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惑者

5
常迟坐在小树林里。
第六中学不大，它坐落在这个城市十分靠近中心的位置，因此校区只能不大。W市在几经教育改革和城市扩建之后，几乎所有好点的高中都从市内移到了郊区，校区扩大，学校改为寄宿制。这一来，高考升学率普遍提高了不少。而六中就几乎成了市区唯一的高中，也是唯一没有实行寄宿制的学校。“不用寄宿也能考上名校”，这是六中维持它骄傲的地方。而学生的多才多艺，全面发展更是六中的主要卖点。“我们的学生不是书呆子。”六中努力想营造出一种学生既会玩又能考高分的精英贵族式的校园形象，它也确实达到了目的，但外人不知道这里头实际消耗掉了多少师生的心血和残酷的努力。
这片小树林是六中一小片幽静的地带。和一般校园里的小树林不同，没有一场牵手是在这里发生的。因为它也实在太小了，藏不住任何越界的关系。
因此谢星星跑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常迟，和站在他面前的女孩。
“求求你放过我吧。”那女孩哀求道。
“我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啊。”常迟悠悠道，“只不过问你是不是愿意做我女朋友。”
“你是魔鬼。”女孩眼神里带着恐惧。
“魔鬼？”常迟咀嚼着这个词，笑了，“有惩恶扬善的魔鬼吗？”
“求你……我想回家……”
“你可以走啊。”常迟微笑道，“我又没有用对他们的那套对你。”
女孩沉默了，但仍然不敢动。
“真的，你可以走，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拦住你。”
女孩看着他，似乎有些相信了他，她后退了一步试探，见常迟仍然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便又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她慢慢地转过身去，朝树林外走去。
她没看到常迟眼中的笑意此时也在慢慢冷却。
“朱娜，你很特别……我以为我们是同类人。”
朱娜听到常迟在身后说，但她没有放松脚步，反而加紧走出去。
“你……让我很失望。”常迟眼中的笑意终于完全没有了，他的语调变得冰冷、机械起来。
“朱娜，我命令你，成为我的女友。”
朱娜听到这句话，条件反射般停下来，转身，呆呆地看着常迟，“遵命。”
她一步步走回常迟身边。
“够了！”
常迟发现谢星星冲进了小树林。
“你来了。”
“住手吧，现在住手还来得及。”
“住手？为什么？”
“你差点杀了人！”
“哦，我没有杀人，我不过是让他们按照规则做事而已。”
“什么规则？谁定的规则？”
“神定的规则。”
“放屁！他们做了什么，要受到你的审判？”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审判，是……公道正义。”
“少他妈扯淡了！就算那些曾经欺凌过你的同学有错，他们也罪不至死！”
“错，大错特错，你以为我是在报复？怎么会。要报复他们我会等到现在？况且那里面犯错的人，也不止是曾经欺凌过我的人。他们只是在新世界的秩序重建之后，违反了规则，受到应有的惩罚而已。”
谢星星发现此时的常迟已经不是她之前认识的那个常迟。看来Skinner不止激发出了他精神控制他人的潜能，也让他的心理扭曲，不知不觉产生了异化。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人，具有精神分裂的典型特征。对于精神分裂的病人，正常人是很难以正常逻辑说服他的。谢星星放弃了争辩。
“那么她呢？”谢星星指着朱娜，“你不是说不会阻止她也不会控制她的吗？”
“我当时说的她，是我以为的和我是同类的她，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我想的那样，自然也不会再沿用同一个条约。”
精神分裂的另一个典型特征，不管说出的话在正常人眼中多么有逻辑漏洞，他都能够逻辑自洽地自圆其说。
“那你觉得你用精神控制的她，成为你名不副实的女友，这有什么意义？你怎么不自己和自己谈恋爱算了？”
“她只是一时没能理解我，等到她走近我，理解我之后，自然会爱上我。”
精神分裂的第三个特征，自我膨胀，盲目自信。
“哈哈哈哈哈哈。”谢星星突然狂笑起来。
常迟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太可怜。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你以为自己是神，人人都对你俯首称臣……你敢让他们清醒过来试试？看看他们还会不会认为自己‘有罪’，会不会为你的喝令叫好。”
常迟脸上一瞬间显露一丝怒火，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有罪的人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有罪。”
谢星星本想激怒他让他暂时停止自己的潜能，等那么多人清醒过来，混乱之下，他要想再次控制他们也非瞬间的事情，这样她就有机会夺回被常迟拿走的Skinner。没想到常迟没有中计。
“对不起，我现在没法再花时间让你相信我了。我得去看看那边的审判如何了。”
“等一下——”
“等你看到我做的，自然会相信我，就是这个新世界的神。”
“住手——”
“谢星星，听从我的命令，成为我的仆人。”
谢星星大脑再次陷入那种此前体验到的空白里，她的自我意识努力想要控制自己，却感到被狠狠压制住，无法驱散脑中无限循环的字句，“听从我的命令，成为我的仆人”。
