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面屋子传来了女人和男人吵架的声音，没什么出奇的事情，不过是男人喝酒晚归，女人便不让他进门，两个人吵架非常大声，不只是孙晨的家里，这整个一片区域都是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咒骂。因为这扇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实力对比没那么悬殊了，女人不必害怕男人用拳头教训自己，说话骂人都挺直了腰板，她越骂越来劲，好像巴不得街坊邻居都出来评评道理，女人的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几岁，没一会儿，婴儿的啼哭声如约而至，男人不做声了，酒气散尽之后只有无奈。阿黎听得真切，她不知道未来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是否会遇到一个这样晚归的男人。

阿黎近些日子常常突然醒来，然后摸摸孙晨的脉搏，确定他还活着，她没有想过曾经因为这栋房子而依附着的男人现在竟然和自己多了一份羁绊。

楼中男女的争吵还未结束，越来越吃力的敲门声和越来越复杂的哭声丰富了争吵的多样性，这是一组低俗的乐章到了将要收尾的时刻。

其实吵架最厉害的情人往往是曾经爱得最深的，因为爱得深，才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对方，最后又正是这份毫无保留，搞得关系破裂、无可挽回。

人是独立也是孤独的，能合二为一的是少之又少的幸运儿。

不幸运的大多数往往都用物质生活和下一代的出世，互相妥协、相互敲诈，苟且活着，他们还将此称之为正常的生活。

偏偏是这样自己鄙视到了极点的生活，阿黎竟然怀上了一丝的期待。腹中的孩子代替了宗教，成了她新的希望。

阿黎起床，站在阳台上，她仔细地聆听着窗外的哭声，在妈妈的哭喊声之下，那个孩子也在用力地哭泣着。阿黎好久没有那样哭过了，像个孩子一样，不知为何而悲，不知为何而哭。

现在，凡事都讲个原因，凡事也都要讲个后果。

在他们俩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之前，孙晨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呢，在动手打了自己之后，会痛哭流涕，会自己跪在客厅祈求老天的原谅。阿黎知道，这些都是孙晨吸毒之后无意识的反应，他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像个孩子似的。

所以他在这样的年纪就决定去死了，这是孙晨孩子气的表现。

像他这样孩子气的人，真的能做出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吗？或许让他去伤害一个自己爱的女人还更容易些。

男女的吵架声渐渐平息了，阿黎仔细听，还没有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这个小区里的居民似乎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大家躲在房子里，没人抗议，就当是自己枕边人的呼噜声比往常大些好了，这些人是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睡得着的。

都是穷人，就不要再提一些过分的要求了，而且随着年纪上去，更是这样，对物质的需求越来越低，对苦难的忍耐度越来越高。

阿黎回到床上，盖上了那条稍稍有些厚的被子，这条被子是孙晨傍晚的时候从柜子的最顶层扒下来的，现在闻着还有一股湿气和霉味，看得出来这条被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谁知道今天会突然降温的呢？阿黎刚来这座城市打工的时候，十一月底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街上有人穿短袖，她觉得是奇景，孙晨告诉她，那是入冬失败了。

可现在呢？阿黎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冷风吹过，这算是入冬成功了吗？

想着自己故乡的雪，阿黎进入了梦乡中的雪国。

（2）

苍蝇在窗台“嗡嗡”叫个不停，出不去，又进不到屋里，它不知疲倦地上下飞舞，刘圆看不下去了，打开窗将它放了出去。

徐晓亮提议，她们该出去旅行了。

自从去了趟上海之后，他们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出远门了，在这座城市待久了，憋出了一身的戾气，好运气没有等来，坏事却接连发生。是该出趟门了。

前些天刘圆刚去医院探过晓亮的爸爸，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倒好像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话还笑嘻嘻的，反倒是晓亮和她的妈妈哭丧着脸。就是在那一天，徐晓亮在医院的走道上跟刘圆讲，我们是不是该出去玩一下，扫扫霉运。

“嘿哟，还是等那天过了再说哦。”刘圆当时是那么回答的。

要不是她的提醒，徐晓亮都要忘记了，再过没多久，那一天就要到来了。

“我准备去相亲了。”徐晓亮告诉她，“还是之前那个老师哦。”

