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画师

5
从早上开始，幸光制药研发部的人就一直在窃窃私语，“这不是那个谁吗？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幸光制药之所以能在行业中占据重大地位，主要是因为它是少有的集研发、生产和流通于一体的综合性医药企业。幸光制药的总部位于W市的CBD，周围林立的是知名银行、IT公司、地产公司，但总部大楼的核心部门，不是销售部，而是研发部。王怀松虽然是学心理学，但他的强项不是研发而是管理。他是成功的企业家，其成功处就在于知道哪里不行补哪里。因此，对于一个医药企业来说，研发部罕见地和销售部同处地皮高昂的面子地区，生产部则在各地的远郊。

对于如此一个大公司来说，本来吴穹也不算多有名，要知道公司的核心管理层，大部分员工都不清楚有谁。只是Plus手环一发布，他以手环研发者的身份在发布会上亮相，想不知道也难了。

谁也不清楚吴穹究竟是来干嘛的。中午的时候，吴穹在公司食堂遇到王怀松，“一个人？”

“嗯。王总也来食堂吃饭？”

“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这里的糖醋排骨是全市最好的。”

王怀松和吴穹坐在食堂一角，饭吃到一半，王怀松才不经意问起，“上午你去研发部了？”

“对。”吴穹没问王怀松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公司里也有不少人内部购买了手环，我想问问研发部的人使用感受，他们的反馈很可能和普通人不一样。”

“噢。”

王怀松也没继续追问，而是注意到了吴穹的手套，“听说天依的朋友在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对。”

“怎么样了？有效果么？”

“还没有。”吴穹想了想又补充道，“会有的。”

“那就好。”

两人很快结束了这顿饭。

吴穹没说假话，他去研发部起初的目的是为了收集反馈意见，但他没提一个意外发现。

谁都不知道公司内部在研发一款新型抗抑郁药这件事。


回到15层之后，吴穹在电梯口被王天依堵住了。

确实是堵，王天依拦住他，单刀直入，“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既不是Plan A，也不是Plan B，什么Plan都没有。在经历了各种试探之后，王天依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定不再使用什么技巧了，既然已经输了，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地告诉吴穹，自己就是对他有意思。这么决定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即便失败了也无所谓。

出乎她的意料，吴穹的回答是，“好啊。”

地点是在王天依自己的家。平时她很少会住在这里，尽管王怀松帮她付了首付，她自己负担贷款，但她还是更喜欢回家住，热闹。这点让王怀松说过很多次，“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每次都以王天依撒娇作罢。每当她回自己的房子住，多半都是因为，还有另一个人一起。

这是在W市新兴住宅区柏景湾的一栋公寓房，住在这里的基本是年轻人。小区最吸引人的是它的景观建设，王天依的房子在最高层，可以透过落地窗看见外面的一片郁郁葱葱。

夜色则更加美。两人吃的是家常中式晚餐，王天依本可以做出更加完美的料理，但她刻意做得有些瑕疵，好让吴穹不必问也知道这是她的手艺，而不是提前请厨师来家里做的。

确实，王天依觉得自己放下了技巧，但她没意识到这种下意识赢得好感的倾向，是属于一个恋爱中的人如影随形的一部分。

这顿饭吃完，王天依觉得自己喜欢吴穹这件事不必开口他也知道了。

她不知道的是吴穹早就知道了。

吃完饭，两人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喝酒，背景音乐是肖邦。

“你知道我喜欢肖邦。”吴穹这话不是疑问，也不是惊奇，像是一句陈述，让王天依不知如何回答。

“你还知道我喜欢喝——”

“我知道你喜欢肖邦，爱喝单一麦芽威士忌，不喜欢别人喷香水，但我不知道你究竟遭遇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谈恋爱，有什么理想，以及，喜不喜欢我。”

王天依盯着吴穹，吴穹也没移开目光。

“你是个挺好的女孩。”

“那就是不喜欢咯。”王天依心里一沉，“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今晚请你吃饭吧。”

