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压电线塔、暗器与洞
马唱非常坦诚且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我之所以有资格接受她的邀请加入到这趟奇妙的冒险之旅中来,完全是因为她和马通需要我的零用钱来购买武器——每年发下来的独生子女费都还存在我妈那里,根据我妈的保证,她是会按月逐笔返还的,前提是,由她来判断那个月我需不需要。
除了那片叶脉像人类指纹的叶子之外,大家对后山怪物处于真空的未知状态。所以,在马唱的追踪计划中,她需要考量应对各种攻击形式的防御措施,这就要求配备不同花样的武器。剪子、菜刀、手电筒打底,蒜头、长钉必备,桃木剑、猪血为辅,大米、香灰做锦上添花,然后还有圆珠笔、三角尺、绳子……总之是多多益善。
“你应该感到荣幸。”马唱说,“就像历史上很多革命行动都有民间志士倾……倾囊相助,你现在就是那个志士。”
我心里嘀咕,看几个抗战电视剧了不起?狗屁志士,逗二傻子玩还差不多。
“再说了。我们也得有盾牌盔甲之类的东西不,万一被那怪物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你那一身防具就不错。”马唱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湘西老溪寨土匪头子一样上下扫荡着我,一副将我就地扒光的架势。我生怕她当场就把我拉上后山,只好使出缓兵之计,说:“要买这些东西,我身上那点零花根本不够用,我看,我还得找我妈把我那个独生子女费要出来。”我想着,只要这种进后山斗怪物的事情落到了我妈耳朵了,她必定会顾念我的安危,想办法阻挠,再说,最主要的是,一毛不拔如她,听到还得花钱,且不当场装昏倒?
我带着马氏姐弟去找我妈寻求所谓的资金赞助,言语间,字字句句,我着重强调的是冒险中的“险”。我妈正在搓麻将,似乎是正在兴头上,随手从牌桌上抽出五十块钱:“去吧,好好玩。”
我有点慌,再次跟我妈强调:“妈妈你先把麻将子放下!我们不是去玩!是冒险嘞!”
我妈咯咯一乐:“那就好好冒险,跟你这两个新朋友。别搞得一身泥,早点回来,给你们做晚饭。”说着,她又塞给马唱五十:“带着我家凯凯好好玩啊,他都没什么朋友。”
“谢谢阿姨,我们最喜欢跟他玩了。”说着,马唱就把我揪下了楼。
我妈陷入了为我成功结交了两个朋友而高兴的迷思里,不仅没有意识到马唱的虚伪和做作,也像小镇大人一样,根本不把进后山当成什么多么严重的事情。只有我心里明白,我算是被她推进了一个大坑。
那天上午,我们分头行动,在方方食杂百货店、王屠夫家和雷爹黑爹庙要么买要么偷,基本拿全了马唱那张武器清单上所列出的武器。
除此之外,马唱还花了不少时间用写完的作业本剪了一大摞圆纸片揣在口袋里,说是她的杀手锏。可以趁敌人不注意撒向空中混淆视听,然后来一发暗器打它个猝不及防,不到千钧一发的时候不能使用。嗯,我觉得她有个侠女梦。
马通则花光了我妈赞助他们的五十块钱,提溜来一大袋零食。有唐僧肉、一袋散装酸粉、大大卷、咪咪以及三罐健力宝。他说冒险之路上,自己人吃饱喝足才是对敌人最大的攻击。我可以告诉你们,几年之后,当我们镇上第一次出现了马桶那种新鲜事物之后,嘴馋好吃的马通终于顺其自然地拥有了自己的外号。
在马唱一个脑崩儿下,马通这才掏出几个从打火机里抠出来的点火器,勉强交差。虽然那点火器连蚊子都电不死。
马唱又踢了马通一脚:“还有叫你拿来的东西呢?忘了吗?”
