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阵子没见过面的两个人再次相见的时候,难免都有些生疏。总想着对方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明瑛看上去不太高兴,不像从前总是很主动的说着笑着,应和着陆望,今天她看上去显得没那么有神采,笑起来表情有些僵硬。本该是笔友重聚的那份快乐并不如期待之中来得热烈。
陆望也不愿意多问,两个人便漫无目的地往二中的方向走。
“最近很奇怪,总有人打电话骚扰我,我一接那边就挂,真的很烦。”明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现在还好,可是久不久就会有电话打来。”
“那种骚扰电话吗?有没有查过那个号码是哪里的。”
“是啊,就是那种骚扰电话,每次打来的号码都不一样,根本没办法查到啊。头疼。”
“谁会那么无聊啊。”陆望停下了脚步。
“你看又来了。”明瑛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她挂掉,很快又有电话打进来,而按了接听键之后,对方那头几乎同时又挂掉了电话,“是不是有病啊这些人。”
她烦躁地将手机关机,“非要说谁会那么无聊的话,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前男友了。”
“他干嘛要骚扰你呢?”陆望想起徐晓亮曾经说过的,只要是前任,大多都是对对方抱有着恶意的。
“我也想不通呢。又懒得去找他,可是我身边无聊的人也就只有他啊,难道是你啊?”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陆望觉得先前明瑛并不是这样说话直截了当的姑娘,自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厉害了呢?
“你这次放假的时间很短吧,很快就要回去了。”
“是啊,这次回来不就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吗?”明瑛笑笑,“可是没想到用回国内的号码就遇到这样的事情,真的很烦。”
“那就换个号码好了。”
“那可不行啊,这样的话,坏人不就赢了吗?这个时候怎么能向恶势力低头呢?”
陆望原本并不知道明瑛也有好胜心的。
“没关系啦,你不用担心我。”明瑛见陆望不说话。
“当然会担心咯。”
明瑛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没关系的,说好今天带你逛逛我们学校的。就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明瑛叫对方放心的同时好像自己也对这件事情放下了心,“下一次回来就是圣诞假期了,我也会回来看你哦。”
“会不会很辛苦啊,跑来跑去的。”陆望最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他在圣诞节也是有许多回忆的,陪伴他度过过去几个圣诞的,都是于洋。
“不要那么说嘛,如果是回来见你,我可一点都不会觉得辛苦啊。”明瑛坦率道。
“那过完圣诞之后呢?我们还要一起做点什么吗?”明瑛不明白他的意思。
两个人尴尬地陷入了沉默,接着又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你想做什么呢,听你的呀。”
“要不过完那个假期,我们一起去上海吧。”
“不错啊,我们可以去上海的迪士尼啊,我去过好几个迪士尼了,香港的好小,想去上海的那家看看,或许我们能在那里跨年。”明瑛由那一个简单的邀请想到了之后更全面而周密的计划。
陆望没想到那样一句话会牵扯出那样一个值得期待的假期。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一定会回来的。对了,那个时候这里要通地铁了呢,知道吗?”两个人走到了学校门口,“那家店是我以前最爱吃的。”明瑛指指学校后面的一家小饭馆。
“是啊,这里要通地铁了。我也算是见证了这些站台从有到无建立起来的呢。”