“放开她们。”
谢星星听到有人说话，但怎么也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她努力想要对焦，看清那个人是谁，只能分辨出是个男人，他是谁来着？我应该认识他。等一下，他好像就是和我一起来这里的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吴穹把树林里的树叶踩得哗啦啦作响。
“又来一个？”常迟很快认出这就是他在谢星星办公室遇到的那个男人。
“放开她们，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控制了那些人，不过，请你停止这一切。”
常迟没有理会他，而是控制着朱娜和谢星星往操场的方向走去。吴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常迟命令道，“放开我。”
吴穹无动于衷，反而更加把他的胳膊死死抓在手里。
我果然无法控制他？常迟心里一个念头划过。
“不要妨碍我，我做的事不是你能理解的。”
“内心极度懦弱，渴望被控制。原来是个重度SM患者。”
“你说什么？”
吴穹冷笑道，“难怪只能以这种方式控制别人。”
“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做过什么。”
“我不关心他们对你做过什么，不过你也该从中二病里醒醒了吧？自称自己是神，十字架，篝火，审判，你当这是中世纪啊，还是你角色扮演玩上瘾了？”
“这是他们应该受到的惩罚。我只是替天行道。”
“你只是一个大脑发育还没完全，不知道真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小鬼，你替不了天。”
常迟终于被吴穹的态度激怒了，他奋力推开他。“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下判断？”
吴穹非常平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他们对你做过什么，他们集体联合起来，用精神手段控制压制你，胁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利用你，操控你，你不敢去学校，心理几乎崩溃……他们还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别人……”
“你怎么……知道？”常迟心中惊疑不定，难道是谢星星告诉他的？
“你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迫害。但是你并不想报复他们，或者说你身上某些部分不允许你这么做。毕竟他们还没有真正损害你的什么东西。健康，生命，最宝贵的东西。因此你才想出制定一套新的标准，重新建立秩序，你就可以说服自己，你是为了维护秩序，而不是为了报复。”
常迟越听越退缩，吴穹说出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甚至是他自我压下去不敢去承认的念头。这个人不过才刚刚见到他而已，为什么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说到底，你就是为了报复。”
“他们害死了他！”常迟脸上闪现出恐惧，眼泪涌出眼眶，“我去了他家，他妈给我做了一桌饭菜，告诉我这是他生前最爱吃的，他妈问我，’你是我儿子的同学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只能说，’不，我是他的朋友’。虽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你一直弄错了一件事。”
常迟抬起头，“什么？”
“你一直以为你是被他们控制了，其实是你控制了他们。”
“我不懂。”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常迟顿了顿，没说下去。在吴穹面前，他身上原本存在的那种性格又冒出来了。
“你觉得是因为你善良，不忍拒绝人，好欺负。简单来说是因为你是老实人。”
“嗯。”
“你彻底搞错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遇见过这种人，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气质，让你忍不住想要拜托他一些事，或就是简单地在言语、动作上占占便宜。”
“我……没有。”
“你确实没有，因为你就是这样一类人。你甚至更严重，和你相处的人会不自觉被你身上极度懦弱的一面吸引，下意识使唤你，当你不拒绝之后，他们会要求更多。”
“你胡说，难道这还是我的错？”
“问问你自己，从小到大，当别人要求你做什么事的时候，你真正的感受是什么？你是不是不觉得麻烦，还觉得很爽？你觉得大家有求于你，让你觉得自己是个被人依赖的人。”
常迟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别再说了！”
这么一来，谢星星终于稍微感到清醒了一些。刚刚两人的这番对话由浅入深地钻进她的耳朵，她的大脑。此时谢星星感到诧异，吴穹虽然没有读心术，但他与身俱来的这种对人的捕捉和判断能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她已经忘了就在一小时前，她还被吴穹的这种能力激怒，准备拂袖走人。
“你再仔细想想，你和你的同学们，到底是谁先主动的？”
常迟脑中突然闪现了那篇作文：
 