“没忘。这个怎么能忘。”马通一摸屁股,从屁兜里掏出一大包用黄纸包着的雄黄粉。他展开黄纸,拿手指从粉堆中捻了一小撮,撒在自己和马唱脑门上,然后朝我伸过手来,我赶紧吹了一把他的手指,然后躲开。
“雄黄粉,驱虫子的。”马唱解释。
我知道那干黄屎碾成的粉是什么玩意儿,臭不拉几,土老帽才用它涂身,谁要是敢粘半颗到我身上,我手指咬断他的。
当然,以上我只是放在心里想想,嘴里回的是:“不客气,我涂过清凉油。”
马唱凑近闻了闻我的脖子:“没有啊,什么时候涂的?”
我用没好气的语气掩盖心虚:“涂里边了,你闻不?”
“老子闻个鸡巴。” 马唱白了我一眼。
我被她突然冒出来的脏话搞懵了,这个当口,她已经把所有武器连带没用完的雄黄粉塞进了书包里。她带着我们沿107国道走到57公里段。那里有一处弯道,旁边是夹竹桃,再里边有一根高压电线塔。属于深入后山的高压电线线路其中一根。
马唱指了指那电线塔说:“沿着这个走。”
就这样,在自以为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我还有马氏姐弟下了国道,从一排夹竹桃之间钻过去,走上了后山打怪的找死之路。
就在泥槛上,我们踏出的第一个脚印中,夹竹桃根部残落的花瓣下,许多臭虫蚯蚓正慌乱地往外撤离,以远离后山腹地的方向。
而且,还有一个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问题——正是夏天里最热的一天,四周的松树上却没有一只蝉在叫。
后山安静得有些反常。
一个多小时以来,我们从一丘丘挂满了松脂袋的松林间涉过,从一座座高压电线塔的胯下穿过,除了风吹着树上松果发出的呜呜声,以及塔上绝缘子发出的微弱电弧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半点其他活物的动静。
当然,如果说有的话,也是我持续不断的抱怨声,我正小心翼翼地不让脚上穿的那双雪白的波鞋沾染到湿腻的污泥。越往里走,四周的湿度就越高,脚下的泥土也越缠脚,而我的抱怨声也就越大。
这是我的计划。既然马氏姐弟裹挟我进山,只是觊觎我身上的那点钱,那钱到手了之后,我也不用真跟着他们上路。说实话,如果我一路上表现得矫情一点,他们应该丢下我都来不及。
马通自顾自地把头埋在塑料袋里舔着酸角粉,咬肌被酸得直抽抽,懒得理我。到底是马唱性子烈些,在我故意在一段枯枝残叶熬成的烂泥路面前踟蹰的时候,她从旁边的松树上扯下一把翠绿的松枝丢在我脚前,意思是叫我垫着它。
我没有半点抬脚领她好意的意思,只说:“我对松叶过敏的。”
马唱如我所想地怒了:“你个粮店里的假城里人,有这么讲究么?”
“有啊。”我厚着脸皮继续抱怨:“你不知道我有强迫症的么,强迫症是什么你懂?我这种人,别说松树叶子,晒一晒落完雨刚出来的太阳都会过敏,最受不了的就是湿漉漉黏糊糊又热腾腾,平时吃零食都要把里面的干燥剂留下来,铺在床上,那才睡得过去。”
马唱脸上对我的嫌弃再积了一分,她朝我脚边的地上啐了一口,像是做了一个令自己恶心的决定,然后蹲在我跟前说:“上来。”她要背我。
我赶紧试探着挑明:“你一头的雄黄……要不,你们把我丢在这里吧,我没事的。”
马唱立马说:“不会丢下你的。”
呵,真是重情重义的好汉。
没法子,我只能骑到马唱背上,就这么又往山里走了一截。夹杂着腐烂气息的湿气越来越浓,松树也越长越高,重重叠叠的松尾,遮天蔽日一般。而松树树干上光秃秃一片,没有了收胶人楔在树上,用来收集树胶的松胶袋。这意味着,再往里,我们就要真正踏入连收胶人都不愿涉足的无人之境了。
我的脑袋高速运转着,思考让他们丢下我的方法。远远的,在第14座高压电线塔下,阴沉的灌木丛中,一团红雾忽然腾了起来,好像是谁放出干冰制造的舞台效果,某种可怖的事物就要登场。随着暗风,那红雾朝我们飘过来。
我大叫一声那边有怪物,忙不迭地从马唱背上滚下来:“它过来了!”
