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故乡·后山怪物(3)


文/乌开

第三章 彩珠筒、大肠与连体婴儿

长那么大,我是第一次处在失重的状态里,一切的体验都是崭新而陌生的,好像肉身与周遭的一切都剥离了错位了,害怕的灵魂在左边,而尖叫声在右边。而黑洞里气味糟糕,我鼻孔里每一个细胞都浸染着一种粘腻的腥臭,大概是洗碗槽和臭屁虫组合起来的那种,死亡的味道。

下坠了大概3秒,我感觉自己腋下一紧,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住了。马唱临走前塞在我背包后头的木棍,此刻像是鱼刺一样卡在洞壁之间。我安然无恙地被悬吊了至少一分钟,没有再继续下坠,才敢相信自己的侥幸。

那根肉藤依旧紧紧缠着我的脚踝,更使得我上下不得。我好像一团食物残渣,晃晃荡荡吊在半空,多少生出些尴尬。不过,这样,我才有时间为刚刚不到五分钟之间发生的一切感到后怕,以及,为眼前的处境感到恶心——

透过洞口漫射下的微弱亮光,我可以感觉到四周的洞壁好像卷起来的湖面,表面呈波浪状凹凸不平,挂着黏乎乎的液体,似乎是腐烂的苔藓或是地层间的积水。洞口悬在我头顶,饭碗大小,离我大概五米。我试探着用手撑住洞壁,滑溜软绵,根本着不了力。

马唱这个乌鸦嘴,果然说中我会遇到危险,不过她也说对了另一半,我是不会向她这种小镇上的人低声下气喊救命的。

我再次从记忆里掏出那本我小学四年级时催着我妈从县里新华书店搬回来,却一直没怎么翻看过的少儿百科全书——拢共红、黄、白、绿四大本,足有八斤重——里边荒野自救那一章,提到在受困的时候,最重要的措施是控制体温、远离危险和保存体力这三项,以便等待救援。

第一,人体的温度是伴随身体里水分的蒸发而丧失的,而人类的头发活像一把天然的散热器,往往会经由它带走大部分热度。所以我尽量缩紧脖子,把上衣罩在头上。

第二是远离危险。我此刻的危险就是缠绕在脚上的肉藤,在它顽固而持续的拉扯下,身后卡住洞壁的树枝再韧,也可能会断裂。所以在没有找到可以割断肉藤的工具的情况下,我只能想办法减少自己的重量。思来想去,全身上下能丢掉的也就只有膀胱里面那泡隔夜尿了。我解开裤子,松开括约肌,刚要泄洪,忽然想起。如果我这样散尽体液的话,岂不是跟第一条尽量保持体内水分的要求相左?

我傻眼了,百科全书上可没有解释过这种状况。

最后,就是保存体力。要保存体力,这就要求随时补充热量,多吃食物。可是,这又有悖于第二条,减少体重。

也就是说,以上三条自救方法互为悖论。对此,我陷入了彻底的彷徨之中。

脚脖上的肉藤缠得越来越紧,它的倒刺刮擦着皮肤,出奇地痒,可我却不敢笑,因为,就在我翻搅脑汁解开悖论的那段时间里,身后的棍子,已经发出咔嚓声,渐渐弯曲了。

我的背包里一直放着一根彩珠筒,那是我跟马唱他们之前相约好,当做信号弹的东西。如果有谁走失了,就点了它往后山上空放一炮。

那彩珠筒透过书包硌着我的腰,每晃荡一次,就戳我一次,好像在勾引我放弃情操,使用它来低声下气地求救。我可以向你保证,最开始我是没有屈服的。只怪它太过于执著,如果我不领受它的好意,腰都要被它戳断。

最终,我一边自言自语:好吧,就用你一次吧,一边小心翼翼地反手伸进书包里,摸出那根浏阳牌彩珠筒,然后从裤子里掏出火柴点燃。我握住彩珠筒底部的把手,朝下,指向我的脚。

