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秤砣、叫魂与打米房
黑色塑料袋里不是账簿,而是一饼秤砣。
而且不是普通的秤砣。50公斤的重值,一面钻了孔,往里灌了黄铜,比标准机械磅秤秤砣要重,称出来的数字小,往粮仓里送的粮就比进货条子上记载的多。多出来的部分,找机会偷运出去,出货的时候一般都用标准秤砣,到时候出货条子上的数字一样对得上。那个年代,从粮店里偷粮都按这个节奏干。
这秤砣恐怕是那天白天偷粮人藏起来,准备等封了仓找机会带出去。
这下可好,账簿没找到,反倒翻出来偷粮人的猫腻。也不知道是哪个化生子杀千刀的,不早点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弄走,落下这个麻烦在我们一家头上。
面对这个秤砣,我善良正直的爸,第一反应就是拿去上交给店长。我妈瞪了他一个趔趄,把秤砣抢了过来,又丢回了地沟。
“交个毛毛交。一交上去,毛新雨肯定要提前查账,到时候簿子交不出来,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去啊。都自身难保了,别蹚这趟浑水。”
秉性难移,就算是有求于我们的当口,我妈脸上此刻又显出以往管束我和我爸时严峻的表情。国道上要走在靠路边的白线上,要多吃南瓜,不许抽烟,不能摸麻将子,不买电脑……总之凡事听她的,对了就对了,错了就算了。
“那不行的呐,这是我本人做人的原则问题呐。在我面前,我是绝对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我爸趁夜逞威风,拿人品垫着。
“你别讲这些没用的。粮店每年都丢粮,几百上千斤的,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家垮了,看你讲个屁原则。再说,等我们找到簿子之后再交也不迟啊。”
“不行,现在得交,晚个几天,偷粮拿着跑了不然。”
我妈又把秤砣取了回来:“那我们先收着。”
“不行。”
“那你交吧交吧,让我们娘俩去死好了。”我妈把秤砣塞到我爸手里,却不撒手,转脸问我:“你发表下意见,交还是不交?”
我自然是帮我爸长威风:“爸,我觉得这事你做得对,你是家长,我们家你说了算。”
我妈举起手来,作势要扇我:“你个傻子。”最后握成个拳头又缩了回去。她咬牙切齿地跟我说:“听好了,小崽子。不喜欢跟我说话是吧,那以后咱们谁都别挨谁。遇到什么事,别喊娘老子,小子诶!”
没想到我妈也会来赌气这一招,我正要想着怎么压她一头的时候,从住宿楼三楼射来一注手电筒的光,把我们一家圈住。
不知是我妈之前上楼拿钱闹出的动静还是刚才的大吼吵醒了他。毛新雨穿了条背心站在阳台上,冲我们叫嚷:“你们一家子大半夜的戳在地坪干吗呢,偷鸡啊?”
我吓得愣在当场,支吾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我爸一心想着秤砣的事,就要我从妈怀里抽回秤砣,我妈死死护住。
“叫魂。”
“什么?”毛新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凯凯这几天发梦癫,说是一个人老在他眼前翻跟斗,说不出话来,得这个时辰出来把魂叫回来。”
我妈素来说谎成性,张口就来,找来这么一个借口,又讽了我,又解了眼前的危机。我心里又是气恼,又不得不暗自佩服她。
“迷信的哟。”毛新雨似乎被我妈的话吓到了,我看见他张望了粮店各个角落,打了个冷颤,最后留下一句话:“要就上医院要点药,叫这个有什么用?别把国道上那些冤死鬼给招进粮店来,赶紧上楼!”
