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人


1
“卢后来，你给我出来！”

赵芬奇对着那扇高大却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大吼，那幅抽象派画作静静地呆在门上，看着赵芬奇和谢星星两个小人站在门前。夜色中，几乎整个艺术村的人都可以听到赵芬奇的咆哮声。

正在谢星星准备劝他放弃的时候，门打开了。

赵芬奇冲进去，画室里黑暗一片，一个声音传来。“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灯被打开了，卢后来披着一件薄衫，显然是已经睡下了。

“有事？”

赵芬奇上前揪住卢后来的衣领，“孙畅的画是怎么回事？！”

“孙畅的画？”

卢后来皱了皱眉头，“我不明白。”

“今天在画展上揭晓的那幅你的‘作品’，那是孙畅画的对吧！你为人师表，竟然做出这么龌龊的事！”

卢后来一脸惊讶，“孙畅画的？”他哑然失笑，“我想你恐怕误会了。”

“误会？！那不就是她一直以来画的那幅画吗？！”

“你是说那幅？”卢后来往墙角看去。

墙角里那个蒙着布的画架还在那里，布也没有被掀开，一切都好像和他们看见时那样，依然被封尘。

这下，赵芬奇的手不由得松了一松。这是怎么回事？

谢星星走到画架前，“我能掀开吗？”

“当然了。”

谢星星把布揭开，这的确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但并非参展的那幅杰作，和那幅相比，这幅虽然也是不错的作品，但缺乏灵气，远不能和参展的画作相比。

“可是，孙畅给我发的明明不是……”

“我知道了。”卢后来说。

他走到画室一角，从地上捡起一幅画，“她给你发的应该是这幅吧。”

赵芬奇一看，顿时傻了。这幅画和参展的那幅一模一样。

“我送去参展的那幅画是我一直以来在潜心创作的作品，是孙畅失明后我开始画的，不过因为她失明了，我也就一直没有给她看过这个半成品。后来她重新有了画画的能力，我很为她高兴，就把这这幅已经快完成的画拿出来给她看，她也很喜欢，就下意识开始用她的那个能力画了幅同样的吧。”

卢后来说到这，赵芬奇已经有些动摇。

“当然了，虽然她的模仿能力很出色，但最终送去的那幅，还是我自己画的。”卢后来试图缓和下气氛。

“我们知道了。”谢星星说，“这么晚，打扰您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

“那孙畅呢？”赵芬奇问。

“她？她画完这幅画之后就没来过画室，我不知道她怎么了，这幅画……好像给了她一些精神打击。我不想打击她，但一个靠模仿的画家怎么能是真正的画家呢？你们最好也劝劝她。”

赵芬奇还想再说点什么，被谢星星使眼色制止了。虽然还无法判断事情真相是怎么样，不过，现在卢后来这边的态度她已经知道了，现在，该去听听孙畅是怎么说的了。


孙畅家住在一栋有些年头的小区里。她爸爸接待谢星星和赵芬奇两人坐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孙畅是单亲家庭。她父母很早就离异，一直和父亲一块儿生活。

“你们坐，我去叫她。”

这是个不足60平米的老房子，看得出来房间里的东西都用了很久，孙畅的父亲在煤炭厂工作，是典型的老工人，手艺好，老实，同时，不懂艺术。但这个小房子里挂得最多的就是画，从孙畅小时候到她失明之前的，大大小小的画。和卢后来的画室不同，摆满了画这让整个简朴的家看上去充满的不是艺术气息，而是让人觉得温暖。家里的很多家具都重新摆放了位置，看得出是因为孙畅的失明而调整的。

过了一会儿，孙畅爸爸回来了，表情无奈，“她不愿意见人，我不知道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

“能让我们亲自和她聊聊吗？”

孙畅父亲有些犹豫，谢星星掏出一张名片，“我是心理医生，之前就帮孙畅看过病。”

