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医生？谢医生？谢医生？”
谢星星醒过来，这是第几次了？她好像又开始了随时会不知不觉睡过去，陷入噩梦的情况。
葛翔宇那张认真严肃的国字脸离她近得快贴上去，“你醒啦。”
“你眼屎没擦干净。”
“噢对不起。”葛翔宇向后退去。
“上次给你开的治疗焦虑的药，有效果吗？”
“没有。但是我最近文思泉涌，想出了几个新的段子。要不，你听听？”
“葛先生，不是我不想听，我是怕我听下去，吃药的是我啊。”
葛翔宇本兴高采烈，听到谢星星这么说，立刻闭上了嘴，那样子看了叫人可怜。
“我说……你就没考虑过换个职业？”
“有啊。”
“什么？”
“相声、小品、脱口秀，我都试过。”
“……我是说，你就没考虑过换个和逗人乐没关系的职业？”
“你是指……春晚上的那种？”葛翔宇压低声音道。
谢星星凝视着他两秒钟，然后埋头写处方。
“喏，这是另一种治焦虑的药，你再试试。”
葛翔宇接过处方，“唉，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吃了就可以逗人发笑的药吗。”
“有啊。”
“什么？”
“大麻。不过不是给你吃，是给你的观众吃。他们飞大之后，保证你说什么他们都会哈哈大笑。”
如果自己也能一直像他这样固执，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了吧。
吴穹说得对，她没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从他指出这一点的时候，她身上的阿斯伯格综合征就开始慢慢瓦解。
每一次她犯下的错误，都让她原本毫无知觉的内心在慢慢溶解。现在，她为自己的过错充满自责。
这一次，必须要结束一切了。
 
戒掉吴穹，第一天。
戒掉吴穹，第二天。
戒掉吴穹，第三天。
谢星星每天早上醒来，数着她和吴穹永别的日子。她相信行为疗法，只要按照行为疗法，将吴穹和失去赵芬奇的恐惧联系在一起，就可以在大脑里成功地建立吴穹-恐惧联结。就像之前她和赵芬奇一起，在那个SM男人身上建立的SM-恐惧联结一样。
她度日如年。好在这段时间她越发频繁地陷入昏睡，有时几乎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是这样一来，她好像可以忘记吴穹。减少几分痛苦。但有时候的噩梦又是和他有关的。满头大汗醒来时，她会安慰自己，这也算是成功地建立了联结吧。
她不承认自己想念他。发疯般地。
 
李立秦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敲响了实验室的门。
“星星，你真的决定好了？”
谢星星点点头。
她已经把所有有关Skinner的资料都整理堆放在了桌上和地下，存有Skinner的资料的电脑也放在了桌上，以及，手上目前的所有Skinner，差不多30颗。
“我一直都错了。Skinner不能让普通人变得不普通，它只会带来邪恶。我一直不相信……事实却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也许，这是神的惩罚。神让人人生来平凡，自有祂的安排，要强行忤逆这一点，就会带来灾难。”
李立秦听完谢星星的讲述，在这个实验室四下走了几步，来来回回打量这里的每个角落。这里本来只是一个空旷的大型车库，后来，被谢时蕴和他改建成了实验室。
“你知道你爸爸当年为什么要建这个实验室吗？”
“为什么？”
“建造这个实验室的时候，他还没有开始Skinner计划。”
李立秦慢慢摩挲着实验室中间最大的那一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子。
“你知道我和Samuel是怎么认识的吗？”谢星星知道李立秦又要开启回忆模式了，每当他开启这个模式的时候，就会叫谢时蕴在美国时的英文名，Samuel。
“他只是简单说过，说Lynn……李叔叔你是个骗子。”
“他说得没错。”
李立秦说这话时，年轻时的那股狡猾似乎又回来了一点点。他得意地一笑，“当时我还不到20岁，比你还年轻。我凭借自己天生的这点小才能，在哪里都很吃得开。当地的吉卜赛人很崇拜我，所以我就跟着他们一起流浪，因为我的音乐才能，他们认为我是神指派下来的乐师，我就在队伍里演奏音乐……那几年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啊。”
“你当时搞了多少吉卜赛女人？”
李立秦“嘿嘿”一笑，“你知道吗？波西米亚文化里，男女本就是开放关系。”
“所以是多少？”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每周都有新的女人的天堂般的日子，Samuel突然出现了，他把我从那个吉卜赛社区抓了出来，非逼着我跟他一起上学。”