“好。”
我妈转身吼我爸:“上楼。”又对着空气来了一句:“某人,你也是。”
第一晚的搜寻在尴尬的气氛中草草收场,不仅连账簿的边都没有摸着,还把毛鼠搞起来,差点勾起了他的怀疑。如果非要吵醒一个人,也千万别是人精似的毛鼠啊。
事实上,这个“差点”只是我以为的差点,从第二天毛鼠的行为来看,我想我妈叫魂的那套说辞根本就没有浇灭他心里那团怀疑的火苗。
第二天一早,毛鼠便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手里提着一条菜花蛇,足有两米多长,已经被剖开了,红白相间的肉身,看起来很是肥嫩。说是有人从后山抓来送给他的,下老姜和干辣椒做成姜辣味,不容错过的人间绝味。
“我老婆带着孩子在老家呆了好多天了,一时半会儿消不了气,回不来,我又是从来不进厨房的,就带上来给你们咯。”
我妈赶紧推脱,连连摆手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我不客气,这条蛇也不白送,就当是我在你家吃饭的伙食费。”毛鼠顺水给自己推了舟,借着这条蛇就把自己安排进了我家。
“得二十好几斤吧?几天都吃不完。”——而且是安排了好一段日子。
他把蛇往我妈平时洗衣服的大塑料盆里一丢,就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开饭。他那一双鼠眼滴溜乱转,眼神跟法医手下的毛刷子一样,一会儿转到我家阳台,刷一刷窗框,一会儿又转到电视柜下头,刷一刷那里的摆设,像是在找什么重要的证据一般。
幸亏我妈昨天晚上回家之后就把秤砣给藏在了衣柜的棉被里,跟她埋在里边增热发酵的一锅醪糟堆在一起。
按照我妈接下来的打算,我们一家应该是要抓紧时间往打米房去找账簿的。她说簿子丢的那一天,过了地坪,她去打米房找袁梅阿姨讨论过那一期六合彩的特码。既然地坪那一区没有,落在米房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可毛鼠果然赖在我家里不走了。他吃得了午饭,非常自然地从餐桌上溜到沙发上睡午觉,磨蹭到晚饭时间又吃晚饭,自己还抱了一瓶金樱子泡酒上来,跟不懂喝酒的我爸客气几下,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又躺在沙发上,说是要等宵夜,眼看还要在我家过夜的意思。
他这种老赖式的缠法,我们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
我妈一直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地伺候着毛鼠,直到天色暗下去,她进厨房洗碗,先是说水龙头阀子坏了,把我爸叫进去修,又说还得来个人堵漏,把我也支了进去。
“我想着了个办法把这块茅屎板撬走。”我妈面对着我,说:“需要你的帮忙。”
当时我还沉浸在赌气的情绪中,不免对前一晚还说再也不搭理我的妈妈嗤之以鼻,她不仅不把对别人的承诺放在心上,连对自己的约定都想破就破。
我对我爸说:“有人怎么说话不算话,有本事就永远不要跟我说话。”
我妈把水龙头的水声拧得更大了,没好气地笑了笑,说:“赌气多伤人啊,我可不像你们小孩子那么幼稚。你能赌气这么久,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在乎你妈。当你在乎了,你才舍不得真赌气呢。我们做父母的,不跟你做儿子的一般见识。所以我认输,认输没什么的,做父母的,在子女面前,怎么都是输。子女大了要离开家,这是心甘情愿的输,自己老了,子女不回来,这是无可奈何的输。怎么都是输,不如认了。你妈我又不像你跟你爸,那么要面子。”
我妈言辞恳切,搞得我内心有些恍惚。过了良久,才咬咬牙,决定不能就这么握手言和,于是对我爸说:“……背课文似的,不知道某人是在邮购来哪本书里看来的。”
我妈又笑了笑,没计较:“随你怎么说啦。去把你藏起来的那包车前子拿出来,就是你前段时间老往茶壶里放的那个。”
听了她的话,我吓得腩心一颤。
车前子是一种在我们小镇的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伏地而生,成熟的时候冲天炮一样生穗子。趁鲜嫩摘了它的果穗,搓出种子,煎水喝可以利尿。通俗点讲,就是我们那里土生土长的一种泻药。
我妈所说的那包车前子是我朋友马达收集了大半个暑假送给我的,原本是我离家出走计划的最后一步。
之前我想着每天偷偷往水里放一点,到我决定出走的那一天,我爸妈积在肚子里的车前子发作,想出门找也有心无力,这样成功的几率要大上不少。