滋滋的火药燃烧声中,一颗焰火弹从呛人的烟气中吐出来。说实话,我是个倔强的人,除非马唱改口,求着来救我,我才会勉强接受。

正如我一直以来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踽踽独行,没有谁会真正帮助到谁,亲人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所谓的朋友了。此刻,我还是打算使用一直以来面对困难时惯常使用的方式——靠自己。

彩珠筒射向我的脚脖,在击退肉藤的同时也会灼烧到了我自己。我预感到自己多少会遭点罪,但没想到会是那么疼。落在脚腕的焰火弹从红色烧成紫色,把我的袜子烧穿,在小腿上燎起一大串血泡。我独自忍受着痛苦,直熬到那肉藤滋滋作响咕噜了一声,终于松开我像一截钢绳一样坠下深洞。

顿感轻松。接下来只要想办法爬上洞口就行了。

我抬起解放之后的两只脚,踩在洞壁上,波鞋的橡胶鞋底为我争了一口气,鞋跟陷进湿软的洞壁,好歹抵住它深处的硬土层。我尝试着往上挪动,成功了几厘米。我大喜过望,这样的话,不到半个小时就能重见天日了。

然而,头顶忽然响起一阵树皮被顶破时发出的哔啵声。我看到,之前伪装成竹楔子的肉藤如蛇一般从洞口游荡下来,拢共三根。燃烧的彩珠筒似乎激起了肉藤的愤怒,或者说激发了后山整个我尚且不得而知多么庞大的肉藤系统的反应,它们开始真正下狠手来搞定我了。

几根肉藤抵达我背后,缠住了支撑着我的树枝,想断送掉维系着我性命的东西。我只能调转彩珠筒发射口对准那几颗藤头。它们扭动身躯避开,那颗紫色的焰火弹冲出洞口,穿过簌簌的松树针叶,最终在高压电线塔的燕尾处轰然炸开。

一根肉藤嗖地一下子缠紧树枝一端,我感觉左肩一沉,拿不住自己的重心了。我只好尽全力把准纸筒,又试了一把,这一次不偏不倚。弹珠在它们跟前爆炸了,好歹灼退它们这一轮的进攻,勉强对峙住。

可是,我能够感觉到手中纸管的温热一点点朝握柄处靠近。当初买这彩珠筒的时候,马通为了省下“干粮”钱,硬是选了浏阳牌里最便宜的那种,仅仅24发。这意味着,一旦这剩下的几发用完了,我的命也就到头了。也意味着,我这辈子将会非常短暂,恋爱史里只写得进暗恋的女邻居袁梅这小小的一个自然段,其他篇章一概空白,有点冤。

另外,如果我死了,我妈应该会挺后悔的吧,想到这里,我竟然有点为她幸灾乐祸。我童年以及少年时代常常孤单无聊,惯常刻奇,想象自己腿断了,眼睛瞎了,或者在国道上被车撞死了,那时候的亲人朋友会为之前对我的漠视而感到终身遗憾。有时候因为想象得过于逼真,过于细节,我甚至会真得为自己流下自怜自惜的眼泪。

无论如何,我应该是过不去这一关了。最后一发彩珠筒射完,那肉藤踟蹰了片刻,估计是明白我无计可施了,便再无忌惮,径直蹿下来再次缠住树枝,连树枝带我一把提了起来,下一秒,它就会松开,让我坠入这无底的深洞。

我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抓住它!”有人在喊。

我仰头朝洞口一看,是马唱和马通。他们直接上手扯住了三根肉藤中的其中一根,示意着我,意思大概是索性拿那肉藤当绳子,叫我抓住他们抓住的那一根。可是,是哪一根呢?眼前三条扭转在一起,早就分辨不清。就像当年《玫瑰之约》玩过的一线牵游戏,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选择的线头会不会牵起对面心仪的男嘉宾。

只能靠运气,我一咬牙,在坠落的瞬间扯住了我认为长得最难看的那一个藤头——实际上都差不多——手指一紧,嵌入了肉刺当中,流血了,但是成功了。

只听见马唱啧了一声:“猪一样重!老子的手要被你勒断去。”我便感觉自己在缓慢地往上移动。

果然还是被她这个满口脏话的女流氓占了上风,我觉得挺没面子的,冲着她这种语气,我只能梗着脖子回了她一句,以保自尊:“老子用不着你这个女流氓救。”

