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圆站在LV的大招牌下站了很久,没敢进去,她还记得自己老家第一间LV开业时候的情景,一个礼拜以后,那家店就爆出了顾客在里面买到假货的新闻,可刘圆也从没有觉得这是LV的问题,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那座城市出了问题,因为城市是坏的,所以好东西进来了也会变坏。
或许有些人会喜欢那里,比如想着混吃等死在一个地方待一世也没所谓的本地人,或是因为在别处犯事儿了跑来这儿的逃犯,以及实在想不开要来找罪受的怪人。刘圆觉得自己属于第一种,而陆望就是第三种。
拖着箱子站在LV的大招牌下站了许久,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了大专刚毕业的时候,自己拿了存够一整年的零花钱去施华洛世奇买一条项链,和今天一样,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样东西,一旦花完,自己就是个账户存款为零的穷光蛋。拥有,失去,再到拥有,完成了轮转。
当然她还是做了和许多年前一样的选择,扭头就走,飞机还有两个小时就要从虹桥起飞了,徐晓亮已经在不远处催促她快一些,陆家嘴的出租车实在不怎么好打,终于碰到一辆肯停下来的,徐晓亮赶紧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长裙,看上去像是裹了条厚重的窗帘在身上,在陆家嘴,凭借穿着就能轻易地将游客和本地人区分开来,无论你如何掩饰,无论你如何不愿意承认。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自然就成了本地人,染上了本地人的好习惯和臭毛病,初来的时候就像是刚受孕尚未成形的婴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长大,直到最后你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你见证了一座城市的诞生,还是一座城市生下了你。
陆望觉得自己是带着最好的状态离开了上海的,所谓最好的状态就是不记得关于这座城市值得被记住的一切,没有回忆也当然没有留恋。一年前的车祸让他失去了记忆,中学毕业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那时候开始,认识的朋友、死党、当然还有曾经的挚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李寒是他上小学就认识的朋友,是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他,陆望还记得。李寒起初觉得失忆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特别是当陆望对他讲的故事都深信不疑的时候,他自然萌生了一种控制的欲望。控制一个人,总能让人觉得快乐。
可时间久了李寒发现全靠自己来构筑陆望的记忆完全不是一件快乐而自在的事情,陆望的记忆丢了可是性格还在,把他们俩记忆中李寒记得的那一部分套在陆望身上总觉得像是在一副骨架上构筑血肉之躯的时候发现缺斤少两了一样,造不了一个活人,也恶心了自己。
其实记忆的故事始终不过是故事,陆望该不记得的始终还是不记得,倒是李寒的一句玩笑话让他一直记在了心里,他说:“你出事前总说要跑去远方流浪,也不是流浪吧,你说你想去见证一座城市的建立。”
“怎么算建立呢?”