明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上面是小鸡的图案,“可爱吗?我有个朋友在地铁站工作,他送我的,如果圣诞节的时候能开通,我们一起去坐一回呗,一年也没什么机会坐地铁,有张卡至少也用一下啊。”
陆望想起了刘圆,心想这样的纪念卡片她一定也有的吧。
“你都见证了它从无到有了,怎么也得去坐一回吧。”明瑛将卡片放回卡包。
“当然要去咯,我也有个要好的朋友在地铁工作,我要写的故事跟这座城市里所有从无到有的东西都息息相关呢。”
“其实一个字还没有写呢吧。”明瑛揭穿。
“故事也是从无到有的嘛。”陆望一本正经。
明瑛的关注焦点又回到了自己中学时的各种回忆之中,人每年长一岁便加倍地怀念过去的时光,反倒是像陆望这样对过去知之甚少的人会更珍惜眼前的处境。
来到中学校园,自然便会想起那个前男友了,他们肩并肩坐过的操场看台,那一排自己倚靠着看他打球的栏杆,那间他们待了一年的教室,还有他们初吻的地下室,想来两个人虽然分手并不快乐,可是那个自己曾喜欢过的人应该也不至于要打电话来骚扰自己吧。
明瑛想象不出记忆中的男孩子会做出什么卑劣的事情来。
“你在想什么呢?”陆望问她。
“想起了好多回忆啊。”明瑛显然沉浸其中。
“这可真让我羡慕。”
“我可没有在你面前炫耀哦。”
“没关系。”陆望不会因此而苦恼。
“陆望还记得初恋的感觉吗?”明瑛想要收回这句话的时候没想到早就脱口而出了。
“不如你说说你的呗。”明瑛到底还是学生,即便是站在学校还是一样的充满了青春活力,人高马大又没有刮胡子的陆望其实和学校有些格格不入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明瑛说道,她生怕陆望会不快。
从初恋、初吻和初夜,到规律的做爱,蜻蜓点水的吻别和彻底分手,人们总是这样,在心灵和肉体的探索之间迂回折返。
明瑛带着陆望一起到那家小饭馆里吃了午饭,门口不断有穿着校服来来往往的学生路过。明瑛和陆望面对面坐着,经过多年的训练,即便是面对有好感的人,也可以处变不惊,享受着暧昧的快乐了,不像从前,掩饰不住的羞涩和忐忑,现在看来,那份恋爱新手的不老练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陆望和明瑛看看身边坐着的几个男男女女的学生,相视一笑。
(2)
星期一的午后,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铁男家的集会还是照常进行。
从早上开始,天空中便飘着一层薄薄的霾,明瑛收拾好了行李之后他的爸爸亲自开车送她去机场。明瑛的爸爸正处在一场大手术的恢复期,说话也比平时小声许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正在发生的世界大事和经济状况侃侃而谈,一路上笑眯眯地沉默着。明瑛和爸爸的关系很好,她经常打开心扉告诉爸爸一些一般女孩子不愿意告诉家人的事情,当然即便是明瑛,也不会说得过分详细,分手的时候虽然能找到爸爸作为依靠,可当真讲出口的时候却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
家人之间的坦诚是信任的等价交换,年少时父母对孩子的信任换来了孩子长大之后对父母的坦诚,这样的交换其实一直在进行着,和谐的家庭关系依靠信任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车上了高速之后,再往前开没多久就到机场了,爸爸的车速加快,他开快车便说明有心事,想问却又觉得还有没多远就要下车了,是什么事情恐怕也听不明白,而爸爸呢,想说,却又觉得或许说不说也没什么关系。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到了机场,下车帮明瑛搬箱子的时候看了女儿一眼,心想着还是得赶紧把这件事情告诉女儿吧,拖得久了反而更难解释。
“我跟你妈妈要离婚了。”他说道,明瑛提着箱子愣在原地,其实他还没有说全,其实他很快就要和另一个女人再婚,这件让他自己快乐的事情他却实在难以开口。
明瑛有些难过,倒也不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自然明白父母的生活应当任由他们做主意,可是让她不开心的是,自己和父母之间苦心经营那么久的信任的平衡在那一刻被打破了。
