黑黑的故乡·粮店一家(1)


文/乌开

第一章口味虾、奔腾电脑与糖尿病

往年,如果夏天的晚上停了电,我们一家三口就会从闷笼一般的粮店逃出来。沿着107国道,摇着蒲扇往长沙方向走,走两公里,就会到达比小镇略微繁华些许的范家岭,在那里宵夜。

一般会点夜宵摊子上的老几样:臭豆腐、嗦螺、盖码粉。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在我家发生的时候,才加一份口味虾。

我妈小气,对于这样伤财的意外,向来处于抽一鞭子走一步的状态。我和我爸则非常积极,有时候为了从我妈的腰包里抠出几盘口味虾,我时常谎报喜事,什么奥数得奖、唐诗背诵大赛第一名之类的。

只是那一晚,反过来了。

在出发之前,我妈主动提出加一盘口味虾和口味蛙,这才引得我和我爸抬腿出门。

那是2001年夏末的夜晚,迎着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卡车,闻着国道旁散发出像是发酵过度的奶油味道的夹竹桃,我和我爸沉默地跟在我妈屁股后头,消极地挪动着。

我妈是个急性子,她的透明凉鞋在沥青路面上磕得咯咯作响,走出去两步就要回头张望三次。我和我爸麻起胆子来,决定不理她。她又觍着脸折回来,走到我们后面,时不时拿蒲扇往我们屁股上扇几把,催促几句。也不敢催狠了,半开玩笑的样子。

我和我爸懒得理她。

已经快到范家岭了,远远地可以看见那个尖尖的红色遮阳蓬,在一盏50瓦的灯泡照耀下,往夜空投射出低浅的红光。铁锅里翻炒出的烟气从棚底冒出来,消散到了国道上,一直钻进我鼻孔。冲着那香味,我想,今天就暂且卖我妈一个面子吧。

眼看着我妈的愿望就要实现,一辆五十铃卷起沙尘叫嚷着朝我们冲过来。我妈提醒说:“全都走靠沟的安全线。”

那是一条用白漆沿国道旁的水沟画出来的白线,是人行道的最外边,手掌宽。我爸摸着自己衬衫下暴露出来的大肚子,没好气地说:“招呼掉下去。”

“掉不下去。听我的,都快点,往边上挪。”我妈身先士卒已经踩平衡木似的踩在那条安全线上。

她老毛病又犯了,喜欢管人,什么事情都必须按照她的意思来,稍微顶点嘴,指头要把你太阳穴戳穿。我们一家走到今天这种结果,就是她这种毛病落下的祸根。

见我跟我爸依然大摇大摆地走在人行道中央,我妈忽然箍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她那边扯。

“快点。说了要听。”

我正在气头上,当下便停住脚,扭头往回走,任她怎么叫嚷怎么跺脚,都无济于事。

就这样,我妈为了讨好我和我爸的夜宵之行终究半途而废。


总体来说,那一年,我家过得乱七八糟。我跟我爸妈,以及我爸跟我妈之间,系统性地冷战着。这样的局面不是一蹴而就,现在想想,导火索应该是那台终究没有买给我的电脑。

早在前一年,我们曾经有过约定,如果我整一年度的学习成绩平均过了96分的话,就给我添置一台联想电脑,奔腾3的系统,六千来块钱。那一年,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课间休息从来没离过课桌,最终在期末考试大获全胜,踩过了要求线。

应该是我爸妈兑现给我买电脑的承诺的时候,可他们——以我妈为首——却拿各种理由推脱,完全是明目张胆地耍赖。

面对成绩通知单上白纸黑字还盖了班主任印的结果,我妈摆出一副泼皮的姿态——一个12岁小孩的妈妈所能摆出的泼皮姿态,你完全可以想象到,无非就是,当你需要她表态的时候,她就装模作样去翻你的领子,把话题转移到领子怎么这么脏上。如果她在牌桌上,她就会嘘一声,假模假式地摸牌,告诉你她此刻没有空,所有的内力都消耗在判断牌面到底是幺鸡还是九万上——总之,那天她把手上的菜叶子上的水甩得满天飞,让我不好接近,说,刨去体育成绩,几门文化课才95的平均分嘛。