“高楼啊,地铁啊,人啊,说是建立也好,诞生也好,你就这么说来着,你说要写一本关于城市诞生的书,你不是总吵着要当作家吗?孤独的小说家也好,畅销的小说家也好,反正只要能写点东西就好了。”
陆望早就放弃了要当作家的梦想,他毕业后老老实实在一家信托公司上了大半年的班,说要去流浪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是面对生活的压力时想当然的逃避。
可一个对自己的过去知之甚少的人现在大概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一句能够代表了自己过去期待的说话,这句话能够连接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理想吧,本来理想应该随着年龄、阅历而被磨平的,可对于一个重新来过的人来说,就没有这回事儿了。
“好好待着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去旅行呢?”陆望的妈妈穿了新款运动衣,蹲在门口穿鞋,亮黄色,那种站在黑暗中会反光的款式。
“待着也是等死啊。”
“你的嘴真毒,不知道是遗传了谁。”妈妈从小就是按照西方式的教育来管教陆望,自从陆望十八岁之后,一家人就成了两家人,除了逢年过节团圆一下,除此以外平日并无更多交集,如果不是因为那场车祸,她也不会把陆望接到家里来住,而陆望要离开,她也并不是真的不反对,孩子长大了自然要离开,她早有准备。
陆望躺在床上,他不知道如果没有这次失忆,他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更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对于自己的离开,到底是为了把人生重新过一遍,还是为了去找回曾经的自己。是抱着哪一种的态度离开的,陆望也不明白。
(2)
徐晓亮坐在飞机上,还有一个小时才着陆,刘圆的友仔——一个追了她五年还未得手的男人,会去机场接她们。徐晓亮看不起长情的男人,在她看来,男人是该花一点,男人如果把长情摆上台面,多少显得有些可悲。
刘圆盯着窗外的天空,在云层的高处,根本分不清楚时间。
“只有痴心汉才愿意等那么久吧。”徐晓亮把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多得裹进毛毯里面,自从她知道飞机上免费提供毛毯之后,每回都得问空姐要一条,好像不要就吃亏了。
“是痴心汉呀,知道我讨厌迟到的痴心汉。”
“为了一个烂货浪费生命。”在徐晓亮的嘴里,刘圆就是个烂货,刘圆唤徐晓亮做野鸡,大家都婊里婊气的。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做礼拜,我就头疼。”徐晓亮是地道的回族家庭出身,他爸爸是菜市场里卖清真肉的,一家上下都是虔诚的穆斯林,除了徐晓亮。
抽烟、喝酒、吃肉是徐晓亮人生的三大主题,至少在外人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你爸还逼你去呢?”
“不然咧?我要是有我姐一半虔诚,他估计就放心了。”徐春燕,是她爸爸领养的孩子。春燕的父母是她们家的远亲,早年丢下她去山西挖矿,发了财就再没回来,晓亮总是鼓励春燕去寻根,哪怕是去要点抚养费也好。
春燕也答应,可每回都是无功而返,不过也没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
徐春燕比妹妹要听话孝顺的多,每天早晚一次的礼拜做得比谁都认真,嫁的老公也是虔诚的穆斯林,血统纯正。徐晓亮的爸爸常常感叹,如果妹妹能和姐姐一样,找个穆斯林嫁出去就好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徐晓亮才能感受到那种血脉之间的羁绊,是爸爸和姐姐之间没有的。
“你算了吧,你离虔诚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刘圆在裤兜里摸索着手机,刚在空姐的劝说下关了机,现在又忍不住打开,插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玩消消乐。
徐晓亮不再说话,隔着刘圆望窗外的天空,太阳已经不再是金黄色了,更像是鲜艳的橙色,卷边儿的云朵沾染上了这颜色就像是熊熊燃起的火焰,爸爸曾经跟她说过的“火狱”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如果自己嫁入穆斯林家庭,他就能上天堂,而如果嫁给了汉族,他就会下“火狱”。徐晓亮觉得自己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在他爸爸的嘴里却拥有着能够决定他人上天入地的本领。
徐晓亮眼里的云层正在变得分散而稀薄,她知道自己是不信任何宗教的,不信佛,不信神,甚至也不信鬼,可她信命,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却执着地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愿意相信一个月前跟自己的男朋友分手也是注定的,跟自己性格,跟自己爸爸的反对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她眼里的命运具体到了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每一件小事。
陆望坐在靠近走道的位置,身后坐着的两个大概是要回家的女孩,兴奋地聊着上海的见闻和家里琐碎的小事。这样的谈话让陆望感到自己离那座城市越来越近。他趁着站起来去洗手间的机会,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女孩,他们的脸都被涂得惨白,那几道精心画过的眉毛显得粗壮而深刻。
再次坐回到座位上,飞机开始下降,陆望系上了安全带,后排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那人是不是我们在上海见到过?”
“谁?”
