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了一顿螃蟹之后,刘圆额头又冒痘了,先是一颗两颗,跟着整个那一片都泛了红颜色,坑坑洼洼的。她心想,这怕不是自己干的好事终究还是得了报应化作这些心烦的痘长在了自己的额头。
去看了医生说这不是过敏,这让刘圆更加心烦了,不是过敏,哪会无缘无故长那么痘啊。
最让她在意的就是这张脸,最让她放心却也是最让她操心的就是这张脸。刘圆站在卫生间里的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用手抚摸着每一颗痘,又是挤又是搓的,希望其中一两颗看上去比较熟的能赶紧出脓、结痂并且愈合。她脸上的痘坑皆因此而来。
最近父母很少再会因为房子和刘于是被诈骗的事情而争吵了,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对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对原本计划中的买房更是像从没想过似的,他们恪尽职守地蜗居在六十平米的小屋里,只有这样安分守己,他们才不会互相怨恨,也不会失落惆怅,如果不是爬得太高,像这样的家庭是允许生活中这种失败的出现的。
勇气是件重要的东西,这个家里显然是欠缺些勇气去做什么大的改变,他们也同样欠缺勇气去做更长远的计算。
妈妈和刘圆很快就接受了那笔钱没了便没办法再要回来,买房子的希望落空了就不再去想这些了,即便是住在现在的屋子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刘于是放弃了人生最后的挣扎,他不愿意去抢夺这个家庭的主导地位了,从那之后开始,他说话声音又变得跟从前一样,微弱而又含混不清,除了吃喝拉撒不再考虑任何事情。他甚至不像前些日子会叫做厨子的朋友炒好几个菜带回家吃了,他不再往家里带任何东西,一个打火机,一道焖狗肉,一箱沙棘汁,这些曾经力所能及的东西,他再没往家里带过。
或许改变还是有一些的,买房的希望落空之后,妈妈更爱出打麻将了,旅行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她和姐妹报了几个短途的旅行团,准备这周办完退休手续之后就出发。安安稳稳熬到了退休的这一天,算是满足了,不幸中的万幸,这份安稳的殊荣是刘于是怎么也无法破坏的。
过两天,妈妈出去旅游之后,刘于是也要出远门了,他说自己要回趟老家。刘于是兄妹四人跟着父母很早的时候便从一座北方的工业小镇搬来了这座城市,有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这或许是他的一种示威,或许是他寻找自己归属感的最后的方式。
刘圆自己在家有些无聊了,额头的痘又还远未消退,这时候便只能找徐晓亮解闷,晓亮叫她来自己家,鬼鬼祟祟的,刘圆换了件出门穿的短袖便往唐山路去了。
当李寒跟陆望说起那个工作机会的时候,陆望正面对着空白文档发呆。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公司是李寒朋友开的,留给他了一个总经理的职位。在这座城市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离开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挂了电话之后陆望便开始上网查回上海的机票了,圣诞节之后最近的一班飞机,那个时候跟明瑛一起回去应该是最合适的。
看完机票之后陆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包里翻出皮夹子,找了半天,身份证不在这里,又在包里、口袋里翻了个遍,都找不到,好久没用了,即刻想到需要用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因为也不是什么非常紧急的情况,陆望躺回床上,仔细回想自己到底把身份证丢去了哪里,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卧室的门外一阵声响,陆望打开房门,铁男正推着一个大箱子,“这是什么呀?”