还记得开学第一天，我没带地理图册，他非要把自己的借给我，宁愿被罚站。开什么玩笑？谁要接受这种假惺惺的善意？
 
是我。是我。是我。
“我以为这是……我只是想让大家成为我的朋友。”
“这不是你的错。”
说话的是谢星星。她已经彻底从常迟的控制中清醒过来，那边朱娜也是，但她还恍恍惚惚，坐在树林里的石凳上，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操场那边开始传出嘈杂的声音，看来他们也都逐渐解除了精神控制。
“朋友是一种很珍稀的东西啊。没那么容易拥有的。”谢星星看着常迟道。
常迟已经从那种偏执的精神分裂状况中，还原成了原来的样子。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我不该贸然让你接受我的治疗。”谢星星把目光移开，“我在没有清楚了解你的状况前就……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这样，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对不起。”
常迟抬起头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包Skinner，递给了谢星星。
“谢谢。”他说。
“还有，”谢星星补充道，“我去调查了你说的前任班长坠楼事件，那真的只是意外，他没有被恶吓住，还准备继续竞选下一届的班长。他妈妈给我看了他的日记。另外，警方的调查结果最近也会公布出来。”
“是吗？”常迟闭上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6
“俗话说七月流火，八月随便。夏季高温，非常容易发生这个食物中毒的情况。今天我们节目的主要内容，要为大家介绍的就是可以有效预防和缓解食物中毒的方法……不过在介绍之前呢，我们先听一首歌，然后例行本周的传统项目，看读者来信。”
 
今年W市的夏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炎热。饶是广播间的中央空调已经开到最低，也挡不住赵芬奇一边冒汗。老陈走进来撂下一堆信，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咋啦？”
“刚开完部门会。”
“噢，结果不好？”
老陈用表情回答了他。
以往进入夏季之后广播的收听率会有阶段性降低，但从大约五年前开始，广播收听率就不是阶段性降低了，而是山崩地裂，严重滑落。赵芬奇恰好是五年前进的广播电台，等于说他进来之后，每一年都听闻电台要倒闭，但竟然也一直苟延残喘到了今天。工资虽然不算高，但也说得过去，而且从未拖欠，赵芬奇便当收听率是个屁了。反正播给一个人是播，播给一万个人也是播。谁知道听广播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赵芬奇从不好奇他的听众是谁。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养生大讲堂》的听众，实在没什么可好奇的。
这次的年中部门例会，估计讲的也还是老一套问题，如何在全球互联网时代应对收听率降低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两年网络电台的兴起下，传统广播电台的听众已经凋零得面目几乎可以猜想了。
神经大条的赵芬奇自然不担心，说起来他长这么大几乎就没担心过什么事，只有一次，那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站在新建的天文馆门口，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也没等到本该早就到了的谢星星和她爸。倾盆大雨哗哗地下，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他爸打来的，让他赶快回家，“不行，我还得等谢星星呢。”“别等了，她出事了。”
赵芬奇挂上手机，站在那里发愣。这是他这辈子心脏跳得最快的时候。
一首《恋人》快播完了，赵芬奇开始拆信。
自然，赵芬奇也不会对这些读者来信有半点儿好奇。这年头还有谁会写信？除了《养生大讲堂》，其余节目早就改为了念听众短信或微信，只有他们还在沿用这一古老的方式。短信也是有的，只是多是字句错误、断句模糊的那种一看便是用老年机发来的短信。而切换到信件，就变成了长篇大论，但极为流畅、字迹清晰工整漂亮，old school。
第一封，是一位老太太写信来抱怨节目时间太短，听完后老伴就要催她去锻炼，她非常热爱这个节目，希望可以增加节目时间，以便缩短锻炼的时间。
第二封，赵芬奇光凭字迹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一位大学老教授，照例是为上周的节目挑错捡漏，指出节目中不符合科学事实的地方，以及赵芬奇念错的字。
这两封赵芬奇都不想念。
他拆开了第三封。
 
“赵芬奇主播你好。
我是一名老师，以教画画为业。我的学生孙畅是你节目的忠实粉丝，每天听你的节目是她例行的项目。三年前她因为意外而失明，不得不放下画笔，受到这个打击后，人也逐渐抑郁消瘦。这期间，听你的节目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快乐的事。然而最近，她的抑郁症加深，连您的节目也不听了。我十分担心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这才写信给您。如有冒犯，实在抱歉。”
 
