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 唆粉、刘爹与最后的弯道
我不知道刘爹的抗压能力怎么样,如果我是他,在经历了如此惨痛的变故之后,说不定早就崩溃了,这种崩溃将指引我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控诉命运的不公,用杀戮表达自己的不满,还有一种就是,悲天悯人,不希望自己身上的境遇发生在别人身上,在认定发育意味着痛苦和死亡之后,开始“帮助”其他即将发育,身体发生变化的女性,帮她们解除痛苦。
如果非要在这两种极端动机下选择一个,我宁愿相信刘爹是钻进了第二个逻辑里去。
这样,我才能理解,一个平时和蔼淡然然后对我还很好的老人为什么要杀人。
实际上,即便是他真的有这样的动机,我也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佐证。我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愿意怀疑罗香妹,愿意怀疑余军,而就是不愿意在证据渐渐清晰的情况下,轻易判定刘爹有罪。
首先,是凶手送给方婷和罗瑶那些礼物的问题。唐僧肉和芭比娃娃,一条珍珠项链,刘爹卖了这么多年米粉,又没有老婆孩子帮他花钱,攒下足够支付上面那些东西的钱是不成问题的。这方面,我无法为刘爹开脱。
然后,是那双44码的皮鞋。
我仔细确认过了,他明明是40码的脚,又不像罗香妹那样的假肢,在他的生活中根本不需要一只44码的鞋。
就是这一点说不通。为此,那些天,我每天早上都早早出门上学,在刘爹米粉摊上坐着嗦粉。那十多天里,刘爹就是在店里忙前忙后,煮汤、下粉、炒码,全程靠40码的脚完成,再正常不过。我差点容忍自己的一点点偏心,就此排除刘爹的嫌疑。
直到最后一天。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要下一场大暴雨,我看到刘爹的脚肿了起来,乌青的血管包裹着肿胀的肌肉,足足比平常的脚要大上好几圈。为了照顾那双病态的脚,他趿着一双黑黝黝的拖鞋。
店外响起了炸雷。
我佯装镇定地问他:“刘爹,你的脚怎么了?”
刘爹似乎是没料到我会注意到他米粉摊子下的状况,下意识地缩了缩脚,笑了笑说:“没什么的,风湿病,十几年淌在米粉浆里惹起来的,到了下雨天,站久了就会肿起来。”
“看这个雷,这场雨怕是不得停哦,就穿拖鞋啊?”我接着问。
刘爹忽然愣住了,就是这一愣,让我心下一紧。
他说:“是啊,只能穿拖鞋了,别的鞋又穿不进,是吧?”
我看着刘爹的眼睛,默默地回了一句:“嗯咯。”心底翻涌出来的,满是得到一个坏消息时抑制不住的悲伤。
但是,像刘爹这个年纪的人,下个粉,手都是颤颤悠悠的,绑一个方婷甚至是罗瑶都没问题,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制伏李田田呢?李田田一身蛮劲我是知道的,在镇上医院住院的时候,她帮我正骨、打石膏,跟头牛似的。你看,我就是不甘心就此相信刘爹是凶手。
刘爹的勺子伸到了我碗边,一只窝蛋滑进了我的碗里。
“这些日子天天光顾你刘爹的生意,再奖励你一个。”
我看着那窝蛋,实在无心下口,心里想着事,就用筷子点破了它。
“趁热吃,凉了不好。”刘爹用抹布擦着手提醒我。
我看了刘爹一眼,哦了一声,便低下头去。就是那一低头,眼神划过桌底,我看到刘爹一只手在抹布的掩护下将一只小药瓶藏进了口袋里。
“风湿的药哦?”我问。
刘爹一顿:“嗨,是的啊,我现在就是个药罐子。”
他在说谎,那是一瓶牛黄镇静丸,我那些天一直在吃的,那种白底黄条,画着一只同仁堂白章的包装,一眼就能辨别出来。