“所以，你20岁了，26个字母都认不全，没受过教育，却每周都能有新的女人？”
“如果你非要揪着这个不放的话……”
“李叔叔，不要吹牛哦。”
“你不知道，在吉卜赛文化里，音乐对他们的意义是什么。那些女人是把自己当祭品一样献祭给我的，因为，我虽然不识字，我却知道世界上所有的音乐。”李立秦这话说得傲气十足，让谢星星仿佛看到那个年轻时的Lynn，正站在这个实验室里。
“不过，你爸的出现彻底打碎了我的世界。当时我在街头摆摊弄些骗人的把戏，那年代，不管白人还是黑人，都很迷信中国面孔，以为神秘的东方文化能让人长生不老。Samuel出现了，当着两个黑鬼的面戳穿了我的把戏。我差点被那俩黑鬼打死，要不是我跑得快。”
谢星星不知不觉忘了今天叫李立秦来的目的，一时听入了迷。
“三天后，我又在同样的地方看到你爸，这次我学乖了，上去就拦住他要他赔我损失，他不肯，一口咬定我是骗子。”
“然后呢？”
“我当然有备而来了，我让他随便唱首歌。”
“我从来没听过他唱歌。”
“那恐怕是他这辈子唱的唯一一首歌。”
“他唱了啥。”
李立秦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唱：
“一个故事唱千载，梁山伯和祝英台，一双彩蝶传情爱，今日又向花丛飞过来……”
谢星星惊奇道，“黄梅戏？”
“他就唱了两句。他停下后，我哼了八句，比他还多四句。”
“我爸就和你成了朋友？”
“没，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位科学家发现了一只会说话的猩猩。”
谢星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李立秦自嘲般笑了两下，“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他。”
“什么？”
“我母亲年轻时是唱黄梅戏的，我虽然在美国长大，但是他要拿《梁山伯与祝英台》考我，还真是撞枪口上了。”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他逼着我跟他一起在学校上课。我好像一个进入了文明世界的野人，在那里，你懂不懂音乐这一点不重要……除了Samuel，每个人都认为我是弱智。”
谢星星沉默了。
“其实，Samuel的想法是，Skinner计划不是让所有人变得不普通。而是……让我们这样的人，变成普通人。如果每个人的潜能都得到释放，那我们就不再是怪物。”
李立秦盯着谢星星，又重复了一遍他一开始问的那句：
“所以，你真的决定好了？”
谢星星知道李立秦跟她说这么一大段，意思是这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还是你替你爸一起做出的决定。
“如果你决定好了，那就去做吧，你知道，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她点了点头。
 
他们俩花了两个小时，才把所有的材料都送进碎纸机；花了十分钟把硬盘格式化；花了一分钟，溶解了所有的Skinner；那些照片，谢星星是一张一张放进碎纸机的。
“这个也要？”
谢星星抬起头，李立秦手上是那张她和吴穹的照片。当然，在他眼里，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和路人甲的合影。
谢星星点头。
“咦，”李立秦把照片拿近，“这不是上回……我在这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谢星星想起来，那次李立秦来实验室找她，确实看到了吴穹。
“嗯。”
“他后来成了你的病人？”
“这件事说来话长。”
谢星星心想，何止说来话长。
“不留着做纪念？”
谢星星把照片扔进了碎纸机，连同其他所有她看见的未来。
最后一张照片也扔进去之后，工作基本完成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账户要处理，李立秦把这些时间留给了谢星星自己。
其实，也就只有一个账户要处理。
谢星星登上Dimstar。
地鼠不在线，这样最好不过了。她不擅长告别。
她发信给了之前联系过的那个介错人。
然后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介错人已经接受了她的请求。
她给地鼠发送了一句：
 
-谢谢你，朋友。再见。
 
然后点击了“确认”。
一分钟之后，当她再次试图登录Dimstar的时候，系统提示她：
 
该用户并不存在。
 
她合上电脑。
即便是我们这些天生具有潜能的人，也都是彼此眼里的怪物吧。
谢星星心想。
