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屋子里的光很暗,模糊的光从厨房那边的窗口射进来,独眼儿和铁男都已经出门了,陆望坐在沙发上,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膝盖,天花板上的吊灯倒是别致,一面明镜倒映着会客厅的全景,陆望坐在那里,时而看着镜中的自己,时而又闭着眼睛想想自己的过往,记不起来的,也就作罢了,躺在沙发上,昨天的梦还在眼前。
空气是如此的潮湿,陆望坐着毫无动弹,浑身也冒着汗珠,一阵惊雷之后,空气好歹开始随着雨水流动起来。天色变暗了,吊灯显得比以往更亮一些。如果不是在黑暗之中,光明便也没有显得如此可贵。
梦是这样的,明瑛坐在一辆黑色的汽车上,挨着马路的边沿缓缓驶向机场,车里除了她还有一个相貌模糊的人,坐在她的身边。陆望好像身在车中,又好像游离在车的外边。
汽车驶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去往机场,陆望几次想让车停下,可是并无人听他的话,车一路飞驰,速度越来越来,快将要开到机场的时候一阵巨响,数十根钢筋齐齐插进了车里。
明瑛满脸是血,可她并没有痛苦,她微笑着指指玻璃窗外,歪着头将手掌贴在了玻璃窗上,一个血淋淋的手印刻在了窗玻璃上,陆望顺着这个手印向外望去,呵,那不正是自己吗?
他想进去,却被愈拉愈远。
又一阵惊雷之后他便醒了,原来是梦啊,可这到底是梦还是记忆,陆望分不清楚了。
陆望揉着眼睛坐起身,他又看向窗外,门把手一转,铁男提着伞进门了,“嘿,这大白天的,怎么还睡着?”
“做噩梦了。”
“睡得多了,人反而容易犯迷糊,要做什么梦魇也不奇怪。”
陆望知道铁男对玄学了然,“你也懂解梦?”
“说不上会,可你要想分析,我当然可以给你分析分析。”铁男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他身上还带着屋外的湿气。
“没关系,我知道我做的梦是什么意思。”陆望婉拒,“想起一些家里的事情来了。”
铁男将脚靠在茶几上,他点了支烟,“想回去了?”
“不然我留下来能干点什么呢?”
“有人还惦记着你留下来呢。”铁男说的是刘圆。
“你瞎说什么呀。”
“你不是要写这座城市吗?还写吗?”铁男将烟蒂丢在了一次性的水杯之中。
陆望觉得困了,用带着睡意的嗓音问道,“你说我还要写吗?”
铁男望着陆望放在茶几上的钱包,他没有说话,任陆望自己去想他抛出的问题。
(2)
即便是刘于是亏空了家里的存款,他依旧享有着在家混吃等死的权利,刘圆和母亲的冷眼并不会让他在家里有一点点的不舒服。
尼古丁可以降低他对金钱的欲望,他毫不关心自己投在“产品”上的钱到底去向何处,到底是全部亏了还是有一点剩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这次在他看来“聪明”的投资是他的一次冒险,对他来说,这是下岗前,夺回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主导权的一场战争,可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斗争的男人,他太懒了,想要坐享其成,却不愿意付出一丁点的努力。
然而现代社会,并不存在不动脑子便能赚钱的法子,可这不动脑子便亏钱的骗术倒是不少,刘于是即便不是在“产品”上摔跟头,一定也会在别的地方损失惨重。
可他现在还在家里抽着烟,睥睨着不懂“金融”的老婆和女儿,他想这些钱即便是用来买房也不过只能付个首付,背上一身的贷款,自己下半辈子也无法还的清,现在投去“产品”上,反倒有双倍返还的可能性。
他守候着这一份渺茫的希望,正如同他期盼着那些“维权”的群友们能真的将他们的钱要回来一样。
矛盾的希望构成了他的日常,无论正反,刘于是都满意,这便是他的对冲之道。再不济也有刘圆,对她来说,这个从小被他打骂长成的女儿只要“会写个大字”,讨男人的喜欢,这辈子终究还是有指望的。
这便是一个贫穷的家庭的男主人一年到头所有的思想了。
刘圆站起身,瞅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小时候牙齿有些地包天,爱美的她早就发现了牙齿不对劲,家里又没钱帮她矫正,于是刘圆便努力收住自己的下颚,硬生生地将自己下一排的牙齿向后推到了合适的位置,长大之后再加上时髦的妆容,她算是个美人了,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后天的长成。