碗里的蛋黄一点点沁入粉汤中,我似乎在那里面看到了一些黑色粉末。
回忆起来,每次跟方婷来这里吃粉的时候,方婷都会得到刘爹额外赠送的一个蛋,当时我为此还颇有些不高兴,刘爹只是叫我懂事一点,照顾妹妹。第一次带疯子来这里吃粉的时候,我们谈到连环杀手,刘爹也是这样给我多加了一个蛋,我被那蛋烫到,蛋黄泄在碗里,刘爹当时的脸色,就像现在这样紧张。
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了一切。
对于方婷之死,大概会是这样的情形:刘爹实在是喜欢方婷,但又实在为她即将到来的痛苦的12岁感到担忧和揪心,因此常常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希望她走得快乐一点。方婷为什么预计了自己的死亡,并对它的到来感到从容,或许是刘爹的苦心,平常他教导她,希望把她死亡当成一个旅途的终点,到站了,就下来。
为了顺利到达终点,刘爹每次都会在方婷的窝蛋里加上一点镇静丸的粉末,长久地吸收下来,方婷就会精神恍惚,手脚无力。到时候,不管是拿抹布憋,还是拿棍子打,都容易下手。甚至,我不得不怀疑,方婷是自己乐意躺在路上的呢?
然后是罗瑶,还有李田田,他们要费点劲,但一瓶不够来两瓶,吃药吃得多了,也就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我的头开始有点晕眩起来,原本李法医给我开那药,我就是按照定时定量下的肚,如果再加上刘爹偷偷给我加进去的那些,我想,我摄入的量比方婷她们还要多。
自从我指认了罗香妹之后,刘爹就知道我一直在追踪着这件事,恐怕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做出了要杀了我的决定吧。
那一天,才早上六点,天没有大亮,又下起了雨,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赶路的学生,他们撑开了伞,急匆匆地从摊子边走过,越来越远。
我们小镇上这个点去上学的,恐怕也就他们这一波了。
我赶紧放下碗筷:“刘爹,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刘爹继续用抹布擦着手,冷冷地说:“好。”
我拾起书包,迅速站起来,可是已经迟了,如此动作之下,头越加地晕眩起来,又跌回椅子。
“怎么了?”刘爹走过来扶住我:“发黑眼晕啵?赶紧进来坐一会儿。”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只是虎口对准的是我的脖子。没由得我拒绝,他一手夹着我,一手携上我的书包,将我往粉店深处推。
“后屋坐,透透气。”
刘爹那扇安在粉店最里头的小门洞开着,像一张蘸满黑血的巨口,等待新鲜的猎物果腹。
我腿脚发软,不听使唤,在刘爹的所谓搀扶下,一开始还能跟上节奏踏在实处,渐渐的只剩下脚尖拖在地上。
我说:“刘爹,我要回家。”
刘爹没有回答,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以及老痰在喉头里来回滚动的抽搭声。
我的半个身子已经进了那黑洞,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只能用虚弱的手扒在门框上,拼尽全力发出最后的呼喊:“疯子!”
前些天,在我决定对刘爹进行调查的时候,疯子主动找到了我,他的眼神要比之前几次都清澈,语调高昂地问我:“还有工作交给我吗?”
