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迟了近一周的时间,陆望还是在刘圆的监督之下搬进了那间屋子,成了居民中一份子。搬迁的那天,铁男和独眼儿都下楼帮忙提了行李。当天徐晓亮来的时候,铁男还紧闭房门不愿意让他们进去一探究竟,今日却非常热心,自己卧室的门也打开在那里,不过是一件普通的朝南房间,陆望伸头往里瞥了一眼,还真没什么特别,他不明白那天徐晓亮在的时候铁男为何严防死守怎么也不愿意打开。
如果不是这次旅行,他不会认识像徐晓亮和刘圆这样的女孩儿,而如果不是她们俩,陆望可能永远也不会和铁男、独眼儿这样的人打交道。
铁男很健谈,和陆望说话的时候语气活像一个知识份子,考究极了。
当铁男向他问起为何要来到这座城市时,陆望并没有提起自己要写的故事,反而是说自己因为车祸后的创伤,想离开故乡出来散散心。
铁男告诉陆望自己也受过伤,是大事故。陆望这时候便觉得其实铁男并非像他看上去那样,对他的敌意也慢慢消退了。
独眼儿更好玩了,说话彬彬有礼,生活规律。每天一早听到他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六点了,晚上听到沉重拖沓的步伐,八点了。每天如此。
最重要的是,陆望惊讶地发现,这两个给人第一印象是社会边缘人的中年男人都是有信仰的信徒。
铁男并不避讳向陆望展示自己的十字架挂饰,他说自己是信耶稣的,不过不传教,至少从不向陆望传教,陆望想打听些什么,他又欲言又止。倒是独眼儿,一听陆望对教会的事情感兴趣,便将自己的《圣经》借给他看,还向他分发了传单。
陆望问独眼儿为什么信基督不信佛,他说,“佛?佛祖我们供不起啊,信基督不用花钱。”
铁男听完便笑了,指指独眼儿,“你看看,就他也配信教?”
虽然独眼儿那么说了,可陆望却觉得其实独眼儿真的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除了信仰之外,他们都是平凡的人,每天的生活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陆望试着像一位作家一样观察他们的生活,试图用反常识的套路去猜测、揣度这两个人的经历。具体的方法是什么呢?看上去平凡的人,你便尽量将他的生活挖掘出波澜壮阔的一面来,而越是传奇的人生,就拼命将其想得平凡一些。
这就是所谓作家反常识的套路,也是陆望创作的信条。
(2)
陆望每天还去万象城的咖啡店守株待兔,可是那个女孩儿再没出现过,一个多月过去了,再没出现过。
他能轻易见到的只有刘圆。这座城市里,刘圆好像无处不在。
自打知道能在万象城的咖啡馆遇到陆望之后,刘圆便经常拉着徐晓亮去那里吃下午茶。铁路的工作是上一整天休两天,即便是如此轻松的工作,她们休息天的日常依旧充斥着对工作的抱怨。
陆望一直想告诉刘圆,自己其实并不需要她陪伴,特别是在自己想要等待另一个女孩的时候。可是每当刘圆在自己的对面坐定,将咖啡和自己的饮料工整的摆放在一起,他又觉得如果自己那么说的话实在是太伤人了。
于是为了让刘圆讨厌自己,他非常愿意同她分享一些在他看来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比如他对恐怖片的特殊爱好。
“额,说起来一般人可能接受不了,可那种比较变态的电影。我反而很感兴趣呢。”
“有多变态。”刘圆刨根问底。
“《困惑的浪漫》你知道吗?”
“不就是那个喜欢和尸体做爱的嘛?”刘圆知道的显然要比陆望想象的多,“那个一点也不吓人。”
“是啊,可我会喜欢这样的电影,很奇怪吧。”
“我不觉得啊,有一段时间我对这种电影也很感兴趣呢。”刘圆坦诚。
“是吗?”陆望车祸之后喜欢上了这样类型的电影,男人折磨女人,女人残忍地杀死男人,明明知道这些杀戮和折磨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我就喜欢恶心的东西呢,有时候遮住一只眼睛,也要坚持看完。”
“自己遮住眼睛,就会有一种其实有人在保护着自己的感觉,对吧?”
“好像真的是这样。”刘圆遮住自己的一只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向陆望,“你看电影的时候也会这样?”