一口痰飞到在我头上,马唱啐下来的。

“憨卵。你以为我想救你啊?还骂我,等你上来,看老子不捶死你。”我心想,看谁捶死谁,她那样的态度,救我十遍我也不会感谢她的。

我打算等出了洞,索性率先给她一拳。头顶的天光陡然敞亮,马唱一菜刀砍断了肉藤后,便扶住了我。我的拳头已经捏紧了,谨防她的突然捶击。

但我没有等到她的下一步动作。她只是看着我流血的双手以及被烧伤的脚腕,柔声问:“你没事吧?”

她握肉藤的手也扯出了血,温柔得猝不及防,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只好松了拳头。

“……没……事。”

“那就好。你要是死了,你老娘还不烧了我家?你个假城里人,多金贵啊。”

果然温柔不过一秒。

“我自己本来也可以上来的,办法都想好了。”我没好气地说。

“你自己可以,你还发彩珠筒喊救命?”

“我那是射那个鬼东西,不小心射上去的!”

马唱白了我一眼:“行呗。你城里人,多聪明啊。那你来一次,我看看你怎么自己爬上来?”说着,马唱果真推了我一把。

我重心不稳,往后仰去。“我嬲……”我大叫了一声,双手在空气中乱抓。在马上就要跌进洞口的时候,马唱这才抓住我的手。

她一边欣赏我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边疯狂大笑,最后从笑声中挤出几句嘲讽:“矫情。”

我嘴里攥了一句最脏的脏话,准备骂她个狗血淋头,脚下的地面忽然涌动了起来。

确切地说,是洞口的边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软下来,猪肉化冻一般,原本湿漉漉却坚挺的洞壁变得有些韧劲起来,使得洞口像个越敞越大的口袋,把周边的泥土,连带着我和马氏姐弟一同“含”进洞中。

我们三个下坠了好几秒,重重地跌在洞底,过了良久,才陆续醒转过来。

洞底黝黑一片,马通从背包里翻出手电筒,把一红一绿两根电线拧好,才点亮眼前几平米的空间——之所以是要靠拧才打得开,是因为马通为了省下买正常手电筒的钱,把自己之前按照劳动与技术课上的方式,用两截5号电池、一个小灯泡、两根电线以及报纸和胶布制作出来的简易电筒拿来充数——我们所跌落的位置,是这个奇怪的洞的横折处,根本没有到底,这个洞折向一边,继续深入下去。

伴随廉价的灯光,我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马唱额头上细碎的汗毛,以及额尖头皮上扑着的一层厚重的雄黄粉。

马唱正为我们眼前的处境懊恼着,看到我醒过来,啧了一声:“这下开心了吧?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有多聪明了,那我们都靠你了。”

我实在忍受不住她头上的雄黄,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一嘴的唾沫星子全都喷在了马唱的脸上。

马唱瞪圆了眼睛,大骂:“嬲,你故意的!”。

我吸着鼻子说:“我才不像你那样没素质,朝人吐口水。你凑这么近,头上的雄黄搞得我过敏。”

“什么什么过敏。又是哪个矫情病。” 马唱气呼呼地推开我:“那正好,从现在开始,你离我越远越好,我们各管各的命。”

我嘴硬:“巴不得。”

我们偏过彼此的身子,两只手却怎么也分不开。

“死拉着我干吗?要脸不?”马唱瞪着我。

“是你非拉着我好不好!”