Samuel构想的乌托邦，毕竟是不存在的呀。
 

2 
殡仪馆。
由于涉及到司法案件，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孙畅的葬礼才得以举办。来的人不多，都是些亲戚和孙畅失明前认识的同学朋友。孙畅的母亲也从另一个遥远的城市赶来了，这么多年没见，她和孙畅的父亲没有开口打招呼，双方脸上共同悲痛的表情，化解了这么多年的怨恨。
这葬礼真冷清。
谢星星不禁回想起了父亲死的时候，她没有去参加的那场葬礼。那时候没有的悲伤，好像全都集中在这里一起施以回报。
“我爸爸的葬礼也是这样的吗？”她问赵芬奇。
赵芬奇一时有些失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但紧接着，他就被另一个人吸引住而忘了想这件事。
一个熟悉的人。
“你居然还有脸来这里？！”赵芬奇冲上去，对那人吼道。
谢星星这才注意到，卢后来一身黑色便装，出现在了殡仪馆门口。身后几个工人抬着一个大花圈，放在偏厅。这花圈过于盛大而显得格格不入。
“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她会……”
“没想到？！”赵芬奇一拳打在卢后来脸上。
他没有躲闪，鼻血瞬间就流下来了。他身后一个男人走上来，要帮他制止赵芬奇，被他拦住了。看上去似乎是他的助理。
卢后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鼻血，没有理会赵芬奇。“我只想来给她上一炷香。”
“滚！你没有资格！”
卢后来的助理走到孙畅父亲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孙先生，这是我们卢老师给孙畅的一点补偿。他之前没有好好照顾孙畅，心里很过意不去。”
孙畅父亲铁青着脸色，他虽然不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也大概知道卢后来把孙畅的画拿去当做自己的作品，在画坛获得重大影响，这段时间风头无两，事业再次取得辉煌的事情。他的所有作品都因为这一幅画而被重新估值，身价一时陡增，这助理看样子也是新请的。
孙畅父亲没有接过那张银行卡，助理的手僵在那里。
“他就是把孙畅照顾得太‘好’了！”赵芬奇瞪着卢后来，“你怎么可以无耻成这样？！”
卢后来好像没有听见赵芬奇的话，只是一直盯着孙畅的遗像，喃喃自语，“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赵芬奇还想动手，被谢星星拉住了。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就把你之前做的事公布出来，还她一个公平吧。”谢星星说。
“你们不要污蔑卢老师了！”卢后来的助理说道。
“别装傻了。”赵芬奇怒道。
“人都没了，这些钱又有什么用呢。”孙畅父亲看着那张银行卡，啜泣道。助理只好先把银行卡收回来。
“先让葬礼继续吧，让她得到平静。”谢星星说。
卢后来、赵芬奇一时沉默，然后各自退到一边。葬礼得以继续，按照仪式一一走完流程。
孙畅父亲和另一个亲戚抬出了一幅蒙着白布的画。“畅畅，这是你生前画的最后一幅画，让它去你那里一起陪着你吧。”
卢后来盯着那幅画，表情突然古怪起来。“她，后来又画画了？”他失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孙畅父亲正准备把那幅画投入火盆中，卢后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孙父的胳膊。“等一下——”
孙畅父亲回头看着他，卢后来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扭曲的兴奋。
“能不能让我看一眼这幅画？”
孙畅父亲没有理他，想要继续自己的行动。卢后来紧张极了，死死拽住他。
“伯父，求您了。”
孙畅父亲看着他，眼里透着恨意。“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让她学画。”
就在孙畅父亲要把那幅画掷到火中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出现了。
“等一下——”
所有人一齐向那声音处望去。
黑衣黑裤，棒球帽，针织手套。
还能是谁呢？
谢星星瞪大眼睛，感觉自己心跳要停止了。
吴穹走上前，和孙畅父亲简单地点头道，“我是之前给孙畅做过心理辅导的那位，我想给她上炷香。”
孙畅父亲微微点头。
吴穹点燃一炷香，在孙畅遗像前拜了三拜。然后拿出一份礼金，递给孙父。孙父迟疑了一下，默默接受了。
这些都做完之后，吴穹这才走到卢后来面前。他掏出一份文件袋，递给卢后来。