“不会啊,我无论多不舒服也会看完。”
“忍得了?”
“习惯了就行,可是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还是会难过的,只是透过屏幕看的话,我觉得还好。”
刘圆还在透过指缝看着他。
虐杀类的恐怖电影和那种鬼吓人的电影不一样,一个是为了抹杀人的想象力,一个是为了勾引人的想象力。自从车祸之后,陆望就觉得自己丧失了这样的能力,这让他很低落。
和刘圆坐到了下午,这时候离吃晚饭还有一点时间,可那点时间干什么也嫌不够了。没有那么想和她一起继续待下去,可也不想那么仓促地分开。
“没什么事情的话,那我就回去了哦。”刘圆最终开口道,他们一起走到了商场的一楼大门口。
“嗯,总之,我就在这里住下了,放心吧。”其实要让对方放心什么,陆望压根就不明白。
刚送刘圆上车没多久,陆望便看见了那个女孩,她捧着一本很厚的书坐在下沉式广场的石阶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脚边放了一杯咖啡。
(3)
“受害者一共三个,是一家三姐妹,大姐是附近纺织厂的工人,二姐就在楼下的酒楼做会计,年底了生意照顾不过来,所以那天晚上她是最后一个回去的,进门的时候,姐姐和妹妹应该已经断气了。
妹妹那天提早回家了,她男朋友把她送上了车,然后就回饭桌上继续喝酒,警察核对了那天晚上去喝酒的每一个人的口供,都对得上号,他们原先觉得这男朋友是嫌疑最大的,可后来却拿他没有办法。
大姐是第一个毙命的,一榔头敲在了脑瓜上,后来又陆续砸了好几下脑袋,第一下还是最致命的,死了之后还不放心,凶手把她的手脚都捆了起来丢在了靠洗手间的一间小屋里头,恰好,那就是大姐自己的房间。
可以想象二姐回到家,打开灯一刹那的惊恐,凶手应该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习惯了榔头砸在人头骨上发出的声响,他的手已经掌握了力度,每一击下去都有各自的用处,恰好在他杀意渐逝的时候,人也死透了,不早不晚。
三妹一共受到了两次侵犯,一次在死之前,一次在之后。看得出来,这一整起案件都是针对妹妹的,虽然从死法上来看,他对于妹妹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者偏爱,可从妹妹是唯一一个受到性侵犯这一点上来看,他是针对妹妹的,这也是为什么,警方第一时间,将怀疑对象锁定为妹妹的男朋友。
如果说杀人的话,无非是为钱或者为情,可是这三个姑娘的社会关系简单,家里更谈不上有什么积蓄,屋子是姐妹三个合租的,他们从延寿县跑来哈尔滨,这是第三个年头,这间七十平的小屋是他们三个在这座城市的归宿。
其实姐妹三个差不多大,最大的大姐过完年才二十五,她的生日是一月一号。刚开始这屋子只有她和二姐两个人住,三妹虽然一直在哈尔滨,可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没人知道,二姐总说,“这小骚货现在把那些男人的家当宾馆住呢”。三妹是什么时候住进她家的,她不知道了,应该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一天,她把自己的大房间空了出来,家里从此又多了一个人。
你知道吗?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亲戚之间的关系是很近的,骂归骂,到底亲还是亲的,你说要是能让普通人之间也像亲人那么亲该多好,我觉得这是可以的。
好,言归正传,凶手杀人之后没有久留,没有翻箱倒柜去找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姐、二姐包里的现金他倒是全拿走了,三妹的包里只有烟和避孕药,烟他抽了一根,边走边抽的,地上弹了些烟灰。
最让警察在意的是,他们家的镜子全被敲烂了,正对着床的一面、客厅的一面还有厕所的一面小镜子,就是因为镜子破开成碎片的声音太过吵闹,邻居不放心,最后才会跑出来看,才会打开他们家虚掩着的门,才会报警。
警方最后将犯罪嫌疑人总结为三妹身边的社会闲杂人员,脸上或者身体有残疾,不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间,孔武有力,杀人不眨眼。
到今天,这桩案子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
“除了个子,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这个人就是独眼儿呢?”陆望恍惚。
铁男举起杯子,和陆望碰了杯,“这是真事儿,你不是要听故事吗?这样的故事我有大把多。”
陆望喝白酒,最多也就二两,跟铁男喝了两杯,脸已经通红。因为又一次遇到了那个女孩,所以回家见铁男在喝酒的时候,他也坐上桌喝了几杯。听完铁男的故事,陆望更恍惚了。
“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我不缺故事,我可以跟你说一晚上。”铁男有些得意。
“是好故事。”陆望真心实意想跟铁男求教了,一喝酒,尊严啊、骄傲啊什么都放下了,铁男讲故事太棒了,“你他妈真该去录一本故事会,你的声音比赵忠祥还牛逼。”陆望又干了一杯。
“小伙子,你听我说,我不止会讲故事,我还会看相,你信吗?”铁男得意了,得寸进尺了。
“你看看,看出什么来了。”陆望兴致来了,愿闻其详了。
“你喜欢上了一个人,最近一直在想着她。对不对?没人能在我面前藏事儿。”铁男自己喝了一口,他不找陆望碰杯了。
“谁?”