走在前头的马通被酸梅粉噎住,来不及往后撤。一阵纸片雨挡在他和红雾之间,如天女散花一般,那是马唱撒出的圆纸片。我看她把弹弓拉得满满的,瞄准圆纸片后面随时可能蹿出来的东西。
可是,一直到所有的纸片都落了地,弹弓瞄准的方位连只兔子都没有蹿出来。马唱上前查看,拨开冒出红雾的灌木丛,愣了片刻,然后耍着大辫子回头剐了我一眼。
“老子要被你气死。那是马屁泡!”
根据百科全书记载:马屁泡是一种学名叫做马勃的蘑菇,南方丘陵地带常见,成熟之后会自爆,散发出红色的孢子雾。
马唱怒气冲冲地走到我跟前,指着一地的圆纸片骂骂咧咧:“老子剪了三个钟头的暗器,这么一搞,一下子全撒没了!做点好事咯,你个帮倒忙的!”
这个时候,应该要跟她吵起来。于是,我不甘示弱地顶她:“我是粮店里的,从来没看过什么马屁泡啊,你自己判断失误咧,未必怪我啊?”
果然,马唱握紧拳头,闭上眼睛,鼻子像被人踩了蛋的马一样喷着愤怒的热气,半晌,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原地!”
“好的。”我立马乖巧地回答。
马唱半眼都不想多看我,扭过身子就走。
“你们小心点啊,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别搞太晚了。”我对着马唱的后背客气,语气里饱含掩饰不住的喜悦,不曾注意旁边马通一直盯着我。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片唐僧肉,没好气地来了一句:“真不知道你高兴个什么劲。”
马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你是故意这么搞的。”
“故意搞什么?没有啊。”我吞了吞口水。
“当逃兵咯。”
“你才逃兵。”我心虚地回她。
“当初跟马达去偷书,你也是这么落跑的,马达跟个傻子一样冲在前面,被童中华拧在地上,你这个逃兵,什么事都没有。对吧?!亏得马达把你当朋友嘞。”
“他自己非要去偷书的,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去,再说,我可从来没说过马达是我朋友……”
我对马唱他们三番五次拿马达事情来说事有些怨怼。
“自私鬼,你就呆在这吧,要是遇着什么事,别喊我们救命。再见!”
马唱留下的再见两个字,像是狠狠在嘴里嚼碎过,一下子啐在我脸上。然后,她逼迫我卸掉了我身上所有的护具以及武器,跟马通一起瓜分,之后,随便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插在我的背包后头,说是“好心”留给我防身,叫我好自为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尽管,马唱的哥哥马达是我在学校里唯一走得近的人,尽管他教我怎么整那个讨厌的生物老师,或许他是把我当朋友的,但对于我来说,他不过是浑身散发雄黄味的小镇小孩中的一个,我对他偷书的行为不齿,本就不屑于跟他为伍,不在一个队伍,怎么能算是逃兵呢?什么“别喊我们救命”,我本就不指望在危险的时候,有所谓的朋友会舍命相救。
作为90年代的粮店小孩,像所有的独生子女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生活度日,我很少有机会体会到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加上性格内向,更没体味过来自朋友的情谊,所以便不懂得怎么去跟别人交朋友,多年之后,我琢磨起来,我应该是有些感情障碍的,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总之,那一天,我的打算就是好好地躺在电线塔下休息,等太阳快落山,就打道回府。管他什么李广州、马唱、马通、马达。通通没有一集TVB的《笑傲江湖》重要。