“好，那你们试试吧。”孙畅父亲相信了他们。

孙畅房间的门是开着的。谢星星和赵芬奇走进去，孙畅正坐在地板上，摆弄一架玩具钢琴，那应该是她小时候的玩具，钢琴有些键已经弹不出声音了。

“孙畅，是不是他偷了你的画？！”赵芬奇开头一句就是这个。

孙畅双目空洞，比起以前，现在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盲人。她充耳不闻，也不回答。

“你快告诉我们呀，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以去告他！把属于你的东西赢回来。”

谢星星见孙畅还是没有反应，便拉住赵芬奇，示意他别再说话。她蹲下来，“孙畅，我们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但你也是个成年人了，要相信世界上有黑暗和背叛，自然也会有光明和正义。现在，我们最需要知道的是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好帮你讨回公平。”

孙畅终于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什么公平。”

“为什么？！难道被人欺负了都不还手？”

“别管我。”

“好，那我们帮你去找画展的人说。”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也不会相信我。”

“怎么会呢？！那幅画就是你画的，我们都可以作证。”

“不，她说的是对的。”谢星星冷静道。

“为什么？”赵芬奇不解。

“首先，除了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幅画是她一直在画的那幅。其次，你认为画坛会相信一个已经成名的大画家，还是会相信一个毫无作品的学生？最后……”谢星星迟疑了一下，“你觉得，人们怎么看待一个失明的人突然拥有了作画能力这件事？”

当然，谢星星可以把Skinner的事情说出来，但这会造成什么后果是无法预测的，并且，只会更加增加这件事天方夜谭的色彩。

“更何况，从昨晚我们去找卢后来的情况来看，他显然早已做好准备应对这个情况，连复制品都做了出来。这件事，他应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赵芬奇听了谢星星的一番话，也陷入了沉思，显然，她说的都是对的。“那……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谢星星想了想，“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谢星星在孙畅面前蹲下，“再画一幅画。”

孙畅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并不理解。

“再画一幅和这幅一样杰出，甚至比这还要伟大的作品。他能冒名顶替你的一幅画，但他偷走不了你的才华。”

赵芬奇也被谢星星的话感染，“对！只要证明你才是画得出这幅画的人，就比什么都有说服力了。”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失去了那个能力。”

“怎么可能？”

“我试过了。”孙畅无力地说，“从昨天晚上看到电视以来，我一直试着想要再画一幅画，我发现……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了。”

怎么会呢？难道是上次那颗Skinner的效力消失了？

“不，你可以的。不要放弃！”

“不，我不行……”

赵芬奇还想再试图劝说她几句，孙畅却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要是我没有这种能力，也不会变成这样，卢老师也不会变成这样！你们走！”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卢后来不管怎样都是个混蛋！这不是你造成的。”

“离开！让我一个人呆着！”孙畅站起来，伸出胳膊把赵芬奇和谢星星推搡出去。“我不想要什么公平，我只想要平静！”

谢星星见无法说服她，只好暂时把赵芬奇拉走。

“先让她冷静几天你们再来吧。”孙畅父亲劝道。

“那这段时间麻烦您多和我们沟通她的情况。”

谢星星正准备告辞，忽然瞥见客厅茶几上立着的一张照片，是那次他们在画室给孙畅拍的那张拍立得。

那张照片突然变成了黑色一片。

谢星星揉了揉眼睛，照片上孙畅的样子又浮现出来。

上回看到的未来浮影已经不见了。难道是自己的抗药性又增强了？

两人和孙畅父亲道别，谢星星临别前给了孙畅父亲一颗Skinner，嘱咐他转交给孙畅，让她吃了这颗糖再试试画画。


“操！”

赵芬奇一拳打在墙上，然后蹲在路边，谢星星没见过赵芬奇这么难过。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在一旁站着。她想起来上一次见他这么难过还是上初中的时候，那次是他的一个同班同学煤气中毒死了。那个同学和他关系并不好，是班里的差生，经常和外校的混混一起联合起来，敲诈本班同学的钱，赵芬奇也被他敲诈过。谢星星没想到他死了赵芬奇会那么难过，蹲在路边哭。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像现在这样在一旁站着。一开始是她不太理解那种情绪，后来变成她不理解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那男孩并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么。”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大大泡泡糖递给他。

