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次能不能别一喝醉了就来找我呀?万一哪天有别人在,会很尴尬的,不是吗?”孙晨有些不耐烦,看上去不想徐晓亮在她身边多待上哪怕一秒钟。
“你以为我想来找你?”她想告诉孙晨,这个时间,如果不想回家的话,自己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也没人让你来啊。”孙晨点了一支烟,烟灰都弹落在床单上,这就是床单上那些黑灰色的小点的由来,“整天就想着约炮,真不懂是我日了你还是被你给日了。”他一只手在床头柜里摸索着。
“粉仔,要不要瘾那么大?抽不死的吗?”徐晓亮蹲在柜子旁,帮他找,原本平坦的乳房像个小葫芦似的耷拉着脑袋,孙晨忍不住笑了,晓亮用大腿抵住了乳房,“死哦,还不是被你吸成这鬼样。”
“你的奶子本来就很嘿奇怪嘚。”孙晨笑个不停,连粉都懒得找了。
“你以为你的好看?”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划着,是细小的意思。
“你狗屁!”孙晨作势要打她,一个动作就勾起了徐晓亮许多的回忆,那时候的痛觉现在回想起来很奇怪,像是阳光照在被晒伤的皮肤上的感觉。
“打我喂!”晓亮示威。
“老子就打你。”孙晨平躺下来,攥紧的拳头很快又松开,“你就欠打。”
“今天过后,我不想找你了。”她突然坚定道,“真的,这是老娘最后一次找你。”
“你应该有很多男人的吧。爱找谁找谁咯。”
“我男人是很多。”
“臭婊子。”孙晨虽然称不上什么好男人,可这并不影响他看不起徐晓亮,在他眼里,这个女人就跟外面的公交车似的,脏乱、差,“你要点脸好吗?”
“你自己想想你之前说过的话。”徐晓亮不说话了,用被子把自己的头完全捂住,被子里还有她熟悉的味道。
“喔唷,反正我现在开心得嘿纹。”
“如果有一天你找女朋友了,麻烦你告诉我,我一定让她不得好死。”她闷了半天,憋出那么一句恶狠狠的话来。
孙晨轻松地笑笑,“你少来威胁我了,你连我都打不过。最烦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女人了。”
徐晓亮和孙晨躺在床上,两具分开的身体又合拢在一起,然后又很快分开,他们早就习惯对方恶语相向了,反而是回忆起过去的甜言蜜语,会叫人难受地非要将头捂进被子,浑身起鸡皮疙瘩之后偷笑两声。
笑声里满是对过去的嘲弄。
(2)
万象城三楼的大平台的右侧开了两家咖啡店,用假篱笆分隔开来,即便没有任何东西隔离,光看装修风格,也能看出来这是两家完全不同的店,当然让人一眼看出来这是两家店的,主要是坐在店里的人。
左手边的那家装修比较欧式,出名的草莓甜甜圈一到下午两点就有人开始排队购买,工作日也一样,毕竟来这里喝下午茶的都是像陆望一样,不用工作,或者说有工作也聊胜于无的人。坐在外头晒太阳喝冻柠的姑娘没有一个不是染了夸张的头发,脸上的妆容惨白,眉毛的纵深长过它身边坐着的男人的下体。
讨论昨晚看的无聊的宫斗戏,期待着晚上的夜场活动,午后的话题大同小异,想要和这里的人搭上话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情。
刘圆说这里类似于上海的新天地,她就只知道新天地,其实上海像这样给无所事事的有钱人消遣的地方多了去了。
这个时间段在隔壁咖啡店喝下午茶的都是当地名流和他们的男人女人。这些人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无所事事才是真的向上,一旦真的想要做点什么才是真的堕落。
坐在陆望旁边那桌的女孩一直在哭泣,他已经遇见过女孩好几回了,却是第一次见她哭,从前坐她身边的是个纹身男。
刚刚那份意大利面端到她面前没几分钟之后,她便掩面而泣,一哭就没停。不只是陆望,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几个男孩子想过来安慰,他们开始划拳,谁赢了谁过来安慰,像是一场比赛似的,个个都跃跃欲试。
她的纸巾用完了,开始用手擦鼻涕。
陆望悄悄地将自己桌面的纸巾放到了她的桌上,她的眼睛哭红了,好几根刘海都黏在了额头上。
她个子小小的,唇红齿白,脸上的蛋白质尚且比化妆品更鲜亮,陆望猜她根本没有十八岁。奇怪,她笑的时候对她只是有些印象,她这一哭倒好,彻底把陆望给迷住了。
姑娘带着泪眼冲他抱歉的笑笑。陆望笑不出来了,他想起了一个记忆中的女孩,她也一样,在记忆的深处朝陆望流泪,那是一个被陆望辜负的姑娘,是他一段悲伤的恋情。
于是他也想哭了。“我想起我的初恋。”他在电话里很激动地跟李寒说,“我几乎想起了跟她在一起的所有事情!”