可现在连韦乙都不理自己了,她有些担心。徐晓亮因为家中的丧事,成天见不到人,刘圆更加寂寞了,一年之前,她还牢牢控制着自己的生活,可一年之后的现在,抚养自己长大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好朋友也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包养着自己的男人逃去了远方躲避债务,喜欢过自己的男人找到了心之所向。
欧,这一切都是因为陆望来了,他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亚马逊的一只蝴蝶扇一扇翅膀,远方便能掀起惊涛骇浪来,刘圆心想这也是蝴蝶效应了。
于是她便只能找陆望了,冤有头债有主,她拨通了陆望的电话。
这或许便是刘圆眼中的现实,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也无法感受到,它只是从一种遥远的抽象的东西最终变成了自己肉体的一部分,领导了你的行动,如此而已。
(3)
徐晓亮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将铁男送给她的护身符塞进家里的角角落落,既要遍布家里的角落,又不能让父母发现端倪,晓亮是花了些心思的。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知道按照铁男说的去做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只要那么做,父母就会安好,这个刚糟了悲剧的家里便能否极泰来。铁男是明明白白地跟她说了的,从此以后,她一个人背上了全家的罪,爸爸妈妈都会好的,侄女也会健康成长,只是她自己要牺牲了,可自己的灾祸是能躲过去的,和灾祸的游戏像是在玩躲避球,只要能准确地遇见它投来的方向,便能轻巧地躲过去。
当然,只要有先知在自己的身旁,就不愁躲不过去啦。
星期一是铁男家里的大日子,只要是他的信众都必须去到那间狭小的屋子接受他的教诲,晓亮自然也不例外。
她近来喜欢上了做菜,特别是在铁男家里做饭,她感觉特别棒,毕竟那里曾是姐姐和妈妈劳动的地方,那个厨房给了自己熟悉的安全感,那个时候她没有什么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的负担,只要站在厨房的门口,闻着饭菜的香气静静等候便好。而今当她自己站在那里为这间屋子里的人做饭的时候,她便觉得过去的日子好似又回到了身边。
陆望不在家,星期一的下午,他一定在城市的某处忙着写作,徐晓亮想着一定要等他回来的时候谢谢他替自己的姐夫代课的事情,她还没告诉陆望,姐夫再也不能回去上课了。
“咚咚咚。”徐晓亮还没反应过来,铁男已经把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皮肤白皙,头发蓬松的女人,铁男一定认识了,他招呼女人进来,晓亮冲她点点头。
“介绍一下,阿黎。”他给晓亮使使眼色,“这是徐晓亮,以后你们都是姐妹。”
教会除了周一例行公事般的聚餐,铁男并没有给他们定下什么清规戒律,身为姐妹的两人点头示意。
“他人呢?”铁男问。
“他晚点过来,你不是叫他办事去的吗?”阿黎回答。
铁男才想起来,“哦,这小子真能办成吗?”
“一早就去了。应该没问题的。你给了他钱,他是能拿货的。”
晓亮回到厨房,他们俩的声音一会儿听得真切,一会儿又完全被炒菜的声音给盖住了。她看见对面医院里的一扇窗户后面站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他像个被俘虏的士兵,身边的吊瓶是囚禁他的镣铐,他一样望着屋外的那条河,水面上密密麻麻地随风泛起了数万条的波纹,姐姐曾说,河里的涟漪多么像是让人想要一口吃掉的果冻啊。
晓亮的嘴里满是喜之郎的水果味了,连锅里的菜都顾不上,厨房里冒起了青烟,一阵焦味搅乱了她的思绪。
她手忙脚乱地往锅里添水,又有人敲门了,铁男打开门,一阵熟悉的味道甚至盖过了焦味,扑进了徐晓亮的鼻孔,直往里钻。
他怎么来了?