“刚才看我们的那个。”
“不可能的。”
她们的声音传进耳朵,他的耳朵又很快被飞机运行的噪音所填满,穿过一片田野、农庄,飞机毫无预兆地进入了机场跑道,陆望的眼前是一座新的城市。
而对于他身边的大多数人来讲,这里便是家了。
他们怀着不一样的目的,同样的热忱,来到了这里。
(3)
刘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家乡已经被东北人占领了,这里大概是全国除了东北以外,东北人最多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主要做一些房产投资,还算是正经生意,后来人多势众,搞起了传销,再后来这里已经成了全国传销最大的几个窝点之一,几十平方米的小屋挤满了几十个父老乡亲。刘圆不喜欢东北人,她觉得是东北人是使得这座城市无法继续发展的原因,可她自己前男朋友就是东北的,比她大十五岁,酒吧里认识的一光头,个不高,早年也是搞传销的,一张嘴巴吃遍天下,后来在这里开了间饭店,入股了几间酒吧,生意不错,平时就喜欢在酒吧、夜总会找女人,刘圆算是其中一个。
“你男友呢?”开车的男人叫韦乙,是刘圆上学时候的伙伴,他看着刘圆从一个懵懂的少女长成现在这个画了妖艳浓妆的女人。
“分咯,都说了多少回了。”
“不然能轮到你来接咩?”徐晓亮调侃他。
“切,我稀罕哦。”韦乙的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家里给他介绍的女朋友见了一次面就没再联系,现在他的眼前却突然浮现起那个女孩的脸来。
“先送徐晓亮回家吧。”
“你们怎么分的?”韦乙轻声的问,像是在说窗外的天气。
“管那么多干嘛?”刘圆沉默一会儿,分手的理由她已经告诉过徐晓亮,她告诉过许多人,或许她也应该告诉韦乙,“他结婚了呗。”
“早就提醒过你咯。”
“好啦,吃一堑长一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刘圆的智慧好像并没有随着吃亏越来越多而有所增长。
“你不应该觉得开心吗?”徐晓亮亲密地拍了拍韦乙的肩膀。
连韦乙自己都不明白这样的坚持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是平淡的人生里给自己的一些安慰还是别的,他分不清。
车下了高速,山路和农庄渐渐没了踪影,转而被一片灰蒙蒙的低矮的平房所代替,这条路,光头佬开车送她走过几回,他家就在这里附近,第一次来的时候,刘圆是为了确认他是单身,那天晚上她没有在他家里发现任何其他女人生活的痕迹。
他们做爱了。
最后一次,是他老婆来敲的门,光头佬躺在床上吸了口烟,骂了一句,“虎逼老娘们儿”,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明天你陪你妈去看一下房子吧。”徐晓亮一回家就接到爸爸的指令。
“你要买房啦?”她有些兴奋,不过一看他爸否定就立刻失去了兴致。
“之前住的房子,有人要租,你去看看,尽量不要租给东北人。”
“干嘛?”
“怕是遇到传销的就麻烦了,他们好多人聚在一起,怕把房子糟蹋了。反正你明天不上班。”徐晓亮的坐班时间她爸爸比她更清楚。
“啰黑嗦。”徐晓亮在铁路工作,检票、查票,干得是普通而机械的工作,快乐之处在于抓各式各样逃票的乘客,这是他们少有的权利之一,这份渺小的权利让她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挺有意义。
他们铁路局的老员工早就厌烦了这样的权利,只是安静地享受这份悠闲的工作给他们带来的安稳、笃定的感觉,唯一的震荡是前些日子,刘志军下台以后几天,他们铁路局的一个副局长跳楼死了,可是他们的生活之中,这样的震荡很快就平复了,没人再会多说什么,没多久,那个人的死讯就跟刘志军下江南去搜刮美女一样,成了奇闻轶事,没人见过,没人不信,可也没人当真。
(4)
那个明天要来租房子的男人刚从成都辗转而来,他带着自己神秘的小组织潜入了这座城市,无声无息。这座城市里住着他的一位老朋友,认识那个人的都叫他独眼儿,一只眼睛特别大,一只眼睛特别小,特别丑陋的那只小眼睛跟没有眼睛一样。他的脸僵硬得像是扑克牌里的那张国王。独眼儿看上去特别凶狠,和他不熟悉的话,肯定会怕他。
明天要去见房主,他不准备带着独眼儿一起,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铁男啊,信基督吧,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信基督,你可以得永生。”独眼将一本翻得破烂的《圣经》递到铁男跟前。
“信个球,你真没出息,耶稣是谁,你信他不如信我,你帮了我,我死了也保佑你。”
“我不想死。”
“我没让你去死,你个怕死鬼,哪个神会保佑你。”
“啊,呸。”独眼儿一下子压低了声音,硕大的身躯蜷缩在床的角落,他抱着膝盖,头靠在墙面上,房间里的白炽灯照得他黝黑的皮肤有些泛黄。