刘圆觉得，这次相亲，徐晓亮要认真了。

每隔五分钟便有一班列车驶进站，在试运营之前，这些行驶在地下的列车已经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测试。和那几躺列车一样，刘圆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培训，各种紧急情况的处理她已经得心应手，因为想着那一天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刘圆上班培训的时候也比从前认真了许多。

刘圆和徐晓亮不一样，她不是个会沉浸在坏情绪里的人，这应该是他们家的优良传统，一方面对坏事缺乏准备，另一方面又能快速消化坏事的影响，这是她比较快乐的原因。

她甚至觉得自己开始转运了，最近因为那部作品的事情，她经常能见到陆望，有时候是一个小时，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周末的一整个下午。她向陆望袒露心声，就像铁男那样，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将自己奇思妙想全都告诉了他。

当然她依旧很在意那个叫做明瑛的女孩子，她没好意思问陆望，没有问他们是否还联系，也不知道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陆望应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对于他的生活了解了那么多吧，他一定也想不到，自己为了他，甚至可以做一些恶事。

为了现实的目的，刘圆觉得自己当然是可以做一些恶事的。

在单位熬了一天，刘圆终于得以下班，刚从出站口走出来没多远，刘圆被空中那一轮亮得刺眼的月亮给吓了一跳。

“今天的月亮那么大！”她指给同事看。

同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工地上的灯吧。”

果然，顺着那盏灯往下看，是一座尚在建造中的高楼，塔形起重机的最上边儿亮着灯，照亮了几乎整片的工地，从远处看，果真就像是一轮月亮似的。

刘圆有些失望了，真正的月亮在另一个方向，虽然亮，可是和那盏灯比起来，显得很微弱了，小得不像话。

可偏偏是那微不足道的月光，却才是真实的，常在的。

（3）

爸爸的婚宴定在了圣诞节的前夕，就是为了避开明瑛，明知她不赞成，所以只是跟她提了一句，却没有向她发出真正的邀请，爸爸没想到明瑛偏偏说要参加，还因此改签了机票。

她决定提前回来。

飞机从澳门国际机场起飞，两个小时之后降落在了这座城市。

爸爸和那个将要做她后妈的女人在接机口等待，其实明瑛同她该有许多聊的，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她们生得一样美，可确是不一样的类型，像是美的两种表达形式。明瑛是那种日常的美，是看不腻的，你不会觉得她有哪个部分是让人惊艳的，可却怎么也看不够，是各个角度都没有死角的。

而那个女人就不一样了，她化妆不化妆像是两个人，妆前也不难看，可就是觉得普通，太过平凡了，丢在人群里认不出来，说是明瑛家里的保姆也不为过，可是一化妆，那可真是惊艳，是叫人走在路上一步三回头得看的那种，是盛开的花，群芳争艳里摘得桂冠的那一朵。

只要是和爸爸在一起出现在外面的社交场合，她自然是浓妆艳抹，给足了他面子的。即便是明瑛，走出机场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她，太艳了，就算是觉得她俗气，也不得不说句实话，她的艳俗也是美的一种表达方式。

明瑛回来，还真的不是为了示威，更不是想做什么让爸爸和她难堪的事情，她回来是真心实意想求个和平的。明瑛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而且一想到爸爸的身体，确实需要一个女人照顾。

明瑛是讲道理的，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她不会胡来，不会瞎搞，她想的是逻辑，是常识，讲的是道理，是科学。她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和自己的爸爸老死不相往来，她知道，爸爸也有选择的权利。

明瑛更是为了未来做铺垫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跟陆望以后要结婚的事情了，自己和陆望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城市的，他们要去上海，或者去北京，要么去深圳，她是要远走高飞的，和陆望一起。

当自己远走高飞的时候，爸爸也是要学会放手的，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也是要学会理解，懂得尊重的。明瑛其实是在提前做表率了。这一次，她希望能借此机会，将陆望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刚上车，明瑛就打电话给陆望，电话响了两下，对面是陆望又惊又喜的声音，他知道这个电话是明瑛回来才会用的。