(4)
赶上了这座城市尝试着入冬的第一天,刘圆却穿着单薄的外衣便出门了,陆望在等他。
刘圆开着小汽车出的门,她习惯性地将车子里的温度调得很低,即便是自己被冻得手臂上的血管都发青了,她也没所谓,在家里开空调的话还会被数落,可是自己开着汽车,温度想调多低便能调多低,而不用管节俭的妈妈的意见,这便是她的自由了。
陆望上了车之后,两个人本来是准备去万象城喝咖啡的,没想到刘圆却沿着笔直的民族大道一直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往了什么地方。
“啊,什么嘿,过了那个口了,刚才应该右转的。”她提醒自己。
陆望眼睁睁的看着那栋建筑从自己的身边路过,“什么嘛,那前面掉头吗?”
“不掉了。”刘圆坚定道,“不如就一直往前开,开到哪里算是哪里好了。”
“你这样会不会开到飞机场啊,那到时候直接给我买张飞机票回去算了。”陆望想当然。
挡风玻璃的下方积了一层薄薄的泥巴,“你这个车是有多久没有洗了。”
“啊呀,这个车平时我爸开的,正好我家那边最近在修路啦,都是灰。”
刘圆开车的速度很快,每次骤然加速陆望都被牢牢地贴在了椅背上,他不知道这辆日本轿车原来加速度也是很快的,他总是害怕刘圆在红绿灯路口来不及踩刹车,可刘圆总是在最后几秒钟的时候很争气地将车子给刹住了。
“你的小说怎么样了?”刘圆问,即便看上去开车已经耗尽了她的心思,可她总有法子变出一些话题来。
“恐怕是写不好了。”
“是不是没有素材?”刘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丝毫不管左右两侧的来车。
“也不是啦,你能专心开车吗?”
“你不用管我,我开车很稳的,从来没有出过事故。”
“说了这种话,就很难保证之后不出事啊。”陆望小声嘀咕。
“你看见没有。”刘圆快速地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处地铁出站口。
“那是什么?”
“我之后可能会在这里工作,这一站,南湖或者是麻村,我可能就在这里工作。”
“哦,你说过,你要去地铁站工作了。”
刘圆开心,她不看前面了,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个出站口,“地铁多好啊,这座城市也要有地铁了。”
陆望拼命地朝她招手,让她看向前方。
“不如你也别走了,怎么样啊,陆望?”
“哈?为什么要那么说啊。”
“这座城市的建设大部分就要完成了,你不觉得见证一下是件很伟大的事情吗?”刘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
“那也没必要一直留在这里吧。”
“闭嘴啦。”刘圆打断他的话,“回去也可以啦,要不然你带我一起回去怎么样啊?其实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陆望刚想回答,刘圆一个急刹车,陆望差点撞到了挡风玻璃上,“啊呀,是哪个黑鳖害得我要急刹车的。”刘圆的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盘,陆望想要下车,刘圆一个加速又甩开了好几辆车开到了最前头。
车窗外面已经是农田了,高楼大厦都被这辆白色的汽车抛在了身后,“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刘圆根本不认识路。
周围连跟刘圆较劲的车也渐渐变少了。
“其实吧,我最近也挺不顺利的,算命的说我命不好,今年要是不能结婚的话,以后就很难了。”
她的车速越来越快,超过了120迈的时候,车身开始有些飘了。
陆望指指路边,叫她把车停到那里。刘圆减速,停车,拉上手刹,将车熄火,车子顿时安静了下来,“你知道我们现在现在停在哪里吗?”陆望问她。
“我们好像还真的是快要开到机场了呢!”刘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停靠在机场附近一段尚未开通的高速路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过来的。”
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盖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飞机!”刘圆在车里高声叫喊着。
其实今天叫陆望出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实在没有人可以讲话了,她希望陆望能和自己谈谈。
可是当他们一起看着飞机从从远处沿着跑道疾驰然后起飞的时候,好像又不用说什么话了。
刘圆突然想离开这座城市出去旅行了,像那架飞机一样,沿着跑道疾驰,然后飞向天空,那闪烁着红蓝光的灯象征着自由俯瞰着这座城市黯淡的屋顶。
自己真是个矛盾的人啊,一心期盼着城市建立的同时又一心想要着离开。
“你在想什么呀?”陆望问她。
“我在想自己要是飞机就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是飞机的话,无论是云也好,雨也好,或者是那些交错的铁丝网,高高的围墙,都挡不住我往外飞,我可以飞得很高,飞去很远的地方,飞去我想要去的地方。”刘圆说道。
“你就说你想要自由不就好了吗?”