“明天我先去把房子的事情定下来,你帮我个忙,咱们就算两清了,完结,到此为止。”铁男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在外漂泊十多年,他和独眼儿的东北口音都已经不再明显,有时开口他都觉得说话的人其实不是真正的自己,好像原先那个人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一样。
(5)
“不是让你去找我表妹的吗?”李寒刚下班,他想象不到陆望在这个点没在公司加班,而是在距离自己一千几百公里的城市里无所事事。
“多尴尬啊,连你自己都没见过几面的女孩子。”陆望住的酒店是当地标五星的三座酒店之一,酒店门口是一座正在修建的地铁站出站口。
“远房是远房,但表妹也的确算得上是表妹。我全都是为了你,你说这富亲戚这么着急地找自己的穷亲戚,闻所未闻吧。”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穷亲戚,穷乡僻壤里的土豪有钱得可怕你不懂吗?”
“总之有什么摆不平的你就去找她吧,不是要写故事吗?故事就得有男有女。”
陆望挂完电话,走到阳台,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可以看到一个三号出站口的招牌,站台名字还看不出来,据说还有一年左右,地铁就要正式投入运营了。到底要不要找李寒的表妹呢?整天盯着窗外的工地,他大概永远也写不出一部完整的小说。陆望打开手机,给那个号码发了条信息,“我叫陆望,是李寒的朋友,你好。”
没一会儿,刘圆就回了他信息,“我知道你,不过我跟表哥也很久没见过了。晚点聊,我在上班。”
已经是晚上五点半了,这座城市昼长夜短,上海的天早就暗了,可在这里,城市的天光还远没有要暗下来的意思,陆望开始好奇那个人到底是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平时又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这种多余的感觉或许就是他将要成为一个小说家所需要的想象力吧。
她或许和自己过去一样,是一个金融行业的新兵,他们或许会有一些共同语言。
这座城市的金融业看上去大多数都是用来给民间借贷和传销打幌子的,明明都是私企却打着大国企的名义在外面骗人,上当受骗的人既不愿意花时间去查这些企业的背景,也不愿意费神去面对自己受骗的事实,只好骗完自己再骗别人,这样,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就形成了。
可能她就是做传销的也没一定。陆望来了那么久,除了酒店前台,还不认识别的人,就算是个做传销的,就算是个杀人犯,或者是个逃犯,他也真的很想认识一下。
(6)
刘圆已经接到了调岗的通知,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调去新开的地铁站进行培训。刘圆打小就喜欢铁路,喜欢公共交通,喜欢下课以后跑去两个站外的小摊买碗粉,吃完就去旁边的书屋看半个小时书,最后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她喜欢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不受人打扰。
高中毕业以后她就再没坐过公交车,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小城上大专时,总有来自各地的车接送她回家,这个世界上陌生男人给予她的关爱要远比她父亲给的多的多。上完了象征着自由的三年大专,她就被安排进火车站里的小卖部工作,为了几块钱和旅客吵架甚至动手,如果十年前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她还愿意放弃学业听家里的安排去相那一次亲吗?或许她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其实人生也并没有什么一个能够改变一切的选择,这一次选对了,下一次还会选错,这或许就是徐晓亮说的命吧。
她的爷爷临死前动用了毕生的关系和财产将她调入了地铁系统工作,刘圆现在还会想起那列公交车开了两站以后会到达的地方,那是爷爷的家,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可现在他们都已经过世了,人走了,身体和声音却存不进遗物里。
刘圆不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女孩子,每当她觉得能够尝到人生的甜味之时,总会冒出什么事情来打击她一下,她尝够了扎进象征着快乐的泡沫里头,却被藏在深处的刺给扎一下的感觉。
“刚抓了两个逃票的,神经病哦,说自己没钱,我才不管,不戳信。”徐晓亮跑到刘圆的小卖部休息,“给我瓶汽水。”
“冰的不冰的。”
“当然要冰的,老娘热得黑纹,大姨妈也不管了,痛经就痛吧。”
“好奇怪哦。”
“怎么奇怪了,奇怪奇怪,大惊小怪。”
“不是说你,我一个远方表哥的朋友昨天找上我,你说奇怪吗?”