“我们明天见面吧。”明瑛提议。

汽车沿着机场高速一路疾驰，很快便驶进了城区，开过江南，开过葫芦桥，开过西乡塘，开过白苍岭，沿着民族大道，朝着华灯初上的琅东驶去。

（4）

孙晨将一小撮的粉末放在了小拇指的指甲盖上，凑近鼻孔，猛地吸一下，“阿黎，我要出去了。”他出门前将头靠在了阿黎的肚子前，他试着去听肚子里的动静，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可那个声音到底是属于那个孩子还是阿黎，或者就是自己，他压根分不清楚。

他骑着电单车到了铁男家的楼下，他在那里看到了上次那个民警，周亮。

“周警官那么好心情过来玩啊。”他热情地打招呼。

“恩？”周亮显然没什么好心情。

“怎么不上去坐坐？”药劲上头，孙晨有些兴奋过了头。

“又嗑药了？”周亮不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条狗，还是丧家之犬。

“嘿嘿，要不要给你也来点儿。”孙晨凑上去，用自己的裤子口袋蹭了蹭周亮。

“死开点喂。”他将孙晨推倒在一边准备上楼。

孙晨突然对周亮的身子格外地执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又嬉皮笑脸地贴过去，“怎么了嘛，大家都是主的弟子，不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啧，你这个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嘚？”周亮有些不耐烦了，他指指对面的臭水沟，要不要丢你进去清醒一下。

“好啊。”孙晨蹦起来，“来来来，警察哥哥，过来。”

周亮有些生气了，他捏紧了孙晨的衣领子，将他拖至河岸边，孙晨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最终他如愿靠在了周亮的身上。

本来今天找铁男就是为了解决一些心中的困惑，周亮来此地之前，心绪便是芜杂的，遇到了泼皮无赖一样的孙晨，更烦了。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浪费时间，行了吧，怕了你了。”他放开孙晨。

孙晨觉得天旋地转，想来是刚才的药量有些多了，他想吐了，其实在这个想法传递到他的大脑之前，自己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一口气全吐在了周亮的身上。

周亮本能地将他推开，孙晨背身翻过栏杆，轻巧地向后坠，“扑通”掉进了河里，他没有过多的挣扎，一阵翻腾之后臭水沟里的水便通通灌进了他的嘴里，他还想吐呢，可是吐不出来了，想挣扎呢，却也没有力气了。

周亮愣在原地，看着河水上的涟漪渐渐消失，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他的害怕来得有些迟了，警戒心这时候才开始发挥作用，周围没有摄像头，他仔仔细细地看对面医院，又扭头看铁男住的这栋楼，这么多扇窗户，那么多双眼睛，他并不确定是不是有人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运气好的话，没有一个人看见，运气不好的话，现在已经有人报警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周亮用铁男的方法，闭上眼睛，屏息凝神，他灵魂出窍了，站在河边，平静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时候他到了铁男家那几个密封的箱子，想起了铁男那个宏伟的计划。

管不了自己能不能成仙了，管不了下辈子的事情了，平凡就平凡，倒霉就倒霉吧，这辈子他还想活下去。

他呼叫了总部，请求支援，这时候周亮不再是个普通的民警，他成了和贩毒集团做斗争的英雄。

他气喘吁吁，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又伤痕累累。他试图向总部传达更多的信息，可刚说了没几句，铁男便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又是熟悉的电击，周亮跌倒了，可消息却已经传递了出去。

（5）

徐晓亮太久没有来这里了，她带着刘圆一道来的，独眼儿和陆望都在家里。

陆望坐在自己的电脑面前，敲击键盘，“来，给我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了？”徐晓亮把头凑过去，陆望合上了笔记本。

“真是小气。”刘圆干脆坐在了陆望的床上，“给我们看一眼呗。”

“肯定会给你看啊，等我写完了，一定会给你看的。”

“陆望说得对，天机不可泄露。”铁男靠着窗，他正思考着交给孙晨的任务，那个瘾君子能不能完成呢？

“这书写了之后一定能发表吧。”刘圆问。

“当然，这是跟圣经一样伟大的作品，要我说多少次啊？”铁男今天有些心绪不宁，他昨晚做了一个噩梦，他站在铁轨上，地铁快速地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他被高速行驶的列车给撞成了碎片。

徐晓亮轻轻走到铁男的面前，“能不能帮帮我，我想转运，最近的一切都不顺心啊。”

“这是光明到来之前的黑暗，你还不明白吗？”