“好东西,晚点告诉你。”
“神神秘秘的。”身份证的事情一点没让陆望感到心烦,在他看来这还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找。
“你在忙啥呢?这几天也不见你出去。不写东西了?”铁男将箱子推进了独眼儿的卧室,然后走出来,坐到了沙发上。
“最近不出去了。”陆望叹口气,“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还干脆不写了呢。”
“你准备放弃写作了?”铁男关切。
“谈不上放弃吧。”陆望回答,“这么久了,也没能写出什么能摆得上台面的东西来,可能就是没什么天分吧。”
“天分,天分是个好东西啊。”
“是啊。”陆望不再说下去。
“就算是有天分你也会假装自己没有的吧。”
陆望看着铁男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想笑。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们能够同住在这一间屋子里,并不是什么巧合,当然这也是缘分,可是这又不止是缘分。就是因为我们一起住在了这里,有一点我非常确信,那就是你绝对能写出一部堪称伟大的作品。”
这次陆望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小说根本还没写几个字吧。”
“不,我说的不是小说,如果是小说的话,我一点也不奇怪你为什么写不下去。”
陆望听他继续说。
“你要写的东西可比小说伟大多了,这是一部纪实的作品,你写的并非虚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陆望不太明白自己到底要写什么了。
“你告诉过我,你要写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事情。对吗?”铁男郑重其事。
他点点头。
“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你要写的故事。”铁男指指自己,“这里有你要写的东西,其实你要写的东西在这里。”
“我想请你帮我做一本传记。”铁男终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传记?”陆望有些讶异。
“没错,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过去的也好,现在正发生的也好,还有未来的一些事情,或许未来的部分我看不到了,至少不是用这双眼睛看到,可是我希望你能把你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全部记下来,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发表。”
陆望不说话,他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而铁男很快便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会是一本当代的《圣经》,你知道吗?而你是作者之一。”
陆望的一只手握成了拳,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他要写的是一个平凡人的史诗,可他并不知道,如果自己这么理解,便全错了。
(2)
就刘圆的性格而言,她是绝对没有办法容忍有人要炸掉自己单位的这件事情。她倒根本不关心他人的死活,只是这份工作,供她吃喝的铁饭碗一旦出现了一丝一毫的威胁,她都会激烈地反抗。
当徐晓亮告诉了她铁男的计划时,刘圆震惊之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报警,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一直就对此深感不安的徐晓亮却制止了她,晓亮总觉得还没有把事情弄清楚之前就报警还是欠妥当。
“万一他们只是说说而已的呢?你也知道铁男啊,他告诉我这是神给他的旨意。”
“怎么可能呢?你柒哦?哪个神会叫人家去炸地铁?”刘圆虽然迷信,却是个很实际的人,哪个神仙要是想从她身上讨得一些便宜,怕都是很难的。
“那万一他之后哪个神又叫他不要去炸,他说不定就不去了啊,怎么样捏,现在我报警有什么用,抓了他能干嘛?而且要抓的话孙晨他也要一起挨抓哦。”
“说到底你还是担心他啊,那你不去劝他,孙晨怎么也那么蠢啊,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跟着铁男发颠。”刘圆愤愤不平,她试图找那只蓝猫撒气。
徐晓亮不想解释,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的爸爸曾经跟自己说起下火狱的事情了,相信一件事情是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好比方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大批人不相信地球是圆的,那又怎么样呢?
其实说到底,人们坚信的事情往往是自己最难证明的事情。
“嘿哦,那我怎么办哦,在那边上班不是很嘿危险啊,他们会不会哪天想不通就去炸哦,正好又赶上我上班。”
“不会嘚。”徐晓亮安慰道,“再等等喂,我去劝劝孙晨,或者到时候讲不通就去跟铁男说啦,再等等,还有时间啦。”
“你怎么也信这种啊,这是犯罪你懂不懂啊。”刘圆摸着自己长了许多痘的额头,思索着对策,“诶,那陆望跟他们住一起不是很危险啊。”
“嘿哟,不会啊,铁男要他帮自己写书呢。”
“写什么嘿书。”刘圆问。
“就是他渡劫啊,最后渡劫之后的圣迹什么的东西吧。”
刘圆轻蔑地笑笑,“陆望答应了?亏他还是个文化人。”
“不知道啊,我哪懂那么多啊,铁男也不是什么都跟我说了好不好。你这个女人能不能有点信仰,别动不动就否定人家,信仰这种东西不是能用常识来解释的,懂吗?”