我都是在我妈把鱼腥草煎好了之后,趁她研究码书或者哼歌的时候,偷偷撒几粒到茶壶里。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这样看来,她应该早就识破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揭穿呢?毕竟,我看她睁着眼喝了好些天。是显摆自己肠胃功能强大呢?还是怕我面子上过不去提早冲出家门?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妈一眼,我妈赶紧说:“没事,不怪你,就是想让你把脾气发出来,心里好过一点。”
我喉头一紧,默默转身回到了卧室,从一个一掀开就会响起蝉鸣声的工艺品底座掏出了那包前车子,乖乖地交给了她。
我妈下手比我狠,她一边教我说:“车前子里再加点紫苏叶,劲儿更大,小时候我用来泻过猪的。”一边就往面汤里搁了好几片。
我爸看着那盘颜色诡异的面汤,估计是觉得有些下作,又要发表意见,被我妈怼了回去,说自己想不出办法,就听她的,也不指望他帮到什么,听着就好。
我爸被堵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寻求我的支持,我无心回应,只好抿好嘴巴,结束了本场对于对话语权的争夺战。
毛鼠胡吃海塞解决那碗跺脚煎蛋挂面做的夜宵之后,在十一点多发作。他往厕所拉了几趟,拉到最后索性呆在厕所里不出来了,还是撑不住,这才跟我们说应该是吃到了没处理干净的蛇胆还是怎么的,头晕。
我们把他送去了镇上医院李医生那里,得了个急性肠胃炎的诊断,得住个几天院。
我妈也没想到事情搞得这么严重,医院外头,她冲我爸吐了吐舌头,说事情办完了之后得多提点水果来探望探望。
我爸的表情比清水还寡淡,只是从口袋里掏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随意丢了一句:“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个家你最大,用不到我。”
我妈原本吊儿郎当地斜倚在门柱上,默默地看了我爸一眼,渐渐站直了身子。
那天晚上起风了,有点冷。从家里拿了手电要往打米房去的时候,我妈从柜子里把秋衣秋裤给翻了出来。
任何时候,无论面临什么局面,都无法阻挡一个妈妈给自己老公和孩子穿上秋裤的努力。除此之外,她还给我们准备了假袖子。
“没有米厂的钥匙,得从通风窗爬进去,那里脏得嘞。”
像是刻意地献殷情一般,我妈拿着那只印着向日葵图案的袖套帮我爸戴上,我爸却领会错了她的意思,一把夺过袖子胡乱套起来,说:“我又不是废人,这点事情还是可以做的。”
我妈只好讪笑着:“你来,你来。”
粮店的打米房就建在谷仓旁边,一栋两层高的厂房。粮店每年收了新粮,大部分作为责任粮上缴到县里国家储备粮仓库里,还剩下的一部分就放打米房里打成精米,卖到粮品市场上去,自负盈亏。算是中国特色市场经济在我们粮店的一点具体落地。
白天的时候,打米房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一袋袋晒干了的稻谷倒进进料斗,经过砻谷机的几道工序,剥离成三部分。先要剥壳,就有了粗壳,混杂着稻谷最外面的稻壳和稻屑,被鼓风机吹出来。然后是精剥,把大米的中果皮去下来,筛出去的叫细糠,最后,就余下精米了。
砻谷机的每一道工序里,收尾的时候都要用到震筛——由电动机,铁筛盘以及许多弹力超强的橡皮球组成的构件——我在粮店大部分时间的玩具就是这里面的橡胶球,趁米厂每周检修的时候混进去,只要不掏太多,没有人管的。
那球使劲往地上一摔,能弹起四层楼高。
我们要爬的那扇通风窗就位于砻谷机的上头,两层楼的高度,一个脸盆的大小。
我们从地坪各个角落里把那些又厚又笨的烂麻袋收在一起,叠起来,也有一人多高了。站上去,再垫一手,就能翻进窗子。
我率先攀了进去,拿脚尖像蛇信子一样去探,果然探到了砻谷机的进料斗边沿。然后我扭过头,本来是要对我妈说一句没问题,犹豫了片刻,最后从句子变成比个OK的手势。我妈和我爸看见,便跟着爬了上来,坐在窗框上。
我再进行下一步。当我真正打算把脚放稳在进料斗上的时候,却踩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踩出了一阵尖利的类似喷嚏的痛叫声,把我和我妈吓了一大跳。
“没事。”我爸探进头来手电筒照了照,安慰我们:“是黄鼠狼挡道。”
