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晨是先有了酒瘾还是先有了毒瘾,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置生死于度外,觉得一切都没有所谓了呢?印象中自己也曾为了爱情或者是人生而努力过的,可不知不觉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觉得痛苦了便喝上一口,觉得难过了就打上一针,久而久之,自己便成了一个对痛觉免疫的人,身上的针孔和愈发脆弱的肝脏像是摇摇欲坠的旗杆,而那副神气的旗帜已经褪了色,现在一定是白旗了。
一个人若是向自己的人生投降,便是被压进了谁也救不出的集中营,除了自己,没人有解锁的钥匙。
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去思考这些问题了,他的大脑早就停止了思考。让大脑脱离对现实的思考是甘于平庸的第一步,许多人一辈子也止于此了。可孙晨干脆连身体的现实也放弃了,非要将自己从里到外完完整整地交之于极乐的幻境。
阿黎已经睡着了,在他身边发出轻轻地鼾声,这个女人在熟睡的时候是可爱的,不会说话,闭着眼睛,其实徐晓亮睡着的时候也可爱呢,孙晨轻轻地将烟头熄灭,翻个身,看着阿黎。
和一个人睡得久了,便能在她脸上看出自己的影子来。
他有些调皮地将阿黎身上的薄毯子拿开,露出肩膀,这里有颗小小的痣,那边有一粒痘,他沿着阿黎的手臂细细观察,终于到肚子了,他凑近用鼻子闻了闻,只有香波的味道。
阿黎不胖,腰也细,完全看不出来这里面怀着一个孩子。
孙晨也不是第一次让姑娘怀孕了,可是这一次却有些意思,阿黎想要把孩子打掉,可铁男不愿意,无论是阿黎和自己,现在都要听铁男的意思,为什么他就非要个孩子呢?
其实在孙晨看来,无论是铁男,还是自己,都不是什么能成为合格父母的人啊,难道铁男真的有什么法术让耶稣,让上帝附在这个孩子的身上,降临于人世吗?
铁男说过即便是耶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也是出身卑贱的,可是他看阿黎,怎么也不像是闪烁着神圣光辉的人。
“看什么呀?”阿黎被她给吵醒了,她摸着孙晨的下巴,将他从自己肚子附近给提到了枕头的地方。
“看你的肚子,问候一下我的宝贝儿子。”
阿黎完全醒了,“连你也想我生吗?”
“又不是为了我生的,铁男跟你怎么说的,那是为了大家。”
“我自己都养不活,再生一个怎么办?”阿黎看着孙晨,他们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说话了。
“不知道,总有办法的吧,实在不行给个亲戚养也行,其实想来也没那么难啊,当养条宠物一样,只管吃喝,还能负担吧。”孙晨笑了,关于孩子他还真没有想那么远。
“那以后呢?”阿黎问道,她没有具体问之后的多久,于是这个以后便显得相当的遥远。
“哪有什么以后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以后是怎么样的。”孙晨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
“你看吧,我们照顾不了他,生下来是害他。”
“给铁男啊,他要养让他养去。”孙晨感到阿黎还在看着自己。
“是,或许他有办法吧。”
“其实他也没办法吧。”孙晨揭穿,“他叫我去搞的那些东西,炸弹啊,电棍什么的,你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吗?”
“你不是也想重生吗?你自己说的,这辈子太难,你想重新活一遍。”
“是啊。”孙晨不说话了。
“那就要渡劫,这是解开这辈子苦难最好的办法。”阿黎确定。
“你就那么信这些吗?”
