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麻雀、武术班与停电之日
麻雀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认定为害鸟很多年了,每到新粮入库的时候,依然会成群结队飞来粮店地坪偷吃。为了生存,或者干脆是因为嘴馋。它们也不知道,每到它们贪嘴的季节,小镇上妈妈们的竹篮都会不够用。
我家住在107国道边的粮店里,是镇子上唯一的四层小楼,我妈是粮店职员,不需要种菜择猪草,从来没有竹篮。所以区别于小镇上的那帮孩子,我捕麻雀用的是粮店里筛谷皮的大筛子。
2003年的一天,那张大筛子架在粮店地坪的角落里,底下撒了一把我从家里偷来的大米,支撑着筛子的竹棍上绑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绑着我。
等了有大概掐死五只蚂蚁的时间,一只麻雀终于从三仓的仓顶上盘旋而下,落在筛子一旁。它贼头贼脑探了探筛子里面又张望了一下四周,这才踩着碎步往大米猛冲而去。
我瞅准时机猛地一扥,眼瞅着那傻麻雀被端端正正盖个正着。兴奋得手舞足蹈跑过去,掀开筛子,里边却连屁都没有一个。正在我感觉自己才是被那麻雀捕到的傻鸟,屈辱之下一边踢着筛子,一边咒骂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只麻雀在惊慌失措之中已经飞出粮店,越过小镇,钻到了后山里。
好像大地赘生的疣体一般的丘陵一座连着一座,使得小镇人口中的后山是如此庞大而幽远。麻雀渐渐没了体力,终究打了一个旋儿,落在一根高悬在半空的电线上。
几根巨大的高压电线塔矗立在后山重重松林之中,好像绿浪中翻涌出的几条鲸鱼的尾巴。这根被两条尾巴拉扯出的粗长的电线,被麻雀切切实实抓在脚下。电线绵密而紧绷的触感,让麻雀颇有安全感,渐渐松下一口气来。
休息了好一阵子,它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次抓了抓脚下包裹着黑色橡胶的电线,准备起飞,在它的爪子和电线之间却牵连出几条黏液,那电线上的橡胶好像融化了一般,把它的脚粘住了。奋力扑腾之下,眼看着要挣脱,电线却像忽然蠕动了起来,触手一般卷住了它的身体,然后拉着它,一路滑下电线塔,缩进地面上一个由腐朽松叶覆住的暗洞里。
它细碎的断羽还未及落地。
麻雀并不知道,后山的高压电线塔之间向来只攀着六根电线,而它所落脚的,恰恰是这两根塔之间莫名多出来的第七根。
粮店的生活是如此无趣,连地上供你踢走的石子都长得毫无惊喜。
虽然米厂旁边架设了乒乓球桌,但在这个小镇上,我所能约上的球搭子,要么是没有球桌高的女孩方婷——想欺负她都没什么成就感——要么就是一上桌,满眼都是胯的那几个粮店里年轻的职员——比如袁梅的男朋友梁顺华,在他们面前我是被戏弄的对象,只有捡球的份,横竖捞不到什么乐趣。
我是不怎么跟镇上那帮小孩来往的,一来是我父母工作的原因,常年在各个粮店之间搬来搬去,跟每个地方的人交往都不会太深。二是因为粮店本身的属性——一种坐落在乡下的公职单位——对于粮店外的那帮人,我是不屑于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的,就像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假城里人一样,我认为他们都是一帮土货。三来,我是独生子女,在90年代每家每户至少生一对的小镇,独生子女还是新鲜事物,我家每个月还能领到两百多块国家补助的独生子女费,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身份。因此我常把自己高看一等。
土货们到了暑假,要么上山挖坑烤地瓜,要么下田放篓抓黄鳝,晚上还会绕着整个小镇玩“枪战”,几乎每个人都掉进过各自家屋后的粪坑。那味道臭不可闻,源远绵长,第二天在学校碰见,我都能从那味道的成分上区分出他们到底掉的是哪一家,如果米味比较浓,就是刘爹的米粉店,如果有种机油味,就是徐结巴的农机店,如果带着一股脂粉气,就是陈飘的裁缝店。