“如果对我好的我当然信啊,他们要来炸我单位,搞得老子没有工作睡大街,我肯定干死他。”
徐晓亮不耐烦地摆摆手,“基地,过来基地!”她呼唤蓝猫走到自己身边,“哦,还有,狗哥前两天来找过我。”
“他回来了?”刘圆侧过身子,今天来徐晓亮家里听的全是劲爆的大消息。
“没有,托我办事啊,很嘿烦嘚,叫我放个人进站,妈嘚,要是被人捉住我又挨背锅哦。”
“带个人进站,多大点事哦。”
“你那么厉害你带喂。”徐晓亮讽刺道。
“诶,我们要不要去提醒一下陆望啊,人家大老远跑过来,现在又跟一群神经病住在一起。”
“你他妈的,昨天还大师大师叫人家铁男,变脸变那么快。”
刘圆皱着眉头,使劲抠一颗她感觉要熟的痘,“那我去跟陆望讲。”
“先不要啊,你他妈嘚,万一人家报警了很麻烦的,要不然就先等等,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铁男不是那种人。”
刘圆放弃了抠那颗痘。
“我不管哦,你怎么样也不能让他们发颠去炸了地铁站。”
“不会的不会的。”徐晓亮看似笃定地打了保票,可实际上,她什么事情也确定不了。
除了自己的工作,刘圆心里想的就是陆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成了一个眼里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这种心思可真难让人理解,不知道是他的理性和教养吸引了自己,还是说只是看着那张脸,自己就情欲纷飞了。
她想来确实是被一种魔力所左右了,从未被清规戒律所束缚的身体在喜欢上一个男人的瞬间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不懂我们这样算不算包庇罪犯哦。”刘圆问她。
“人家还什么都没有干,犯什么罪哦,再说。”徐晓亮想讲又怕刘圆听不明白,“再说本来上帝世界的规则跟世俗世界的规则就不一样,用世俗的规则去约束他们,是不对的。”这也是铁男告诉自己的。
“嘿鳖。”
“说了你也不懂,你这种人就是太现实,一点信仰都没有。”徐晓亮放弃教化眼前这个冥顽不灵的世俗的女人。
“那你去说给你爸听哦。”刘圆一头躺倒在沙发上,想来距离地铁试运营也不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徐晓亮有些恍惚,其实她还有许多话想说,想要解释给刘圆或者随便什么人听,她自然也知道有些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说得通,可其实确是丝毫没有辩解的余地。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努力地想讲出个说法来,无论是套用铁男的话也好,或者是将爸爸所说的宗教的箴言用在此处也罢,哪怕能说服一个人也好啊,这样自己也能更相信铁男,更加坚定自己的信仰了。
对她来说,现在信仰变得格外的重要,它成了能够抵御世俗挫折的铠甲,无论如何也不能卸下的,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对她来说,都是十分的危险。
(3)
阿黎在房间的墙上贴了一副对联,左边是“病者之仰望”,右边是“苦者之安慰”。那天没有抢到椅子,她还失望了很久,可是铁男告诉她了,那是老天对她的考验,她努力了,即便失败也没有关系,她终究还是获得了那个见证圣迹诞生的机会。
让她担心的是孙晨的身子越来越差了,自从上次头被敲破之后,他整个人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整天躺在床上,靠打针吃药度日。他甚至连性欲也丧失了,打了针之后也不会执着地趴在阿黎的身上像只狗似的摇摆着身体。他的身体总是冷的,只有刚打过针的地方会冒着一丝热气,阿黎摸摸他的身子经常会有一丝恍惚,好像身边睡了一个死人似的。
孙晨偶尔也会说些胡话,大好的晴天,突然说什么外面的雨下得好大呀。从前很喜欢拿着望远镜看外面世界的,现在他却离阳台远远的,他说外面有东西要把自己吸进去。这时候阿黎便抱住他,可是又不敢太用力,这副冰冷的躯壳脆弱不堪,阿黎害怕自己一使劲就伤害了他。
夜里突然惊醒,阿黎发现孙晨正轻轻地咬着自己的耳朵,阿黎转过身,轻轻抱住他,“你在干什么呀?”
