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故乡·107国道连环杀手(2)


文/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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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香妹饭店、唐僧肉与5个人

罗香妹年轻的时候算是个靓仔,也追时髦,喜欢把皮带系在肚脐眼下,穿衬衫要撇开扣子露出胸和肚子,走路永远是屌在脚前面。自从三年前出了车祸断了腿之后,就很少在镇子里晃荡了。他终日守着香妹饭店,借服务国道上过路的卡车司机吃喝拉撒养活自己。

罗香妹的面部神经也出了问题,平常不挂表情,加上他一只眼睛的眼皮总是提得比另一只慢,跟他对视,总觉得有一种被鄙视的错觉。所以,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镇上的人也不会跟他打上照面。对于我这样的小孩来说,就更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际了。

唯一的一次,是我偷窥过的邻居阿姨袁梅在香妹饭店请全粮店的人吃饭。香妹饭店拢共就两个劳动力——罗香妹和他那个16岁的表妹罗瑶——客人多了难免忙不过来,吃到半途少了饭,我妈就叫我自己去厨房添饭。就是在厨房门口,我撞见了正坐在燃气灶前炒辣椒炒肉的罗香妹,他的那根齐膝假腿被取下来倚在灶台边,见我进来,丢下锅铲便骂骂咧咧地将假腿装回去,恶狠狠地问怎么了。

我压抑住内心的惶恐,问饭在哪里。他转身把一只高压锅像是推冰壶一样甩到我脚边,叫我拿了赶紧出去。

“一群猪。”

我出门的时候,隐约听到他补了一句。那种怨叹和羞愤的语气,把我吓得心惊肉跳,又羞得满脸通红,好像我自己吃多了,对不起他一样。

之后再看到他,是在好几起车祸的现场。很多人去看热闹,我妈不希望我看到支离破碎的场面,自己又实在好奇,拦不住我,只是告诫我不要靠太近。这样,我总能在人群之后瞟见罗香妹的身影。他走得慢,总是最后一个抵达现场,可他的视线却比所有人都靠前,眼神中的狂热与兴奋,毫无遮挡。当他站在我身后,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我头顶时的闷热,喘息声是感觉到释放和舒服的那种,好像他能从血腥场面以及死者亲属拍地哭嚎的悲伤画面中得到某种安慰一般。我拧着脖子昂头看他,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有一张向上弯曲的大嘴。

基于种种印象,我对罗香妹很是忌惮,他应该是我所恐惧的大人中,最极致的存在,一个恶的代表。所以当我看见他那只套在假腿上的44码皮鞋的时候,要不要继续调查,我颇有些犹豫。害怕当然是主要的,其次,罗香妹这个人像是与他那家小饭店共生了一样,终日不出门。作为一个不开车、不上馆子、不打牌、不嫖娼的十二岁小孩,我找不到接近他的借口。

契机出现在袁梅身上。

袁梅在香妹饭店请客的那一天,有一个常年往返湖北和广州的货车司机就坐在我们隔壁桌。当时他一只手拿筷子吃饭另一只手捏一根烟,烟头冲着国道。等袁梅站起来要去买单的时候,不知道是她的屁股拱出去太多,还是那司机拿烟的手支出去太宽,总之,听到惊叫一声,袁梅屁股处的绸子裤就被烟头点了个大洞。

那是袁梅和余军的相遇。

余军的年纪在40岁左右,五大三粗,剃着短寸,脸上常常挂着黑眼圈,嘴角生着火疮,就是一副常年跑长途的面相,偏偏衣服穿得精致,丝绸的衬衫,鎏金的皮带扣,对女人也精致,他害怕烟头不只是燎着了袁梅的裤子,还燎伤了她的屁股,嘘寒问暖不在话下,要送给袁梅一条丝绸裤子,还要替袁梅买单。

之后一段日子,袁梅每隔一段时间就说余军从广州回来路过我们这里,住在香妹饭店,她跟他之间那条裤子的事情还没扯明白,想去交涉,又怕别人说闲话,希望带我去做个伴,让我的存在堵住别人的口舌。

现在看来,袁梅应该是当场就被余军铁汉柔情式的关怀以及大刀阔斧般的豪爽给征服了。可当时的我不明白这其中的道道,听袁梅有求于我,还挺高兴,认为自己能够帮上她的忙,是幸运的事情。

