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
1
目的地坐落在一片红砖小楼的旧别墅群中,位于W市西边,这片小区颇有年头,围绕一片W市最早开发的人工湖而建,因此取名为琥珀潭。
谢星星拿着手机上抄下来的地址,跟着Google Map七绕八绕,还是没有找到B区10栋在哪儿,只好向一个清洁工打听。那大妈一听她是去B区10栋,露出奇怪的神色,“你也是去看那户人家儿子的?”
“也是?最近有很多人去吗?”
“对啊,几乎每天都有。有时是一个学生,有时是几个一起。对了,刚刚还来了一个。”
“刚刚?”
“就是一小时前,不过这回不是学生,是个女的,说是他班主任。”
“哦?”
谢星星没多想,顺着大妈的指示,很快找到了常迟家。
那也是一座小楼。在琥珀潭住着的,多是干部、领导,有名头有地位的人。谢星星猜常迟他家也一定有些背景。然而到了楼门口,却看到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在刷墙。再仔细一看,不是刷墙,而是把墙上原来的涂鸦盖去。
怎么回事?难道是之前被涂上了什么牛皮癣广告或是不良少年的即兴创作?
“你好,请问这里是常迟家吗?”
“对,你是?”
“噢,我是新望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约好了今天做上门治疗的。”
“那你等一下。”
那工人正准备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女的,看上去挺年轻,后面跟着常迟的父母,欢送前者出门。
想必这就是那个班主任了。
谢星星和她擦肩而过,注意到对方眼睛里有一丝奇异的光彩,就像刚刚收获了什么礼物,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对方却没怎么看她,径直走了过去。
常迟父母见是她,招呼道,“谢医生来了?快请进。”
谢星星进屋,内部装修虽然不算豪华,但能看出布置非常讲究。
常迟正坐在沙发上,胳膊搁在沙发靠背上,一副非常放松的状态,突然听到又有客人来,连忙起身。转过来的时候,已经又是谢星星之前见到的那个非常腼腆的孩子。
常母招呼他去洗水果,常父请谢星星在客厅坐下,常迟洗好了水果,又被常父让去沏茶。不是那种普通的沏茶方式,而是一套复杂的茶道。常父用带有欣赏性的目光审视完整套动作,好像这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家雇佣的另一位工人。
“那,咱们就开始?”谢星星问。
“别急嘛。小迟,你带谢医生先参观一下家里吧。”常父说。
“爸,我想先上个厕所。”常迟看起来非常疲倦。
“忍一忍,先带谢医生参观。”
于是,常迟又起身,带领谢星星一一参观了一楼、二楼和三楼阁楼。确实是挺大的房子。参观到常迟自己房间的时候,谢星星进门就震惊了,这哪儿是一个高二生的房间?
书架有两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排满了各种书,少说也有两三千本。房间里还摆放着钢琴、绘画架、足球和天文望远镜。
“你兴趣真多啊……”
“不是我的兴趣,我爸妈的。”常迟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丝无奈。
谢星星走近书架仔细浏览,全套的卡耐基著作、《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成功、动机与目标》、《领导力》、《一生的计划》……
“这些书都是你自己买的?”
“是,不过是我父母列书单,我去买。”
谢星星终于看到一套《神雕侠侣》,指着那个问,“这总应该是你买的了吧?”
“呃,是,不过是小海让我买的。”
“小海?”
“哦,我们班文艺课代表。”
“你还帮你同学买书啊?”
“是……这些足球的是给体育委员的,这个言情小说是语文课代表想看的,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等下,那哪些是你自己想看的啊?”
常迟挠挠头,走到书架最远那端,蹲下去,抽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走回来。谢星星一看,《家常菜精选1288例》。
“你看这个?!”
“对,有时我会给父母做做菜。呃,有时还上同学家做。”常迟不好意思地笑笑。
要不是亲眼所见,谢星星简直难以相信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高中生。
参观完毕下楼,常迟去厕所后,常父开始介绍自己的教育经,“我们从小就注重对他的全面培养,不光是学习,还有人格、品质、道德观、价值观……”
谢星星打断他,“你们觉得常迟为啥不肯上学?”