那体育成绩应不应该算到平均分里面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标准。

就这个问题,我跟我爸妈掰斥了半年,眼睁睁看着它成为一桩无头公案。像是你盯着一个嚼泡泡糖的人,希望他吹出一个泡泡来,可他老嚼着,吹不吹,不一定。令人着急又无奈。

毫无办法之下,我甚至给我妈下过一张陈情书,保证说,我这辈子只求我亲爱的妈妈买这一样东西,以后想要什么,再不靠她。我妈回说,小学五年级那次,我也写过这么一张保证书,说是这辈子只要求她答应养一只狗,之后再不求她任何事情。那一次,她履行了养狗的义务,所以这一次,有拒绝的权利。

所谓的履行义务,不过是跑去镇上借了食杂百货店方婷家的丝毛狗拴在厕所养着。怕染上虱子,不允许我摸,怕我被咬,又不许我喂,跟买回来一个摆件差不多。而且,名字都没叫熟,三天之后,方婷就坐在我家门口哭,把狗要了回去。

可终究是“养过”,我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拿我妈没办法。

我又吵着要拿作文去给语文老师重新算分,我妈估计是不敢面对结果可能超过96分的事实,直骂我心态差,拿家长的架子教训我要勇敢地面对自己所遭受的挫折,而不是找一些旁门左道来逃避它。

等我再要说什么,她就自顾自地唱起费翔的《读你》——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唔——然后埋头在洗菜盆里,以拣菜虫如果分心就会漏拣为由,打发我去看电视。

如果我还不死心,她就会聊起前段时间帮我洗过床单,在床单中间发现可疑痕迹的事情。因为她知道,当她眯起眼睛,带着一副凝重的表情注视着我,开口就说:“男孩子嘛,也正常,所以你是梦遗,还是自慰了?”的时候,我就会涨红着脸,忙不迭地跑开。

利用自己孩子对青春期的惶恐,并把它当成盾牌的妈妈,我还是第一次见。

经过十多年的切磋,我发现,我妈好歹高中毕业,甩起狡猾来,根本不是一般小镇妈妈可以比得上的。

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实在没法沟通。自此,我便赌气发誓,在看到电脑端端正正摆在我书桌之前,再不会跟她说半句话。

她曾派我爸来Diss我,我爸迫于她的淫威,敷衍过几回。进了我卧室,就坐在墙角闷不作声,怪尴尬的,后来就不来了。

我爸也是可怜人,日子比我更难过。多少年来,持续性被我妈拿住,放在自由摔跤里,就是Cover加腰桥再接一个Backslide那种串联型压制。

先是被我妈反对上麻将桌,即便是过年的时候,兄弟姊妹一起寻个乐子,赌几把瓜子,我爸也只有端茶送水,以及啃我妈赢回来的瓜子的份。

然后到了全镇风靡地下六合彩的时代,又不许我爸看码书,也不许看天线宝宝,因为那时候彩民们都认为天线宝宝里的画面或者台词会给出当期特码的提示,比如迪西偶然冒出一句昨晚睡得不好,大家就会猜羊。因为这个宝宝睡不好,肯定会数半夜的羊,非常合理对不对。

虽然我爸不能买码,但他常常会突然一脸兴奋地跑到我房间里来,扯过我的作业本,在上面写下一个数字,煞有介事地说:“我的崽耶,你就看,今天肯定出这个,做梦梦到的。”

本子上的数字不中的时候,还好说。一旦中了,他会把自己关在阳台拔我们家种在盆栽里的草莓,抽好久的烟。一是气我妈,我妈虽然不让我爸插手,可她自己喜欢买,但从来没中过。二是气自己,为自己没胆在开码之前说服我妈下注,为之懊恼。

气越多,就需要越多的烟来顺,可后来,我妈又开始要求他戒烟。

为了抵抗烟瘾发作,我妈买了很多水果软糖给我爸咂吧。我爸生活苦闷,几乎每次看到我妈出现在他眼前,就会犯烟瘾,所以常常糖不离手,全身上下的口袋里塞得满满当当,被粮店里的同事戏称为小甜甜。