香妹饭店是一栋孤零零的两层小楼,浑身贴着白色瓷砖,年代久远,大多已经破碎了,门头上挂着一块用铁架子焊接的招牌,字面上的红色油漆有的起了泡,有的剥落下来。看起来残败而阴森。

我被袁梅牵着走上香妹饭店的二楼,在余军所住的小房间里坐了不到一刻钟,看见袁梅跟余军并排坐在单薄的床铺上,听余军对袁梅说他从1994年107国道刚刚落成开始,就在这条穿透大半个中国的沥青路上跑长途了,跑了快十年,如今遇到她。又听他说他这个人平时胆子不大,敬神尊道不敢怠慢,一年四季穿着红内裤,路上从没出过事,说着就扒开皮带边叫袁梅往里看,袁梅光捂着嘴笑。之后,我就被袁梅以他们要商量裤子的事情为由打发出了门。

那天,我独自一人坐在二楼楼梯上,依靠着墙壁,默默地啃着余军送我的香港公仔面,守护着墙面另一侧的袁梅。当我想象着袁梅等下穿上余军送的裤子之后会有多漂亮的时候,一只44码的鞋踏在我眼前,紧接着罗香妹便扶着围栏经过我下了楼。

我突然意识到,我就这样以旁观的方式回到了那道谜题中。

袁梅拢共跟余军讨论过五次裤子的事情,就一条裤子而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反复。不过,她的反复给了我五个下午观察香妹饭店的时间。

香妹饭店里平时住店的司机不多,没有几间房需要打扫,服务员罗瑶每天就在一楼饭厅众多的圆桌中选一张,又在那一张圆桌边的一圈椅子里挑一把椅子坐着,要么盯着一本言情小说咯咯乐,要么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流星花园》。那时候几乎每个县台都在播流星花园,她每每在这个台看完12集里道明寺带杉菜看流星的片段之后,又会换到另一个台,再看一遍。她跟我说,她做梦都想得到道明寺送给杉菜的那根珍珠项链。

罗香妹也很闲,每天中午做几顿饭卖一卖,其他时间几乎都呆在顶楼。

我们镇上造房子,屋顶之上,还要斜斜地架一层用来挂瓦片,这样就在二楼之上留下了一间大通透的阁楼,那个空间冬天冷,夏天热,一般人家把它当成储物室,堆一点稻谷西瓜之类的杂碎。罗香妹却好像把卧室安在了香妹饭店的阁楼。

据我的观察,如果说罗香妹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也就这一点显得古怪。除此之外,我是说如果你能够接受阁楼等于卧室的设定,很长一段时间里,罗香妹一日三餐、起床、睡觉、发呆……种种行动不可谓不正常。在他跟方婷之间存在某种隐秘关系这件事上,我找不到更多凭据。

直到有一天,我刚啃完余军给我的第五袋公仔面,罗香妹再次经过我身边。这一次,他骂了我一句,嫌我挡道。因为他正拖着一只画有白鹤图样的白沙烟纸箱,一级一级艰难地挪下来。

那瓦楞纸箱的开口处有半扇纸盖没有掖好,陷下去一条缝,我看见那缝隙里五颜六色的东西一闪,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尽量装出乖巧的语气说:“罗叔叔,我来给你搭一手。”

我的手刚放上箱子,罗香妹触电一般停止了动作,瞪着我又骂了一句:“起开,招呼压扁你个小崽子。”

说完,他生生憋起一股劲,霸蛮地将那箱子搬起来,迅速下了楼。

罗香妹将箱子搬到了饭店后边的荒地里,折了一把枯草,用打火机点着了塞进箱口,过了一会儿,火舌便腾了起来,好像那箱子喷出了热血一般。

我躲在墙角,看见那火光灼灼渐渐把箱子给烧塌了,里面的五颜六色像肚肠一般顷刻泄了出来,是一袋袋带着火苗的“唐僧肉”以及十好几个芭比娃娃。

燃烧纸箱所包藏的祸心,指向是如此明确。

零食唐僧肉和玩具芭比娃娃,对于方婷来说,就是诱惑之源,而罗香妹就是这个源头的制造者。方婷如期死去之后,那些东西便成了罗香妹极力希望湮灭的证据。

这一把火,烧得我有些振奋与愤慨,同时亦有些失措。我刚刚确定罗香妹的嫌疑,他已经准备全身而退了。我必须跟他赛跑,至少抢在他将其他杀人证据清理干净之前,得到其中一样。