其实,最难闻的,还属他们身上那股雄黄味。湖南的小镇连年燥热潮湿,多瘴气虫蚁,住土屋的人们每晚都要拿雄黄熏床底。那帮人好像是抱着雄黄粉出生的一样,我怀疑他们的襁褓都是雄黄矿打造的。长大了,还要在文具盒里随身携带,时间一久,跟体味融在了一起,一流汗,毛孔张开,整个一个人形博山炉。我一碰见他们,闻到那辛辣刺鼻的味道就头晕脚软。
总之,我巴不得他们把我当成异类,不要理我。
所以,一到了暑假,我只会待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看电影频道里的老港片。就算是到了限电的日子,我也是一床凉席一本书。这一点,让我妈颇为担心。作为一个对子女教育很有见解的粮店妈妈,她认为我的表现已经超过了《张教授科学树人》——她从报纸上看到推荐之后邮购过来的第五本工具书——所记载的精英子女社交行为纲要。所以她毅然为我报了镇上的一个武术班,期待我不要窝在家里长蘑菇,多跟人接触打交道,“这样才是个阳光的好小伙子”。大概是以武会友的意思。
“多个朋友多条路,要多交朋友。”
我跟我妈说:“我用不着朋友。”
“那是你还不知道朋友是什么,还有朋友的好处。”
“有什么鬼好处。”
我妈呵呵一乐。
所谓的武术班,是镇上一个号称从嵩山武林学成归来的半吊子开的草台培训班,活动场地就是他们村里,他家屋前的地坪。大门门梁上挂一个自制的沙袋,用来练八段锦,旁边倾靠一根竹竿,用来练少林硬气功,完了在门前还铺一层用红富士包装盒敞开而成的硬纸板,在上边上搏击课。粗糙简陋到,我看着就跟刑具差不多。
这里的学员大概十来个,清一色6岁到15岁的小镇孩子。每天,他们会先煞有介事地蹲上一上午的马步,然后轮番承受各种刑具的历练,最后在硬纸板上互殴,带着一脸鼻血回家。整个场面看起来就像一个奇怪的小型黑社会堂口。
我以为我妈看到现场的惨状,会因为对我的人身安全有所顾虑而放弃她的“阳光”计划,没想到她只是在“嵩山武林”的推荐下给我置办了一套护具,就把我扔在了那里。
我一直怀疑,把场面搞得这么壮烈,是“嵩山武林”售卖其价格不菲的护具的一种营销手段,只是镇上的父母比他想象的要彪悍,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孩子被打掉几颗板牙,也就是我妈有几个闲钱捧他的场。
也因此,整十几个孩子里就我戴着白色头套,佩着白色护肘,裹着白色护裆。我妈根本不知道,在这群拿臭汗和流血耍酷的土冒儿眼里,身上的装备越精良,看起来就越像一只矫情的弱鸡。我穿着这些玩意儿,根本不可能跟那帮赤膊做好朋友。相反,在搏击斗殴课上,我常常成为他们练手的对象。
这帮孩子里,打我打得最狠的要属马唱和马通这对姐弟,不仅手上使劲,嘴里也使劲,骂骂咧咧了两节课,我才大概知道他们对我的狠从何而来——都是姓马,我早该知道他们俩跟马达的关系——马达在我们白羊中学,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分子,想追我们班英语老师,因此缠了我一个学期,三两来往之下,竟然成为我明面意义上的所谓朋友。而马唱是他辍学在家的妹,马通是他辍学在家的弟。
有一次,马达拉着我偷班里的书去废品站卖钱,最后被抓进了少管所。我想马唱和马通是因为怪我在警察童中华追到废品站的时候,没有提醒马达,自己开溜,才如此瞧不上我的。对于这件事的结果,我是认的,兴许是从小一个人呆惯了,我这个人对朋友确实没有什么太多概念,况且在内心深处,我一直认为马达是擅自主张跟我做朋友,而我也就是半推半就罢了,对于他的被抓,并没有在我内心深处激起多少涟漪。
初中时期,大多数女生比男生发育得好。马唱比我要高出半个头,马步扎得最稳,胳膊上的腱子肉跟水瓜一样,虽然是个跟我同年纪的女孩子,但还是成了武术班的一把手。嵩山武林收她做关门弟子,教会了她拿弹弓百步穿杨,因此,她时常站在“嵩山少林”背后作威作福。
马唱绑着一条松垮的辫子,走路跟男孩一样抖腿,小洪兴十三妹的做派。地位到了那样的高度,整起我来,她自然从来没下过低手。
或许是从我做过逃兵这件事上得到的灵感,马唱常常叫马通和另一个伙伴,胖子李广州,控制住我,在我护具上绑上全班的沙袋,那一天里,练功、吃饭、撒尿,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卸下来。在“受刑”的时候,我往往会对他们翻着白眼,嘴上说你们怎么这么幼稚,然后还是乖乖把手伸出去。我曾经反抗过一次,受到马唱的臂环绕脖,差点没背过气去。又受到马通和李广州联合起来的化学武器攻击——李广州的下巴足有四层,马通拿手指揩那夹缝中的汗水抹到我嘴巴上,逼我分辨哪一层的汗水比较咸——无聊下作至极。