“你不信吗?”她反问道。
阿黎说:“我们要去把地铁炸个底朝天。”
孙晨感觉阿黎的声音越来越远,遥远的爆炸声现在已经传进了他的脑子。
“你说个屁啊,你连天堂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吧。”孙晨飘飘然地爬上了阿黎的身子。
其实再过没多久地铁就要试运营了,可是如果要生下那个孩子,自己又怎么去渡这个劫呢?铁男没有给自己指示,阿黎迷茫了,她多想就这样一了百了地结束这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一辈子,可就在刚才,孙晨跟她说起那个孩子未来的时候,她竟然又有一丝期待,一家三口过着平淡生活的日子好像近在眼前了。
孙晨一阵一阵猛烈地朝自己的身体推进,阿黎也有些迷糊了,沉醉在那个美梦里,不一会儿便达到了高潮。
(2)
从表哥那里拿到了明瑛的个人信息之后,徐晓亮便立刻找来刘圆分享。同样是在这座城市长大的,明瑛的生活轨迹却和她们完全不同,光是琅东的几套房子就让刘圆哑口无言了,两个人泄气地坐在徐晓亮的家里。
入冬失败,十月都快过半了,温度还居高不下,没坐一会儿两人便全身是汗。
初一生了一窝的小猫,刚生产完没多久的初一又被基地给盯上了,天天在笼子外面虎视眈眈,他对自己一窝的孩子毫不关心,一心只想求欢。可初一毕竟当了妈妈,即便想着情郎,却也要比基地克制得多。
刘圆嫉妒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优秀的女孩儿,气得牙痒痒,便找来基地撒气,那只蓝猫在初一面前还能耀武扬威,可是到了刘圆的手上变成了可怜的小宠物。刘圆让他乖乖地躺在自己的双腿上,只要他动一动便作势要扇他。
徐晓亮本想叫刘圆放开基地,可是自己也心烦意乱的,讲不出话来,车站的事情尚未了解,处分还未下达,眼前又出现那么一个女孩。唉,那样的出身和学识都是自己羡慕的。她一直认为如果自己家庭条件更好些,她便能心无旁骛地读书,做一名知识女性,而不是整天在车站对着那些旅客施展狮吼功。
“我他妈我又想骂人了。”刘圆的手轻浮着基地的脑袋。
“干嘛,有什么办法,命苦啊,哪像人家,出身那么好,我要是有钱,别说澳门了,澳洲我都去!”徐晓亮指指远方,窗外没有澳洲,只有唐山路。
刘圆笑笑,“怎么办捏?陆望怎么会喜欢那种人啊。”
“吼哟,我是男人我也喜欢。”
“你好卵势利哦。”刘圆想动歪脑筋了,“诶,我们去搞一下她喂。”
“你怎么那么多事啊。”徐晓亮不耐烦,“你帮我把我的处分消了,我再陪你疯好不好。”
“有什么好烦的捏,船到桥头自然直咯。就看这个女的不爽啊,他妈的最烦这种富二代。”
“你能不能积点德啊,刘圆,你忘了铁男怎么讲你了。”
“我就是不服啊,怎么样。”刘圆摸摸基地的脑袋,蓝猫作势要咬她,被她重重了打了一下。
“你要是再打他我就要请你离开了,你信不信。”蓝猫朝徐晓亮叫唤,希望得到更多的帮助,“而且人家现在在澳门上学吧,也烦不到你什么啊。”
“妈的,别让我在地铁站看到她,不然我一定弄死她。”刘圆放狠话了。
“人家不坐地铁哒,有车的好吗?”
“他妈有钱人就不坐地铁啦。”刘圆反驳道,蓝猫瞅准时机,快速逃离,“死基地,又跑。”
“你们培训到什么时候啊,感觉都培训了一年了。”徐晓亮起身准备给基地做晚餐。
“说是十二月底试运营啊,三十一号吧,你来坐喂,我有纪念卡,到时候送你。”刘圆热心,“唉,你说要是有钱多好啊,可以出去玩,不用上班,男人也随便挑,喜欢什么都能买。”
“还用你说。”徐晓亮应和,“诶,最近问问你身边有没有朋友要养猫,我准备把小的都卖掉。”
“送我一只呗。”
“你妈又不让你养。”
刘圆起身走到初一跟前,看着它们一家人窝成一团,基地在角落暗中观察着刘圆这个巨人,“好舒服哦。”
“啊?”徐晓亮不明所以。
“我说这些猫好舒服哦,也不用挣钱,也没有出身贵贱的分别,有钱没钱都一样过。”
“放屁!跟着我的算好的了,你去街上抓条流浪猫看看喂,有多可怜,都是讲出身的。”
其实人要比猫好多了,猫没得选,人就不一样了,这一辈子除了吃喝拉撒,人要做无数的选择,而这些选择决定了你除了出身以外所有的一切。
“我只想要钱。”刘圆看到基地了,她准备再次捉住这只机灵的蓝猫。
“谁不想。”
徐晓亮的心情差极了,她难道不知道钱的重要吗?金钱划分了人的等级,而那等级是最让自己感到郁闷的,比如当她看到那个女孩子信息的时候,她便知道了对方的等级是高于自己的。这样的阶级概念其实之于富人来说可能是是暗语,是秘而不宣的,可对于穷人来说,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是刻在心里,写在脸上,反应在一言一行之中的。