常父常母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挺突然的,以前从来没有过。”
“他在学校没发生什么事?”
“没有呀,一切正常。寒假也好好的,开学还换了个老师……”
“是不是因为换老师?”
“不会,听他老师说,他没去上学,还安排同学们准备了新老师的欢迎仪式。”
“那……”谢星星直视着他俩的眼睛,“有没有可能是,常迟在学校遭遇了霸凌?”
“霸凌?”
“就是被学生欺负。像常迟这么优秀的孩子,很容易遭遇到小团体的集体欺凌。”
“这……不太可能。”常母说。
“对,他同学都很喜欢他,他没去学校,还天天上门给他带作业。”
谢星星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来时看到您家工人正在外头刷墙,那是怎么了?”
“哦,是……”常父和常母对视了一眼,闪过一丝犹豫。
身后传来一些响动,是常迟上完厕所回来了。
“是我涂的。”常迟神色平静地道。
“为什么?”
“这孩子大概是在家里呆着太闷了……”常父赶紧说。
谢星星站起来,“参观也参观了,我们这就开始进行咨询吧。就去常迟的房间吧。”
“好,好。”
谢星星见常父常母也要跟着一起来,便说,“咨询通常不能有其他人在场,不好意思,您二位就不用一起来了。”
“呃,那好。”常母说完,又对常迟说,“招待好谢医生。”
从见到这一家三口开始,谢星星就感受到了一种非常怪异的气氛,现在则达到了顶峰。她赶紧催促常迟上楼。
坐在房间内后,谢星星才松了一口气,那种压力感总算缓了几分。
常迟坐在她对面的床上,有点不知所措。
“你放心,我不会问你为啥不想上学。”
“嗯?”
“这话一定每个人都问过了吧。刚刚你应该也回答过了一遍。”谢星星估计那位班主任也是上门为这事儿来的。
“嗯……”
“我更想知道,你在外面画了啥?”
“没什么,就是一些图案。”
说这句话的时候,常迟低下了头,把目光错开。
“哦——,艺术创作啊。”
谢星星突然想到,也许可以拍照试试看能不能看出什么?
“我能帮你拍张照吗?”
“好啊。”
谢星星拿起手机,常迟抬起头,直视着镜头的眼光还是有一些不好意思,表情微微不太自然,那样子,总让你想让他帮你做点什么。
谢星星盯着拍出来的照片,没有任何未来浮影。这表示什么?
也许只是药效的不稳定。
谢星星放下手机,眼角恰好瞥到桌上的作业本,她拿起来。
“哎——”
“怎么?”谢星星不知道常迟为何对这个这么敏感。
“那是……那不是我的作业。”
“嗯?”谢星星翻开看,本子上写的确实是另一个名字,姚海。“这是……文艺课代表?”
“对。”
“她的作业本怎么会在你这儿?”
常迟又低下了头,“我得帮她写。”
谢星星看到桌上后面还有一堆作业本,难道?
她又随意打开几本,果然都是不同的名字。还有各种练习册、辅导书,甚至有一套《海贼王必知必会100问》。
“做出来那个就能拿到限量版海贼王手办。”
“这又是哪个同学布置的?”
“呃,是刚刚班主任留下给我的,她是一个动漫迷……”
谢星星皱起眉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常迟又打了个哈欠,“谢医生,咨询什么时候结束?我还有一堆作业要写。”
“你为什么一定要帮他们做这些事?”
常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
“朋友?”
“朋友。”常迟站起身来,把音响打开,拿起手机,“听首歌吧。”
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这个,是我自己喜欢的。”他说,“可能是唯一一件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2
“我不同意。”邱自愈整颗脑袋都红了,粗声粗气地说,“收回辞职报告,还让你单独开一个科室?!你做梦呢!”
“我就是在做梦。”谢星星淡淡地说,然后看着任雪。
“小谢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任雪拿起那份计划书,“风筝科,专门接收那些由未知原因导致的复杂身心问题的咨询者,咨询者通常难以发现其病灶,或难以治愈及助人自愈……我觉得挺好。”
邱自愈像是不认识任雪似的,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谢星星估计任雪还没有把自己威胁她的那番话告诉邱自愈:“你和男人偷情的照片在我手上,邱老师引诱佳佳的事情我也亲眼目睹,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这些事情我会告诉每一个新望的竞争对手。”
任雪十分清楚地知道新望的名声,他夫妻二人至少占了一半。而那些竞争对手对夫妻俩的八卦又是多么的延颈鹤望。可想而知这件事传播出去的效果会是怎样。
“你的条件是什么?”