香妹饭店的阁楼绝对有问题。趁罗香妹处理那些玩具回来,听到阁楼上传来的关门声之后,我攀上了三楼。

那条前往阁楼的楼梯在过了拐角之后,一阶一阶探入黑暗。我扶住扶栏,蹑手蹑脚地往黑暗中那扇黑黝黝的矮门爬。我的脚还没有踏出去几步,便感觉手下所握住的东西触感奇怪,抬手看去,就发现那扶栏上似乎沾着一层半透明的东西,好像是栏杆表面龟裂后剥离下来的死皮一般。

我闻了闻手掌上带下来的几片,隐隐嗅出一股酸腐味,对于这片屑究竟是什么,我的心头立马蹦出好几个猜想,不可能是罗香妹无聊揩上去的鼻涕,除非他浑身长满鼻子,再得一个重感冒。而之后的答案一个比一个让我感到恶心和害怕。我压抑住喉头的尖叫声,忙不迭地将它们抖落。

我把自己的身子像是含羞草一样闭合起来,尽量不再碰到栏杆,好歹鼓起勇气又往上走了几步,来到阁楼厚重的木门前。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一些微弱的光线让我看清了这扇门大致样式——是一扇木门,厚重,古旧——门板上也泛着粼粼光亮,那是尚未有干结的粘液所反射出来的,它们几乎涂满了整扇门板。

我试探着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罗香妹进去之后将它锁得死死的。我正要把耳朵贴上去,楼下传来了袁梅与余军的嬉笑声,袁梅一边回应余军,一边呼着我回家。我只能作罢。   

这扇门里面锁着什么?罗香妹又躲在里面做些什么?我在自己的剪贴本上写上了这两个疑问。我们班几乎人手一个那样的本子,上面往往贴着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轻松一刻”;从各种包装袋上剪下来的好看的 Logo、代言人、卡通人物的图案;还有一些干花、香樟叶之类的小玩意儿。自从发现那双皮鞋之后,我便把有关方婷之死的一切信息都记在了上面。

我从“智慧泉”杂志上找到了一篇爱伦坡的文章,名叫《红魔鬼》,附着一张哥特风格的阁楼插图。我将它剪下来,贴在那两个问句的后面,然后用荧光笔画了一个表示强调的星号。

我始终无法进入阁楼,但在之后几次的观察中,我发现了关于阁楼的另外两个细节。

首先,有时候我坐得离阁楼近了,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米香,有些天浓郁,有些天又是淡的。

其次,在我吃下余军第八包公仔面的那天,阁楼上隐约响起了曲调奇怪的音乐声,仔细辨认了很久,最后才搞明白,是镇上结婚的时候常常会在喇叭里播放的唢呐曲,有《大桃红》《小桃红》《武二凡》以及《红绣鞋》。

有了这两点的推波助澜,罗香妹的阁楼在我的想象里变得愈发神秘和古怪起来。我迫切希望能够亲自进去探个究竟,可是罗香妹整天把自己关在里面,偶尔应急离开的时候,还会仔细下重锁,根本找不到机会。

既然是这种情况,便只能自己创造机会了。

我挑了月光昏暗的一天,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橡胶球。那是我从粮店米厂的砻谷机里掏出来的,弹性超强,平常当做玩具。我曾把它扔到袁梅家的阳台上,然后借捡球之名敲开了袁梅家的门,有了跟袁梅的第一次接触。这一次,我想着故技重施。

我去到香妹饭店屋后,瞅准阁楼的窗户,开始假装玩球,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全力往地上砸,只希望在某种概率下,那球能闯进窗户里去。我记得大概是一个多小时之后,那球撞在石头上蹦起来,终于带着风朝窗户方向飞过去。橡皮球走完自己的抛物线,那头的落点,就是窗框。它在窗框弹了一下,挣扎了一番,终究偏向了我所希望的方向。我攥紧拳头,压抑着内心里的狂喜,眼看那球像我心中的石头一样落下去。

一只手忽然从窗户里伸出来抓住了它。

罗香妹的脑袋紧接着从窗口探出来,他将球攥在手心,眯着眼睛盯住我,半天没有说话。他眼睛虽小,眼球却泛着冷冽的光。

在他的注视下,我两腿发软愣在当场,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决定先声夺人:“嘿,我的球,赶紧给我。”

