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故乡·后山怪物(5)


文/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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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虎队旋风卡、麦丽素与姥姥

人已经救到,我们便商议着顺着地下河游出这个鬼地方。我的脑海里已经想象到我们逃到两公里之外的长湖桥桥洞,在那里休息整顿,嚼着随手摘来的莲子的情景。

我们准备妥当,要撤的时候,李广州的言语间却有些犹豫,在我们的催促下,他终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们,这只躲在后山的怪物最擅长的就是让自己四通八达的触角模拟成山上的各种东西,高压电线、松树、三月萢、栀子花、甚至还有天牛和蚯蚓,诱捕各种蝉、野猪之类的动物来作为自己的食物,其中也包括人。

“它的老巢里还栓着一个人呢。我看着像是经常在国道上砸玻璃要钱的那个湖北疯子。估计是哪天晚上睡在山上,被卷下来的,这个……我们得救吧?”

李广州看着我和马唱,征询我们的意见。

“那还用说。”

马唱当然甩着辫子就要上,我连忙拉住她,追问李广州:“他死了么?”我想,要是没戏了,就不用冒这个险了吧。

李广州:“不死也快了吧……”

“走。”马唱拉住我:“疯子叫余致用,是我朋友。”

那个疯子常年流窜在国道上,以威胁过路司机,砸人家车窗敲诈钱财为生,说话糊涂,有点精神病,小镇上的人对他向来是敬而远之。马唱还真是一个爱交朋友的人,估计整个小镇也就她对那疯子叫什么名字感兴趣。

后来我才知道,马唱是在山上掏鸟窝的时候跟疯子结识的,之后,每年冬天,她都会让疯子住在自家堂屋,煎一些糍粑送给他果腹。

“活的死的都要救。”马唱已经朝洞子深处走去。

在李广州的带领下,我们沿着伏河穿过钟乳石阵、跨过一个狭窄的石洞,便来到一处开阔的湖湾。湖湾的湾床上,一个巨大的“建筑”陡然耸立在我们眼前。

那建筑由钙化的圆形石片相互穿插而成。

马通小声嘟囔:“这不是旋风卡搭起来的城堡么?”

我仔细看去,确实如他所说,那一块块圆形石片看起来就像是我们从小虎队干脆面里收集下来的旋风卡,一样的八个卡槽,一样的拼接方法,只是眼前这个要比我们平常把玩的大上千倍,数量也多。这让马通有些嫉妒。他说他吃了好几年小虎队干脆面,手上也只有旋风虎、霹雳虎、机灵虎、冲天虎、宝贝虎,离全套72张还远得很,要收集到像眼前这么多的卡片,不知等他生崽的时候办得到不。

在“旋风卡”城堡的核心地带,几张石片托着一团圆形的肉球,像是一颗巨大的麦丽素。上百根肠子以及包裹在其中肉藤般的触角就是从它身上发散出去的,它们有的沿着地下河,有的直接钻透洞壁到达后山的地面,设下各色陷阱。

我们躲在一边忙着惊叹的当口,不时看到从各处肠子里滑进来凸起的一团,等就要到达“麦丽素”处,就渐渐陷下去,消失殆尽。

“这是被消化了吧?”我嘀咕。

马通的喉头咕噜一阵:“要是我们没从肠子里出来,估计也会像这样变成它的大便。” 

“不一定诶,这个怪物好像不怎么喜欢吃人的,或许拿人有别的用处。我之前就是被关在那里。”李广州指着不远处说。

那是位于旋风卡一侧的地下湖,有一片缓缓的湖床。

湖床周围堆积着许多文明世界里才会出现的物品——港片VCD、卡拉OK碟片、朴树王菲的磁带、蜂窝煤、毛主席的石膏像、热水瓶胆、《故事会》《科幻世界》《读者》杂志、健美裤、输液管编制的小金鱼、五笔打字练习卡、BB机、美加净、算盘、希望工程大眼睛小女孩的明信片、生命一号……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旧货市场。

在那旧货市场的中心地带,一张张国荣海报边,仰躺着一个人。从麦丽素上伸出来一根导管,它像树枝一样不断分叉,最后分裂成无数半透明的细丝吸附在那人周身的每一根血管上。周边,又有更多触须逡巡着,像是防护网一般。

“那就是疯子吧。”马唱捂住嘴,抑制住自己的惊叫。

“对。”李广州一边答,一边领着马唱和我朝湖面靠近:“千万不要碰到那些须子。”

半透明的细丝纷乱繁杂,恰恰挡住那人的脸,无法分辨,不过,从他的体形来看,却不像是疯子那样瘦削。我刚要提出异议,看向李广州,就发现他身上有些细微的反常。

之前说过,在武术班里我所遭受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虐待”中,其中一项是分辨李广州下巴褶层哪一层包裹的汗水比较咸,一层一层尝下来,我记得拢共是尝过四次。而眼前的李广州,下巴却只有标准的双层。是的,很胖子,但不够李广州。