“第一,你们夫妻俩想玩什么变态的情感游戏都随意,只是你不得再操控邱自愈引诱无辜的女人;第二,我要新望单独给我开一门科室。”
任雪只是想了三秒,“我答应你。”
为什么要回来?
赵芬奇的话一直在谢星星心里回荡:“你捏着这个线辘,就只能管这一只风筝,别家的风筝再颓,你也没办法。”
然而递交辞职报告之后,谢星星一直觉得,这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
逃避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至少不是唯一的。
“因为我在那里没有朋友”,常迟的这句话又浮现了出来。
是因为在门口遇到了常迟?不不,绝对不是因为他。谢星星想,自己又不是要做什么英雄,她只是需要新的Skinner研究对象而已。
她需要的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天才,她需要的是那种极不寻常的对象,那种本身具有某种偏移、以寻求某种平衡的对象。
她在常迟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极端不平衡:具有非常强的能力,同时在性格上极端懦弱,轻易供人支配。
借助新望这样一个有名气的咨询中心,将会大大减少她寻找这类被试者的力气。
邱自愈在任雪的威视下,只好点了点头,在计划书上盖了章。
流程很快走完,这周内,咨询中心就会安排出新的诊室。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任雪问。
“随便起的。”
谢星星坐在椅子上,时间是下午3点。她已经像这样盯着诊室的门盯了好几个小时。
一个病人也没有。
而这已经是一个星期过去了。
唯一的咨询者常迟又是约了做上门诊疗,谢星星坐在这个空荡荡的新诊室内,只好开始继续整理照片。
右手食指前两天已经被照片边缘割破了一个小口子,伤口看不见,又挠心挠肺地疼。
看见未来的规律她依然没有摸透,而且越来越让她感到头疼。
为此,她专门换了有强大照相功能的新手机,一有空就随手拍一些路人的照片。然后整理这些照片,记下哪些能看见,哪些看不见,看见未来浮影的次数、时间、内容……在电脑上做了巨大的表格做分类记录,并试图用SASS进行统计学分析。
把所有照片一一整理完毕,她又看到了最开始拍的那几张,包括——
那张她和路人拍的合影。
现在她必须非常用心专注地去看,才能看到微弱的她和那人抱在一起接吻的画面。
她发现所有能看出未来浮影的照片,虽然维持时效不一,但都会慢慢消褪,直到再也看不出来。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她放下照片,佳佳是不是又把她啥东西落在这儿了。
“请进。”
门被推开了。
“这是谢医生的诊室?”
竟然有病人上门?!
“对,是——”
看到那人的样子,谢星星愣住了。
对方穿着黑色帽衫和牛仔裤,戴着顶卡其布色的棒球帽,穿一双黑色帆布鞋。谢星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照片——
对,没错,就是他。他就是和自己合影的那个男人!
谢星星五雷轰顶,本来她疑惑自己怎么会和一个不可能再见第二次的路人有那种未来浮影,谁知在命运的安排下她又一次和这人相遇了。她感到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感觉。
“怎么了?”对方见谢星星看着自己说不出话,表情怪异。
“呃,没,没什么。”对方想必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你好,我叫吴穹。”
对方伸出手,谢星星这才注意到他两只手都戴着黑色针织手套。谢星星也伸出右手。“你好。”
吴穹?这名字感觉很耳熟,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我是你朋友……”
“王天依!”两人同时说道。
谢星星终于想起来了,王天依念叨了好久的真爱,男神,传说中比小栗旬还要优秀的男人。
原来就是被她在股票交易所拉着一起合影的路人?!