“抱歉，我不想骗你，但我没想过这件事。”

“哦？”

“我的确经历过一些事，不过它们已经过去了。我不谈恋爱是因为还有些事没做完。你也可以说那就是我的理想。”

吴穹镇定地看着她，说得非常诚恳。王天依不由自主地就相信了他。

“那最后一个问题呢？”

“因为有些事还没做完，所以我没想过。”

“我挺喜欢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瓶18年的格兰利威特，王天依觉得今晚的自己完全不是平时的自己，她头一次觉得爱情不是一个游戏了，喜欢对方就让对方知道这种小孩子才有的单纯，第一回占据了她的内心。
“是非常喜欢。”她说。

吴穹笑了笑，“谢谢，没人这么跟我说过。”

“真的？”

“真的，大部分女孩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是，你热不热？”

吴穹戴着手套拿着酒杯，确实是一副格格不入的画面。

两人一起笑了。虽然吴穹没有对这份表白做出什么正面回应，但王天依已经感到非常开心，这也是她之前从未体会到的感觉。她觉得只要能和这个人在同一个空间，说些简单的话，一起吃顿饭，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也就是说，你得等实现了你的理想后，才能结婚咯？”

“嗯。”

“好。”

“好是什么意思？”

“我等你。不过，你的理想不会是维护世界和平那种吧？”

“不是，是毁灭世界。”

“噢，那倒是比维护世界和平要快一些。”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王天依没有再追问吴穹要实现的是什么事。但她隐隐觉得，这件事和吴穹的PTSD是有关的，等到这件事完成，他的病也会痊愈。那时，他们就可以比现在这样对坐在窗边还能挨得更近，非常近……

“对了，你知道幸光制药在开发一款新型抗抑郁药的事吗？”吴穹突然问。

王天依愣了一下，“不知道。”

“噢。”

“怎么了？”

“没事。”


按照谢星星给的地址过去，是一栋看似教育培训的学校。地址后头还附加着一句“进大门后左转走到底，右转拐弯处一栋灰色建筑，敲门即可”。

“你找到了。”谢星星给他开门。

吴穹走进去，发现这个简陋的实验室里竟然有如此先进的设备，不禁有些惊奇。但他什么也没问。谢星星也没有介绍这是什么地方。两人很有默契地没说什么话，就开始了治疗。

谢星星帮他清洗头发，然后用生理盐水涂抹电极，安装，再将EEG脑电仪戴到吴穹头上。

“这次没有什么童年阴影那一套了？”

“我从来就没信过精神分析那一套。”

全部准备完毕后，谢星星坐在他旁边，然后把隔着两人的帘子拉上，现在，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现在开始，我会用最传统、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治疗你。”

“噢，Skinner？”

“什么？”谢星星心头一震。

“Burrhus Frederic Skinner，斯金纳，新行为主义学派创始人。你现在不是正打算用行为疗法治疗我么？”

“你说得没错。”

“别紧张，我没有读心……”

“久病成良医。”两人同时说道。

吴穹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现在，把你的手套摘掉。”

吴穹照办。

谢星星密切观察着电脑上的脑波情况，吴穹脱下手套后，脑波还没有明显起伏。

“接下来，我会慢慢接触你的手，如果你有什么不适，先忍住，实在忍不住了，你就说‘停’。好吗？”

“好的。”

谢星星摘掉右手的塑胶手套，揭开帘子一角，慢慢去摸吴穹的手。

脑图有了些微的起伏。

不过，谢星星自己的心跳得更快，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吴穹的手太热了，由于常年戴手套的缘故，他的手部皮肤尤为光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手上的纹路。她透过帘子去摸这么一双手，自然有些紧张。

那双手突然握紧了自己的手！

谢星星吓了一跳，赶紧抽回自己的手。

“你怎么了？”

“可以继续。”

“那你干吗……”

“哦，我是受得了，但我怕痒。”

谢星星一阵无语，“好吧，我用点力。”