手机响了,刘圆递给她,“主任打来嘚。”
晓亮接起电话便转身走去厨房,刘圆很快便听到了晓亮的骂声。
“他妈的,凭什么要听那群刁民的话啊。”
刘圆拿起逗猫棒勾引基地,可是蓝猫丝毫没有要过来玩的意思,他已经记住了这个每次来家里都要欺负自己的女人。
“那你调监控啊,你看我有没有违规。不说了不说了,好啦,我知道啊,主任。”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徐晓亮泄气地从厨房走出来,将手机搁在桌面上,刘圆还未开口,“他妈的,说要调我去票房。”
票房是车站最忙碌的,而且要直面最愚蠢又最心急的旅客,也就是徐晓亮嘴里最刁的刁民。
“妈的,死得好啊,真该死,真活该,妈的,自己死还不够,还要害老子。”
刘圆想安慰她一两句,“哎呀,估计去票房躲一阵,年底应该能放你回去啦。”
“妈的,老子真想干死那帮刁民。”
票房也是徐晓亮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待的地方,每天的工作便是机械地收钱,出票,没完没了地向那些刁民解释,还要挨他们的骂,如果没有那道玻璃幕墙,自己早就被那些刁民活活打死了。这个岗位只有罪受,没有任何权利,你永远坐在那里,买不到票的旅客能和你吵一辈子。
和票房比起来,出站口执勤实在是件美差。
徐晓亮心烦意乱,连基地的晚餐也不想管了。
其实不只是她,许多人都会那样,为了那份高人一等的权力而寝食难安。
徐晓亮没有父母可以帮她摆平这件事情,她能做的只有再去求求主任,或者站长,或者求求铁男,看看在老天那里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
(3)
陆望的好状态让铁男多少有些羡慕,他知道了,原来陆望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两个人正热络地通信交谈着自己的生活。
他感到曾经和自己的宗教越走越近的那个年轻人正和自己渐行渐远。
当然,最让他烦心的便是独眼儿,对于那天要炸地铁的事情,独眼儿的态度总是反复无常,有时候听进去了铁男的话,觉得这便是殉道,鼓起勇气便能一试,有时候却害怕得几乎动摇了自己的信仰。
可他终究还是会做的,铁男认为只要自己循循善诱,恩威并施,独眼儿一定会乖乖地走在殉道队伍的最前排。
梦,是上帝的旨意。铁男最近很少做梦了,那列开进它梦中的列车也再没出现过。或许是万艾可的副作用,他的睡眠变得断断续续,心率也不齐。可他依旧坚持服用药物,在这一点上,他和孙晨一样,可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吸,他不能像那个粉仔一样,整天迷迷糊糊的,铁男相信自己必须清醒地接收上帝的意志,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就像他深信,当他们殉难之后,便将重生。他之所以需要一个孩子,是因为上帝说过在劫难渡过之后将会诞下上帝之子,那是仙人下凡,所以阿黎在这个时候怀上绝不是巧合,他想自己其实早就预言了阿黎将会怀上神的孩子。
铁男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就这么死了,他是不会死的,他只是下凡来渡劫、受难的。多年前的事故是一难,是自己肉身受了难,而认识独眼儿,杀死三妹一家人,又是一难,是自己心里的难,是自己下了一遭地狱,和恶鬼相斗,虽然自己毫发无损,可这一难才真正决定了自己成为了天选之子。那么多年过去了,这案子从没被破过,这肯定也不是巧合了,神仙杀人不算杀,他也是帮那一家人渡劫了,而在他自己渡完最后一劫之前,没人能阻止得了他。
深爱着三妹的独眼儿成了自己的追随者,上门查访的民警也随了自己,不是为别的,正是为了最后那一劫。
越是快要到那一天,他反倒越不担心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怪上帝不再给自己旨意了,没必要了,一切说得够明白了。
铁男吃了药,摩拳擦掌兴奋得很,他拿出一号线的路线图。
劫难一共有三重,而第一难又缘起于独眼儿所认识的三妹,当年自己受伤是在八月三日,这三不是乱来的,一定也有着神圣的意义。
现在能用上的也是三个人,独眼儿、孙晨还有自己,当然他也一定要炸三站,第三站是百花岭,第十三站是新民路,第二十三站是鹏飞路,刚刚好。
铁男看着自己圈出来的红点,热血沸腾。
家里待不住了,铁男收起图纸出门转悠,有了重生的计划之后,再看路上的凡人,便觉得有些可笑了,像是真的打开了上帝视角一般。