她拖着箱子,加快脚步走向机场,一直等到她觉得爸爸看不见自己了才停下来。
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事”这样的念头,而当自己办完登机牌之后,明瑛才发现自己第一次和爸爸离别的时候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在城市的另一边,铁男正准备着自己每周一的集会。这一次开会他是要做一些决定的,不仅是他自己,那些在他那里获得了信仰的人到了需要考验自己信仰的时刻。
阿黎最后一天在足浴店上班了,她提着小包从一排昏暗的房间的尽头走出来,原本最盼望的就是去铁男那里听他的讲课,可是今天却也没什么兴趣,没有办法渡那最后一劫,还要一个人继续在现世中受苦,生下那个得到祈福的孩子,这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她不是不相信铁男了,相反,她比以往任何的时候都要相信他。和孙晨住在一起,自己是按时吃避孕药的,因为害怕怀孕,她甚至同时服用短期和长期的避孕药物,可即便是这样,做了完全的准备,她依旧怀上了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像铁男说的那样,是神的旨意,还能是什么呢?只是为什么这份天大的责任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原本清晰可见的一生突然不可测了。
孙晨倒是突然待自己好了。阿黎换好自己的衣服从足浴中心走出来,孙晨已经开了电单车等在了楼下。
唐山路的街上常常堆满了住户和商铺丢弃的生活垃圾,孙晨的电单车便停在那一小堆的垃圾附近,见阿黎出来,他兴奋地朝阿黎打招呼,正准备坐上车,不知道从哪里丢来一个玻璃酒瓶,正好砸在了孙晨的头上,他的脑袋瞬间就开花了,血流不止,阿黎赶紧帮他按住了额头,可是血还是止不住地汩汩流出,从他的脑袋到阿黎的指缝,到处都是,湿热的暗红色的血,很快便流向了那堆垃圾,成了废品的一部分。
独眼儿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布道的料,即便是传销的课程,在被骗了几千块钱的积蓄之后,他也没有能够拉到一个下线,同样的沟通技巧,当他向别人提及的时候便毫无用处。
更不要说每天站在街上宣传基督教了,他刚开始尾随别人准备开口介绍,对方就不要命地跑了起来,就算是最友善的人也是捂住自己的手提包快速地躲开。他只得向那些街头艺人和流浪汉宣传,向路上的猫和狗宣传,甚至是对一棵树宣传。
最终还是忙活半天一事无成。
他早早的坐公交车回家,这才几个月过去,这座城市沿街的风景已经发生了巨变,原本被围栏封住的道路已经畅行无阻,地被填平,几座地铁站矗立在街头的尘土之中,造型别致得像是一座小小的寺庙。
而和地铁站相隔不远的非机动车道上,成百上千辆的电单车正像候鸟迁徙似的,挤在一团,却又井然有序地保持着并不太慢的速度一路行驶。独眼儿不知道这些路过地铁站的人们是否有一天会坐地铁,是否会和自己坐同一班。
徐晓亮刚看到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时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明瑛发现了自己跟刘圆背地里搞鬼电话骚扰她,这时候打击报复自己来了,可是当她最终接了电话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晓亮啊,在干啥呢?”
是狗哥。
“你去哪儿了啊,狗哥。”
“嘿哟,别讲那么多咯,他妈的之前被人搞啊,跑了一段时间。”
“你回来了吗?跟刘圆说了没有?”
“还没回来呢,想问你个事儿,你不是在铁路上班吗?过两天能不能帮我寄一箱东西去来宾啊,你接车的时候顺便找个熟悉的动姐帮忙拿一下,到了来宾会有人去接。”
“什么嘿哦,运违禁品我会被罚嘚,而且我现在在票房,你叫我怎么帮你寄哦。”徐晓亮知道狗哥不会寄什么衣服被子那么简单。
“帮个忙呗。”狗哥央求。
“不是啊,这个规定,我怎么办啊,我又不是站长咯。”徐晓亮有些不耐烦了。
“那能不能这样,我找个朋友去来宾,你照顾一下,你直接放他进去坐车,别检查了,行不行。”
“他妈不买票的吗?”