“亲戚的朋友?”刘圆点头,“找你干嘛?”
“不知道,我说我在上班,就我上海的表哥啦,他说有个朋友要来这里,是个作家。”
“作家?见鬼了,我们还能认识作家!他该不会是想写我们几个黑鳖吧?哈哈哈,要采访我吗?”刘圆和徐晓亮笑成一团,徐晓亮简直是太喜欢向别人讲自己的故事了。
“你哪来的上海亲戚啊?”
“我跟你说过哦,就是妈妈的姐姐以前嫁去了上海,后来离婚了,离了又找,这是第几个我也不懂,反正后来生下了这个表哥,其实你说远倒也不算远,但真没见过几次,见也是许多年前见的了,之前一点联系都没有。上次见面我逼毛还没长全呢,没想到他会叫我去照顾他朋友,可能如果不是那个作家,我们都会当没这个亲戚。”
“你就去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咯,就当是找个人逗逗,说来道去都是在我们的地盘。嘿哟,闲着也是闲着。”
徐晓亮将一听冰可乐一饮而尽,“实在不行带上你那前男友,光头佬,或者叫韦乙一起去。诶,不过话说回来,你逼毛到底什么时候长的,你不是说你早发育吗?”
“我是早,可也没有那么早好不好。其实我是不害怕的,我怕吓坏人家,我们这种人,他估计这辈子没见过。”上海来的文化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刘圆见了各色各样的人,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和自己是永远没有交集的,就算有,也绝不会是深交,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即便去了上海也没有去找那个表哥的原因。
那个人,会不会也是这样。
(7)
徐晓亮下了早班坐班车回江南,她以前的家就在那里。小区靠近河边,他们家十九栋,楼房的对面是第四人民医院,以前她常看着爸妈对着那条河祈福,据说很多医院的新生女孩儿都被扔进了这条河里,徐晓亮小时候还不相信,现在想起来,那会儿许多人在河里打捞的可能真的是小孩子的尸体。这条河里到底埋葬了多少畸形的孩子,多少的女孩子,没人知道。徐晓亮尽量不去想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连她姐姐是领养的这件事,她知道就是知道了,没有给她增添什么烦恼,生活还是照样过,最多就是想让春燕去问生父讨点钱。
刚刚看见那条河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姐姐会不会就是本来应该溺死在这条河里女婴,然后爸爸把她救了回来,这样他就会进天堂的吧,如果这样还不进天堂,难道那些把自己亲骨肉,把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扔进河里的人才进天堂吗?