“喂,李广州。”我喊住他,决定问他一个只有原装李广州才能准确回答的问题。

“马达被童中华抓起来的那天晚上——5月12号吧——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不仅李广州,马唱和马通也是一脸困惑,不知道我在这个时候还问这些没用的干吗。

“你就说嘛。”我直勾勾地盯着李广州的眼睛。

李广州回想了片刻,回答:“在家。”

我赶紧牵住马唱。

“不对,你在童中华家里,跟你妈去打牌。”

李广州的脖子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怎么回事?”马唱问我。

我把马唱护在身后:“他不是李广州。”

根本不用眼前的赝品狡辩,此刻,仰躺在湖滩上的那个人挣扎了起来,覆盖在他脸上的丝线脱落。虽然马上又被制伏,但几秒钟的时间,足够让我们判断出那个人的容貌,他才是李广州。

如果没想错的话,眼前的赝品还是怪物的诱捕猎物的工具,而它成功地将我们带进了怪物老巢。

见伪装败露,赝品半点没有惊慌,一张嘴张张合合,那喉管里,连小舌头都没有。

“果然还是不像吗?”他说:“花了这么多年时间收集你们人类使用的东西,认认真真学习研究,做出来的拟态还是不够完美啊。”

他的声音此刻变得尖锐刺耳,听起来像极了七龙珠里的魔人普乌。

“你想干吗?”马唱的声音里也透出紧张。

“想变成你们。”

赝品伸出手来,往旁边的空气中一戳,正好戳在一根用作防护的触须上。触须好像是怪物的某种感受器,它在赝品的刺激下嗖地腾起来,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响尾蛇一般的叮铃声。

几乎是同时,一团黑袍从旋风卡城堡后嗖地一下子跳到赝品背后,足有两三米高,黑袍下罩住一张看不清面貌的人脸。

赝品捡起地上一张海报,对我们喊:“那就看看这个学得像不像。”

那是一张徐克版《倩女幽魂》的海报,上边张国荣、王祖贤、午马还有几个配角并排站着。

马通看见海报上一只手捏成莲花状放在嘴边,仙气十足的王祖贤,竟然忘记了害怕,沉浸在莫名的兴奋当中,喃喃道:“王祖贤要出来!?”

眼前的黑袍掀开罩在自己头上的纱幔,露出一团巨大的云髻——以及一张男人婆的脸,是姥姥。

马通的脸色唰一下子垮下来,变得惨白。

我理解他,姥姥这玩意儿也是我的童年阴影,噩梦中的常客。我心想,这怪物的审美也是刁钻,好好一张海报上,好好一位小倩不选,非要弄出个长舌老妇,损人不利己。

寒光一闪,黑袍下,一只枯瘦如辣条的爪子伸了出来,闪光的是五根手指端头长长的指甲。我估计怪物对姥姥的理解有些偏差,所以制造出来的形象有些扭曲,因为紧接着,黑袍下又伸出第二只手,第三只手,第四只手。

一直到第八只手亮相,被吓愣了的我们才大叫一声“跑!”便跑。往来时的钟乳石阵前那个洞口跑。

怪物知道我们的心思,立马让挂在顶上的那肉肠迅速膨胀起来,一点点将洞口填满,将我们逃离的希望挤没了。

我叫马唱赶紧把弹弓架起来,像之前那样与我配合着左右开弓将那肠子打破。马唱有点心不在焉,反应慢了不止半拍,等终于拉满了弓射出去,位置偏得更不止半米。

事实上,从我揭穿李广州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发现她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我们唯一的活路终究被大肠子挤没影了,而身后,细碎的指甲刮擦着石头地面的声音骤起,如多足虫一般的姥姥已经冲到了我们跟前。我们拿菜刀的拿菜刀,拿剪刀的拿剪刀,上护具的上护具。

姥姥锋利的长指甲戳向了我们,在付出武器尽毁,手臂上留下了不少血印的代价之后,我们艰难地扛住了那八只手的攻击。

姥姥的喉管咕噜着,盯着我们歇了半晌,似乎处于困惑。

我心想,怎么样,见识到我们的厉害了?

随着一股迎面的腥风,她忽然掀起了黑袍,想要将我们罩在下面。就是袍角飞起的那一瞬,我看到的是一团巨大的绣球,只不过那“绣球”上缀满的都是手指,姥姥拥有的手的数量超乎我们的想象。

我和马唱默契尽失,情急之下居然一个往左蹿一个往右逃,拉扯之下都摔倒在地,粘连的手掌被扯出血来。我们共用的皮肤裂出一条缝,鲜血淋漓,这回不仅我,连皮糙肉厚的马唱也痛得满头大汗。