“这是什么？”
吴穹没回答。卢后来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拿出几页纸，他看了纸上的内容后，大惊。
“你……你是谁？！”
吴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拉起卢后来的右手，把衣袖拨下去。卢后来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电子手环。
“我是这个手环的开发者。”吴穹说着又拿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原来卢后来戴着的是Plus。
卢后来起初不相信，但看了吴穹的名片后，不得不相信了他。
“你这么做是非法的！”
“我知道，”吴穹看了一眼孙畅的遗像，“但我作为死者的朋友，有义务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这份文件是我通过正规的律师事务所，获得了我司的许可，合法得到的。”
卢后来看了一眼他的助理，“帮我打电话给我的律师，要他现在就来！”
助理慌忙点头，奔出殡仪馆。
“现在，是你自己说出来，还是我帮你说？”
卢后来脸色苍白，沉默着无法做出决定。
吴穹见他这样，便转过身面向殡仪馆的所有人，从他进来到现在，一眼也没有朝谢星星这边看过。此时，他看了一眼谢星星。这一眼只有谢星星捕捉到了。她突然平静了下来。
“我是幸光制药的一名员工，也是我司开发的产品Plus手环的开发者，这款手环是面向所有人群，用以检测使用者身体情况和服药数据的医疗产品。一次意外我发现，卢先生一直在使用我司的手环。”
他看了一眼卢后来，卢后来的右手已经开始发抖。
“总之，根据我获得的数据表明，卢先生一直患有帕金森病……”
谢星星听到这里，一道闪电劈过，她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帕金森病是一种常见的神经系统变性疾病，老年人多见，平均发病年龄为60岁左右，40岁以下起病的青年帕金森病较少见。帕金森病最主要的病理改变是中脑黑质多巴胺能神经元的变性死亡，由此而引起纹状体DA含量显著性减少而致病……”
人群中已经有人不耐烦听吴穹介绍下去，“你到底想说什么？”有人喊道。
谢星星走出来，接着吴穹的话说道：
“通常是一侧肢体的震颤或活动笨拙，进而累及对侧肢体。”
卢后来试图用左手去按住一直在发抖的右手，但左手也开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在场的人终于开始有人把吴穹和谢星星的话和卢后来的反应联系起来。
“也就是说，”谢星星把头扭向卢后来，“你早就不能画画了。”
卢后来额头上渗出大粒的汗珠。“你、你胡说……”
“以及……我之前误会了一件事。”谢星星对赵芬奇道，“你还记得你在画室发现的那个药瓶吗？”
“你是说？”赵芬奇恍然大悟。
谢星星点点头，“之前我以为那个药瓶是孙畅的，其实，那不是她的。”谢星星看向卢后来，“那是你的，对吗？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Langston发现一些吸毒者会快速出现典型的帕金森病样症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卢后来。”
谢星星此话一出，在场人皆哗然。
“……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卢后来依然试图挣扎。
吴穹这时道，“那个药瓶，我想不是你搞错了。应该是孙畅早就知道了卢先生你吸毒的事，于是假装是自己的，帮你掩饰而已。”
吴穹看了一眼孙畅的遗像，“她虽然看不见，但她听得见。她早就知道你无法画画，这三年才陪在你身边。不是她习惯呆在你的画室，是她怕你不习惯。”
卢后来听了此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
“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那么大……如果知道她会自杀，我，我绝对不会做出这件事。”
“我只是不想成为一个曾经的天才……你们不知道这有多残忍。我宁愿，我宁愿从来也没有成为过一个天才。”
“况且，她是一个瞎子，又有谁会相信那幅画是一个瞎子画出来的呢？连我都不相信……连我都不……”
没有人怜悯卢后来的哽咽。
卢后来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某种魔怔中，他突然站起来，蹿到孙畅死前画的那幅画前，掀开那块白布，他盯着那幅画许久，然后狂笑起来。