她后来渐渐发现，人类会为很多个别人难过，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朋友。谢星星摸摸口袋，没有糖，也没有巧克力。


孙畅的情况从他们从她家离开后，一天天变得更加糟糕起来。赵芬奇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总是她爸接的。据说她先是不愿意出门，继而变成只敢呆在自己房间，任何一个动静都会让她变成惊弓之鸟，“她不信任任何人，你们最好也别来看她。”自然，她也没再画画。她父亲说已经把家里所有的画都收起来了，因为她只要摸到就要把画毁掉。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赵芬奇问。

谢星星心里想着的却是从孙畅父亲那里得到的另一个反馈信息：孙畅吃下了第二颗Skinner，依然没有恢复她之前复原的潜能。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和她把自己封闭起来有关？

“如果我能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就好了。”赵芬奇叹道。

谢星星听到这话，灵光一现。

读心术？


2
谢星星对王天依留下的最早印象，不是去她家吃饭，而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她意外在校门口碰到了王天依。

那时距离她第一次见到她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她早已不记得王天依是谁，对方却十分热情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谢星星！”

她疑惑地看着她，对方说，“我是王天依，我爸和你爸是好朋友！你去我家吃过饭，你忘啦？”

“我爸只有一个好朋友，”她说，“是李叔叔。”

“是吗？”对方看上去并不在意，而是往她手里塞了一整板德芙巧克力。那是谢星星从没见过的大板，商店里最大的也只有她胳膊粗细的德芙。她接受了巧克力。王天依非常开心地拉住她，“你能帮我把这个给你们班一个男生吗？”

那是一张折成心形的信纸。“你就说，是你的好朋友班上的同学托你转交的。”

那个男生谢星星大概知道，很受女生欢迎，总是隔三差五收到类似的信纸。谢星星帮了她这个忙，因为对方许诺下回她还会来看她，“我家的巧克力吃不完。”

后来那男生很快被这个大老远从别的学校赶来帮助同学送情书的女生打动，继而和她写起信来。谢星星等了几个星期也没等到她的第二次出现，就忘了这件事。

直到有天放学她被几个女生拦住，“你有什么资格追求小王子？！”

她一脸呆滞，也不回答，只是想赶紧绕开她们回家。然而她们中已经有人拉住了她的书包，拉链被拉开，东西掉了一地。

她只好蹲下来慢吞吞地开始一样一样捡起来，另一个女生正想拍掉她捡起的铅笔，一个声音大嚷，“喂！你们做什么？”

王天依和那个男生手牵手出现，王天依对男生耳语了几句，男生立即上前对那几个女生大声说道：“这是我女朋友的好朋友，你们以后再欺负她试试！”

那群女生又是嫉妒又是脸红，只得作鸟兽散。

王天依拉着男生一起帮谢星星整理好书包。

“你没事吧？”

“你答应给我的巧克力呢？”谢星星盯着她。

她表情一时有些僵硬，“下次，下次你来我家。”然后急忙拉着男生离开了。

这之后谢星星再也没见过她。


这件事王天依应该早就忘了，但谢星星一直记着。

所以当她决定请求吴穹帮她一个忙的时候，还是先去找了王天依。

“帮你一个忙？什么忙？”

两人约在以前常去的咖啡馆见面。自上次以来，两人就一直没有再联系。

“我不能说得太具体，总之，我需要他的特殊能力，帮我救治一个病人。”

“他自己就是病人，还能帮别人治病？”

“情势所迫，没办法。”

“我不明白，他有什么特殊能力，可以帮你一个专业心理咨询师？”

“他的能力我做不到。”

王天依嘴巴咬着塑料吸管，平时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样可爱得迷人，总是有目标男性在附近，现在，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脑子里全在判断谢星星到底是什么意思。