我们俩一人抬起左手,一人抬起右手,马通捏着他那小灯泡凑过来,一脸诧异:“你们的手好像长到一起了诶。”


抹掉粘在我俩手掌之中的黏液,便发现,我们手掌中间伤口处的肉长在了一起,新长出来的皮肤相互融合,连掌纹都相互延续。

之前马唱和我拉扯着出了洞口,我俩的手掌各自被肉藤勒出一道血口来。那肉藤分泌出的粘液似乎具有某种修复与滋生功能,在我跟马唱掉下黑洞双手偶然叠合的过程中,粘液“好心”将我们的伤口修复到了一起。

我曾经在做手工的时候,一屁股把502胶水坐在沙发皮上,我妈拿刷子往我屁股上刷汽油,我爸就往上拔我,那时候感受到的疼痛,比不过现在的十分之一。共用一块刚刚生长出来的皮肤与肌肉,稍有挪位便是钻心的疼。

关键,那时候内心里的尴尬,更不如此刻的万分之一。

我和马唱互瞪了一眼,转脸就各自从跟着我们一齐掉下来的书包里找工具去了。她找出来一把剪刀,一刀尖顺着掌缝间粘连的皮肤戳下去,疼,她没叫,我叫了。我骂她自私,故意把刀尖往我这边偏,好疼我不疼她,于是自己找了一把小刀,再戳下去,故意往她那边偏,更疼了,又是我在叫。

“没戏了撒,长实在了。”马唱懊恼不已。 

我龇牙咧嘴:“长得那么实在,你怎么不疼啊?”

马唱面不改色:“疼啊。”

“疼怎么不叫?”

马通一脸神气地帮腔:“这算个屁嘞,我家唱姐上次割猪草,镰刀削到骨头眼睛都不眨。”

我嘁了一声:“就是说,你这号人,皮糙肉厚,命贱人轻。”

马唱没有往回顶我,只见她用另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腕,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我意识到她要强行分离,吓得连忙拿手指插进她的指缝里扣住,任马唱怎么甩都无济于事。

“耍流氓吗,你个化生子!?”她臭骂我。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不怕痛我可怕。”

马唱看憨子一样看着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吧?”

“先……先这么着吧,等从这里出去了,我们去镇上医院,让那个李医生给想想办法。硬是要分,怎么也得先给点麻药吧?再说了,不怕疼算你厉害,扯开了,到时候止不了血,你照样会死的。对吧?有没有点道理?”

马唱瘪了瘪嘴,想了想,说:“那好吧。不过,出去了可别跟别人说我俩拉过手。”

我这才意识到我在情急之下跟她扣住手,现在看来,跟情侣间的十指交错一般。我心下不免泛起尴尬。

我和马唱这两个你死我活的冤家,原本连眼神撞见都要各自在心里啐上一句的两个人,如今却变成了连体婴儿。也不知道是哪辈子得罪了哪个小心眼的神仙,咒我遭这样的罪。

“不过,我看你也没朋友,也没人可告诉的。”马唱嘲笑着我。笑的是马达被抓之后,我被更多人孤立,甚至在学校被一个叫丽辫子的女同学在饭盒里放了一层的樟树籽的事。

我面上挂不住,嘴里编排了几句话要顶回马唱,马唱作势以松开手指为要挟,我只得强忍着把那几句话糟糠一般咽回去,吃了这个哑巴亏作罢。

马通照看四处的洞壁,观察了半天,紧张兮兮地说:“你们别闹了,先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吧。这是个什么鬼洞,洞的口子怎么会动嘞,刚刚那些藤又是什么,又是拉人,又是把你们粘起来什么的,我脑子好乱的,先搞搞清楚好啵?”

他满脸纠结,非常到位地诠释了“脑子好乱”这种情绪。

“这就是胖子说的那个怪物呗。”我说:“估计就是因为它的藤挂在高压塔上面,所以才老是断电的。我先前看胖子的领巾就搭在那个藤身上,不用想了,是被它拉到这个洞下面去了咯。”

“你看看,这有多深啊。胖子估计是没戏了,要有戏就是出鬼嘞。”

马通照向洞的深处,“手电筒”的光亮射出去不到两三米,就被黑暗一口咬断,剩下的是完全漆黑的一截,不知道通向哪里,只听见远远地传来某种软体动物蠕动时翻搅起粘液时会发出的那种恶心的声音,滑腻绵长,像有人拿软刷子在刷耳蜗一般。