他拿筷子沾了白酒,在桌上划了一个“情”字,“我告诉你,就连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陆望笑了,他觉得神了。
“是不是?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他继续说。
陆望点点头,可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是因为不相信,反倒是因为太过相信的缘故,生怕铁男说到自己的糗事,“别说我了,说说你吧,铁男。”
“你想知道什么?”铁男并不介意陆望直呼自己的名字。
“比如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之类的。别提我的感情啦,我们这个年纪的感情你们是不会懂的,不是吗?你都多大年纪了。”
“三十多一些。”铁男不满意了。
“名字……”因为喝了酒,他大度地原谅了陆望,“其实我名字中的‘铁’啊,原来是个‘轶’字,我父亲原本想写一个‘轶’字,写了半天最后还是写成了‘铁’,最后就铁男铁男那么叫了。”
陆望坐回了沙发上,他决定不再喝酒了,门外传来了独眼儿拖沓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独眼儿转动钥匙,推门而入,一闻酒香,“什么好日子,喝上了?”他看上去今天心情也不错。
“陆望,这座城市是个危险的地方,像你这样漫无目的的瞎晃是要出事的。”铁男语重心长。
“怎么危险了?”陆望决定听铁男讲下去。
“我看见你的迷茫了,而且你很忧虑,你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你明明想要追求真理,却害怕面对真理,你靠幻想在躲避现实,我说对了吗?”
陆望不说话了,铁男不再像是一个蜗居在自己壳里的甲虫,他像是一只绵羊,浑身雪白、柔软,讲话轻声细语,皆为真理。
“你要信一个神。”
(4)
“你来啦。”女人问铁男。
“嗯。”
“你洗过澡了。”女人闻闻他的身子,满意地将其衣服褪去。
“你也香。”铁男对女人说。
“是呀,我也洗过澡了。”
“上次给你的东西看了吗?”
“看了,你写给我的,我一定都看了的。”
铁男褪去了上衣,满意地躺在枕头上。
“下次别来这里了,我休息的时候直接约在外面不好吗?不想你花这个钱。”
“约在外面也要给你钱啊。”
“我不要你的钱。你给我钱让我感觉在受罪一样。”
“好好。”铁男不再争了,“我不给你,你还要给别人的。”
女人不说话了,她知道铁男要开始数落自己了。
“你把那个人带来教会吧,你帮不了他的,你挣再多钱也帮不了他。”
铁男没有再继续,他也沉默了,他的手伸进了女人的衣服里,他熟练地脱下了女人的胸罩,女人全程一动不动,这是他跟铁男的约定,她不动,一切必须尽在铁男的掌控之中。
门外,客人陆续进场,这是一家正规的足浴店。
铁男跟她在走廊尽头的包厢,包厢里只有一张躺椅,门口的小窗上挂了件衣服,外头的人看见这件衣服就不会进来。
铁男向下探,女人出乎意料地握住了他的手,铁男有一丝愠怒,“诶呀,我今天来事儿了。”女人解释。
女人为难,铁男也停下了手,二人沉默了约莫有十几秒,铁男开口了,“你嫌不嫌我?”
“怎么会呢?”