刘院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想要自由啊?可到底是什么束缚住了自己的自由呢?
原来那很薄的云彩,那轻飘飘的雨,那生锈的铁丝网,那不堪一击的砖墙都在束缚着自己。
她羡慕陆望,能逃离自己的城市来到这里。
“陆望,这是我的城市。”
“恩,你的城市,怎么了嘛?”
两个人坐在车里,窗外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声。
刘圆说,“没什么。”她的脑子空荡荡的,那里充斥着一日三餐、父母的争吵、房子的首付、还有无望的婚姻。
她靠近陆望想要吻他,陆望没有躲,他想到明瑛了,那个女孩的气味从记忆中浮现出来溢满了车子,并从自己脸颊两旁轻轻地流过。
(5)
孙晨和阿黎坐在沙发上,徐晓亮看着孙晨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就来气,她倚靠着墙,试图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孙晨和他的女朋友。
铁男发话了,“我就说过吧,这些都是上天的安排,你们以为是巧合,可这分明都是安排好的。”
“你为什么连那样的人也要收啊。”徐晓亮埋怨。
孙晨“哼”了一下,“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铁男将徐晓亮拉到一边,“说过多少次了,你要管住这张嘴。”
“不是,他这种人!”徐晓亮指指,“哈,不过那种货色的女的,就算是送去唐山路,也不值多少钱呢,只有姓孙的会看上。”
“好好好。”晓亮朝铁男摆手,“我就说刚才那么多,剩下的我不说了。”
铁男回到客厅,晓亮看到他们俩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悠然自得,又来气,这哪里是上天的安排,这根本是上天成心要气自己,给自己难堪。
“这是我们第一次聚会,大家不要有什么负担,也不要有什么成见。”独眼儿走出自己的房间,孙晨左顾右盼,看着这张奇怪的脸他反而得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晨勃呢!”大家笑了,只有独眼儿没有,“可我想了想,我仔细地认真地想了很久,我发现不是。”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是快乐,真正的快乐。可是我就想了,我为什么会感到快乐呢?我又不是什么富豪,我住的房子还是租的,天天要看包租婆的脸色。”他看向徐晓亮,孙晨笑得更放肆了。
“而且这间房子的对面就是医院,她还告诉我这是湖景房,可是我每天看到的都是生老病死,我能开心吗?可我到底为什么还能感到开心和快乐呢?”
“孙晨,你每天什么时候最快乐?”铁男突然发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孙晨搓了搓满是针孔的手臂。
“阿黎,你呢?”
“现在就快乐,能听你讲课是我最快乐的。”
铁男直接跳过独眼儿,“晓亮,你什么时候最快乐?”
“我并不快乐。”她白了一眼孙晨和阿黎。
“那你回忆一下,自己最快乐的那一天,或者是那一瞬间,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我想不起来。”徐晓亮不喜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些。
铁男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有阿黎明白了快乐的真谛,真正的快乐不是生理上的欢愉,也不是物质上的富有。真正的快乐在这里!”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心脏,“真正的快乐是发现自己成了更好的一个人,当我发现我们的大家庭又有了新的成员,当我发现我能将自己的快乐分享给更多的人时,我无比的快乐和骄傲。这是我们聚在这里的意义所在,这是上天造物的意义所在。”
“而当有一天,大多数人丧失了获得快乐的能力,误解了快乐的意义时,这个世界便乱了套了。”
“我要带你们去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下连孙晨也听的入迷了,“真理的门很窄,能穿过的人很少,更不要说找到那一扇门的人了。”
“我不会跟你们说,爱啊,仁慈啊,包容啊,那是伪善的,我会教你们正确的方法,我会让你们在座的每个人都穿过那扇象征着真理的窄门,我会让你们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会让你们得到谁也夺不走的快乐!”
“我知道你们会问,那上帝可不是那么说的。”
“那我要告诉你们,当我说对的时候上帝说错,即便是我跟他也有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