“那恰恰是你不该想起来的事情。”
陆望挂掉了李寒的电话,他在咖啡店一直待到了傍晚,女孩早就走了。一直等她走远,陆望才反应过来,他应该追上去的,至少应该要个电话号码,不然的话,自己只有每天都来到这个地方等她,守株待兔一般,等待那个哭泣的女孩儿再次到来。
还好,未来是可以靠等待的,过去的却没办法挽回了。
(3)
刘圆吃了店里的两个面包,她的嘴巴一刻不能得闲,而她把这解释为自己喜欢嘴里总是残存着食物的味道,可是食物在人的嘴里只会发酵,其实那个味道并不香。
出身贫寒的女孩长大后会报复性的贪吃,食物是她们能接触到的最便宜的奢侈品。
一盒话梅吃了一下午,遇到前来打搅她吃零食的旅客,她就极不耐烦地把别人打发走,遇到脾气臭的,会忍不住数落她几句,这些人也通通被她骂了回去,她自认为是憎恶权威,向往自由的人,可是在很多人的眼里,她不过是个抓着自己手中的小小权利就将其用到极致的人,有时候你根本分不清楚,是自己慢慢变成了那个曾经讨厌的人,还是一直以来,讨厌的那个人不过是自己的另一面而已。
她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陆望的消息,今天徐晓亮要带他去看房子。
因为那个像极了自己初恋的女孩,陆望有了在这座城市长期住下去的理由,所以他答应徐晓亮,至少去她的出租屋看一下。
徐晓亮下了早班回家换衣服,她妈妈又做了新的头巾,之前她还送过两条给刘圆,他们俩穿戴好头巾在家拍过一张照片,那是标准的穆斯林的装扮,只露出眼睛和鼻梁骨。那是徐晓亮最喜欢的一张相片,她觉得照片中的自己特别的圣洁,而这个词语本不可能跟自己有任何的关系。
“别让他等。”
“我发现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人家对你又没感觉,你干嘛那么多管闲事?”
“你管我,他是我的男人。”刘圆吃完面包,将包装袋往纸箱里乱丢。
“我又想去纹身了,下次一起去喂。”徐晓亮脱光了衣服,对着镜子仔细看后背的纹身,一块巨大的十字架上附着巨轮,轮子上还雕花,看上去简单粗暴的图案,其实刻着精巧的细节。
“我怕疼。”
“不想说你,胆小得要命,又说自己什么都敢做。”
“你够串哦,你是唐山路鸡王,怕你得嘿纹。”刘圆觉得自己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去做了一次人流,而她做过的这些事情,徐晓亮起码做了得有两次以上。也难怪,这座城市到处都是人流的广告,在这里,怀孕啊打胎什么的,都稀松平常得跟去趟便利店一样。刘圆觉得自己和一般人比起来真的不胆小了,可徐晓亮不一样,和她比起来,自己最多就算是勇敢吧,那种无所畏惧,不要命的胆量只存在于那只骚鸡的身上。
徐晓亮还是很难得的早到了,她站在自家门口,敲了敲门。
她特别希望陆望能住下来,这样她能收两份租金。
敲门声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铁男将十字架收进抽屉,招呼几个新来的教徒叫他们不要出声,“你跟我出去。”独眼儿不情不愿地合上《圣经》,站在瑜伽垫上,铁男一把将他推出房间。
“这是谁?”徐晓亮见多一个人,立刻上火了,就像是上班的时候抓住一个逃票的,愤怒又兴奋。
“这是我的兄弟。”铁男的声音安抚了晓亮,“我亲弟弟,和我一起住,总没有问题吧。”
“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随随便便带人住进来!今天一个,明天就是五个,然后十个,二十个,你们东北人就喜欢这样。”
“怎么可能?就只有一个,这不是还有富余的房间吗?多住一个还不行吗?何况还是我弟弟呢。”铁男招呼她进门,独眼儿站在关紧的那扇门口,像个守卫。
“还好只有一个,那我朋友还能住下,要是人再多点,我真的丢脸了,我都告诉他我有房间了。”晓亮环顾四周,自己检查,试图攻破铁男的防线,“我跟你说你人一多我肯定会发现的,到时候我会报警抓你,你知道,传销是犯法的。”
“我不是传销。我不会那种东西。”铁男不卑不亢,说话的声音让人舒服。
刚开始还被独眼儿吓了一跳,可在房间里共处了不到一分钟,晓亮已经明白,这是个外强中干的窝囊废,这样的人她在车站见多了。
没一会儿,陆望也到了。
“亮姐。”徐晓亮看着年纪大,可实际上没比陆望大多少。
“都说了别叫我姐了,快进来,大作家。”她像是个女主人似的招呼陆望。
“我半个字还没写呢,整天被你们叫作家,小说还没开始写,作家的瘾却过够了。”