她怎么完全没觉察到这人有王天依形容的那么……独特呢。
“对,她介绍我来看病的。”
“好吧。”
谢星星估计这又是王天依想要拉近她和男神的距离想出来的什么破冰方法,只不过拉上她作为陪客。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王天依这样利用了。
有一次是王天依看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打听到对方的婚姻不是很美满,但她又要显得自己并不是要趁虚而入,就介绍对方去谢星星这里看婚姻问题,然后再由谢星星之口提点他,“也许你可以试着找朋友倾诉,会对你的压抑状态有好处,你身边有没有什么情商高又不会对你婚姻产生影响的异性朋友?哦对,对方最好还是有丰富恋爱经验又出过国的。如果长得漂亮那就更好了。”
“为什么要长得漂亮?”
“长得漂亮才不容易对你移情啊。”
然后对方果然就一步一步陷入了王天依欲擒故纵的圈套。
这么想着,谢星星便没对这个男人究竟得了什么病真的关心起来,漫不经心地请他坐下,问,“什么病?”
吴穹平静地看着她,“我没法和人发生肢体接触。”
“哦?”谢星星想起来,王天依也这么告诉过她。“什么原因呢?”
“我小时候遭遇过一次车祸,那次之后就没法和人接触了。”
PTSD?
谢星星在心里嘀咕。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你想的得没错。”对方竟然把谢星星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你懂得不少。”谢星星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久病成良医。谁都会这样。”
“这么看来,你也尝试过很多治疗方法了?”
对方却摇摇头,“那次车祸之后我就出国了,当时为了出国我必须装作没有病,后来一直忙于学业,也没有进行治疗。再说,”他补充道,“我也不觉得这妨碍了我什么。”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想治了?”
“之前我的工作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几乎不需要与人接触,而且在国外那种环境,你表现得再怪异也不会有人在意。现在回国了,我不想表现得太奇怪。”吴穹看着她,奇怪的是这人眼睛里完全没有一点情绪体现,平静得可怕,“而且,总归是要治的,我也得谈恋爱、结婚、生子。”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温度,可说得非常圆满,滴水不漏,一点儿也找不出不自然的地方。半点儿没提王天依。莫非是自己搞错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更没必要浪费自己的时间了。而且,谢星星想到和这个人的未来浮影,就从潜意识觉得一定要阻止那种未来的发生比较好。
“你这个病其实挂普通精神科室就好,我这里主要接收难以治愈或诊断的患者,你出门……”
对方没有理会谢星星,而是打断了她继续说道:
“哦,确实。这事儿和王天依有关系,她觉得我的这个毛病阻碍了她和我的进一步发展,所以想介绍我过来解决这个毛病。虽然她口头跟我说的是,觉得我的这个毛病不利于职业发展和人际交往。为什么是你?你是她的好朋友,可能还是唯一的朋友。找你一来可以治疗我的毛病,二来你们可以相互配合……”
等等,这人究竟在说什么?谢星星有些懵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现了。
对方还在兀自继续。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吧?把喜欢的男人介绍到你这里。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你这次好像不太情愿的样子……”
谢星星彻底傻了,既然这人完全看穿了王天依的心思,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虽然刚刚我说的那些回国工作结婚生子的话都是扯淡,但我身上的这个病确实目前为止还没人治好过。”
等一下……
“嗯,你现在又在怀疑我究竟有没有PTSD了?”吴穹站起来,走向谢星星,屈下身体靠近她,“你可以试试。”
谢星星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吴穹身上温热的气息浸透了她,眼前现实的场景和她记忆中那幅未来浮影混杂在一起,难道这一刻就是那个未来?