我妈为了帮我跟武术班里的小孩搞好关系,常会叫我爸开着我家的奔腾摩托送上一蛇皮袋的西瓜过来。我曾以为,那个时候我是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当我妈亲眼看到我的手抖得连半瓣西瓜都拿不稳的时候,在她面前参上一本,不说可以免于再上这个狗屁武术班,好歹也可以让马氏姐弟收敛一点。
可马唱比我想象中的要狡猾得多,好像算准了日子一样,我妈一出现,她就变了面相,从洪兴十三妹直接变成宝芝林十三姨,先是跟我妈套近乎,说我这些天绑着沙包练轻功,大有长进,然后又叫马通破了西瓜端到我跟前,亲手喂着我吃,剥夺我展示手抖的机会。
马唱拿捏出的这副暖心大姐的姿态彻底蒙蔽了我妈的双眼。她为我在武术班里交上了这么好的小镇朋友而高兴,在我怒瞪着站在一旁给我妈戴高帽子,说我妈那身大衣穿得好的李广州的时候,反而教训起我来,说我辜负人家。
总之,我算是栽在马氏姐弟的手里了,有苦难言,只能期盼这个悲惨的暑假早点过完算屌。
在记忆中,我在小镇的暑假总是伴随着三不五时的停电,在磕磕绊绊中过完。90年代,乡下暑假拉闸限电似乎是惯常的事情,几乎每个县市都是如此,从来没有人会对此提出过异议。
停电的时间往往令人猝不及防,有时候是在电视里新龙门客栈的金镶玉正洗着澡的时候,有时候停在燥热的后半夜。基于停电已经成了常态,而我又是个悲观的人,因此常常在看电视的时候,我嘴里会不停地念叨,快停电吧,快停电吧,借此抵消真正停电的时候,心里的落差感。我妈为此常常看傻子似的看着我。
到了我参加武术班的那个暑假,电,常常停在我们中午休息的当口。
听到堂屋顶上的吊扇哐当一声没了声响,就有师兄弟跳起来说,妈妈的,又是哪家不要脸的把电扇开到了三档。因为天气炎热,小镇上的电风扇一旦全部用起来,就会导致黄沙水库发电站的电量储备不够,这是整个小镇对于暑假限电原因的一个共识。所以大家在用电风扇的时候往往都颇有自觉地只开到两档,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脆弱的凉风。这是小镇少有的团结时刻,但往往最后还是以停电告终。这时候,就有人像上面那样咒骂那根压死骆驼的最后的稻草。
在大家伙不得不接受事实,只能靠脱衣服来解暑的时候。李广州忽然昂首挺胸站在了门槛上。
他带着一种骄傲的神色,大声地说:“我跟你们说咯,这些天为什么停电咯,是因为后山里有个怪物把电线咬断了。”
他所说的后山,是横卧在我们小镇后面一段绵长而巨大的山脉,它不高,但是深,丘陵起伏十好几公里,植满了老态龙钟的松树。除了多年前的高压电线塔施工队横贯过它的地界,小镇上没有人愿意深入腹地。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大人们不会没事吃饱了撑的往一丛丛生着毛虫的松树林里穿,大家只当它是太阳和云一样,重要,却不需要关注的存在。
倒是小孩们,一是天生喜欢吓自己,二是为无聊的童年制造假想敌以便提供逞英雄的机会,因此常年有不同版本的关于后山的谣言流传在我们的口中。
李广州是镇子上第一个把鬼怪传说与生活实际结合起来的人,它是我人生中听到的第一个阴谋论。与月球背面藏着纳粹、苏联造原子弹用的是男人的蛋蛋这一类大同小异,相信的人言之凿凿,不相信的人只当是放稀屁。
李广州向来喜欢哗众取宠,自然更没人相信他的屁话。
那天,他赊了面子,憋红了脸,赌气说下午出了武术班他就要往后山去,要是让他搞定了电线,来了电,叫我们千万不要开电风扇,看电视,吃冰棍,享受任何他带给我们的福荫。除非同意称他是功夫之王,我们全部甘心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广州激动得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特别是他那四层的下巴。他脖子上惯常围着的那条当汗巾的红领巾,也沁满了油腻的汗水。
满堂屋光膀子的小孩哄然大笑,一个个哦哦哦地乱叫,像一群鸭子,把本已经燥热的堂屋搞得更不堪忍受,雄黄味浓烈,把我逼到角落里默不作声。
马通说:“胖子,你还敢骑在唱姐头上,你不要命了撒?”