手部的测试结束。接下来是——

“下面我会碰你头部的一些部位。”

“嗯。”

谢星星把帘子再拉开一点，吴穹正看着她，让她心里又是微微一惊。

“你能不能……”

她话没说完，吴穹就把眼睛闭上了。让她简直不知道这人的“读心术”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星星用指尖一一去接触吴穹的耳朵、额头、眼睛、鼻子、嘴唇，最后是脸颊。脑图比刚刚的起伏要更明显，同时她感到吴穹的脸部肌肉有些发抖，他在控制自己。

“接下来我会用更多的皮肤面积接触你。”

吴穹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见过的次数虽然也不多，但是，只有这次谢星星真正看清了他的样子。或者说，真正仔细看见了他。

虽然比不上小栗旬，不过，确实很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单眼皮，高鼻梁，薄嘴唇，五官立体，闭上眼睛的时候，能够清楚看见睫毛很长地耷拉在下眼皮上。谢星星盯着他的嘴唇，又陷入了未来，难道我真的会和他……

“怎么了？”吴穹突然睁开了眼睛，见谢星星正盯着自己，问道。

“没、没什么。”

“那继续吧。”

“嗯。”

吴穹再次阖上眼睛，谢星星伸手过去，整个手掌和他的左脸颊贴合在一起。脑图起了强烈的波动！

吴穹眉头锁紧，似乎在努力承受某种难受的感觉，如此持续了数十秒，脑图的波动在增加。

“停。”他说。

谢星星把手伸回去，开始记录数据。

“你可以把手套戴上了。”她说。

吴穹戴上手套，然后谢星星帮他拆下脑电仪，一一清洁完毕。

“你可以回去了，今天的治疗结束。”

“下次是什么时候？”

“明天。”

吴穹没有对治疗疗程突然加快有什么疑问，简单地告辞之后便离开了。

他走之后，谢星星才打开连接着脑电仪的电脑上的第二个脑图，开始记录另一组数据，然后保存在名为“Skinner”的文档管理器下。

 

6
“上次我们节目播出了有关孙畅妹妹的故事之后，收到了热烈的读者来信，有来鼓励她好好生活的老教师，有想收她为徒学按摩的盲人技师，还有愿意自然死亡之后捐赠自己的眼球给她的八十岁老头，虽然这些宝贵的意见不一定会被采纳，但在此还是感谢《养生大讲堂》热心、善良的听众朋友们……在此，我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孙畅妹妹已经从抑郁中走出，重新开始画画了！同时，还有一个好消息，在此我先替她隐瞒一下，等到下期节目再和大家分享。”

 

“你说的是什么好消息？”赵芬奇搬到谢星星家之后，和之前的生活状况几乎没什么变化，本来他就经常来谢家蹭饭，有时打游戏看电影晚了，就在沙发上凑合一宿。他搬过来，连牙刷毛巾拖鞋都不用带，这里早就留有他的备用日常用品。说是搬，实际不过就是不间断地多呆一段时日罢了。

“哦，那个啊。还记得第一次我们去看她时，卢后来不是指给我们看墙角那幅画吗？”

“嗯。怎么了？”

“她之前画了三年，后来停了。现在她又继续画上了。”

“噢。”他不说，谢星星也猜到孙畅一旦拥有了那个复原能力，在小试牛刀之后，重新开始那幅画几乎是必然的第一选择。

“而且下月有个非常重要的画展，会有不少海外著名的策展人过来，孙畅说，想在那之前完成这幅画，去参加那个画展。”

“她可以的。”

“是啊，她本来画得就那么天才，现在以盲人的身份参加……一定会引起震惊。”

谢星星陷入思考，目前看来，Skinner给孙畅带来的能力是积极而有用的，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还非常契合她的理想，且没造成什么副作用。给她Skinner以来的心理负担到此时终于缓解得差不多。