在复杂混乱中一道灵光劈开: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而吴穹也停止下来,向后退了一步,“只是开个玩笑。你相不相信我都可以,我会来看病主要还是想配合下你的朋友。另外,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谢星星一身冷汗,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相信他的哪一套说法,或者是,都不相信。这人就好像一个黑洞,只会把你的视线吸收进去,反弹不出一点儿信息。
“没有,我们没见过。”
吴穹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好吧”。
“为了配合你的朋友,我们还是按照程序走完一个疗程吧,一共八次,八小时,并不久。你觉得呢?”他看了看手表,“今天的已经快结束了。”
谢星星手上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她想今天无论如何要去买创口贴。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等谢星星说话他又说道,好像谢星星根本不需要开口说话似的,“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放在谢星星桌上。
一张创口贴。
“你……你究竟……”
“你猜得没错,”对方微微一笑,“我有读心术。”
3
“高一(5)班第二学期班长竞选,现在开始。”
常迟坐在下面,看着台上那个颇为明艳的女孩子宣布完竞选开始,暗暗决心这学期是不是应该尝试谈个恋爱什么的。如果要的话,就选她好了。前一天开学报到的时候,他已经记住了女孩的名字,姚海,文艺课代表,长相虽不算多出众,但举止大方,成绩优异,综合来看是个挺合适的人选,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
这是常迟刚刚转学来新学校的第二天,说实话对竞选班长这事儿他没太上心,毕竟一切都是全新的,他准备做个旁观者。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所有人在竞选班长这事儿上都有些紧张。
“现在先进入十分钟提名阶段。”
一时沉默。
“我觉得,咱们这次应该选个新人做班长。”一个胖子开腔道。
“有道理。新人在管理上或许会有新思路。”数学课代表。
“对新人融入班级也有帮助。”语文课代表。
“这人最好对咱们班的情况不太了解。”劳动委员。
“一无所知。”胖子补充。
常迟还在低头看着课本,听到这里才抬起头来,姚海正甜甜地看着自己。
“不如就让我们的新同学常迟来承担这份重责吧?”
“不——”
常迟喉咙里还想发出声音,自己的名字却已经被姚海工工整整写了上去。
“常迟同学,你有什么意见?”
“不……”
“让我们欢迎新班长!”
底下扬起了热烈的鼓掌声。
“……作业就是这些,下课。”
下课铃刚刚好响起,政治老师走了出去。姚海愁眉苦脸抱怨,“政治课都布置这么多作业,下周的物理竞赛怎么办啊?”
“是啊,咱们班一向是物理重点班。这下完了,我看这次拿名次悬。”
开学一周,常迟这班长做得还算可以。这是他头回做班长,以前总觉得会分散精力,现在看来情况倒也不坏。
“抱怨有啥用?又没人来帮你写政治作业。”物理课代表说。常迟一抬头,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要是有人帮咱们写就好了。”姚海好像配合他一般说出了这句话。
“物理竞赛真那么重要?”常迟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了,能不能拿市省名次,关系到咱班排名,关系到全体士气,更关系到,”姚海非常认真地看着常迟,“传统。”
“那……”常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要么我帮你们写吧。”
“太好了!”几个人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齐刷刷把作业本拿过来。
“班长,靠你了。”姚海凑近他说,然后给了他一只千纸鹤。
常迟把那只千纸鹤郑重叠进了语文课本里。
他回头,发现叫朱娜的女生正埋头画画,便问,“你的呢?”
“什么?”对方头也不抬。
“政治作业?”
“不用了。”这女孩抬起头来,眼神冰冷,“我不参加物理竞赛。”
“呃,好。”常迟感到一阵窘迫。真是凶啊,他想,我谈恋爱绝对不要找这样的女孩。
“班长班长,你家离长江西路那家曲奇店是不是很近来着?”“呃,走路得一小时吧。”“哦,我奶奶生病了,她最爱吃的就是那家的曲奇。”“你奶奶什么病?”“绝症。”“……明天我帮你带。”“谢谢班长!”
“班长,这个小说你看过吗?”“没有。”“没有?全世界都看过了你没看?”“啊,这么火?”“对啊。”“那我有空买一套看看吧。”“别有空了,就今天吧,对了,明儿我找你借啊。”“啊?不是全世界都看过了吗?……喂?”
“班长,我下周请一礼拜假。”“啊?你怎么了?”“踢球的时候把腿扭了。”“严重吗?”“没啥大碍,就是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了。”“啊?”“无非就是每天没法吃饭,我父母都整天不着家。”“那我放学看看你去?”“别呀。这多麻烦。对了别给我带吃的,我胃口不好只能吃家常菜。”“……你家附近有菜市吗?”