“嘘。”铁男堵住了她的嘴,“我也不嫌你,这个血,只有我能看,只有我能碰。”
“这个多脏呢!”女人叫道,铁男的话显然不符合女人自己的认知。
“这是我们的秘密,是我们的仪式,记住了,在我们的仪式里,这是最干净的。”
女人没话讲了,手也渐渐松开。铁男的手伸了进去,沿着那个器官的外延一点点向里抠,女人有点不舒服,一点一点抠,她闭上了眼睛,努力适应着他的节奏。
“记住,你要全心全意地去感受。”
铁男说话,她在喘息,女人的手扶在了那个她视若神明的男人的头上,任由他舔舐着自己的经血。
铁男能感觉到女人身上香波的味道、血的腥味、口水咸味,数不清的各种味道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聚拢过来。
哦,还有他自己手指的味道,食指、中指的味道,女人的声音让他感到自己也渐渐达到了高潮。
女人的小腹像是波浪一般起伏难平,铁男终于抬起头,嘴角还带着血。
他满意地将嘴边的秽物擦了擦,“记住,这最是干净,这是常识。”
女人觉得他不像上帝了,倒像是恶魔,不过好在自己本来信的就不是上帝,恶魔还好,恶魔还好,她在心里呢喃。
(5)
铁男起个大早,他打开一本记事本,在五个人名之后写上了陆望的名字。
陆望还在睡着。
铁男吃了一粒伟哥,前些日子还是每天半粒,最近他决定加量到一粒。
他出门,时间尚早,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遇到看的顺眼的人就跟着她走上一段,他跟着那个女人来到了这间咖啡馆,点了一杯苦得让他咋舌的美式咖啡。
坐在铁男隔壁的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男人正摸着他身边那个年轻女人的手,对面坐着的好像是他的下属和另外一个女人,她年纪稍微大一些。
“一只手只能摸一个。”那个女人娇嗔道,铁男听得清,也看得见那个男人正抓着她的一只手,反复地揉搓,好像能挤出汁一样。
铁男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黑得发亮,洗白了的牛仔裤是好几年前的流行款,他的打扮上半身像神父,下半身又像是落魄的摇滚中年。
“我们要去看电影了。”那个男人站起身,顺手提起了身边女人的包,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看什么电影?”对面的男人不解,似乎他们还有事情没有谈完。
“有什么看什么啦,我们先走了。”他身边的女人已经被他扶起身,与其说是扶,更像是被一把抓了起来。
“轻点啦。”那个女人的屁股很大,铁男喜欢这样的女人,年轻,身材也好。铁男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他多么想要拥有这个女人。
眼睛男带着女人走了之后,只剩下对面坐着的男下属和那个稍微有点年纪的女人坐在原地,桌上摆满了刚点的咖啡和各种甜点,那个女人似乎准备把一桌的东西都吃完再走。
“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睡了一天,你叫我出来我就赶忙出来了,妆都没来得及化,她也是刚睡醒就来了。”女人明明还是化了浓妆的。
“这样。”那个男人靠着椅背,喝了口咖啡,他好像注意到了铁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像前一周,我们一起去酒吧,提前一个礼拜说,我就能叫到好多女孩子,今天太赶了啦。”她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是可惜的语气,“上次跟她说是出来陪我闺密她才出来的,你们不能太心急,你看,这次再叫很难了,不能急,要慢慢来。”
铁男对这个女人没有幻想,像这样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女人只会让他觉得恶心,他憎恨这些上了年纪还在外面卖弄自己身体的老女人,他既得不到这些女人,又不能像她们一样灵活地运用自己苍老丑陋的肉体。他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这就是钢筋刺穿自己身体后咕嘟咕嘟向外涌出血的声音,这又是地铁飞驰而过时风和金属摩擦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产生了火花,在他脑海里爆炸。
铁男闭上眼睛,他看见一列飞驰的列车在隧道中前行,这是一列永远没有终点的穿行在黑暗中的列车。
走出咖啡店,他又开始四处游荡,寻找着新的目标,因为要建造地铁,城市里满是扬尘,到处都是工地。
铁男替大地感到可惜了,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大地,像自己,大地和自己一样嘛,是被伤害了的全能的神明嘛。
这座城市里,高楼耸立的琅东是他的上半身,经济落后的西乡塘是自己的下体。
他高兴了,又难过了。总有一天旧城也要改建,城市修修补补一直在变,自己却没得变了,坏了就是坏了。
“唔,该变还是要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