女人一旦开启怀疑的按钮，无论多少年的交情和判断都会瞬间变成一档晚间十点的《走近科学》，之前的剧情随时可以推翻。

王天依先想，谢星星找吴穹帮忙先来找自己商量，嗯，不错，说明她已经意识到吴穹是自己的——虽然此刻还不是——但终将变成自己的男人。但紧接着她又想，如果只是因为她公事公办，来这里画押签字就能领走自己的男人，这还算自己的男人吗？很快她又想到，也许这就是谢星星的技巧，正大光明地从自己这里把吴穹抢过去，虽然她潜意识里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但她之前看到的那个画面表明——你知道的，她可是心理咨询师呀！说不定是会什么妖法的，半年前新闻里不还说一个催眠师被自己催眠的事吗？

在她电光火石想到这么多的短短几秒钟，谢星星已经把面前一杯奶昔吸溜干净。

“我考虑一下。”最终她迂回地用了这么一招万能台词。

“不行，没时间了。”

在外人看来，还以为这是两个闺蜜之间在商榷先做指甲还是先做头发。

“那我就直接拒绝吧。”

“不行。这件事事关一个无辜女生的命运。”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叫吴穹来治，就会一定怎么不幸了？！”

“我知道。”谢星星犹豫了一下，在她心里，还当王天依是过去的王天依，并不觉得两人因为吴穹，关系发生了多么重大的变化，因此她说，“因为我看到了，那姑娘的未来。”

“什么意思？”

“我能看到未来。”


王天依最终没能同意，这是谢星星料到的结果。但她也早已决定，不管对方态度是怎样，她都会找吴穹来帮这个忙。她在约王天依来咖啡馆的微信之后，就给吴穹发了同样的微信，约他下午见。找王天依，不过是报备，走个形式而已。

王天依离开咖啡馆之后，谢星星走出咖啡馆，穿过马路，来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咖啡馆，吴穹已经等在那里。

“Hi。”

“Hi。”

两人打了个招呼，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样。谢星星以最迅速的方式介绍了孙畅的情况，她隐去了Skinner的事情没说，也轻描淡写地处理了孙畅的潜能，只说“突然恢复了画画的能力”。现在，由于被最信任的老师夺去了辛苦创作的作品著作权，整个人陷入了自闭状态，而且因为这种自闭，也丧失了画画能力。

“我需要你去跟她聊一聊。”

“怎么聊？”

“我不知道。就像……就像你上次和常迟说的那样。你不是会读心术吗？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她心里阻止她争取自己的公平，继续画画。”

吴穹盯着桌子上的咖啡，他戴着手套的手拨弄着咖啡杯的把手，半晌才抬起头，“你为什么决定对我放弃治疗了？”

谢星星猝不及防，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事情，便脱口而出，“不是我，是你女朋友要求的。”

“谁？”

“你女朋友啊。”

“我没有女朋友。”

吴穹郑重其事地说道，谢星星一时有些困惑，“那她怎么……总之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吧？”

“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必须单独和她在一个房间里，进行谈话，不得有任何人在场。”

谢星星没有细想便答，“没问题。”

吴穹站起来结账，“那你定好时间地点通知我，我先回公司了。”

他正准备走，又突然扔下一句，“上次你说让我找个朋友或者女朋友继续治疗，我还以为你在暗示你自己呢。”

谢星星本想反驳，可又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重点是在朋友还是女朋友上，不好吐槽他盲目自大。于是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那是你男朋友吗？好帅啊。”女服务员走过来收拾杯子说道。

“不，他只是我的病人。”


王天依虽然拒绝了谢星星，可等回到家之后，就发现自己坐立不安。只有离开谢星星，她才能想起来，自己和吴穹还并非情侣关系，她并没有限制他人身自由的权利。再说，以吴穹的性格，就算他们是情侣关系，她多半也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虚晃一枪能够抵御谢星星这个情商不高的家伙的进攻。