落款是，卢后来。
赵芬奇看完，又重新看了一遍。他决定还是念第一封老太太的来信，然后在节目结束之后，给谢星星打个电话。


幸光制药召开的盛大发布会，未能引起医疗界的多少震动，因为这事儿多多少少已经被泄露得差不多，几乎所有同行都知道幸光制药即将发布一款手环。相比于还在和互联网企业小心探索、只在软件层级进行合作和尝试的多数医疗公司，幸光制药这一步算是走得凶险。一个本来卖药的公司突然跑去做手环？这听上去和一个本来做英语教育的公司突然跑出来做手机一样不靠谱。
所有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看幸光制药的发布会。然而，当吴穹以产品总监的身份亮相在宣介舞台上，背后雅致大气的PPT衬得他更为高耸潇洒，在场的人先是以为幸光制药和某著名互联网公司似的，找了一位英俊帅气的男士作为噱头，紧接着就全都被吴穹流畅自信的谈吐吸引住了。
准确地说，他们是被这款手环的技术和外观吸引住了。而这些人，并非医疗界的人士，大多是IT界和媒体界的人士。他们才是这手环的真正传播者和消费者。
吴穹走下台，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小时之后，不，用不了一小时，这款手环的相关新闻应该已经正在各大社交网站、门户媒体和微信朋友圈刷屏。如果不是回国，他本有可能成为另一个乔布斯，或是拉里•佩奇。现在，他只能成为吴穹了。
他走到后台，突然感觉被什么人抱住了。他下意识推开对方，一瞬间发现原来是王天依，而他力气太大，导致她连退几步，就要摔倒在地。吴穹连忙上前两边，揽住她的腰抱向自己，这才没让她摔倒。而这一来，两人不禁形成了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在后台幽暗的光线下，更加惊心动魄。
王天依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起，你的演说太精彩了，我一激动……就忘了你有那个问题。”
吴穹松开手，“没事。”
“爸爸对你的表现应该也非常满意。”
“我只是尽力而已。”
“别谦虚啦。你简直是个天才你知道吗！谁都不相信你能带团队在半年内把手环做出来，但你做到了。爸爸说得果然不错。”
“他说什么了？”
“他看中你的地方，就是你可以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过奖了。这主要是团队的共同努力，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王天依笑了笑，她知道吴穹不是那种真正淡泊名利，不会接受赞美的人。他只是无意接受自己——一位董事长千金——看上去并不足够给予这份赞美以重量的人的赞美。当然，她也并不在乎。她不是那种一定要铆着劲证明自己不是对方眼里刻板印象的人。她有她骄傲的地方，而且并不害怕别人看不见。这份骄傲和淡定，让她举重若轻，从容不迫。
王怀松此刻正在台上，接替吴穹，以董事长的身份讲述幸光制药开发这款Plus手环真正的理念，声音传到后台：
 
“一直以来，我们在精神疾病患者这块的治疗远远不如其他疾病患者的有效，这和精神疾病患者的特殊是无法分开的，我们很难掌握患者的病灶和服药后的情况。”
 
王天依看着吴穹，“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你说。”
“我想请你们部门的同事吃顿饭，当然了，包括你。”
“这算什么请求？”
“我觉得我对你们部门实在不了解，手环发布后，估计我们公关部得配合发布很多活动和相关文章，我想借此机会，多和大家熟识熟识。”
“没问题啊，你太客气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王天依这番举动自然是为了吴穹，但她知道对于吴穹这样的人来说，切忌心急，因此才找了这个借口，实际上，吴穹部门的人她早已一一搞定。吃饭时，她必然是在场的焦点，那堆宅男虽不至于殷勤不断，也是会拿她当好哥们一般“照顾”，届时，一来她可以与吴穹走得更近，二来，也可以通过她和其他男性的互动，来观察吴穹的反应。
 
“这款手环会收集病人的身体数据，我们可以更加精准地知道病人在服药后的身体情况，从而改善我们的药物。但这只是第一步，手环只是一个工具，更重要的是尽快完善和改进药物，推出对精神疾病患者更加有效的药物。我们幸光制药只是迈出了一小步，更多的是需要大家使用手环，帮助我们。”
 