跟我一样,我爸鉴于从结婚之后抗争了这么多年都没办法翻身,唯有放弃抵抗、忍气吞声,每晚在电视前作顾影自怜状。

我妈也想过要缓和一下家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前头讲到的那个未遂的夜宵之行,终究是无济于事。

更令事态不可收拾的是,过后几天,为了迎接一年一度粮店盛事——新粮入库——全粮店组织员工去小镇医院做了体检。体检的结果之后,我爸发现,在我妈的鞭策下,历经三年戒烟运动之后,终于迎来了收获——他得了糖尿病。


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作无声的控诉。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一盒水粉全挤了,调了一盆子颜色,把卧室五面白墙全都涂鸦了一遍。临近中午,我拿水粉笔在一个古装美女头的发髻上抹上了最后一坨红色,完成了我的泄愤表演,然后故意大敞着门,恶心我妈。

我妈刚刚下完厨,估计是被自己炒出来的东西的味道气到了,看见我的大作,捏着锅铲倚在我卧室门框,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崽诶,你这是在玩火!”

她要把站在床上的我揪下来,砰的一声,我爸就把厅门踹开了。率先进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团白烟,然后才是京剧武生一样横着登场的我爸。他在造反,一张嘴里故意叼三根烟,炮仗一样瞪着我妈。是手上那一份体检报告给了他硬气。

我爸把报告扔在饭桌上,指着报告里“糖摄入量过高”的字样跟我妈兴师问罪。好不容易逮着我妈理亏的时候,这个重振家长地位的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现在怎么办吧?” 我爸那手指不停地点着纸面说。

他那点小心思我明镜似的,无非就是希望我妈伏头认错,适当松懈手腕,至少下次买码的时候捎上我爸,以表歉意。

我妈该装糊涂还是装糊涂:“什么怎么办,以后你得少吃糖。”她说得理直气壮。我爸脑子转得慢,一时之间差点被我妈的临危不惧搞糊涂,真以为还是自己的错。捋了半天才扳回来了,又说:“……是你叫我戒的烟啊,是你叫我吃的糖啊。”

“行了,以后给你炸花生米当零嘴,抵消了糖。以后我菜里放的味精还得少,我看,索性全免掉才好。”

我爸就这样词穷了。

我心想这可不好,赶紧捞起快要掉在地上的话头,继续燃起这把火。

发过誓不跟我妈说话的,所以我凑到我爸耳朵边说:“爸,你跟她说,‘可别,你做的菜本来就难吃,就靠那点味精提味我才坚持吃下去,这么多年了,谁都不容易’。”

我并没有说虚话,我妈做的菜是一“绝”,“就算入了口,绝不可入胃”那一绝。她时常以健康为幌子,少油少盐少味精,有时候兴起,大蒜子都能免掉。这样做出来的家常菜,比粮店旁边小山坡上,雷爹黑爹庙里的斋饭都要清淡。

这样的菜,小时候,只有在我妈明码标价请我开尊口的时候,我才乐意塞进嘴里。一般来说,一碗苋菜她出五毛钱,一碗南瓜,她出一块钱,一把香菜,她可以出到三块。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就是香菜,有时候出到五块都未必会张嘴,她就说香菜吃了防癌。

那时候,但凡她希望我吃而我严词拒绝的东西,都防癌。

“然后你说:‘你总是对我们要求这个要求那个,自以为是。你知道吗?自以为是的关心最让人讨厌了’。”

听到我在剪贴本上拟了很久,这次终于对我妈说出口的话,我妈当下有些愣神。像一只狮子没想到被爪子下的猎物反咬一口时,为这种超乎她所理解的局面一时大脑短路。

我爸看见我的反咬卓见成效,便得了鼓励,有样学样,拿我妈毛衣织不利索的事情继续煽风点火。

“还有过冬给我们织的那堆毛衣,不会八字针就好好搞平针嘛。胸口上的锁链纹都歪到胳膊上去了,不穿吧,你还要骂人。你就说说,我怎么有你这么混的老婆,我崽怎么有你这么混的妈。”