晚饭时，王怀松难得回家和全家一起吃了。王怀松并非那种喜爱交际应酬的人，而且非常重视家庭，她印象中爸爸很少会因为工作或杂事而不回家吃晚饭。可最近这半年，爸爸却几乎没怎么回家吃过饭。前一阵是在忙手环，这一阵不知在忙什么。她有几次看见爸爸在公司吃外卖，就觉得这画面十分搞笑，还开玩笑说要给爸爸把这画面拍下来，以后好在危机公关时用。

然而，王天依心里一直在想着吴穹的事，连和爸爸难得一起的晚餐也吃得心不在焉。

“怎么了？有心事？”

“什么呀，爸爸。”

只要在家，王怀松就还是会用那种和十四岁小女孩说话的口气和王天依说话，不管她白天在公司犯了多大的错，他当着公司其他高层怎么严厉地批评她。

“看你吃饭一口能嚼十分钟，肯定心里在想什么人吧。”

“没有！”

王怀松心情很好地逗着女儿，仿佛时间从来都没有过去，她还是那个整天为恋爱花上所有心思的小女孩。

“爸爸，”王天依突然开口道，“你觉得谢星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星星？很优秀的孩子啊。”

“嗯……她最近变得很奇怪，我都快不认识了。”

“哦？”

“她今天跟我说，她能看见未来。”

“是么？”王怀松手中的碗蓦地抖了一下，“怎么个看见法？”

“她没细说，她呀，就是胡说，怎么可能有人能看见未来呢？她真当这世界上有人被蜘蛛咬了一口就能有超能力啊？你说是吧，爸爸。”王天依抬头朝王怀松看，才发现他似乎走神了，“爸爸？”

“是，”王怀松仿佛才回过神来，“你说得是。”


3
孙畅父亲在女儿情况日益糟糕之后，变得对谢星星和赵芬奇也开始产生抗拒之意，“不是因为你们，我女儿也不会发展成这样。现在，还不如不让她恢复画画的能力呢！”他忘了一开始是卢后来先找的赵芬奇，也忘了孙畅能够画画和他二人并无关系。至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是如此。

只有谢星星听到孙父这句埋怨，连带想起了孙畅的那句话，“要是我没有这种能力，也不会变成这样，卢老师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当然知道事情的关键不在于自己给了她Skinner，而在于卢后来，但孙畅的确是因为她而扭转了命运。无论她怎么说服自己，都还是觉得心里有个坎过不去。

在上门同孙父反复交谈之后，孙父终于答应给她一个小时时间，“看看你还能搞出什么名堂！”但是，孙父只答应让吴穹和孙畅单独在房间呆着，他必须在外面客厅守着。谢星星知道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佳状况，便没再坚持。

她没告诉赵芬奇这个决定，直接带了吴穹上门，简单地和孙父介绍后，便走进房间看孙畅。

她的情况确实已经没法更糟糕了，整个人水食不进，骨瘦嶙峋，并且几乎无法对外界的任何刺激有反应，陷入了一种类似植物人的深度自闭状态。谢星星还是向她介绍了吴穹，“他不是医生，但他或许能帮助你。”

这之后，她看向吴穹，吴穹朝她点点头，她退出了房间，走出孙畅家，在这个老式小区里转悠，打发时间。她路过一个幼儿园，便在幼儿园门前站着，看里面奔跑玩耍的孩子们。

一小时很快过去。她再次回到孙畅家，房间门依然关着，又过了几分钟，房门才打开。吴穹走出来，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结果。

“怎么样？”

吴穹点点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成功，但她答应我会重新开始试着画画。”

“真，的？”

谢星星喜出望外，她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孙畅父亲将信将疑，他急忙进屋去看孙畅。过了一分钟便出来了，“怎么了？”谢星星问他。“她说饿，我去给她弄点儿吃的。”孙父满脸喜悦。

谢星星走进屋里，孙畅虽然还是处于思维迟缓行动僵硬的状态，但她会对响动有回应了。“谢医生？”

“是我。”