听了良久,马通忽然打了一个哆嗦,吞吞吐吐地问:“你们听,里面是不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和马唱竖起耳朵。隐隐约约,细若游丝,有人声夹杂在滑腻的粘液声中。像是从面汤里边挑葱花一样,我终于把那声音挑出来,分辨清楚,是在喊:“马通,我在这里。”

“我先试试看爬不爬得上去。”马通说着就站起身来,把脚架在竖立的那一支洞道上。

马唱拉住他:“是在叫你嘞。”

马通连忙否认:“不是的,不是的,别管了,我们快点上去。”他一撅屁股,猛地往上蹿了半截,又滑了下来。

看来他是真的害怕了。

“就是啊。”我又听了半晌:“听起来就是胖子的声音。”

“对吧!?” 马唱扯住马通:“咱不上去了,往里看看。” 

马通一屁股坐在洞壁,哆哆嗦嗦:“真是的,李广州为么叫我啊!?”见马唱盯着自己,又说:“还把唱姐放在眼里不?”

“什么时候变得比某人还怕事了?”马唱在马通头上敲了一螺丝钉,瞟了瞟我。

“哎,我……”

马唱不赖烦地打断了我:“马通,李广州是你朋友吧?是朋友的话,救不救?”

马通想了想,一咬牙:“救。”

“哎。这才像个男人。”马唱又瞟了我一眼。

没等我抢过话头,又被马唱打断。

“那走吧。”马唱摸了摸马通的头,大姐的派头上来,说:“走起来就不怕了。”

就这样,我憋着一肚子的气,跟着拿着手电筒打头的马通朝着声音爬过去。我和马唱的手难解难分,通道逼仄,又没办法并排,我得拿屁股对着前头倒退着爬行。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便脸对着脸了。

她的鼻息毫无保留地喷到我脸上,竟然也是一股雄黄味,我不免皱起眉头来。我对她的嫌弃也毫无保留,被马唱一五一十看在眼里。她瘪了瘪嘴,说:“喂,粮店里的,你胆子蛮大,嫌我口臭啊?”

“别说话。退后点。”我郑重地命令她。

马唱饶有趣味地瞟了我一眼,忽然把脸凑上来,与我的鼻子只差了半厘米,然后重重地哈了一口气。

我赶紧憋住气,一脸的怪表情让马唱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味道还是钻进了我的鼻孔,因为她这一口呼得猛,我闻到的,除了陈年的雄黄之外,还有一股少女口气夹杂着的蒙蒙雾气,闻起来竟然有些甜腻。

我忽然脸红了,这么近地看着马唱,我才发现她其实长得不赖,眼睛大,嘴巴小,真有点少女版十三姨的感觉,关之琳的那一版。

马唱笑得更大声了,揶揄着我:“喂。你不是起反应了吧。”

我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马唱是混男生圈子长大的,跟马达那帮同学走得很近,初中的年纪,男生们大多对自己以及别人的身体感到好奇,常常下了课放了学之后围在一起比大小,估计把马唱当男生看,也不避讳她,所以让她知道这么多。

“臭不要脸。”我骂她。

“正常的,小男生嘛。”马唱笑嘻嘻地说:“我看过马达的生物课本,你们没学的那一章,我研究了。”她这语气,跟发现我遗精之后的我妈一模一样。事实上,马唱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成熟女性——或者说小妇女——的气质,或许跟他们家从小缺爹少娘,她把自己当妈妈照顾着马达和马通有关。

我支支吾吾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爬了多久,我的屁股撞到了马通的屁股。他愣在通道中,带着颤音说:“前面有人。”

“撅屁股。”马唱命令我。

我撅起屁股,从胯下望过去。前边腔洞深处,手电筒光亮的边缘,匍匐着一团东西。

那透明垃圾袋质感的东西被厚重的粘液包裹着,大概是个人形。它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一个小腔洞从大概是脑袋的部位显现,张合了几下,发出了声音,正是我们所听到的:“马通,我在这里。”

“是胖子,快。”

马唱催促着,我只好咬紧牙关往后退,迅速爬到了那团人形前。

待马通把那东西身上的粘液划拉干净,我们全都傻了眼。它根本不是李广州,而是一只没了毛的野猪,一只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话,而且嗓音像李广州的野猪。