徐晓亮知道自己是不能进天堂的,毕竟她也杀过一个孩子,一个尚未出世,就被自己扼杀在肚子里的孩子,徐晓亮仿佛能看到河里冒出一个个幼小的生命向自己飘来,她赶紧按住自己的人中,往小区深处走,不再去看那条河。
十九号楼的那扇大门一直是坏的,一拉把手就能打开,那个个子矮小、头发灰白的男人就站在发黄的把手正下方。
“你是来看房的?”徐晓亮刚下班,说话的口气还是跟上班时候一样,像在质问一个逃票的旅客似的。
“是我,你好。”男人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柔,听不出来口音。
“等我妈一起来,你先等一下。”徐晓亮不耐烦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妈妈,没有人接,“就你一个人住?”她继续问,这盘查的水平,徐晓亮觉得自己不去做警察可惜了。
“是啊。”
“不嫌大吗?”虽然自己家里并不大,可毕竟这里曾经住过四个人,话说出口,徐晓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够住了。”这个男人看起来面目可憎,眼神闪烁,可他穿衣打扮干干净净,最要紧的是他声音温柔得可怕,只要他一开口,好像无论说什么,都能让听者深信不疑。
“先上去喂,不懂我妈在干嘛。”徐晓亮手中握着钥匙。
徐晓亮一拉把手,门打开,她让那个男人先上楼,“诶,对了。你是东北人吗?”
他看着晓亮身后的门把手,说道,“祖籍是,可我是在四川长大的。”
徐晓亮长舒一口气,“不好意思啊,我爸让我别租给东北人,你也知道,他们在我们这里口碑不怎么好。”
男人转过头,继续爬楼梯,没有多说什么。
徐晓亮转动钥匙,她能感觉到闪开在一边的那个男人正盯着自己的手,“就是这里了。”
男人进门以后四处打量,很满意的样子。
“房子很好,你别糟蹋了。”
“谈谈价格吧?”铁男轻轻地说。
“没什么好谈的啦,价格就是那样,一个月两千,不能少了,我们这里位置很好的,靠河,还有风景看,湖景房,南北通透,你看家具齐全,所有东西都好用。”徐晓亮在此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合格的推销员。
“其实两千一个月倒还好,我是想说能不能半年一租。我可能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那可不行,现在还有谁半年租的。”徐晓亮自己也没租过房子,只是按照爸爸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那个男人面露难色,“你可以转租啊,你租一年,半年以后你再转给别人。”徐晓亮替他出主意。
“有点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这已经算是最方便的了。”徐晓亮一副想赶紧把这套房子出手的样子。
“最快什么时候能搬进来?”他问。
“你今天签合同,明天就能搬进来。”徐晓亮已经完全把自己妈妈要来把关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打扫一下随时就可以住了。”
“我想想吧,尽快给你答复,行吗?”
“行啊,不过好房子很快就没了啊,别怪我没提醒你。”徐晓亮的语气又转换成了自己工作时的状态。
送走了那个男人,徐晓亮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等妈妈来,窗外时不时传来水波流动的声音。她记得自己第一做爱的时候,就是在这张沙发上,觉得痛或者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努力去听窗外的水声,然后跟着它的韵律和节奏,渐渐地就顺利了。
“你那么早到?”徐晓亮的妈妈敲门进来,裹了一条新的头巾,她家里有缝纫机,平时在家就会给自己做各式各样的头巾。
“不早啦,人家都走了。你刚在干嘛嘿?”
“刚忙完收摊,今天事情有点多,你姐一个人忙不过来,说喂,谈得怎么样?”
“不知道,不确定。”
“其实我们家还真不错呢,以前还没觉得,我现在还不舍得租给别人呢。”
“真舍不得的话当初就不会搬走了。”
“不能这么说,没良心哦,做人还得念旧。”
徐晓亮觉得自己是念旧的,她还记得自己的初恋,那是个很丑的男人,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他做了。
因为说好了要跟他做的,所以即便答应之后有些后悔,还是做了,如果换作是现在,应该是绝不会把那个初夜的承诺兑现的,从前她觉得既然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大概那时候她还学着爸爸的样子,对于承诺有着宗教般的执着,男人在左手,宗教在右手,她或许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两头都到不了彼岸的杂种。
难道就是因为害怕变成这样,姐姐徐春燕,才会拼了命了地往一头靠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