“过够了就走了?你现在还舍得走吗?”徐晓亮想说刘圆的事儿,可看陆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把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陆望朝铁男点头打招呼,这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活像一只蜷缩在那里的某种昆虫,衣服是黑色的,领子附近因为摩擦久了泛出一丝油光,那应该是昆虫的保护壳。
铁男点了根烟,微笑着弯了一下脖子,陆望便想到了一些动画电影里那些拟人化的昆虫和动物,再看一眼铁男,还真的挺像。
往里屋扫了一眼,杵在房门口的独眼儿生生把陆望吓了一跳。
“你站在干嘛戳?不是有椅子吗?”徐晓亮凶他,见独眼儿不敢回嘴,她更得意了。
铁男从沙发上站起,他拍拍独眼儿,让他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嗨,我弟弟,是个傻子。”他向陆望介绍道,这让陆望很不好意思。
虽然之前已经预想过徐晓亮家不会装修得有多么精致,可一进门还是难掩自己的失望。那间所谓的“大”客厅其实不过是刚好够摆放一套沙发和电视,三房是原本的两房强行改造以后多分出来的一个房间,所以就能够想象这三间房的空间是有多么的局促。
屋子里的味道也不好闻,香烟和中年男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充斥着房间,一打开门就涌进陆望的鼻腔,陆望总觉得中年男人对他来说像是另外一种存在,虽然一样是男人,可不光是年纪大一些那么简单。陆望一直觉得他们难以捉摸,也很难应付,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气味而讨厌这些中年男人还是说因为讨厌他们,就连他们的气味也一并讨厌了。
“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陆望眼神里透出那股对房子的不屑让徐晓亮难过,这大概是她的自尊心在作祟。
陆望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会租她的房子,可他就是欠缺那种一口气回绝别人的勇气,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陆望不情不愿地跟着徐晓亮往里屋走,铁男的眼神紧紧跟随着他们移动,他脑子里开始幻想这对男女会在那间空间逼仄的小屋子里做什么下流事情。他最近常常会试着去幻想别人的性爱,试图用这种方式去获得一些内在的愉悦,精神上的高潮。
而那扇关着的门内没有一点声响,局促的空间里拥挤在一起的那五个信徒安静地服从着铁男离开时的命令——“不要出声儿”。
“还有这间房。”从次卧出来,徐晓亮领着陆望走向铁男的房间。
独眼儿站了起来。
“诶,不用看了吧。”倒是陆望拦住了她,“这——我也得回去考虑下,人家的房间,我没必要看了。”
“你喜欢可以住这里啊。”徐晓亮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真的不用。”陆望并不想麻烦那个像是昆虫一样的男人。
“那我随便你哦。”徐晓亮有些生气了,辛辛苦苦忙前忙后带他来看房子,没想到他还是那副爱要不要的样子,她甚至有些生刘圆的气,如果不是刘圆,她也不会帮这个忙。没错,她觉得自己在帮忙。
铁男开心极了,他不需要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陌生男人加入自己的“大家庭”,铁男现在还没有信心说服他成为自己“大家庭”的一份子,他还不够了解这个男人,也不确定他是否会洞悉自己的秘密。当然,或许他住下来,时间久了,当铁男了解了他的一切,洞悉了他的弱点,他也能够轻易地说服他加入。
这是未知数。
他不像独眼儿,不像窝在房间里的那几个人,不像任何一个自己曾经或者现在的“信徒”。
“你不是要写小说吗?这里是最适合你的。”徐晓亮准备做最后一点努力,她还是不死心,“之前死在地洞口的那个女人就住在这栋楼里。”
独眼儿握紧了口袋里的十字架。
“你说这些怪吓人的。”陆望笑道,两个人之间总算是因为这个小故事消弭了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尴尬。