马唱像个男人一样一脚架在门槛上,扯着自己的衬衫下摆扇乎着。再热下去,我怀疑她也要像其他男人一样打赤膊,到时候,全场就只有我穿着衣服了。
李广州瞅了一眼马唱,说:“前年我爷爷还在的时候,去过那里一次,带我去后山打柴,我就觉得那里的叶子长得好奇怪的……”
马通问:“叶子嘛,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好,就是不像普通的叶子咯。”
“说得好像跟真的,你拿出来看一下嘛。”
李广州搓着手,嗫嚅着:“我要是能拿出来早就拿出来了,后来不是被我搞不见,找不到了嘛。”
“听你放屁,我看你就是想搞名头。”马通朝李广州吐了一口痰。
李广州着急上火:“唱姐,我们一起去,真搞来电,我称二王,你还是第一,好不好?”
马唱把衬衫撩得更高了,底下的白色小背心都露出来了,她说:“老子不去,李广州你是不是脑子热坏掉了?叫老子跟你一起疯。”
没有马唱撑腰,李广州只能嗫嚅几句,憋着一口气再不出声。
那天下午,练铁砂掌功练到了三四点,李广州终究是憋不住心口的闷气,犯病似的,把手里那把热沙往地上一撒,冷不丁大叫一声:“肏你妈的,我就找出来给你们看看。”然后,在我们一帮人诧异的注视下,自顾自地跑掉了。远远的,对着李广州抹着眼泪的滑稽背影,大家才反应过来,又是大笑一场。
很快到了第二天。李广州没有来练功。
实际上,接连三天,他都没有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家已经报了警,童中华带着人绕着小镇找了三圈,毛都没有摸到一根。最后,马唱跑去李广州家里,把停电那天李广州跟我们赌气进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一开始,李广州家里和童中华还把那当一个重要线索,派人进后山搜过几趟,但都铩羽而归。
时间长了,童中华终究意识到了后山那条线索的荒谬性,于是连马唱带我们整个武术班的小孩全都骂了一顿,怪我们没个轻重,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那几天,李广州的事情搞得马唱无心练功,常常拿沙包当出气筒,在我身上下的手也重了几分。被无缘无故骂了一顿是其一,其二恐怕是真心顾念李广州的安危。在李广州失踪的第五天,我为了逃避马唱越来越狠的毒手,就趁她去上厕所的当口躲到了屋后,没想到她根本就没去上厕所,恰恰也蹲在屋后面的土坎上,把我吓了一跳。
她在哭。
马通蹲在她旁边,手里托着一本翻开的小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什么。他俩的注意力全在那书页之间,因此才顾不上搞了个乌龙的我。
我惊魂甫定,躲在拐角偷偷观察,看见马唱从书页间捏起一片叶子做的书签,啜泣着,说:“今天早上翻了翻他借给我的小说,在里面发现了这个。他说的没错,那里的叶子长得确实怪……我要是早看见这个,一定相信他,跟着他去后山了。”
我看见有些光透过马唱手中那片已经干枯的叶子,它的叶脉布局奇怪,脉序不似一般植物那样的分叉排布,而是绕着主脉呈螺旋状,就像……人的指纹一样。
马通安慰马唱:“也怪不得你,胖子自己都把这个叶子搞忘了,未必还怪你发现得晚啊。再说了……”马通抢过叶子,端详了一阵:“这个东西长得吧,你可以说它怪也可以说它不怪。就算他那天记起来夹在借你的书里了,当场拿出来,按照你的性子,也一定会说这是他拿萝卜干刻的呢。”
我觉得马通真的是傻,哪有这样安慰人的。果然,马唱哭得更凶了,她哭起来不带半点顾虑,满脸的肌肉都敞开劲地帮她制造出一个巨丑的表情。
“老子要把他找回来。”哭完了,马唱一抹鼻涕,从土坎上跳下来,愤愤而去。
她很快在武术班里表现出了要干大事的样子,先是带着马通一起跟“嵩山少林”表达了暂行离班的愿望,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毛巾、棍棒、沙袋以及她那只樟树茬子做的弹弓。
对于她的决定,我本人是极力赞扬的,因为她一走,连带对我的折磨也会一并带走,接下来在武术班的日子我还能过得稍微舒坦些。我按捺住心中的小兴奋,等待马唱真正踏出武术班地坪的那一刻。她已经跨出去一只脚了,没想到又缩了回来,而且径直走到我跟前,跟我说:“你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