热烈的掌声。
就在这时，后台的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啊！”王天依小小地发出一声惊呼。
“你没事吧？”
黑暗中一只手摸索过来抓住了她，自然，是戴着手套的。
“没事。怎么会突然停电？”
“应该不是停电，前台都还好好的，估计是灯泡或插头接触不良。”
王天依也反手抓住了吴穹的胳膊，两人在黑暗中靠在一起，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王天依不禁怦怦心跳。
灯突然又亮了。
“我说吧，应该没什么大事。我去找人检查下好了。”
“好。我也去准备通稿去了。”
两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吴穹离开之后，王天依发了条微信给一个头像，“不是说了让灯灭掉两分钟的吗？这才一分钟不到啊！”
那边迅速回过来，“王小姐，突发状况，我得检查电路，只能帮你到这啦，不好意思！”
王天依“哼”了一声，虽然是“哼”，但脸上却是笑意满满。
 
“星星在你那里吗？”
“不在，不过我可能知道她在哪，我去找一下。”
“好的，谢谢了。”
李立秦盯着最后这条短信发呆，这是一串陌生号码，但他不必问就知道是谁发来的。
谢时蕴的车祸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和李立秦都没有一点关系。按理说，苏造方没理由怨恨李立秦，然而，谢时蕴去世后，苏造方几乎再也没和李立秦有什么来往过。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李立秦是谢时蕴的朋友，还是从美国一起回来的朋友，本和苏造方就不熟悉，回国之后，李立秦虽然常上他们家吃饭，但基本都有谢时蕴在，他和苏私下的来往可以说就仅限于客气的层面。从人情交往层面来看，谢死后，苏造方同她丈夫生前的朋友来往渐疏无可指摘。但只有李立秦心里明白，苏造方是怨恨他的。
也可能不是怨恨，是一种并非有意的忽视。那表示之前的客套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社交负担，一旦联结点消失，我与你之间可以不再有任何联系。
比起前一种，后一种让李立秦更加灰心。所以他也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谢时蕴一家的距离。准确地说，是尽量减少自己之于苏造方的存在感。所以他连苏造方的号码都没存，尽管那串数字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
而如果不是谢星星真的失踪了很久，且所有人都联系不上，苏造方是不可能给他发来这样一条短信的。这意味着谢星星只可能呆在一个地方。
 
7
谢星星登上了深网。
整整五天，她一直呆在这个实验室里，迟迟无法做这个决定。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意味着她这些年的所有付出都要付诸东流了。不，不仅是她，还有父亲的所有努力。
她又打量了一圈这个实验室，这里面的每一个烧杯、每一本书、每一把椅子，她都记得是什么时候加入进来的。书架上那些父亲留下来的手稿和档案，这几天她已经反复看过，最核心的那几本手稿，每一页每个字她差不多都记下来了。
要放弃Skinner计划，对她来说，和自杀差不多。
她不知道放弃了这个计划之后，她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应该说，她的人生本没有意义，是Skinner赋予了它意义。
放弃Skinner之后，她要去做什么呢？难道真的在咨询中心给人排忧解难，纾解心结，开开药片，听那些她压根就没有兴趣的人痛苦诉说童年阴影？
想到这谢星星笑了。“你对人没有兴趣。”吴穹说的没错，一针见血。
我对人的确没有兴趣。我只是想要把Skinner研究出来而已，我只是想要做成父亲也没有做成的事而已。至于它做成功之后能干吗，我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它会成为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还是成为毁灭人类的魔鬼，我并没有仔细思考过，也并不关心。我一心想要的只是成功，证明自己，我可以。
常迟的事促使她对这个计划开始重新思考。他和李超然不同，假使说李超然使用Skinner的结果是由他这个人的小人本性决定的，常迟——谢星星相信他不是个坏孩子，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吴穹所指出的他身上那种诱使人犯罪乃至伤害他自身的吸引力，谢星星认为更多的是后天导致，她想到了去他家里那种使人非常不舒服的氛围，他父母那种无形之中的要求、压力和依赖，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结果，而有着非常复杂的成因和不断循环反馈的结果。但真正导致常迟走向歧途的是Skinner，他被Skinner所激发出的潜力蛊惑控制了，这才一步步滑向深渊。
不管是李超然还是常迟，抑或是自己，事实证明，Skinner带来的只有麻烦和灾难。还好在酿成大祸之前，事情得到了终止。她没有再打扰常迟，只是听说六中在一周的内部调理之后，已经恢复正常运营，常迟在学校做出决定前就递交了退学申请，他父母决定送他去国外念书。对他来说，脱离原本的环境，应该是改善他的心理状况的最佳选择。
所有人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也没有谁受到追究。但那几个被宣判有罪的同学到底是受到了惊吓，虽然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胆小了起来，也许这一生都莫名其妙背负上了“原罪”。
她也中止了吴穹的治疗。
“你说得对，以我目前的能力，没法治疗你。”她顿了顿，“你相信错人了。”
“我没有。”吴穹在电话那头说道，“我不想安慰你，那天治疗时对你说的，并不是为了刺激你。”
“我知道。当时我确实挺生气的，但现在我明白了，你说得没错。”
“不过，我之前说的话也没错。”
“什么？”
“我的病，只能由你来治。我说的不是当时的你，可能也不是现在的你，是未来的你。”
“未来的我。”谢星星喃喃重复道。
“我相信的，是你的潜能。”
我的潜能。我的潜能啊。谢星星在心里苦笑。
“总之，我就当是你暂时休假，学习提高去了。我不会放弃治疗自己。所以你也别放弃你。”
谢星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挂了电话。
这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秘密实验室了。吴穹恐怕不知道，她要放弃的，可不仅仅是治疗他那么简单。
谢星星调出自己的ID，Dimstar。要注销它不是简单的事，为了防止被追踪，所有用户都会使用几道代理，但只要发生交易和互动，就会在对方数据库留下线索。想要真正干净地清理账户，通常需要拜托一个专业人士处理，这种人在深网上叫做，介错人。
介错人谢星星已经选定了。
一条新消息。是地鼠。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
-嗯
-那好吧，我再次重申一遍，我推荐给你的这个介错人是我知道的最优秀的……
-嗯
-最优秀的意思就是，你懂
-嗯，永别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谢星星犹豫了一下。
 