他把帮我用砖头拦下余军这种事情称为工作,并不是因为疯了,恐怕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害怕走上社会的人,第一次感受到做成一件事所带来的成就感,以及被人需要的感觉吧。事实上,一段时间不见,我感觉他成熟了很多,浑身充满了力量。
嗯……是一种长大的感觉。
我说有啊,当我的保镖吧,酬劳是十碗米粉。
他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这个疯子保镖很称职,我的求救信号发出去不到十秒,他就举着砖头冲进来了,跟刘爹纠缠在一起,他在刘爹紧箍住我脖子的手上砸了一把,我才得以逃脱。
眼见刘爹操起了一把菜刀,疯子对我喊:“回家去,找大人。”
我撒腿跑出米粉店,跳过阴沟,沿国道往粮店狂奔。
粮店离米粉店不过两公里左右的距离,可对于我来说,却像是遥不可及的蓬莱仙阁。在药物的作用下,脚下的沥青路面像是被太阳暴晒过几天几夜一样,变得比泡泡糖还要绵软,脚板踏上去的力气被化解成无数个方向,余下的一点反作用力根本不能够支撑我往前挪动半厘米。
粮店的四层小楼以及周边的小镇居民家,门户紧闭,窗户里半点橘光没有,只反射着一片斜斜的月光。整个小镇都还在睡梦中。
不时有卡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我转过身去想拦住他们,可是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感觉自己跑了有十多分钟,可实际上,我逃出粉店还不到五十米。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阴沟起伏,然后忽然爬了出来。
他穿着藏青色的棉布衣服,光着两只肿胀的脚,耷拉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闪着红色寒光的菜刀。
“小屁股,别跑了。”他呼喊着我。
我脚下加快速度,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没办法让自己的身体跟我期望它的速度一样快,实际上,我开始摇晃起来。
相比于我的龟速,刘爹像是一只老辣的鹰鹫,倏然间,就落到了我跟前。我虚脱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说:“好啦,好啦。”
“好啦,好啦。”在刘爹的安慰声中,我感觉他把我带到了国道上那个著名的弯道处,越过白实线,将我拖到道路正中放下了。
我感觉他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和红领巾,然后才离开车道,往米粉店去了。
我的呼吸缓慢而灼热,身子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可以感受到远远那头车辆疾驰的震动声。我没想到,我不愿意长大的愿望,今天将以这种方式实现。
但我其实早就后悔了,在听到陈飘几个没有嚼刘爹的舌头反而希望我多照顾他的时候,在看到颓废了多年,忽然找到成长意义的疯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成人世界不是我略看下来那么令人恶心,它的里面,一定还有值得我探究的地方,疯子已经明白了,我也该明白。
余光中,晃眼的灯光沿着粗糙的路面一点点朝我爬过来,预计再过十秒,我就会沦为107国道上千万场意外车祸中的又一场。
或许,肇事司机依然会辩解,他压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地面上,陈飘他们以及我妈依然会对他嗤之以鼻然后一顿暴揍。可惜,那时候,我已经不能帮他说几句了。
灯光爬上了我的脸。
好了,我跌进了一片混沌之中。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卧室床上。
我爸坐在一边抽着闷烟,手里端着一杯水。我妈挂着一双哭得发泡、小灯笼似的眼睛盯着我,嘴里还残留着跟我爸吵过架之后的残词碎语,说的好像是:“看我说什么了,你还当没事,憨卵一样,整天整天的”。
我恍恍惚惚睁开眼,砸吧了一下嘴巴,说:“妈,我渴了。”
他俩惊呼了一声,我爸赶紧给我上水,我妈则劈头盖脸地说:“赶紧动动胳膊动动腿,看哪摔坏了没有。”
看见我哪都能动,就是脖子酸了点,我妈长出一口气,然后一把抢过我的水,撴在桌上,抬手就在我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我看你就是脑壳坏了。”