“她也只是个一次性的天才啊！哈哈哈哈。”
一个人上前，然后是第二个，人们陆陆续续地一起过去，想看看这位刚刚重获荣誉的女孩，在生前画的究竟是什么。
每个人看过那幅画，都吃惊又好奇地转过头来，盯着赵芬奇、吴穹和谢星星三人。
他们三个是最后看见那幅画的。看见的那一瞬间，他们也愣住了。
那是一幅吴穹和谢星星拥吻，赵芬奇健康完好地站在一旁的画。
只有谢星星理解了这幅画的意思，那是她和孙畅的约定：她会画出她所看见的他们三个的未来。
“你看，未来不是不可改变的。”
谢星星愣住了，“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之前看见的我们俩的未来，以及你看见的赵芬奇的未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一直都知道？”谢星星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吴穹微笑道，“我有读心术。”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其实要感谢你的那位李叔叔，是他告诉……”
谢星星没有让他说完，而是踮起脚来，吻了他。
这个吻像芭蕾一般轻柔，谢星星在内心确认，这个头晕目眩的感觉，就是爱。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谢星星和吴穹抱在一起拥吻，赵芬奇在看着他俩，虽有些惊讶，但慢慢露出了笑容。这一刻仿佛就是那幅画的现实版。
“我还是慢了一步呀。”
未来果然改变了。
谢星星感觉自己快要晕眩了。

3
王怀松，现年52岁，已婚，育有一女。入校时以全系第一名进入W大学心理系念本科，后保送研究生。放弃了博士保送名额，毕业后先后在国内几家顶尖的制药公司工作，带着多项专利几年后出来自己创业。有毅力，有判断力，有魄力。幸光制药一路成为业界一流的公司。现在的他，虽然已年过五十，但常年保持运动习惯和良好的饮食，使得他依然精力充沛，比公司三十岁的年轻人工作状况还要好。作为一个商人，非常擅于玩弄心理战术，在不使用卑鄙低劣的手段情况下，令对手臣服。作为一个领导人，以公正公平的行事风格，赢得人才的投靠。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显然也看不出什么瑕疵……
吴穹在幸光制药这半年，对这个男人的第一个了解就是，完美。
第二个了解是，王怀松作为一个极度自律的人，会在每天上午8点到公司，8点半去公司健身房进行一个小时的锻炼。
所以，他想知道王怀松的秘密，就只有这一个小时时间。
在这方面，他做得远比王天依要有耐心。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利用每次和王怀松一起进入他办公室的机会，搞清楚他办公室大门的密码。
密码是随机生成的，每一个月换一次。
这个月的密码已经记在他脑海里了。
他在走廊上，远远地看见王怀松走出了办公室，一身运动装。
Plan A，行动开始。
大门的密码，输入成功。
接下来是电脑的密码。这是从王天依那里得到的，从上次王天依在这里闯进来做演示那次，他知道了一个信息，王天依是知道父亲电脑密码的。这之后他故意放风给同事们，其他爱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王天依知道自己爱喝酒。
不是普通的酒。烈酒，单一麦芽威士忌。王天依喝两杯就会醉的那种。
电脑密码当然不是关键，因为他要搞清楚的那个秘密，肯定不在这个电脑上。但电脑是一个人长时间相处的工具，是工具，就会留下使用痕迹。
吴穹很快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串IP地址。王怀松还在哪里使用过这个电脑？除了家、公司。那串IP地址显示了一个新的地方。吴穹反馈给自己在美国时的黑客朋友，也是他曾经的创业合伙人。对方回复了一个方位图给他，图上显示，那个地方就在幸光制药大楼的地下。
电梯和救生通道梯都只通到负二层，停车场。吴穹在停车场转了一圈，他从来没发现这里还有什么可以通往更下面一层的通道。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一间挂着“维修中”牌子的储物间的门上。他花了点时间弄开了储物间的门锁，里面果然还有继续往下的通道。看起来，这本来就是一个通往负三层的通道，后来被掩饰成了储物间。
吴穹被一道大门挡住，这里用的是指纹机。
没有Plan B，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次成功。所以，他不得不花了那么久来准备，因此，他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每一个可能需要的东西。