但赵芬奇呢？

谢星星每天都会看好几眼那个照片，不仅没有变化，连原本看得见的浮影也在一天天模糊。她不得不开始增加服用Skinner的频率，由以前一个月一次，改为一周一次。截至现在，她还不知道Skinner有什么副作用。但毫无疑问的是，她的抗药性在增强。其他被试都只吃过不到三次Skinner，只有她在承担极大的风险拿自己做实验。她必须要快，抢在抗药性终结Skinner 1.1之前。为此她正在全力通过新收集到的数据比对修正Skinner结构式，但数据还不够多到更加精确结构。


秘密实验室。

第二次行为疗法。

这一次两人的话更少，洗头发，涂电极，佩戴脑电仪，整个过程沉默而有条不紊，像某种仪式。

“接下来，我会从接触你的脸颊开始。还是像上次那样，受不了了，就说‘停’。”

吴穹点点头。

谢星星伸手过去，这一次，吴穹已经不再闭上眼睛，谢星星也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两人就像患者和医生那样，房间里少了不少尴尬。

脑图比上次的波动要少了一些。看来可以再下一步了。

“把上衣脱了。”

吴穹照做。他脱掉外面的长袖衬衫，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背心。

“这个也脱了。”

吴穹照做。他外表瘦削，其实挺精健，肌肉紧实。但腹部却有一道很长的疤痕，让人无法回避。

“这是？”

“车祸留下的。”

谢星星点点头。“你转过去。”

吴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接下来我会用手触碰你，但不会告诉你碰哪里。”

吴穹“嗯”了一声。

谢星星便用手去碰他的背部，吴穹条件反射缩了一下，果然，脑图一下子变陡了，PTSD和不安全感密切相关，当对象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无法预测时，他的反应会剧烈很多。

“可以继续吗？”

吴穹点点头。

谢星星改用手掌触碰吴穹的肩膀、背、腰。脑图先是剧烈起伏，但随着次数增加而逐渐稳定。果然最可靠的还是斯金纳的行为疗法。谢星星心想。

“咣当”，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吴穹准备俯身去捡，谢星星说，“你别动，我来。”

说着绕过帘子，走到吴穹正面，弯腰去找是什么东西，谁知地上有一摊刚刚涂抹电极不小心弄出的水，谢星星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滑倒，吴穹左手抓住她胳膊，结果也被带下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谢星星被吴穹整个压在身下。

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形，只不过这次是没穿衣服的。

她第一个反应是，完了，脑电仪不会爆炸吧？！

慢慢睁开眼睛，吴穹果然一脸苍白，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晕了过去。

“喂？你没事吧？”

“我……没事。”吴穹慢慢说道，“不过，你心跳好快。”

谢星星脸一红，“胡说。”

“我听到的。”吴穹一笑。

谢星星赶紧把吴穹从身上推开，站起来去看脑图，刚刚果然有一个高峰过去。“今天的实验结束。”说着把吴穹的衣服扔了过去。

“你撒谎的样子挺可爱的。”他说。


随着治疗的陆续推进，吴穹已经可以在实验室环境适应谢星星的手部触摸，这之后，谢星星告知他下一次的治疗将在室外进行。

“室外？哪里？”

“先从你熟悉的地方开始吧。”

“我知道了。”

 

电影院。

“这是你常来的地方？”

“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会来。坐在这里我觉得很安全。”吴穹把腿往里面收拢，好让一个又一个的观众过去，“不过，都是买那种没什么人看的电影。”他无奈地补充道。

他们买的票是正在热映的一部好莱坞大片，观众很多，两边的座位都有人。谢星星挑的，“两张你们这上座率最高的电影。”

电影开始后，谢星星也开始了实验流程。“脱外套。”

夏天，每个人都尽可能穿得少，只有吴穹是长衣长裤，尽量避免挨到别人。脱掉外套后穿的是件短袖衫，吴穹不由自主向谢星星这边靠了靠。

电影开始了，有差不多十分钟，谢星星什么指示也没下，好像真的是来看电影似的。

谢星星突然握住了吴穹的手，吴穹差点跳起来。“你干吗？”