袍角很快就要将我和马唱罩住,那团“绣球”也已经展开了,如果没有意外,我和马唱会像被塞进了“铁处女”里了一般,全身布满窟窿而死。

一柱猪血忽然射在姥姥眼睛上。

那是我们的武器清单里准备用来斗僵尸的猪血,被马通装在了水枪里。虽然姥姥不是僵尸,但毫无防备下被粘稠的猪血浸了眼,也够她喝几壶。事实上,姥姥表现得更加夸张,她那黑袍子底下数不尽的手像是炸了锅一样,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胡撸着自己的眼睛。

马通说他在猪血里加了跳跳糖。

趁姥姥忙乱之际,马唱一脚将拦路的赝品李广州踢得撞晕在石壁上,然后拉着我往旋风卡城堡后面跑去,爬进了一个由卡片穿插而成,像是仓库一样的地方。那里码了许多蛋壳一样的东西,就像一开始发现赝品李广州时看到的那个石腔。

我们找了一个蛋壳将自己罩了起来,在姥姥拿指甲插破一个个蛋壳寻找到我们之前,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找机会询问马唱:“你怎么了?关键时刻,咱们得配合默契。”

马唱没有回答,我戳了她一把。

她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揪住我的衣领,低吼着说:“妈的,是你举报了马达!”

“瞎说,我最多不跟他去偷书,怎么还举报他?”我佯装镇定。

马唱笑了笑:“你刚才跟那个赝品说,马达被抓的那天晚上,你在童中华那里撞见了他。那你怎么会往童中华那里跑?”

“我……有别的事。”我手足无措起来。

“连谎都不会撒。”马唱握住我们牵连在一起的那只手,拿指头摩挲着我的指缝:“那么紧张吗?流了不少汗呢,手缝里都是湿的。”

马唱把我俩的手举在眼前,几乎就在一瞬间,我就看到我们牵连在一起的手掌分开了来,马唱硬扯开了它们,她失去了半个手掌的皮肤。给殡仪馆剪彩一般伤感又恐怖。

我看着自己手掌上牵连下来马唱的半掌皮肤,血淋淋的,渐渐凝结凉透,就像那一刻我的心情一样。

“送给你。”马唱扯下自己的一只袖子包扎着手上的伤口,说:“独生子女怪胎。”

我确实举报了马达,一直以来它是我无法言说的秘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考上市里的高中,远离小镇以及小镇上这帮孩子为目标,发奋读书,争当先进。当马达这样一个危险分子,认定我是他的朋友了之后,我发现在他的影响或者说撺掇下,我的生活一点点偏离预设的轨道。他就像是一颗陨石,不断地撞击着我,让我无法静下心来晨读、午睡、复习、考试。

所以,听到他要偷书,而且他偷了书之后换得了钱是想要带我离家出走,我便决定发射拦截导弹一举摧毁这颗乱来的陨石。发射这颗导弹的开关,就装在我敲响的童中华家的防盗门上。

我嗫嚅着,正准备跟马唱解释什么,姥姥的一根指甲钻破我们所躲藏的“蛋壳”,横贯在我和马唱眼前。

“我们从现在开始各顾各的死活,好自为之。”

马唱说着,便拉着马通往后一靠,咔嚓一声蛋壳碎裂成了两半。

马唱带着马通翻滚出蛋壳,反身一弹弓射中刚刚才把眼睛料理好的姥姥,然后便钻进了旋风卡的另一个通道中。

姥姥狂怒不已,翻出一口黑牙咆哮着,几只手像是蜘蛛脚一般攀住通道边缘,紧随其后,追击马唱而去,旋风卡上的石质岩片被她抓碎一路。

我心中有无数句抱歉想要跟马唱说,却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我无心再顾念自己孤身一人是否可以逃出生天,只觉得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瘫坐在那里,等待最后的任何结果。

我无意识地观察四周,发现我们所躲藏的“蛋壳”,是怪物的孵化窝。蛋壳碎掉之后,露出了背后一个开阔空间。那里堆积着许多怪物制造出来的,模仿人类世界里各种生物的残次品——

有黑头发和黄头发海尔兄弟,一比一等比例复原,只不过脸上五官倒错,该长眼睛的地方长了两张嘴;有邓丽君,穿着她1981年《在水一方》专辑封面上那件碎花裙子,只不过那裙子也是肉做的,粘连在身体上,拉链拉开半程,露出的是内脏;还有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却是两个头长在一个身子上……

幸亏这些都是神经短路的残次品,如果能动,我的命应该早就完结在这里了。

咔咔几声,我身后靠着的一个蛋壳陡然从底部劈出来一道裂痕,不断分叉深入,渐渐涨开来——有什么新的东西要出生了。

最先从裂缝里冒出来头的,是一个女人。

她的脸上画着劣质的大浓妆,蚯蚓一般的黑眉,印泥一般的腮红,加上下巴上一颗豆大的痣,终于让我想起来她的出处。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乌开
乌开  @坏趣味大给
写点字、编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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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Don85~
这是不是作者以前做过的梦?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梦里各种天马行空还有激烈的打斗,一直想写成小说
悬小崖
马通说他在猪血里加了跳跳糖。 看笑了。
阿花″
如花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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