第14座高压电线塔的腿座插在两个水泥底座上,那水泥底座半人多高,平平整整的台面上铺上干松叶,很适合乘凉。当我卸下背包爬上去,仰躺了下来之后,抬眼看到的是被七根高压电线切成了好几瓣的天空。那些白云就像是从天空的伤口里溢出来的脓液似的。
紧接着,我就看到了几串绝缘子之间,一条红领巾在飘荡。看起来很像是李广州常常挂在脖子上用来擦汗的那条。
我心下一紧,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它?它难道不应该出现在马唱和马通即将要去到的后山腹地吗?我可不是剧情里安排的那个打算循着它找到进一步线索,然后要把李广州救出来的人。我不应该看见它。我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那红领巾还在,迎风飘荡,似乎在向我招手。
妈的。我气愤地从平台上跳下,落在一片枯叶之上,决定就此打道回府,忽视那红领巾的存在。然而,就在我最后抬头看它一眼的时候,就发现原本割裂天空的7根高压电线,仅剩下6根在那里微微晃荡着。与此同时,落地之处,我感觉脚板下的触感有些软乎,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蠕动。
我屏住呼吸,抬起脚,像是揭晓一个恐怖箱一般。只见,脚下的松针混杂着黑色的粘液被翻搅到一边,一条黑色肉藤猛地昂起头来,好像一条响尾蛇,只是周身布满了倒长的肉刺。条件反射,我拔腿便跑,后脚刚抬起来,便被那肉藤缠了个正着。
我一下子被掀翻在地,下巴磕在泥地上,叼了一嘴的松针。还没来得及呸干净,又发现自己的身子腾起来,已经被拖进了松林。往肉藤的尽头看去,一丛栀子花的掩隐下,一个看起来脸盆大小的洞口兀自张开着,黑漆漆好似这后山的毛孔。而肉藤,正带着我往里边收。
大概还有五六米的距离,我就会被那洞口吞噬。到时候,是落进一只巨怪的嘴里?掉在臭虫窝里?还是融在炙热的岩浆里?任哪一种后果都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一路手抓脚钩,希望攀住哪根救命的稻草,却只是带起了几根蕨菜以及鱼腥草。最后,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根长在洞口不远处的松树上。
瞅准即将经过松树的时机,我双手合力搭住树干,与脚脖子上的肉藤几番拉扯,好险达成了胶着的状态。
我四下寻找可以割断肉藤的工具,视线扫荡完草地、栀子花、树干,最后落在头顶不远处挂在树干上一只松胶袋上。收胶人为了收集树胶,会将树干割出一个箭头形状的壑道,然后在箭头尖处楔上两个竹钉架住一只三角形的塑料袋,这样,就能兜住从松树树干里分泌出来的油脂。我看中的,是那两根锋利的竹楔子。
为了够到它们,我两只手死死扣住松树皮,一点一点与肉藤争距离,可长年累月下来,松胶袋里不仅存着许久没有人来收的松脂,还盛了满兜雨水和苔藓,它们从袋口溢出来,把周边的树皮润得滑滑腻腻,手指搭上去一寸,便滑回来一丈,费劲得想骂娘。我只好把手指抠进龟裂的树皮缝隙里忍受着指头上钻心的疼求得一点点摩擦,如此努力了良久,终于一下子握住了那竹楔子的尾巴。
我翻了个白眼,好歹松了一口气,手指用力去拔,竹楔子动了。
我说的动,不是因为它被我拔出来了,而是它自己在动。它不是竹楔子,那些让它外表看起来像竹楔子的东西像是角质一样蜕下来,露出黑色的本尊。它是从树干里钻出来的,呈现出木楔子的部分只是它的端头,其他的部分应该也在地下,跟那根肉藤属于同一个系统,它们在利用拟态诱捕李广州,以及我,甚至还有后山上其他的活物。
它托起的松脂袋里,飘荡着许多昆虫的驱壳以及像是来自人类的毛发。随着“竹楔子”缩进树干里,那一袋东西兜头浇了我一脸。我脚上那根肉藤一使劲,手上再没了筹码的我,一下子掉进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