“我会重新画画的。”她抬头，谢星星发现她眼眶里有泪水，“我不会再放弃了。”

“嗯，”谢星星拉起她的手，“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颗糖吗？”

“嗯，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需要那颗糖了，随时联系我。”

“是那颗糖让我可以画画的？”

“不，是你自己。”

孙畅点点头，“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吴穹？”

“嗯，他也是这样拉着我告诉我，我走不出去是因为我在心里一直把卢老师当做天花板，我不敢超过他，虽然我……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我一直不敢承认这件事……因为我太，我太……”孙畅没有说下去。

谢星星拍拍她的手，表示不用说了。她转身准备走，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她脑海里跳出来。“你再说一遍？”

“什么？”

“刚刚你说，‘他也是这样拉着我告诉我’。”

“怎么了？”

“你是说，他拉着你的手？”

“对啊。”

“没有戴手套？”

“手套？”孙畅一脸迷惑，“没有。”

“哦，我知道了。”

谢星星走出门，孙畅父亲已经做好了一桌简单但干净的饭，正准备招呼孙畅出来吃，“你们也留下一起吃吧。”

谢星星正准备谢绝，吴穹却说，“好啊。”便大大方方坐了下来。谢星星站在一边，吴穹看着她，面带微笑，仿佛邀请似的。孙父也满脸既客气又感激的笑意，屋内孙畅慢腾腾走出来。谢星星不知被这画面中的什么击中了，她不再推辞什么，“我要少点饭。”

“小伙子，吃饭也不把手套摘掉？”孙父说。

“嗯，习惯了。”


从孙畅家出来后，谢星星才终于说，“谢谢你。”

“客气。”

“所以，你的病怎么样了？”

吴穹用一种“你认为呢”的表情看着她，没说话。

“呃，可你明明已经可以接触人了。”

“谁？”

“孙畅。”

吴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

“一开始我以为情况比我想的简单。我感受到她受到了某种压迫，但由于她的状态给不了我任何信息，我无法判断是哪种压迫。所以我只能选择，找出一种从她身上获取信息的办法。”

“所以你克服了PTSD？”

“没有克服。”吴穹看着她。

“什么？”谢星星抬头去看他，他遮住了整片阳光，这时她才发现，从孙畅家那光线不是很好的小屋子里走出来，吴穹的脸上满是汗珠，脸色实际已经苍白到透明。

他虚弱地笑了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吃饭？我刚刚那样走不了。”

在谢星星终于明白过来之前，吴穹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他倒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一直爱着他。”

现在，谢星星全都明白了。

她站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费力地把吴穹弄进去。司机以为这是一个突发什么疾病的人，“去医院？”

“不，去慧龄智力开发学校。”


吴穹醒来之后谢星星已经有条不紊地处理了一堆事情。

她先是给赵芬奇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孙畅的情况。赵芬奇在听到这个隐蔽的恋情之后先是不愿意相信，继而是不可理解，最后是极度愤怒。

“那个人渣！”

“别激动。我觉得卢后来恐怕并不知道这件事。”

“你是说，这是单恋？”

“是暗恋。”

“为什么？”

谢星星把她对这件事的观察告诉赵芬奇，首先，卢后来绝对不是一开始就预谋策划要夺走孙畅的画，他甚至可能真的是一直关爱着这个带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不然他不会写信给赵芬奇向他求助。可以说，直到他发现孙畅有了复原能力，并且能够创造出超过自己的天才之作前，他都是一个普通的怀着基本道德感的人。他显然有自己的困境，巅峰时期早已过去，并且不再回来，比较尚未成名的创作者，已经成名的人江郎才尽的包袱带来的焦虑更加严重。是数年画不出画的压力，和突然出现的机会，导致他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种事情。其次——

“你说什么？不会吧？他是Gay？”

“我可没那么说。我的意思是，他不爱女人，他也不爱男人，他不爱任何人。他只爱自己，和画。”

“那也不可饶恕！”

“所以孙畅在遭到她既尊重又爱恋的人的背叛后，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她很伤心，另一方面，她又无法狠心报复。”