“实验啊。”

“你还没说开始呢！”

“我说了啊。”

“在哪儿？”

“心里。你不是会读心术吗？”

吴穹无语。

谢星星松开了吴穹的手，在心里哈哈大笑。虽然没有数据可以收集，但把他带到外面来捉弄一下以报仇也蛮不错的。

“现在，我要你去握旁边一个人的手。”

“啊？！”吴穹看着她，你是认真的？

谢星星不看他，仿佛沉浸在面前的大片里。

吴穹只好先扭头看了一眼左边的观众。

一个穿着紧身背心的壮汉。

谢星星依然在专心看电影，还顺手拿了两颗爆米花塞嘴里。现在，猜猜我心里在想什么？读心术先生？

吴穹只能慢慢地把左手伸过去，一点一点探寻那个壮汉的右手。他的手很快触碰到了一个浑圆硬邦邦的部位，大腿。他不敢看那人的反应，手继续往上……他感到那哥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动了，仿佛整个人僵在那里。

往上探寻了许久，依然没摸到手。就在他快放弃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被那只目标右手一把抓住了。

完了。这下要被怎么骂？

谁知那只手却紧紧抓着他的手，继续往上牵引……

他这是要干吗？！

吴穹不得不向左边这名壮汉看了一眼，对方正充满柔情蜜意地看着自己。

我操！

吴穹赶紧把手抽回来。

“别呀，继续嘛。”壮汉娇滴滴地在他耳边说。

“不……不好意思，你误会了！”吴穹把身体往谢星星这边躲。

“误会什么啊？别不好意思了。”

“您真误会了。”

谢星星在一边憋着笑肚子都要疼了。

吴穹不停解释，那壮汉依然不罢休，还主动伸手过来摸吴穹。吴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没办法了！

他右胳膊从谢星星颈后穿过，把她搂在怀里。谢星星猝不及防，“喂，你要干……”话还没说完，吴穹已经整个脸扭过来，吻上了她的嘴唇。

谢星星整个人宕机了五秒钟。五秒钟之后，对方把舌头伸了过来，强行掰开了她的齿缝。谢星星感觉自己完全处于只能做条件反射的状态，而条件反射，就是配合对方舌吻起来。“接吻……就像跳舞啊。”

这是一场无比漫长的探戈。节奏渐入佳境。

旁边的壮男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把头转过去，“骚货！”

两人不知是谁先分开的，可以说是同时。

谢星星把脸转回去，吴穹把胳膊撤回来，两人按照电影开场前的姿势和距离坐好，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是刚刚这漫长的一吻中，透过舌头、牙齿、嘴唇、鼻尖和面颊所传递交换的信号是如此的明显，什么也没有发生是不可能的。

吴穹先开的口。

“失礼了。”

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对话就在这样一种共同掩饰某种不能被点明的东西下展开。

“没关系。”

“实验还继续吗。”

“你有没有发现。”

“什么？”

“你的PTSD刚刚没有发作。”

吴穹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你成功了。”

“不，是你成功了。”

电影散场之后，还有一个人坐在影院里迟迟不愿离开。直到清洁工来收拾座位上观众留下的饮料和爆米花，看到这个人仍然盯着大银幕——最近留下来把电影演职员表看完的观众是越来越多了，但像这样演职员表也播完十分钟有余还沉浸在电影里的人，可是不多见。清洁工不知道，这个人并非是被电影打动，盯着的也不是大银幕。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盯着的是前面两排的两个座位。

王天依坐在那里，想不通一个问题。刚刚坐在那里和吴穹一起看电影接吻的人，是别的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谢星星？老天为啥要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7
“对不起，已经下班了。请挂明天的号……”

“是我。”

谢星星抬起头，才发现走进咨询室的是王天依。

“哎？我先说明啊，只能陪你一个小时。”

“哦，我不是来找你逛街的。”