-说吧
-之前那位Dimstar，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不在了
-我知道了
 
谢星星猜地鼠其实早就知道之前那位ID的拥有者已经出什么事了。在深网，ID的重要程度等同于一个人的生命。不仅是物质上——它关联着比特币账户、乃至秘密银行账户，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在深网做的事情，几乎就是他所要隐藏的最重大的秘密。一个人的ID若是被另一个人所接管，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接管，都意味着，这个人很可能已经失去掌管账号的生命力了。
而地鼠这么问的用意也很明显，他要谢星星再深思熟虑一下，Dimstar不仅仅是她的账号，也是“他”的。
 
-我相信他也会支持我的
-好的
 
谢星星准备关闭对话框，然后把自己的账号发送给那位介错人。她知道这也是她和地鼠的永别了。她一向不擅长同人告别，也不觉得需要这么做。然而此时她却呆呆地盯着屏幕等了几秒。
又有一条新消息。果然。
 
-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XD
-你说
-你找到朋友了吗？
-找到了
-呀，恭喜XD
-不过我发现我其实并不需要朋友
-为什么
-应该说他们不需要我
-唔……
-对了
-什么
-其实我没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谢星星发完最后一条，关闭了对话框。然后切换到介错人的页面，准备点击“自杀”。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她的手机关机已经两天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
一定是妈妈找到了李叔叔，李叔叔来找自己了。
她暂时把电脑阖上，走过去开门。
刺眼的阳光让她一时间睁不开眼——她感到一阵晕眩，对方一把扶住她，她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是赵芬奇。
“你可把我找坏了！”