我爸说得有点过。看见我妈把锅铲把捏得咯咯作响,我就觉得事情糟糕了。

记得那一天,是我们粮店新粮入库的第一天。

粮店里1、2、3三个仓库库门大开,迎接镇下各个村子里的送粮队伍。大大小小的拖拉机和货车运来用麻袋装着骨牌一般摞起来的早稻,用尼龙绳高高地绑在货箱里面,有的装得高了,都斜倒着,竟然也没有翻车。一径送到仓库门口。

验质员绕着这些卸下来的麻袋,拿长长的铁钎插进去。铁钎前端有一个中空的凹槽,拔出来时,便带出来麻袋深处的稻谷。先要拿在手里捻一捻,看看是不是上了潮,太湿了不收,要搬到晒谷坪上敞开了重新晒。不湿就再一颗颗放进嘴里嚼,判断其中饱谷与瘪谷的比例,瘪谷多得过分了不收,这一批直接拉回家去。最后,随机拣几个麻袋再插几钎,防止有人往袋子深处放砖块或者往里掺杂着沙子之类的用来压秤的东西。一切检查都通过了,才允许扛进仓库放磅秤上过秤。

过磅员总是坐在磅秤旁边一张红漆桌子后头,拿捏着桌面上摆放着的重量不一的秤砣,5公斤到100公斤不等,扛进来那一袋袋稻谷的重量,以及农户当年的主要收入,就掌控在过磅员手里。过磅员旁边一般还会配一个监督员,在称量的时候注意四面,防止有人踩秤,蒙混重量。

称得了数字,就填单据,送粮的人要收钱,最后要把那四联单送到会计窗口才算完。

除了验质员、过磅员、监督员、会计这几个工种之外,整个收粮程序中的最后一环是报账员。要负责总领当天所有粮食的入库数据,核算成本,然后报到上一级的粮管站去。我妈好歹读过高中,精明审慎,干的就是这个。

而我爸嘴皮子慢,性子内向,压不住那帮成心下黑手的送粮人,所以没有做验质员。过磅员和监督呢,成天待在仓库里,杂灰漫天,一天下来,下过泥巴大王的墓似的。我妈觉得长久下去就是肺痨,没让爸沾手,这样下来,就只剩下最后的仓管了。

总的来说,新粮入库是全年粮店生活中最热闹繁忙的一天。

粮店里的其他员工都上着班,店长毛叔叔四处巡查,连他老婆都要在食堂帮忙烧生姜水供给送粮的人。

而报账员白天不用上班,仓管到了入库阶段完了之后才用得着,那一天,除了吵架,我爸我妈没有别的事情。所以也就是那一天,在我和我爸的作死式起义下,我妈大爆发,跟我们干了一场大的。

我妈揣着锅铲,在我和我爸的脑袋上铲出了好几个大包,一桌子饭菜全都扫在地上,然后将我们驱赶到了阳台,兜头浇了两桶水之后,关了起来,用椅把顶住,怎么都打不开。

那两桶水不仅把我和我爸浇了个透湿,也溅满了阳台,从镶嵌在阳台中间的菱形水泥格窗溅出去,小型瀑布一样。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楼下地坪里忙碌的各色人群愣住了。送粮的、收粮的、拿自行车推着泡沫箱子卖冰棍的全都注视着我们俩。这两平米不到的小阳台就像展览台一样展出着我和我爸的窘状。不一会儿,嘲笑声便一阵一阵响起来。

正是夏天,我和我爸都光着膀子穿着内裤,只好趴下去,拿阳台沿子挡住。

透过水泥镂空花格,我爸瞄着底下看热闹的群众,好几百号人,几乎聚齐了小镇以及周边乡镇各个家庭的全员或代表。我爸问我说:“以后这粮店还怎么呆,你妈这回是真的过分了吧?”

我说是。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乌开
乌开  @坏趣味大给
写点字、编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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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幸好
我认为,作为父母的,不要成天把孩子当傻子,万一哪一天孩子长大了,父母便是他最恨的人。都说父母爱如山,可有些父母你们配的那一声“爸妈”吗? 不知道你们听说过”豫章书院“没?
星绶
在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读到这篇忍俊不禁的文章。感谢作者
@WW恋色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最后一句话,你妈有点过分,是的,哈哈哈,打不散骂不散的一家人挺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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