吴穹掏出他之前弄到的王怀松的指纹，小心翼翼盖上去。
嘀——
大门开了。
这是一个偌大的实验室。
和这里比起来，谢星星的那个差不多就是个作坊。
吴穹在实验室没走两步，就被一块大的透明玻璃墙吸引了。玻璃墙上贴着很多照片，每张照片都是一颗药丸。旁边有小字的注解，“X 1.1”“X 1.2”，如此一直到了“X 5.3”。
看来这就是幸光制药一直在秘密研制的药了。
但这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抗抑郁药。
吴穹发现玻璃墙旁边是一张大的玻璃药柜，像首饰柜一般，每一代X药物都放在一个小隔间里，看起来这里面存放的就是到目前为止的所有X药。
他听到实验室里一直传来的轰鸣声，循着声音发现源头是一个单独隔开的房间，里面是机房。
很快他就发现了，实验室里放置着的超级计算机。看来他们在运用超级计算机解出这个药的分子式。
这才是王怀松开发并投放Plus手环的真正目的。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是为了这个药。手环可以大量收集使用者的数据，再运用超级计算机慢慢接近他想要的结果。所以他才那么着急让吴穹找出手环的最终算法。
吴穹hack进了主机，十分钟后，他被自己看到的东西震住了。
Xanadu计划。怎么可能？这太异想天开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他没时间继续在这里震惊。
之前他不知道王怀松健身完会去哪里，现在他知道了。
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离开前他被一个名为Xanadu Test的文件吸引住，犹豫了一下，他打开了它。
里面是无数的人物档案。
前面全部的档案里，实验结果那一栏都写着，失败。
他翻到第一个写着成功的人，是一个名叫“葛翔宇”的人。职业那一栏是，喜剧演员。他读了一遍葛翔宇的实验结果描述，然后掏出手机给谢星星发了条微信：
“我知道孙畅是怎么死的了。”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真的没时间了。吴穹放弃继续翻看档案，他Copy了这份文件到U盘里，小心翼翼地退出主机，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离开实验室之前，他路过那面玻璃幕墙，突然有些好奇墙的背后是什么。从正面投过来，那背面也贴了很多照片。
他绕过去，不禁愣住了。
那上面，全部都是谢星星的照片。
谢星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
 
 
卢后来的律师来了之后，一直在拼命责怪卢后来为什么在他赶来前就说出了一切。
“我不想再演戏了。”
“我不管你做了还是没做，我的职业要求就是帮你脱罪。”
卢后来疲惫地笑了笑，走出了殡仪馆。
“这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目送着还在据理力争地说服他的律师，跟在他后头一起走出殡仪馆。刚刚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戏剧性，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几个年轻的男女。
谢星星慢慢地抚摸着吴穹的脸，“你真的没有PTSD，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装的，你连我都骗了。”话是这么说，谢星星却并不着恼。
“骗你还不容易？”赵芬奇在一旁插嘴，他显然已经对这个画面感到腻歪。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谢星星想问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但她又不好意思，况且赵芬奇还在旁边，这么问，旁人还以为她问的是“什么时候开始伪装”。
“你想知道？”
“嗯。”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就明白了。”
“现在？”
“现在。”
谢星星看了赵芬奇一眼，赵芬奇回她一个眼神，“看我干吗？他问的是你又不是我。”
“好。”
言毕谢星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放下手，从包里掏出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原本以为自己做完这件事会后悔，但是现在，”她看着吴穹，“我应该不会后悔了。”