“凶宅的话是不是还得便宜点儿啊。”铁男打趣道,他很安心,至少现在没人会进他的房间了。
“你不住进来,刘圆会不开心的。”徐晓亮软硬兼施,“其实你租不租跟我真没什么关系,你不租也行,你自己跟刘圆说,好吧。”她不容分说打通了刘圆的电话,“喂。”电话那头是刘圆熟悉的粗粗的嗓音。
“诶,是我啊。”
“怎么样,定了没,房子不错吧?”刘圆兴奋。
“还没有呢。”陆望有些为难了。房间里,包括电话里的人都在催促自己做决定。
“听我的,你说过要跟我一起过至少这个夏天。”
刘圆坚定的语气让陆望觉得自己之前所谓的决定都是摇摆的。
“赶紧定下来,今天就定下来,你到底听不听我话嘛?”陆望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女人如此执着地希望自己能听她的话,如果仅仅是因为那一个晚上就要听话,那为了这一晚所要付出的代价可真够大的,而比这个更让人想不通的是自己明明可以选择无视她的讲话,可偏偏又无法做到这一点。陆望这时候恨极了自己的犹豫不决。
因为犹豫不决,他和刘圆睡了一晚,因为犹豫不决,他错过了那个像极了自己初恋的女孩子。
现在还要为此住在这个鬼地方。
他现在有点想打电话给自己的妈妈,并大骂她一通,如果不是她从小帮自己安排好一切,现在的自己就不会如此被动。
“住下吧,我有种感觉,你住下了,你的小说就能成。”
“这有什么关系嘛。”
即便是挂了电话很久,刘圆的话还像一句让人忘不掉的诅咒,如鲠在喉,陆望之前那些关于写作的信心在一瞬间全部被打碎,然后重建在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诅咒之上。
“好吧。”沉默良久,陆望无可奈何地看着徐晓亮,说到底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月一千块钱的事情,自己住酒店两天的钱,“那就这么定了吧。”他说,“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怎么,看你一脸无奈的样子,不喜欢不一定要住啊。”徐晓亮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又不强买强卖。”
铁男又点了跟烟。
“那就一个月一个月那样付租金,可以吧?”一旦下定了主意,陆望倒也不会想着变卦。
“没事儿,咱们是朋友,都可以商量啊,一个月就一个月,你不想住了随时都可以走,方便你。”徐晓亮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陆望倒觉得自己是不可能仅仅只付一个月的钱那么简单了。
“我们是很热情的,没错吧,能遇到我们真是你的幸运。”晓亮很骄傲地从包里拿出那份从网上下载下来的房屋租赁合同。无论在哪里,房子都是女人套牢男人的有效工具。
刘圆玩弄着小卖部里的小玩具,她不知道这个叫什么名字,像是竹蜻蜓的构造,一通电就能飞起来,飞到半空中最后平稳地落到地上。她其实真不算是个爱玩一夜情的人,可那次和陆望做爱却像极了一个随便的决定,她又认真想了一下,这难道真的是个随便的决定吗?还是说那些长时间思考的过程在遇到他之后都浓缩到了几句简单的对白里,高效率地一带而过了。
反正徐晓亮不看好她,也不看好陆望,可那并不重要。
总之她知道,陆望要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了,这让她很高兴。
“你知道吗,对面那条河里死过很多小孩。”厨房的窗户很小,徐晓亮热情地招呼陆望,“过来,我带你去那间房里看,这个东北佬坏哦,他的房间视野是最好的。”
“喂,东北佬,把你的房门打开,我们进去看看。”
铁男坐在客厅里,刚才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期望的结果没有发生,独眼儿内心的祈祷没有丝毫作用。这间原本就不宽敞的房间里还要再挤进一个人,这样的同居生活大概是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前从未想到过的。
而房子的前主人,那个热情过了头的聒噪的女人,正要求他打开他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