“我刚才吃了一粒伟哥呢。”孙晨笑嘻嘻,“我们一起去看看外面吧。”他指指窗台的方向。
今天真的下雨了,走到窗口的时候阿黎才发现细雨已经飘进了屋子。
“我可真喜欢像现在这样看着窗外的雨啊。”孙晨显得格外的平静,“我记得小时候,我就喜欢像是这样,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雨下啊下,很嘿有趣诶。”
“你还好吗?”阿黎摸摸他的头,有些发烫,孙晨的裤裆那里支起了小帐篷,看上去怪怪的,换做平时,他早就扑上阿黎的身子了。
“你会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的吧。”孙晨问道。
“当然啦。”阿黎愈发觉得孙晨奇怪了,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说话的。
“如果要是生下了那个孩子,可要多带他出去看看啊,不要像我一样,只能躲在家里看着窗外,这样不好。”
“知道啦。”阿黎回答,这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孙晨是看不到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的,当然,按照铁男的说法,这个孩子是上帝的转世,不属于任何人。
“阿黎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啊。”孙晨冷不丁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
阿黎本想那么说的,可是难得孙晨那么问自己,怎么也要认真想一个答案吧,“我以前想过要做个明星。”
“真棒啊,明星可以周游世界去许多地方拍戏。”
“你呢?”她问孙晨。
“我想去很多地方旅行啊,想去许多地方。”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窗外细微的雨声像是美妙的背景音乐,“以后把这个栅栏给拆了吧。”孙晨说道。
“那不是很危险吗?”
“最大的危险不就是我吗?”孙晨说完便笑了。
“拆了吧,如果孩子不能去很多地方玩的话,至少也让他看向外面的时候不要有那么多阻碍呀。”
“你会不会很怕那天的到来。”阿黎问他。
孙晨没有说话,他走回到床边,“嘿哟”一声躺回了床上,“我这辈子就被困在了这座城市里了,想起来,最后也能和这里的东西一起消失,也是很奇妙的经历。”
阿黎是想了很久才那么说的,“如果不愿意,你不一定要去做的。”
“我知道你很想去的吧。”孙晨躺在床上,用手搔裤裆,手指和阴毛发出摩挲的声音,“所以啊,我就觉得,让你怀上孩子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阿黎也回到了床上,她抚摸着孙晨的下体,她忽然想起铁男那残破的阳具了,孙晨怎么也想不到,当他用尽自己身体的所有力气,进入阿黎身体的时候,对方的脑子里想的竟然全是另一个男的残破不堪的肉体。
(4)
刘圆家的白色小汽车被雨水浸染,原本不过是小雨,可是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车身上下却也像被刚洗过似的了。
爸妈都出门了,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刘圆忍不住就胡思乱想了。陆望刚来的时候跟自己说过的话又全冒出在自己的脑海里。
说什么,要见证一座城市是如何建造起来的,想看看这座城市的道路、公园和学校,想看到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云云,可是现在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明明这些他想要看到的东西都在一点点地建造,慢慢地完成啊。
刘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终究拿起了电话,打给陆望,可是连续几个电话都没有打通,对面都是忙音。
她有些急了,拿起桌上的汽车钥匙,一头钻进了屋外的雨中。
徐晓亮一样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后悔了一天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刘圆,生怕耽误了铁男的行动。
她当然知道刘圆是个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
纠结了许久,她最终决定打电话给铁男,告诉他,自己把这件事情泄露给了刘圆,当然她向铁男保证,刘圆不会出卖他们,她向铁男保证,刘圆是有信仰的人,刘圆理解他们,她只是担心这件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会多一分危险,就像她每天早上的祈祷一样,说好不能动的,一动就不灵了。
铁男没有怪罪徐晓亮,反倒宽慰她,说刘圆本来就该知道这件事情的,自己也是准备跟她讲的,现在好了,她提前说了,也没什么,况且刘圆是在地铁站工作的,这没什么不好的,为了那天万事顺遂,他甚至需要刘圆这样的帮手。
“可是……”
铁男没有说可是什么,话只是点到为止,徐晓亮知道自己没有犯什么大错,欣慰了。
可徐晓亮并不知道,今天晚上就只有她自己是能睡好的了,为了她的心安理得,在这个下着细雨的晚上,有许多人要度过一个难眠之夜。
本来这个世上便是这样,能睡上安稳觉的人都是有福气的。
这或许便是晓亮的祈祷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