“班长。”“哎。”
“班长。”“好。”
“班长。”“行。”
“班长。”“……”
班长——
不——
常迟又一次地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满身大汗。他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投射灯映出的大幅梵高的星空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已经变得十分黯淡。不,不能回到学校。这是他休学以来每天醒来蹦出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回学校。
咚,咚,咚。
“常迟啊,你朋友打电话找你。”常迟母亲在外面敲门。
“我知道了。”
常迟闭上眼睛。不回学校起初看起来有了一些效果,他逃开了所有的“朋友”,逃开了帮他们写作业、替他们上课、帮他们买东西、上门做饭等等一切事情。但他开始感觉自己需要做的事超出了“班长”的职责还是从那时候开始——
“班长。”
常迟正攥着插在口袋里的汗湿的镜子,紧张地练习待会儿见到姚海应该怎么说第一句话。那面小小的圆形化妆镜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珊瑚星星,是他在礼品店一眼相中,作为礼物送给心仪的女生再合适不过了。
他本能地抬头,然后愣住了。面前站着的不是姚海。
“胖子?不……李翔,你来这儿干吗?”
胖子故作惊讶地打量了四周,“班长,杏花公园啥时候变成你家的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胖子噗嗤一声笑了,“别紧张,我开个玩笑。”
常迟放松下来,手不自觉摸了摸口袋,那块小镜子让他感到安心了一些。
“我知道,你来是因为这个嘛。”胖子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常迟很熟悉,那是他写给姚海的,上面写明了今晚约会的时间地点。
“这……怎么会在你那儿?”
“啊?”胖子表情惊讶,“你不是写给我的吗?”
“我……”
“嘻嘻,”胖子又笑了,“我跟你开玩笑呢。我知道,你喜欢姚海嘛。”
“不不……”
“嗨,还否认什么呀,全班都知道你喜欢姚海。”
常迟脸红透了,头上开始冒汗。
“我来就是替姚海传话的。”胖子故意停了下来。
“她怎么说?”常迟急道。
“她说她对你也挺有好感的。”
常迟放松下来,心里仿佛被气球填满了一般,要飘起来。他的手又摸了摸口袋。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得先通过一个考验。”
“什么考验?”
发榜日。
“又是高二(5)……邪了门了吧!”“有什么邪门的,每次前三不都是他们班的吗。”“这次模考数学这么难,他们班平均分还上了90?”“放弃吧,这个班不是人。”“也不能都不是人吧?”“都不是人。”
常迟站在模考榜单前,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排名表。这或许是头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关心自己的排名。因为他知道这排名是怎么来的。
他总算知道了,高二(5)班的秘密。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叫住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班主任把两份数学试卷扔到他面前。一份是他的,另一份是胖子的。常迟不用看,他知道班主任是什么意思。
“我……我错了。”常迟低着头,“我不该抄李翔同学的卷子。”
“抄?”班主任挑起眉毛,“难道所有人都抄了李翔的卷子?”
他把全班剩下来的所有试卷堆到常迟面前,唯独挑出了一份放在一旁。常迟瞥了一眼,那是一份不及格的试卷。
朱娜?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为什么所有人的试卷看起来都差不多?”
“对不起,老师,我……”
常迟偷偷看了一眼办公室的窗户,那个晚上胖子就是从外面弄开了那扇窗户的插销,逼迫他一起进来偷走了这次模考的考卷。
“还愣着干吗?!”胖子在窗台内催促他道。
“这就是姚海对我的考验?”常迟站在窗台边,不敢跨进来。
“爱情考验。勇气、身手、责任,缺一不可。”
常迟犹犹豫豫还是跨了进去,他没想到此刻他跨入的不仅是一扇窗户,而且是他整个人生的阴暗面。
他本来以为只不过是胖子和他那几个朋友小范围的提前“学习”一下考卷内容。没想到——
全班?
当他站在榜单前看着整个班级的名字整齐划一地几乎占领了前面几乎全部的位置时,他意识到完蛋了。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大家会那么蠢?!
常迟深吸一口气,准备把事情和盘托出。
“你别解释了,我都知道了。”班主任说。
“啊?”常迟抬起头看着班主任,却发现他并不在看自己。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
常迟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哦。”
“对了,”班主任在他转身前叫住他,“听说你爸最近在审批一个土地项目?”
“啊?”