他的安慰不奏效,一听到黄鼠狼三个字,我和我妈更害怕了。我是天生怕这种毛乎乎的动物,闻不得它一身骚气,我妈则是迷信黄大仙,在我们当地的民间传说里,黄大仙不吉利,给人送丧的,碰不得。
进料斗的拐弯处,两大一小,黄鼠狼一家子守在那里。那体相最大的黄鼠狼爸爸把我们当成天外来的侵略者,瞪着花生米大的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我的脚稍有动作,他的牙就呲出来了。
我妈难得显露出求助的神态扯住我爸的胳膊:“这可怎么办?华胖子。”
“赶走呗。”我爸没好气地说,“黄毛嘛,都不知道你们在怕什么。嘿嘿。”我爸大概是发现我妈这辈子也有让她怕得上的东西,觉得稀奇。
“靠你了,老吴。”
我爸一愣,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应该是第一次向我爸求助。之前的很多年里,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是我妈自己拿主意。不知道是她天生喜欢揽事,还是根本就不怎么相信我跟我爸有能力处理好那点事。这样一来,我爸的存在感就很弱。在小学的作文课上,关于“我的爸爸”这个题目,我一度无法下笔。
这一次,我妈的求助好像给我爸拧上了发条,他那一身快要干结的热血腾腾地冒出来。
“这个简单,小时候靠抓这个卖钱。”我爸向我妈伸出手腕子,说:“理一理。”等我妈帮他把有些滑移的袖套卷好,他留下一句:“哎,看着。”便很潇洒地爬上了进料斗。
我爸跟那窝黄鼠狼它爸的对决就这样开始了。
“没别的可讲,就是手要快。”
我爸朝斗沿跺了一脚,哐当几声中,把最大的那只黄鼠狼迫了出来,它一探头,我爸眼疾手快,一脚踩住尾巴,虎口已经压了下去,随即便掐死了它的脖子。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一点都不像是胖子的身手。
“你看。”那黄鼠狼瞪着大眼睛,被我爸提溜着凑到我妈眼前。他做出来的那套姿势,以为自己是武松似的,在街坊面前拉大旗表功。
我以为我妈会照以前的做派刺他几句——不用说我爸的人生中拢共没出现过几次光辉形象,即便有,在我妈眼里,也一定会认作是丑人作怪——没想到这一次,她却变成了跟在武松后头敲锣打鼓的人,来了一句:“哎呀,好样的。”
“可少使点劲,别捏坏了遭来祸事,扔到米房外头去吧。”我妈说。
我爸哈哈大笑:“要有祸,就往我头上来吧。”说完,嘿咻一声潇洒地把大黄鼠狼丢出通风口。
我爸明显在逞能,我妈也看不出来,或者说是配合他演出。赶紧呸呸呸,又说:“瞎说,我们家可不能没了你。”
在我眼前,简直是一副带着浓浓90年代气息的发狗粮现场。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我打断他们:“赶紧下去得了呗。”趁斗子里剩下的黄鼠狼妈妈和黄鼠狼小子藏匿在机器深处不敢露面,只在那啊嚏啊嚏地叫唤,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我妈拦住我,又对我爸说:“胖子,索性把那一母一小也丢出去吧,这一家子分隔两地,可怜的嘞。母的跟小的也离不开大的。”
我妈饶有意味地看着我爸,眼睛里滋滋地冒火花。我爸乐得再表现一下自己的铁汉柔情,二话没说捋起袖子探进深处,不一会儿便将那一小家子端了,三两下丢出窗外,让它们三口团聚了。
无论是能赚大钱的聪明男人还是混沌度日的柴米男人,扒光了丢到澡堂子里,都能为面前那一捧水的凉热打起来。在某种层面上,男人都是幼稚的,特别是中国男人,或者说中国爸爸,绕不开要面子这件事。而女人是聪明还是笨,就很容易分上下了,就从她给不给男人面子这个问题上看出来。
我妈明里暗里给足了我爸面子,所以,成功进了打米房之后,我爸的积极性变得超前的蓬勃。
他很快给我们切出了各自需要巡查的区块——他自己负责二楼操作层,我负责机床基座各处,而我妈负责更衣室、储藏间以及办公室。
重新回到米房的环境中来,周遭的一切像拭布一样将我妈的记忆擦得越来越亮。她在办公室逡巡了片刻,忽然喔唷了一声,一拍脑门自言自语:“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怕是丢到储藏室嘞。那天袁梅在米厂扛粗糠赚外快,我一直跟在她屁股后头,她进过储藏间的。”
“都去储藏间。”我妈大喊。