独眼儿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的包里塞了一沓宣传单，当然还有四百块人民币。

“今天就别去了吧。”铁男叫住他，“那天的事情我还想再跟你交代一下。”

非常难得的，独眼儿开口了，“今天最后一次。”

铁男没话讲了，只好让他去，去就去吧。

这一次，铁男妥协了，他不知道今天的妥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切都乱了。

刘圆靠在陆望的身边，她悄悄地塞给陆望一张纪念版的交通卡，陆望一看，跟明瑛曾给自己看过的交通卡是同一款，上面印着可爱的卡通人物。

“送你。”

陆望接过她手里的卡片。

“别告诉他哦。”刘圆指指铁男。

“过了圣诞节一切都会好，是吗？”徐晓亮被命运捉弄地都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会过得很好的，你相信我。”铁男笃定。

“我当然信你，我不信你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我现在除了信你，也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些什么。”

“陆望，你也相信我的吧。”铁男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信你什么？”陆望不明白了。

“你的信任对我很重要，你是记录下这一切的人，要是你的笔杆子出了差错，历史和未来都是要出问题的。”

“当然，我只是写了你们告诉我的。尤其是你说的话，我一句不差的写下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铁男安慰了，他领徐晓亮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治疗开始了。

徐晓亮坐在椅子上，她闭上了眼睛，这是铁男“灵魂出窍”的必要步骤。

接下来铁男开始提问了。

“说说你最近难过的事情吧。”

“我爸爸住院了。”

“就只有这一件事情吗？”

“不，最主要的是我的工作丢了，如果我工作没有丢，我爸应该不会气成那样。”

铁男继续问，“只是因为工作丢了才那样？”

“我不知道。”她不确定了。

“仔细再想想，往回想，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吧。”

“什么？额，是绿色的，应该是一片草坪。”

“草坪上有些什么？”

“人和花。”

“都有些谁？什么花？”

“我爸妈都在呢，还有我姐姐和姐夫，还有一个相亲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花。”

“你们在做什么？”

“是我爸组织的相亲会，组织了两家人一起出去烧烤的。”

“然后呢？”

“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一点面子没留给他，之后我就跑去找孙晨了。”

窗外传来“扑通”一声，晓亮吓了一跳，“睁开眼睛。”铁男命令。

徐晓亮吓了一跳，刚才自己还是以完全置身事外的姿态在讲述的，这时候突然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躯壳之中，这种感觉很奇妙。

铁男摆摆手，叫她不要动，“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如果当初跟那个相亲对象在一起，一切就会不一样了。是吗？”

“嘿纹……”徐晓亮欲言又止，“或者跟孙晨坚持下去，不不不。”她立刻否定，“没可能的，跟他没可能坚持下去啦。”

“你知道的，晓亮，我不是为了解决你感情问题才出现的，真正的问题出在这里。”他指指心口，“你开始摇摆了，你的信仰动摇了，怎么在最关键的时候你动摇了呢？”

“其实你今天想来是想告诉我，自己的信仰动摇了，对吗？”铁男气愤地站起身。

她从未见过铁男那么生气，于是只好沉默着等待发落。

铁男看向窗外，那个身着警服的人站在河岸边，那是谁呢？不是周亮嘛！孙晨刚掉下去没多久，头还没有沉下去呢。

他赶紧从柜子里掏出了电棍，“你在这里等我。”

铁男跑出房间，“怎么了？”刘圆不明所以。

“你们在房间里待着，不要出去，千万不要出去。”他说完便跑下楼。

刘圆想跑过去凑热闹，刚到门口，转动把手，发现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他们三个跑去铁男的房间。

“我哪知道他去干嘛嘿啊，刚刚聊到一半！”徐晓亮也有些无奈，“你说这边那么多纸箱装该不会真的是炸弹吧。”她指指铁男房间里的大纸箱子。

“柒哦，先看看他去干嘛。”刘圆把头贴在窗户口，铁男拖着一个男人进了楼，“什么嘿，没看明白。”刘圆不懂怎么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幕。

门外有些动静了，铁男开门入室，他将周亮丢在了地板上。

等他再次走进房间的时候，面对他的是呆若木鸡的三个人，而窗外的警笛声则提醒着这片区域的所有人，他们不在梦里，而是身处于并不太理想的现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