“必须要现在？”
“嗯。”
“不能等我们从那里回来吗？”
“就一下！”
谢星星松开吴穹的手，拿着那封“忏悔书”，把它交给孙畅父亲，“这封信很重要，请您回家后务必看完它。”
“说吧，现在去哪儿？”
 
 
殡仪馆在W市的市郊，谢星星坐上了吴穹的车。上了车之后，两人又沉默起来。谢星星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对他说，此时吴穹不开口，她好像也无从说起。吴穹的车开得颇有些生疏，他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想听什么？”
“我不听音乐。”
吴穹笑了下，“其实我也是。”不过他还是随机放了一张CD。肖邦的钢琴曲瞬间充满了车内。
“所以，你给孙畅父亲的那封信写了啥？”吴穹突然开口问。
“是有关她的死亡的真相。”
“噢？卢后来还干了什么？”
“不是他，是我。”
吴穹看了一眼谢星星，没有说话。
“我……这个事情很复杂，等之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现在说也可以，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一会儿。”
谢星星看了看吴穹开车的侧脸，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我相信。”
谢星星以尽量简单的方式，介绍了她父亲的Skinner计划，和她如何完善了父亲的药物，又是如何选择了三个实验对象。她没注意到吴穹听着这话，脸上闪现出了异样的神采。
“所以你觉得是你害死了孙畅？”
谢星星点点头，“我发现Skinner并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我毁了它。”
嗤——
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吴穹紧急停下了车，“你说什么？”
谢星星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吃惊，但还是继续道，“我毁了它。”
“你是说，你做出来的那些药？”
“全部。和它有关的一切。现在世界上没有Skinner这个东西了，也永远不可能再有了。”
“永远不可能的意思是……”吴穹表情古怪地盯着她，“即便资料没了，你也应该可以复原吧？毕竟你成功地知道了它的分子式。”
“我做出的版本，只是靠近了它的完善形式，还有很多不稳定的地方，只能说是一个残次品。怎么了？这很重要？”谢星星奇怪吴穹怎么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就算它是残次品吧，你不能再做出来了？”
“不能。它的分子式的复杂性是不可能靠一个人的大脑记住的。”
吴穹仍然不肯接受这个结果似的，反复追问这件事的细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几天。”
“哪一天？”
“上周五下午。怎么了？”
吴穹回想了一下，然后流露出懊恼的神色。“就是那一天呀……”
“到底怎么了？”
吴穹盯着她，“不，你一定可以想起来的。Skinner的分子式。”
谢星星从吴穹的目光里读出一股阴森，她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得解开了安全带。“对不起，我不想跟你去什么地方了。我想下车。”
“下车？”吴穹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你下呀。”
谢星星打开车门，走下去。
原来他们在高速公路上。
天气不知怎么地忽然阴起来，走出去才发现路上已经一片雾蒙蒙的，像要下雨的样子。这个场景和十年前的那天非常相似。
她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回头看，吴穹也下了车。
“你认出来这是哪里了吗？”
谢星星向四周看去，她突然意识到了，这里就是那场车祸发生的地方。
“你认出来了？其实离真正的地点还有点距离。我们还得再开几百米。不过，高速公路上，你看哪里都差不多。”
“这儿，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吴穹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谢星星看着他的脸，冷静道：
“不，你不是吴穹。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