“那是吃饭？别去太远，我晚上还有事。”

“你的事……是给吴穹看病？”

“哎？他跟你说啦。”

谢星星一边收拾整理档案，一边回答，完全没意识到王天依的脸色和平时不一样，也丝毫没觉察出她语气中的不对。

“没。”

“哦，那反正别去太远的。对了，附近新开了一家日料，要不要去……”

“我也不是找你吃饭的。”

“那是？”

“吴穹的病怎么样了？”

谢星星停下手中正在收拾的东西。

“效果还不错。我换了种治疗方法，虽然比较过时，但是……”

王天依打断她，“这种治疗方法是谈恋爱？”

谢星星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开什么玩笑呢。”

“我没开玩笑，我昨天看到你们了。”王天依说，“在电影院。”

“哦！”谢星星恍然大悟，“你误会了。”

“是么？”

王天依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她今天来找谢星星，就是想要一个解释。当面质问，这本不是她的风格，她心里对这事始终不能相信，看到的那个画面——那个吻却又是如此蕴含情意——尽管连当事人都没有觉察到。如果说全天下还有什么同性是她不想也从不习惯用技巧对待，那就只有谢星星了。所以她索性直接问她，她想要一个解释，而且心里也隐隐盼望——认定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告诉她，她介绍过来的自己看中的男人，为什么会变成好朋友的情人。

谢星星脸有些发烫，“应该说，那是一个意外。”

于是，谢星星把她是如何用行为疗法治疗吴穹、行为疗法是一种什么样的疗法、其创始人和简单发展如何、目前应用于临床的效果如何、那天去电影院是疗法中的哪一环、治疗过程原本应该是怎样、不想意外碰到一个色情同性恋的来龙去脉，完整说了一遍给王天依。

“好吧。我相信你。”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王天依没有全部接受这个解释，但她觉得谢星星并没有撒谎，她知道她不会撒谎。两人有些沉默。

“对了，你和吴穹发展得如何了？”

“挺好的。”

“是吗？难怪你最近都没找我。”

“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了。”

王天依转过身，“对了，今晚的治疗结束后，我想之后的治疗就告一段落吧，可以吗？”

谢星星一时语塞，“他的治疗刚有起色，这时候放弃就半途而废了啊。”

“你刚刚不是跟我说了行为疗法那一套东西吗？我觉得我可以帮他继续治疗。”

谢星星急道，“那怎么能一样呢？！”

“是不一样。可能我来帮他效果会更好。我和他……我们已经在一起了。”王天依撒了个谎。

谢星星终于反应过来，王天依到底还是在怀疑自己和吴穹，她突然感觉非常力不从心，就像当初博士毕业答辩时受到的指责一样，她知道有些东西无论她怎么解释，都不会被人相信。

那，就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对她说。

“我知道了。”


秘密实验室。

“对不起，来晚了。”

谢星星赶到实验室的时候，吴穹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没关系。”

两人像之前那样进屋，开始整个实验流程。

“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谢星星一边帮吴穹洗头，一边在心里生气，“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和吴穹之前根本就没什么。”

可是，真的没什么吗？

她看着低着头的吴穹，他的脖子修长，黑短的头发上沾着白色的泡沫，正等着她冲洗。

“怎么了？”吴穹见她迟迟不动手，问道。

“没事。”谢星星赶紧帮他冲洗干净头发。

我才不会喜欢他呢。

洗好头发，戴好脑电仪，吴穹正准备脱衣服。“不用了。”

“今天不用脱？”

“摘掉手套就行了。”

于是，实验好像回到了第一天，谢星星只是用手去接触吴穹。如此进行到一半。

“对了，上次那不会是你的初吻吧？”他突然问道。

“啊？不是。当然不是。”

“噢？真的？”

“当然是真的！”谢星星说的是真话，她脑海里浮现出幼儿园时那位——另一位同样令人讨厌的男孩的脸。

“哦，是他啊。”

“什么？”

“上次在你家门口碰见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赵芬奇？”