我提着手电筒便往储藏间的方向走去,没走出几步,心下一惊。我、我爸加我妈,鞋底摩擦地面,响起的应该是三个人的脚步声,可是,隐隐约约从我身后,悄悄冒出来第四种脚步声——从声音的频次和微弱程度上,可以想象到,这突然冒出来的人是把脚底板尽量放低,也仍然无法避免磨搓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米粒,与地面一摩擦,便发出那一小团一小团咯咯的碎裂声。
黄鼠狼成精没这么快吧?脱毛蜕皮捏成人形,不得花些时间?我心想。
我收掉手电筒,悄悄躲进路过的一个去皮机床后头,想说等脚步的主人跟上来的时候看一眼,是精怪还是人,总得亮亮相。
我缩在机床后头,紧贴着墙壁,屏息凝神盯着过道,等那脚步声一次次响起。它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我眼前。按道理,声音到了,人也得到。可眼前却连鬼影子都没有。
我吞了吞口水,出了一身冷汗,那东西在我身后。
我身后是打米房的后门,平常锁着的,此时它忽然响了起来,有人要进来。而之前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看来来自房外。
后门的锁拧了半圈,我赶紧灭掉手电筒,让黑暗把自己隐藏起来。一柱手电光却从远处射过来,把我笼了个正着。
我妈站在光的源头,扯开嗓子叫我:“猫在那干吗呢,赶紧过来啊。”
门外开锁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谁?”他问了一句。显然是听到了我妈比山歌还辽远的呼喊。
听门外的声音,像是毛新雨。
我赶紧朝我妈挤眉弄眼,想告诉她毛新雨来了,赶紧把手电筒灭掉。我妈歪着头在那里分析了半天我的表情,来了一句:“忍一忍,找到了就回家拉去。”
我恨不得真的拉出来。
“华胖子,是你们在里面吗?”开锁的声音变急了。
肢体语言实在没办法告知眼前的情况,我犹豫了片刻,想想还是以大局为重,终于放弃了大半年来的赌气,冲到我妈跟前,第一次跟我妈开口了。
我悄声说:“把手电筒关了。”
我妈困惑地啊了一声,但还是立马关掉了手电筒。
后门随即打开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毛新雨气呼呼地朝着满房的黑暗大喊:“华胖子,出来,我知道是你们。”
他开始迫近我和我妈,寻找着可以喘气的东西,为自己的判断找到证据。
绝对不能让他抓了现形。我跟我妈赶紧在黑暗中摸索可以躲藏的地方,冷不丁就被一只大手带进了更深的黑暗里。是我爸。
他悄悄掀开了一个储米仓的盖子,拿手指往里戳了戳,意思是让我们躲进去。我和我妈爬进仓里,刚要准备叫我爸也跟进来,就意识到有问题。
储米仓里装的米太满了——我跟我妈把自己折成大大卷口香糖,变着法地缩小自己的体积,把自己当成两坨泡泡糖,不停地嚼着自己,挤干水分。却仍然没有办法为我爸留出半毫米的空间。
米房另一端,毛新雨敲击着机床,铛铛铛,一路朝我们迫近。
一张挂着英勇就义表情的脸倚在圆圆的仓口注视着我们,好像《放逐》里的杀手火,赴死前凄凄惨惨戚戚来了一句:“你们娘俩保重,不用管我。”说完就要掩上盖子。
我赶紧打断他,说:“哎,爸,你把仓里的米舀出去一点,不就可以了么。”
我爸想了想,也是,一秒钟扔掉了就义的打算:“哎,哎,好。”
毛新雨又喊起来了:“我看到你们了,别躲起来没个完。”
一般来说,这样的话都是大俗套,写小说或者编电影的为了制造紧张感,故意让角色来这么一句,好像角色不说话就会死似的。谁都知道他根本就没看见我们。
不过,毛新雨越来越接近的敲击声还是让我们心惊。我们一家忙不迭地往外头舀米,大概舀出了50公斤的样子,到我爸体重的三分之二。
“差不多了,快进来。”我说。
我爸半边身子已经架进来了,刚要回身拿盖子,忽然看到了什么:“周围全是掉出来的米粒。”是刚刚舀米时洒出来的。
“得弄干净,不然一下子就看出里边藏人了。”
我爸又爬出去,着急忙慌地拿手掌把米粒往机床地下拨。
毛新雨已经看过来了。
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耸立着众多机床以及一只小型的铁皮储米罐。
米罐里头,我跟我爸妈身子贴身子面贴面,紧张得能听到彼此的脉搏。甚至能听到罐子外头,毛新雨瞳孔对焦时候的zoom in声。
半晌,毛新雨转过身去,往二楼去了。
我们三个提在胸口的那团迂气好歹泄了下来,为刚才的有惊无险感到庆幸。眼看着脱离了毛新雨的视线,好死不死,一阵滴滴的警报声骤然响了起来,是储米罐的压力报时。
储米罐为了防止稻谷发热膨胀,产生氨气爆炸,往往会设那么一个警报器。当我们三个人窝在一起,恰好就触发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