“我有点事情想拜托你爸。”
常迟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明白了,不是大家蠢,他们是故意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所有人。他们知道全班只有一个人能够做这件事而不受惩罚,市长的儿子。所有人都是凶手。
不,也许不包括……
常迟的目光落在那份不及格的试卷上。
4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吴穹啊。”
“哦,没看出他长得哪儿比小栗旬帅了。”
“不是问你这个!”
王天依发现对面的男人已经是第三次抬眼往自己这边看了,于是右手拨了拨头发,假装不经意展露额头到鼻尖的线条。谢星星则半秒钟目光也没离开过手里的冰淇淋船。
“那是?”
“治疗情况!他的病到底怎样了?”
“他的病我治不了。”
“啊?”王天依顾不上保持端庄,“连你都治不了?!这完了,他这病难道是绝症?”
谢星星把杯盘里最后一大勺冰淇淋挖干净送入口中。
王天依脸色苍白:“唉,要实在那样,柏拉图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是他的病难治,是我治不了。”
“什么意思?”
饶是谢星星情商低,也知道不管如何,还是别把她和吴穹的那张照片的事告诉王天依比较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这么告诉自己。看见未来的能力,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她必须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Skinner的研究上,她可不想让一个旁逸斜出的男人打扰到自己。但更深层次的本能在驱使她远离这个男人,当吴穹直视着她的眼睛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被看透了一般浑身不舒服。
准确地说她感到害怕。
这不应该是一个职业咨询师的情绪和态度,事实上,这恐怕是谢星星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害怕。而因为陌生,这种情绪造成的困扰更加严重。
“就是我医术不够高明呗。”
谢星星起身,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门诊时间到了。”
“哎!”王天依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你都治不了,那谁能治啊?!”
吴穹那次问诊结束,谢星星请佳佳吃了个饭。佳佳尚未从上回邱自愈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那次事件过去不久,她就准备辞职,被谢星星劝住了。
“星星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怎么呆啊。”
“谁说你一定得见到邱自愈啦?”
“创伤修复就在情感咨询旁边呀。”
佳佳在创伤修复咨询科室工作,谢星星一直没怎么了解过她的工作能力。实际上,咨询中心没哪个人她了解。但现在,她突然觉得佳佳是个绝佳的助手。
也是个绝佳的替代者。
“我有主意。”
谢星星站在那栋小楼的门口,墙上经过粉刷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涂鸦。她站在墙壁前,仔细抚摸着被涂抹的墙壁,“不、要、逼……”
涂鸦虽然被新的油漆盖上了,但仔细去摸,仍然能摸出被盖掉的是什么。
“……我”谢星星摸出了最后一个字。
不要逼我。
涂在外墙,这是给谁看的呢?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糖果,然后摁响门铃。
极端的懦弱导致的被操控意识。一个棘手的案例。谢星星还没想到什么特别好的帮助他的办法。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觉得常迟这孩子在极力隐藏着什么,虽然他宣称自己从未遭到欺凌,且把那些支使他的同学们都当做朋友,但他说出“朋友”那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非常古怪。
她知道这和她当时对谢时蕴说赵芬奇是自己的朋友时,神情是完全不同的。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是什么样子,但脸上绝不会显得很——绝望。
“来啦?”常母开门,热情的脸上却有一层阴影。
“路上有些堵,稍微迟了一点。”
“没事没事,快请进。”
“呃,怎么了?”谢星星注意到常母这次显得尤为急迫。
“常迟他……”
“他把自己关屋里了。”常父说。
“什么时候的事?”
“自从上次你走后不久……”
谢星星一算,“那已经有一周了?”
常父点点头。
“洗漱上厕所什么的都在他自己房间里的卫生间解决,吃饭的时候我们把饭端上去给他。”
“为什么突然这样了?”
“不知道……”
“最近有人来看过他吗?”
常父和常母相互看看,“没有。”
“等一下,”常母说,“好像有同学来过电话。”
“什么时候?”
“大概也就是你走后不久。”
“哪个同学?”
“不记得了,是个女孩儿。”
谢星星的脑海中浮现“姚海”两个字。她点点头,她向二楼走去,并告诉常迟父母自己要单独和他说话。
咚,咚,咚。
“谁?”