那个拿着手机刷社交网络的眼镜男,将自己的不满都发泄在了评论区,卖弄自己知道的浅薄的知识只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真可悲啊,他真正的嘴巴哪怕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
那个带着金项链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女人的手,那是他二婚吧,前半辈子玩了许多女人,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靠身边那一个了,他满心欢愉地将希望寄托于那个看似单纯的女人身上,甚至为了他戒掉了花心的毛病,可他只是玩不动了呀,老而不死之时想找个人养老送终罢了。
那个坐在街边抽烟的保安,拿着日结工资,过着有今天没有明天的生活,每天只要一瓶啤酒便能打发觉得过得还不错,他贩卖着自己所能售卖的一切,自己的苦力,自己的身份,最后到自己的器官,别说灵魂了,他压根没有那种东西。
铁男对这些人不屑却又感到悲悯,他们该和孙晨、独眼儿一起,在那一天共赴劫难,赢得新生啊。
是啊,他是神,怎么会看得上这些凡人呢。
可他又怎么会懂得,有时候对他来说,能发言便是勇气;对他们来说,敢爱敢恨敢面对是执着;对他来说,活着便是坚持。
铁男只知道,把这些通通消灭,一了百了方能大彻大悟,得到重生。
(4)
调岗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徐晓亮唯有接受没有别的办法,她为了给自己谋条出路甚至陪站长去了两趟酒吧,喝了许多酒,被蹭了一晚上,可最后站长还是丢了一句“真没办法”给她。
这便是真没办法了,如果平时乖巧懂得溜须拍马,或许还能救一救,这个时候临时救场,人家自然知道你图的什么,知道你是真情还是假意,酒场上配合你,自己也得了自己想要的,满意了就把你丢一边了,她以为站长是傻子吗?站长也是明白人。
回票房上班前,自己还有一周的大休,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接到孙晨的电话。偏偏赶在自己最烦心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徐晓亮正想痛骂他一顿,没想到对面的声音却非常的冷静、克制。这是刚认识他的时候才有的感觉。
说要见一面,见就见吧,徐晓亮久违地打扮了一下,起码不能输给那个鸡婆吧,她心想。
本来想说约在万象城的,结果孙晨却选了他家附近的一家凉茶店。
徐晓亮穿着隆重地走进店里,孙晨已经坐在那里,“你要喝什么呀,我请你呗。”
晓亮一脸骄傲地坐在对面,“说喂,找我干嘛。”
“想你了,想见见你,不行啊。”孙晨今天还穿了件长袖衬衫,徐晓亮觉得有些可笑。
“真啰嗦。”
“阿黎怀上了。”
“管我屁事啊。”徐晓亮莫名地来气。
孙晨不知好歹地继续说,“我们准备要生下来。”
徐晓亮恨得憋了一肚子脏话,只等他再说一句话,就全部骂出去。
“我没有当过爸爸,可能也当不了爸爸了。”
“你想说什么嘿。”徐晓亮显然听出了孙晨话中有话。
“没什么啊,就想说,我很可能等不到孩子出世啊。”
“你他妈出什么事了啊,我都叫你戒了多少次了。”晓亮故意小声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也不是完全就是那个事情啦,总之就想告诉你啊,以后要是我的小孩生出来,你可得帮忙养着,铁男都说这孩子很金贵呢!”孙晨得意,好像上帝真的是用他的精子给造出来的。
“你不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不会答应你的。”看着眼前的孙晨,晓亮难免不想起往日的情分,即便是自己没生下他的孩子,可当真有一天他决定有小孩了,晓亮对他恨的同时又有些刮目相看。
“我马上要死了。”
“你生什么病啊?”
“不是病。”孙晨犹豫要不要把铁男的事情告诉晓亮。
“那你说啊,你想急死我是不是啊?”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
晓亮赶忙答应,“你说吧,我帮你照顾就是了,我们家侄女现在都是我带着,你放心。”
孙晨正想开口,屋外一道惊雷,没一会儿大雨便倾盆而下。
他傻傻地走到门口,神了,铁男说天机不可泄露,他刚想开口就变天了,这之前完全没有预兆啊。
“你是不是又发癫?”晓亮问他。
孙晨不响,看着窗外几万道雨点筑起的城墙填满了狭长的街道,守护着每一间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