“还好她现在走了出来。对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谢星星含糊其辞地带过，只是让赵芬奇看看是否能调用他在广播电台中老年听众界的一些影响力，帮助孙畅全力画出证明自己的画作之后，推翻卢后来的所作所为。

挂上电话后，她又给王天依发了一条非常简短的微信。大致告诉她如下两件事：1，没有得到她的同意，但她还是请吴穹帮了自己的忙。2，她决定恢复对吴穹的治疗。

当吴穹悠悠醒转后，谢星星给他倒了杯热水。

“感觉好点了吗？”

“嗯，应该没什么大事。谢谢你。”

“客气。那么，现在可以开始治疗了吗？”

“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了。”

吴穹看着谢星星像之前那样打开脑电仪，拿着一把电极，“就不能试试别的方法？”

“什么？”

“用朋友或者女朋友的方法。”

“去你的。”

两人的嫌隙和误解好像在这一刻得到消除，谢星星竟然开始觉得，这人也没那么讨厌。在有些情况下，还是挺有用的。某一刻，甚至会让人觉得他是朋友。

“那，还是先从洗头开始吧。”

之前熟悉的一切又回来了。

让吴穹恢复到之前的治疗状态巩固并维持是第一步，但接下来，让谢星星奇怪的是，吴穹似乎怎么都没法再往前走一步了。除非是像在电影院里那种特殊状态，否则他就只能在实验室环境下和谢星星进行一定的接触，在自然情境下，和别的人接触状况和治疗前差别不大。谢星星意识到她必须要搞清楚导致他PTSD的那件事的原貌，通过还原当时事件的情境，让吴穹进行核心的暴露疗法，才能真正治好他的PTSD。

那么，就得恢复他的记忆。

“接下来，麻烦你躺在这里。”谢星星指着一个躺椅。

“哦？是附加的按摩服务？”

“不，是催眠。”

“催眠？”

“我会试着帮助你找回那段记忆。”

谢星星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已经扔掉大半的催眠还剩几成功力，虽然大学里她的这门功课也是优秀，但她心里并不赞许这种方法。因为这太依赖被试的个人情况，必须是强受暗示体质，才能得到好的催眠效果。而吴穹呢？他本就有读心术，加上PTSD，内心所带的阻抗太多，是难以进入的体质。一开始，谢星星连简单的咨询都无法对他做，催眠这种纯被动型的就更不可能。但现在，谢星星莫名觉得有了一些把握。

她按照标准流程让吴穹躺下，慢慢帮助他放松，一刻钟过去，闭着眼睛的吴穹看上去进入了状态。

“现在，你回到了过去。在去美国前的三个月，那时你在干吗？”

“我在……我在念高中。”

“那是什么季节？”

“我记得，热，很热……”

“那是不是暑假呢？”

“暑假……对，暑假。”

“那天也是同样的热吗？”

“那天？”

“车祸的那天。”

“车祸……”

“放松，都过去了。记住，你现在很安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谢星星。”

“你是我的朋友。”

“对。现在，你在车上，你的母亲在开车。”

“开车……不……我看不清……”

“放松，你能认出那是什么地方吗？”

“公路上，高速公路。”

“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对面有一辆车突然出现……啊……啊啊……啊啊——”吴穹在躺椅上冷汗直流，脸色苍白，不安地动起来，伴随低沉的叫喊声，谢星星想再坚持一下。

“你还看见了什么？”

吴穹好像彻底从催眠中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着谢星星，“你父亲……还是短发的样子和你更像。”

谢星星扭过头去，原来吴穹对面正对着书架，那上面有一张她和谢时蕴的合影。那张照片拍摄时，谢时蕴还是一头肩膀长的头发，不是为了潇洒，只是没时间理发。

谢星星觉得这句话有哪里怪怪的，但还没来得及细想，电话就响了。

“星星？”是她妈打来的，“马上来省立医院。”

“妈？你出事了？”

“不是我，是赵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