“我,谢星星。”
“我今天不想看病。”
“我不是来看病的。”
“我不想见任何人。”
谢星星往楼下看了一眼,常迟的父母正坐在沙发前看电视。她压低声音问:“你在躲谁?”
里面沉默了。
谢星星继续说,“数学课代表?还是文艺委员?我不知道你同学都做了什么,他们可能没有欺负你,但他们显然用某种手段控制了你。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被控制了。”
还是沉默。
“我猜这是一种不知不觉的精神控制,这种案例在集体中很常见。梅杜萨之筏……”
“我知道。1816年法国政府派遣的巡洋舰‘梅杜萨号’ 在途经西非海岸的布朗海岬南面时搁浅……”
常迟打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站在谢星星面前。
“船长逃走了,剩下150多名乘客被抛弃在临时搭制成的一只木筏上。几天之后,人们开始绝望,发疯,暴乱,自相残杀……150多人,最后只有10人幸存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谢星星,“你觉得我也陷入了梅杜萨之筏?”
谢星星没说话,因为她吃惊地发现,只是一周过去,常迟面颊凹陷下去,双眼肿胀,胳膊上满是淤青,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
“是我自己弄的。”常迟说,“你想多了,控制?怎么会呢。只是因为我不去上学,大家都来帮助我而已。”
谢星星不理他,想要向房间里走去,常迟拦在她面前,“我今天真的不想见人,不好意思。”
两人正对峙在房间门口,突然,电话响了,是家里的座机。常迟房间中有一台分机。听到电话声常迟突然面如死灰,他迟迟不去接,直到楼下母亲接起了客厅的分机,电话声才停止。
“常迟,找你的——”他母亲在楼下喊。
犹豫了得有好几秒,常迟这才慢吞吞地移向电话机,“哦——”
常迟走过去接电话。
这时谢星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悄悄走下楼,走到客厅的座机边上,示意常迟父母别做声,然后拿起了客厅的分机——
“……那个心理咨询师又来了?”谢星星听出电话那头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她和这事没关系。”常迟的声音。
“那就快点打发她走。”
“我知道了。”
“嗨,班长——”电话那头突然换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嗯。”
“明天要交去参加省英语演讲比赛的稿子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结尾。”
“那你最好快一点哦,今晚发电子文档过来。我就不盯着你了。”
“我知道了。”
“真乖。”
电话挂了,传来滴滴声。谢星星悄悄把电话放回去。
“常迟没有手机吗?”她问常母。
“本来有,后来不知道为啥他自己不用了。”
谢星星点点头,再次上楼,常迟的房间门虚掩着,她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条,在上面写着:“我知道你在被监视,不过,你想吃糖吗?”然后偷偷从门缝里塞进去。
她下楼,坐在沙发上,和常迟父母一起看电视。然后开始计算常迟多久会出现在她面前。她相信用不了太久。
谢星星从公交车下来,她提早一站下了,这样就可以多花一些时间走回家,这些时间她会用来计划一下如何安排除她自己之外的第二个实验对象——常迟的实验计划。
事情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常迟不仅是被控制了,而且是被监控着。当他的同学们发现他不再上学、关掉手机、躲在家中避不见人之后,想出了更极端的方法,他们上他家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隐藏摄像头,监控他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谢星星问出口之后就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极端的懦弱导致的被操控意识……他的同学不是随机选择了他,而是特意选择了一个最容易被控制的对象。也许从他刚刚转学过去,他就被盯上了。可怕的不是他,而是那一整个黑洞般的班级。
然而没有任何证据,既无法说他们是在进行集体欺凌,也无法和他们正面交锋让他们停止这一切行为。不就是让你写写作业买买书吗?所有的行为看起来都不足以构成什么罪名。一种精神凌虐,导致被害人甚至陷入自虐的境地,也无力摆脱乃至向外界求助。
谢星星只有一个办法,她给了常迟一颗Skinner。她知道这么做不够理性,但一种奇怪的直觉告诉她常迟这孩子不一般,任谁在那种环境,也坚持不了多久。而常迟却坚持了一学期,“班长”,这两个字在那个班所代表的特殊含义,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这样想着,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口。谢星星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削,一身黑衣,棒球帽,黑色手套——
还能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