在粘液的包裹下,它周身的皮肤融化了,显露出白红的肌肉,四处冒着泡泡,就像——就像正在被消化一样——紧挨着野猪的洞壁确实像沼泽一样将野猪的身子吞了一半。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一路下来,这洞中腐败的味道越来越浓郁,洞壁上的粘液也随之越来越浓厚。

“不好。”我说。

马唱和我大眼瞪小眼。

“这恐怕不是什么山洞,我们掉进人家的肠子里了。”

此刻,我们身上差不多都被裹满了粘液,就像眼前这只野猪一样。

马通哧地一下笑出声来,不是嘲讽的笑,而是害怕的笑。

“这就是为什么洞口会动的原因,因为它根本就不是洞啊,是人家的肠子。”我补充道。

“就跟孙猴子掉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马唱同意了我的说法。

话没落地,整个“山洞”忽然活了起来,四周的洞壁开始蠕动,粘液越来越多。我们猜得没错,这个洞是活的。不少粘液从“肠子”顶上滴下来,吧嗒吧嗒掉在马唱脸上。

马唱呸呸几口,气急了,像孙悟空一样朝肠壁猛踹了一下脚。

肠壁抖然停顿了片刻,竟然开始往里收缩。空间越来越小,我们几个赶紧手脚并用抵住四周,全是徒劳。因为那肠壁是软的,我们抵出去的力气被它化成了绕指柔,像是摁进了沥青里,一下子陷进去。没被抵住的部分,继续缩下来。

只有划开它。

我和马唱互相牵制着,空间又越来越小,只能互相帮忙取对方背包里的工具。一时间,她的手穿过我的胯下,我的手淌过她的背。

“诶,我不是故意的啊。你自己的手也拜托小心点。”我的脸越加地红了,赶紧自证清白。

“放心吧。”马唱没好气地说:“你这种人的便宜我是不会占的。”

艰难的纠缠中,我们好歹找回了菜刀和剪刀,正要挥手砍下去,眼前的空间已经压缩到不够供我们施展的地步,挥刀的双手被肠壁压住。

肠壁直抵面门,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憋死。

 “完了,完了,死定了。”马通带着哭腔喃喃自语,终于崩溃了。

我心想,后来被唤做马桶的好吃鬼此刻要变成别人的零食了,可不崩溃么。

马唱骂他:“瞧你那点出息,要是马达在这里,非得在你脑袋上敲几个螺丝钉不可。”

“哥哥要是在,早救我们出去了。”马通嘟囔着。

听马通这么说,马唱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我正对着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扭头对马通说:“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马通也是懂事,改口说:“嗯。姐,我不是怕死嘞,我是可惜,好不容易买了这么多好吃的,酸角粉足足一斤呢,我才吃了一口,都没机会吃了。”

 “等出去了,让你吃个饱。”马唱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的弟弟。看着马唱憋着没有流眼泪的双眼,看着她奋力挣脱洞壁的压制想要救出马通,我第一次为自己让马达被抓,使得他们孤立无援而感到遗憾和内疚起来。但我已经没办法表达我的遗憾了,粘液糊住了我的嘴。

那粘液流淌在唇齿间,带来无法阻挡的一股大肠味。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乌开
乌开  @坏趣味大给
写点字、编点剧。
关注

评论内容


關個燈閉閉眼
遇到这些事,好想知道作者最后怎么圆回去
心猛地一沉,突然瞪大的眼睛圆溜溜忙不急地四周看,天边泛起鱼白,哪里有马唱姐弟,什么裹满粘液的野猪,还有大肠,原来统统都只是梦啊。重新闭上眼睛深深吐了口气,我想,明天就是在我妈面前上演一场撞墙撞门撞麻将桌的大戏,我也不愿意跟着马唱那死丫头骗子走!
大给
黑黑的故乡系列第四篇是个些许搞笑的探险故事—————短篇集《黑洞故事》在当当、京东、亚马逊正式开售。
萧子襟
化生子!哈哈,湖南人都很多不知道什么意思,未必其他人看得懂?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