谢星星无法反驳，只好点点头。

“那时你撒谎了。”

“啥？”

“你喜欢的人不是他。”

“我喜欢谁和你没关系。”

谢星星心想，赶紧结束和这个讨厌鬼的治疗也不错。至于心里刚刚以来盘桓的一点点负面情绪，她认为只是职业道德和意欲收集Skinner的数据不得而作祟。

“今天的治疗就到这吧。”谢星星开始收东西，尽量让自己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对了，你的治疗效果不错，所以，之后的治疗可以不用再来我这儿做了。”

“哦？那去哪儿做？”

“上次的治疗你也发现了，自然环境下的治疗对你的病效果更好。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朋友，或者，女朋友什么的，帮你逐步适应和人接触。”谢星星说话时不去看吴穹。

“你的意思是……”

“总之，我们的治疗就到这里全部结束吧。”

吴穹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谢星星过去开门，是李立秦。

“怎么了？”

“你快回家，出事了。”

“啊？我妈怎么了？”

“不是你妈，是赵芬奇。”

谢星星一听，脑中顿时出现了赵芬奇倒在血泊中那幅画面，她顾不上和吴穹告辞，便拿上包冲去门去。

吴穹在实验室看着她的背影不顾一切地跑远。


谢星星从出租车上下来冲回家，推开门大喊，“救护车喊了没？”

赵芬奇和苏造方俩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谢星星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救护车？”

谢星星看着赵芬奇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也愣住了，“你没出事？”

“我？出事？”赵芬奇想了一会儿，“哦！我刚帮伯母做饭时不小心切到手了。”赵芬奇扬了扬左手食指，上面贴了个创可贴，“已经止血了，应该不用……叫救护车那么严重。”

“那李叔叔怎么……”

“哦哦哦，那是另一件事。”

“什么？”

赵芬奇站起来，拿出手机短信给谢星星看，“这是刚刚孙畅发给我的，她让我们看今晚的电视直播。”

“直播啥？”

“画展开幕啊！会播出她的画哦。”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赵芬奇急急忙忙找她让她回家。谢星星长吁一口气。“下次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赵芬奇一脸懵逼，“就……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担心我啊。”

“开始了开始了。”苏造方提示两人，谢星星于是也坐下来一起看电视。

无聊的主持人介绍嘉宾和嘉宾说话环节一直持续，谢星星不由得神游物外，她想起了刚刚还没好好和吴穹告别。虽然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你不是会读心吗？你看出来刚刚我是在撒谎了吗？


“接下来画展将揭晓的作品，是本届画展收到的最重要的一幅作品，我们的策展人和艺术投资人在之前看到这幅画作时，就被深深震撼，预计这幅画将会成为本届画展最受关注的一件作品，下面就请我们的海外策展人Kelly Baum掀开这幅画的帘幕……”


电视终于播放到这个环节，赵芬奇已经激动难耐，“一定是孙畅的。”

然而，画作揭晓后，从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口中念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Harold Lu”

卢后来？

赵芬奇一下子跳起来，“这不可能！”他激动地大喊，“那幅画不是他画的！”

“你怎么知道？”

赵芬奇掏出手机，找出他和孙畅的聊天记录。

“她给我发过这幅画。”

谢星星伸头看去，确实，就是展览的这幅画无疑，只是孙畅发来的那幅尚未全部完成。

这么说来，是卢后来拿走了孙畅的画冒名顶替当做是自己的作品参展？

“卑鄙小人！”赵芬奇情绪激动。

而此时，谢星星更担心的是知道了这个结果的孙畅会怎么样。

但是，不对。

谢星星突然想起了那张拍立得照片，她当时在那上面看到的明明是孙畅的画成功展出，受到欢迎。

哦。她明白过来了。她只看到是孙畅的画受到欢迎，现在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对不明真相的人来说，那张画是卢后来的作品而已。

“明天我们去画室一趟。”

“不，现在就去。”赵芬奇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