罗香妹端详了我良久,他眼中越发凌冽的光一度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被识破。过了良久,他终于回了一句:“以后别在老子家后头玩这东西。”然后抬手奋力将橡胶球掷出去,一直滚进远处的池塘。

为了显得我的行为更加正常,我犹豫着要不要骂他一句的时候,罗香妹已经缩回了脑袋,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第二次机会的到来,我等了大概七天,方婷的赔偿处理完毕,准备入土为安。

方婷家的地坪上搭起了帆布做的灵棚,灵棚顶头挂着丝丝缕缕的招魂幡,四面帆布墙上贴满了功德纸,陈爹帮忙请来的道场师傅们在灵堂中的棺椁前架起八仙桌,两个吹唢呐,一个打鼓,一个敲锣,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道袍和八卦道冠,对着话筒唱诵经文。喇叭架在灵棚外,向全镇播放。这样,全镇人听见的就知道自己需要去吊唁了,这叫闻丧,自古留下的习俗,罗香妹希望自己死后也能有人去吊唁,自然抹不开这习俗,也得去。我是在傍晚时分等到的他。

罗香妹点了一小截鞭炮告诉家属他到了,然后从道场师傅手里接了香,在八仙桌前拜完就落坐在一边的客桌上。吊唁的人喜欢热闹,小镇的人又喜欢赌博,碰了面就想打牌,牌局凑起来,单单落下罗香妹。我看他一个人坐在板凳一头,眼神慌乱。他一会儿盯着方婷的遗像,一会儿往方婷家店面里张望,坐立难安,没有久留的意思。

我希望他在这里多呆一会儿,这样,我才有时间潜入阁楼。所以我打算将方婷有一个时间胶囊,里面藏着一双44码皮鞋的事情“无意”中透露给罗香妹。为了毁灭证据,罗香妹连唐僧肉和芭比娃娃都烧了,一只能把怀疑链直接导向他的鞋,他是不会放任不管的。甚至,他刚才的坐立难安,正是因为在寻找那只鞋也说不定呢。

吊完唁,我做出一副伤心的作态,拉着我妈坐在罗香妹身后,有意无意跟她提起方婷生前的事情,说她人好,总给我送吃的,也说她人怪,班里女生追风搞时间胶囊的时候,把自己捏的一个巨大的沥青球放进去之外,居然还塞了一只男式皮鞋。

罗香妹的那只残腿抖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于是,我再接再厉,紧接着跟我妈透露,我帮方婷把那个时间胶囊埋到了校长家的菜地里,万一被校长发现了,免不得请家长,叫我妈到时候多担待。说完这个,我再看向罗香妹,他已经站起了身。

从方婷家去桑园小学,按照一个残疾人的速度,来回至少两个小时,即便罗香妹找到了那只铁盒,困惑那鞋子的所在又得花去他不少时间,因为他最多能找到方婷的那些杂物,我早已经把那只鞋子藏在了我家那台容声冰箱背后放压缩机的空腔里,那是我日常私藏零用钱以及俄罗斯方块游戏机的地方。

等罗香妹出发了一刻钟之后,我便在我妈去里屋陪着假哭的方婷她妈的时候溜出了灵棚。

香妹饭店里只有罗瑶一个人在厅里看电视,我绕到屋后,沿着水管爬到了二楼,攀上了阁楼的窗户。

窗内飘来那股熟悉的浓烈米香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劣质宣纸受潮之后所散发出来的霉味。当我轻轻爬下窗框,落下双脚,准备转身把这阁楼看个通透,就见到从窗户透进来的一束血红色的夕阳,迎面站着好几个人。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乌开
乌开  @坏趣味大给
写点字、编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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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给
这是一次创作的实验,虚构的非虚构。接下来几个故事与107国道美丽传说以及红砖上的少年自成体系。每个人都主角,每个人都是配角。希望大家喜欢。PS:短篇集《黑洞故事》欢迎在豆瓣打call(想读),在京东、当当、亚马逊等预售。
木鱼
厉害了,迫不及待的读下去,一口气读完,不过瘾,期待快点更新!
sasasamala
迎面站着好几个人。。。。是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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