从我妈气愤的絮叨和埋怨中,我知道,是我之前那把打算用来自宫的小刀救了我——在我决定观察刘爹的那些天,我的频繁早起让我妈早就有所怀疑,她以为继我指认罗香妹之后,又揪住余军不放,还提出什么连环杀手的说法,是某种青春期焦虑症的前兆。加上被刘爹下了药,牛黄镇定丸过量导致我那段时间精神萎靡,两厢判断下来,我妈更加确定我脑子有问题了。
她每天等我出了门,就去我卧室翻,本意是翻出日记之类的东西,却没想到在床底找到了那把我都已经忘记了的小刀。
我虚脱在刘爹的怀里,感觉脚下发软的那时候,我妈已经收起小刀拎着我爸跑下了楼。
“你爸往学校跑,我就沿国道找,到了弯道哪里,就看到你跟个木头一样躺在那里,憨卵。”
趁我妈喘气的当口,我插了一句:“妈,你别骂人。”
“憨卵,憨卵,憨卵,憨卵!”她就抱上了我,毫无节制地哭了,一点都不符合她平时总跟我吹嘘的,她是粮店系统三大美妇的形象。
得知疯子死了的消息,是那天晚饭的事情,我妈等我吃饱了差不多消化完才告诉我。
她说疯子可能是又拿着砖头上国道上劫车去了,这次终于是把命给丢了,死在刘爹的米粉店前,尸体被过路卡车都压成了一张皮,一摊子血都流到刘爹的地坪上去了。
“这回要抓压人的司机,能抓一箩筐。”
我起身去到阳台,远远地看见刘爹米粉店的红瓦屋顶,心下憋得慌,只能喃喃地说:“是刘爹搞死的他。”
我妈听了,吓得蹦了起来,将我拉回客厅,拿手指掰开眼皮观察着我的瞳孔:“你别不是真成了憨子吧。”
看来,关于刘爹这件事,我更加说不清了。
大概包括我妈在内,全镇子的人都会认为是我吃药吃糊涂了,臆想出来的吧。首先,不管是不是一时冲动,在我妈看来,我的确曾经做过想用刀子割了的事情,这无异于自杀意味的行为也解释我为什么一大早躺在国道上。然后,如果我说,刘爹长久以来在米粉里下药,早就密谋除掉我,他们就会说,那牛黄镇静丸不也是你平常就在吃的么,我能说什么?
最关键的是,刘爹逃了,一天之内,米粉摊消失一空。
有人猜测,是因为疯子死在他屋前,血涂家门是个大忌讳,所以被吓走了。
我去搬空后的米粉摊看过,一切证据都消失了,包括牛黄药瓶,菜刀,另一只44码的皮鞋。只是在后屋门框上,我看到了那天早上疯子拿砖头砸向刘爹时砸空了,留下来的一块夹杂着红砖碎末的污迹。
想想,世界上的红砖千千万,我们小镇附近红砖厂那么多,一块污渍,在别人看来,跟世间其他的污渍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靠我一张小儿之嘴,能撬动什么?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我快点长大吧。
长大,能勃起,能遗精,这些让我从中领悟到刘爹的动机。长大,能找到办法证明门框上那片污渍不同于其他。长大,能让我的话变得更有分量,至少能沉淀在小镇居民里的心里多一些时日。
长大,是要面临很多未知,但也只有长大,才能更好地与那些未知做斗争,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的童年生活中,十二岁是一个分水岭。
刘爹的事情发生后,不到一个月,我就正式步入了初中。
开学前一晚,我无意中从《智慧泉》里抬起头,就发现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得冷冷清清,我爸我妈消失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微弱。
望着紧闭的厅门,我从容声冰箱后面掏出了那个剪贴本。翻到最后一页,里边夹着一张《还珠格格》的贴纸。是我在刘爹逃走之后去他空荡荡的家,在床板下发现的。其中,小燕子一张半身,紫薇和尔康一张全身,被撕下来了,留下空白的一个轮廓。
我记得,方婷那个用作时间胶囊的铁盒内壁上,贴的就是那两张。
就像一根螺丝配一颗螺帽,刘爹与方婷之间的关系,终于通过这种方式配上了。这是把所有事情指向刘爹的关键,或许,也是一种确凿的证据……
是立马将贴纸交给童中华,还是永远地放刘爹去了,我还没有想好。
之前,我一直期望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方法,能够让我避免成为大人,避免离开家。而开学的那一天,我只是给自己换上了一条更好的内裤,急匆匆啃完我妈给煎的糍粑,便下楼出门,左看5秒,右看5秒,过国道而去。
总之,我也有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