“我说，你认得路吗？”
“就是这附近，错不了。”
“我饿死了，能不能先吃点东西？”
“人命关天，是你吃东西重要还是人家的性命重要？！”
赵芬奇好说歹说硬把谢星星从实验室拖了出来，也不管她在实验室呆了五天是干啥，直接把她推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开了足足两小时才把他们放在这个看上去跟郊县似的地方。
“为啥艺术家们都得住在这种地方？”
“因为穷呗。”
“哦，我以为他们是为了远离人群寻找灵感呢。”
“不，是为了提升身价。你说人家要来买画还得花两百块打车费，来回就是四百，不买个上万的东西回去能值回这车费？！”
谢星星差点就相信了赵芬奇的话，看他狡猾地一笑这才明白丫这又是在口胡。她看见前面有个正准备收摊的早点铺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准备买俩包子填充肚子。
等走到跟前才傻眼，原来这是一幅画在墙上的画，栩栩如生，远看就仿佛真人似的。
“啧啧，不愧是艺术村啊！”赵芬奇在一旁感慨。
的确，走进这片建筑之后，就会发现到处是涂鸦、雕塑和装置艺术，无需路牌也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而他们要找的人应该也就在这里。
“星星，快过来！”赵芬奇喊道。
她看见赵芬奇正站在某堵墙前面发呆，她走上去，不禁也愣住了。
这不是墙，而是一道大门，极高极宽，背后的建筑看上去是个大货仓。门上的画才是令人震惊的，那是一幅看上去错综复杂、没有任何规则、却仿佛有内部自洽逻辑的抽象画，密度极高，像某种分形图案，或是拓扑图形，但远远比那要混沌。这解释起来很抽象，但总之，任何一个不懂绘画艺术的人，都能被其壮观所直接打动。
任何一个看了这画的人，都会明白画出这幅画的人，一定是个天才。
“看呆了是吧？”谢和赵都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老头，“这是他最有名的画。可惜……”
“可惜什么？”
“他再也没有画出过比这更好的作品了。”
“您是？”
“哦，我是这附近看大门的。你们来是找？”
“卢后来老师。”
“哦，他就在这里头。你们按门铃就是。”
老头走后，两人上前仔细查看，才发现这道仓库大门边上果然有个门铃和对讲系统。按下门铃之后很快那边便有人声传来，“是谁？”
“是我，《养生大讲堂》的赵芬奇，呃，和我的好朋友，她是一位心理咨询师。”
《养生大讲堂》？谢星星看着赵芬奇。
赵芬奇回了她一个眼神，我他妈也不想啊！
等大门缓缓收起，两人走进这个形如仓库般的巨型建筑，这才发现原来里面全都是……画。约莫七八米的挑高空间里，墙壁上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挂上了大大小小的画，还有许多是堆在地上，桌上，和任何地方。中间有一长十来米的木头桌子，上面乱七八糟放满了颜料、画笔、调色盘和各种绘画工具。地上还堆着各种练习用的雕塑和画架。角落里有个小小吧台兼厨房兼颜料池，看得出来是画家解决很多事情的多功能区域空间。
“不愧是艺术家……”赵芬奇完全被这个空间宗教般的艺术氛围所感染了，情不自禁感慨道。
“哪里哪里，什么艺术家，不过是个爱好而已。”
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人从画作后头绕过来，穿着一身合体的棉麻质地的衣服，胡子和头发修剪得干干净净，眼睛大而有神，透露出一股睿智。
赵芬奇不禁有些发呆，“您就是……卢后来老师？”
“我是。”
“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哈。”
确实，接到了卢后来的来信之后，赵芬奇一直以为这位自称教美术的老师，不过就是那种在艺术培训班或是绘画兴趣班教简单的“画画”的那种老教师，完全没想到这是一个中年——不，应当说是相貌不凡的甚至可以说年轻的画家。而且，还是画出了门口那幅神作的天才。
“我也没想到播《养生大讲堂》的会是这么一位年轻才俊。”
这位卢后来老师不仅丝毫没有大画家的架子，反而非常谦逊温和。赵芬奇不禁又增几分好感。
“你们喝什么？咖啡？茶？”
“都可以。要不，咖啡吧。”
“你呢？”卢后来把目光转向谢星星。
“那个，您这儿有吃的吗？”
他一愣，谢星星的肚子此时恰如其时地发出一声“咕叽”，他立刻明白了，笑着说，“有倒是有的，不过得等一下，我去翻翻我的床头。”说着他从仓库后门走出去。看起来，他的住处也就和这个大画室是在一起的。
“喂，你不说性命攸关吗？结果你是带我来看艺术来了？”
“是性命攸关啊。这不……谁让你肚子抢先攸关了。”
“你说的那位严重抑郁症的病人在哪儿？我看刚刚那位不像啊。”
“不是他，是他的学生，叫孙畅。”
“那我们来找他干吗？”
“他给我写信之后我就设法联系上他了，本想找你帮我，结果你好几天不见踪影，今早卢老师给我电话，说她想自杀，被他拦住了，请我务必赶紧来一趟，我这才紧急找到了你。”
“那么，她人呢？”
“你们——，是在找我？”
一个声音从他俩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