“不然就不用求你了啊。”
徐晓亮思忖再三觉得这个忙再不帮就显得有些不够意思了,“但是他要能自己过安检哦,安检那里我不认识,过了安检你叫他找我,我可以带他进站。”
“太好了,咱们再联系,你别打来,我会找你的。”狗哥挂了电话。
这都是什么事嘛,徐晓亮开着电单车一路开向铁男的家中,她觉得自己现在太需要一份信仰的守护了。
(3)
孙晨出现的时候显得非常狼狈,阿黎也一样,两个人浑身都是已经干了的血渍。孙晨的头上缝了十二针,本来应该回家休息的,最后还是来了铁男家里,今天这里有重要的事情。
“我昨天晚上接收到了神的旨意,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渡过那一大劫之后,我们之中的有些人不仅能够重生,而且,而且还将成为……”他指指天上,“能够成为神的一部分,这些人也将获得和我一样的能力,是的,你可以预见福祸,你将不会害怕面对任何事情。”
“又是什么劫难啊?”徐晓亮问,她一心想着狗哥拜托自己的那“一个小忙”,总觉得欠妥当。
铁男并没有回答徐晓亮的问题,他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客厅里,“要看你们有没有资格的方法很简单,你们围绕着这两把椅子转,我喊停的时候,坐上这把椅子的人就有成为候选人的可能,当最后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我会再拿走一把椅子。”
“这不是抢板凳吗?这样也太儿戏了吧。”徐晓亮觉得有些好笑了。
“我放弃。”孙晨扶着额头,“我这样不抢了,我也不指望做什么神仙。”
铁男不满了,原本大家争先恐后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阿黎站了起来,她自然不会让铁男失望,独眼儿也站到了椅子的旁边,只剩下徐晓亮了,铁男看着她,鼓励她。
好吧,晓亮站起身,就当是玩个游戏也好。
游戏开始,他们三个人围绕着两把椅子转起了圈,铁男坐在沙发上,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徐晓亮一旦认真想玩这个游戏,便格外地投入,也不管什么神仙不神仙的事情。
“停。”铁男冷不丁下令。
阿黎动作轻巧,先抢到了一个位置,独眼儿的腿都挨到椅边儿了,却被徐晓亮从身后推开,她可不管什么规矩,现在自己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便是胜利了。
“这柒嘿,阿黎你离她远点,你肚子里还有小孩呢。”孙晨提醒道。
听到他的声音就来气,这下徐晓亮更不会输了,她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那把椅子,铁男叫开始的时候,她都有些心跳加速,她看一眼阿黎,没关系,就算速度没她快,至少还能将她挤开。
总之无论如何,她要赢。
独眼儿还没反应过来,他盘着腿将身子沉进沙发之中,他还不愿意相信自己彻底失去了那个机会。
“停!”铁男的声音打破了独眼儿的思绪。
徐晓亮即便是处于不利的位置,却还是疯狂地扑向那把椅子,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开始的时候甚至都不愿意参加这个“游戏”。现在她觉得自己志在必得,只是她不知道,眼前那个怀着孩子的女人也有着一定要赢的理由。
房间里只剩下铁男和徐晓亮两个人,他将地铁的路线图铺开在晓亮的面前,“晓亮,一直以来,你都相信我吗?”
“我听你的,每天早上都会祈祷。”晓亮回答。
“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情,仅仅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现在我要分享给你。”
“到底是什么事情呀?”她想起了孙晨之前也跟自己隐隐约约提过他们要做些什么。
“既然你是我们中的一份子,我希望你能见证那个伟大的时刻。”他指指桌上的那张图纸。
“我真不明白。”
“我们要面对的最后一个劫难就在地铁运营的当天。”
“会发生什么事捏?”
“列车会被炸毁,我们将在爆炸中迎来重生。”铁男回答。
徐晓亮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地铁会爆炸?”
“是。”
“可是谁会去炸地铁啊?那是恐怖分子啊!”
铁男没有回答,他定定地看着晓亮。
晓亮有些明白了,“你说的该不会是你吧?还是你们都要去啊?孙晨那个傻子。”
铁男没有否认。
“可是阿黎还怀着孩子啊!”
“她不会去,可是她非常重要,她会在我们重生之后诞下转世的上帝。”
“什么上帝啊?那不是她跟孙晨的吗?哦,对了,你们要是就那么死了呢?”徐晓亮问道。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见证人,一个信仰和立场同我们一样坚定的人。”
“我?你要让我看着你们去死?”
“不是去死,我要你看着我们重生,你要看着我们去活,用另一种方式去活。”
“不不不,这样不对,这是恐怖袭击。”
“嘘,你听我说。”铁男的声音温柔极了,“是谁给了你信仰?”
徐晓亮有些不情愿,“我不知道。”
“你相信我,我也相信我自己收到了上天的旨意,我选择相信他,如果我不够相信,如果我的信仰不够坚定,我会自己亲自去做这件事情吗?”
徐晓亮无话可说了。
“你今天抢到了那把椅子,你不是觉得小儿科吗,你不是一点都不想玩的吗?可是为什么最后还是参加了,为什么你坐到了最后呢?如果我说这不是神的旨意,你会信吗?”
徐晓亮不说话,夜晚就要降临了,晚霞在天边分开两种颜色。她的眼神让铁男感到安心多了。
还剩下一个人,只要陆望答应下来,便万事俱备了。
上帝保佑啊,铁男暗自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