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给了你一碗樱桃,然后让你看着它生蛆,而人活着就是一个从蛆虫中挑拣樱桃的过程。
这本书写了17年,它救了我两次命。
我人生中的第一只蛆,是最爱我的父亲给我的。
他开了一辈子车,就是为了让我——他的儿子不开车,他是个能为儿子捐肾的人。他这么爱我,脾气暴躁,一身不能受气的重病,所以惹他生气失望我就会自责和痛苦,所以我活着的宗旨就是要让父亲满意。
但随着年龄长大,我有了自己的想法,可能只有自残才能让他满意。我有理想了,成为一个电影导演。他却逼我考公务员。我才十几岁,他已经把我的婚姻生活计划好了,在他的安排下我就像一头该配种的猪。
于是我就得做出选择,是伤害自己来让父亲满意,还是伤害父亲来让自己满意?两种都太可怕了,我当时就确定,我的后半生不是我逼死父亲,就是父亲逼死我。
就这样我第一次绝望地想到了反正早晚要死,干脆自决表个态算了。
决心的强度0到10,大概是1的水准,就是“从来不会想的事现在开始想了,似乎也成了一种选择”的程度。
但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遇到事情想办法,我想到一招,可以解决父亲不支持我考北电、逼我考公务员的问题。我决定退学写书。我退学就没有文凭,父亲就没办法逼我考公务员了。而书写好了,只要卖得好,我就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拍成电影。
至于写一本什么书,那不是现成的吗?就写我的痛苦,愚孝和理想主义的碰撞,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遭遇,是很多80后的共同遭遇,肯定能引起共鸣。
所以我退学了。我立刻写好《时间之树》的早期版本,得到了网友的喜爱和出版机会。但我自己对那若干个早期版本都不满意。我觉得自己写出了很精彩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和那些小孩跳楼的社会新闻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前因后果更详细,更让人动情而已。
它缺少某种东西,读者虽然会为故事中被孝心所伤害的孩子流眼泪,但得不到正能量,全都是沉重,偏激,抱怨,仇恨。而让我的读者变成愤青,痛恨父母,那不是我要的。
年轻的我也不知道怎样把一个主题是杀死理想的故事写出正能量。所以我就等,一边不断地重写这本书,一边写其他15本书的提纲,一边工作。
我不停地换工作。每份工作我一开始都做得很认真,充满好奇积累素材,但都做不长,因为我忍不住想要回家写作。保安,工厂工人,话务员,办公室文员,医院收银,电销,社区社保专员,餐饮业服务员,自由销售,市场调研,中小型企业中层管理,高层管理……
时间过得好快,我转眼32岁了,换过30多份工作,一事无成。莫说房子和车,我连社保都没有,和父母住在一间35平方的廉租房里。13年前就说要写的书也没写出来,没有一个人不把我当反面教材的,说这就是追求理想的后果。
其实我早就写出能卖钱的书了,我只是想写得更好,不同,给读者力量。
可是我这么解释有人会信吗?我有苦说不出,只能承受这些议论和侮辱,那种感觉,我认为和无辜的人被冤枉成罪犯差不多。
在我父亲的原计划中,如果我没退学,现在已经考上清华北大公务员,生了一堆孙子给他带。于是我和父亲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一次格外激烈的争吵后,我又崩溃了。那是我第二次想自杀。按照程度来看,这次到了4。但和上次一样,我又想到了自杀之外的出路。只是这一条出路比上一次决定退学写作更疯狂。
我决定做生意。
你们不是看不起我吗?不就是因为我没钱吗?钱有什么难赚,我就赚给你们看好了。
事情一开始很顺利。我有30多份工作经验,每个都做得很出色,积累了大量人脉。我有多年写作和阅读磨炼出来的巫术一样的思维和语言,我用两年赚了几百万。
可我是在疯狂的边缘突然决定做生意的,只为泄恨没有长期规划,暴富有运气成分,富了之后又一堆报复性消费和炫耀,多年的抑郁症也爆发了,以及一些足以和幸运抵消的倒霉,以及我仍然是一边写作一边做生意一心二用……总之好景不长,2018年12月,飞快发财的我也飞快地破产了,欠下几百万。
那可不是房贷,是失去收入来源还欠几百万。绝大多数人这一生都不会体验到那有多惨。我父母一身病,听到这个数字没当场吓死就不错了,60多岁的人从今起又要和我一起背债。
躺了两个月,我就算在床上一动不动都会流鼻血。
有一天我突然看不清手机屏幕了。这是种叫圆锥角膜的疾病,能引发角膜穿孔或脱落,大夫说已经严重到“洗澡抬头角膜就可能会被水冲掉”的地步。我即将失明,而这时每天还有几十个债主轮流给我打电话。
这次的打击比前两次都大。除了物质生活条件的艰苦,尊严,希望,长久以来的好信誉和对自己的高标准,连这些抽象的概念,都被破产夺走了。别说是做一个优秀的人一个好人了,我连不被人恨都做不到了。
生活一下子给了我无数只蛆,都看不到樱桃了。
不,几乎连碗都看不到了。
这次,我的冲动程度达到了9.9。
但9.9后面再加一百万个9也不是10,我还是没死。
维系我生命的,就像让父母放不下的是孩子,让我放不下的就是我的作品。我太热爱写作,投入了那么多心血,不亚于父母爱孩子的付出。我死了,这些作品就跟着我死了。我觉得这对它们太残忍了,而不是对我。我一开始甚至没觉得写完某一本可以赚大钱翻身,而是觉得哪怕写出来几本再去死也行,说不定还能用自己的自杀让作品红一下。而当时其中最接近完成的,就是已经写了无数次,只是不满意的《时间之树》。所以我就先写《时》。
这就是我一开始决定为《时》活下去的过程。
生命这种东西,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只要没有死,它就会试着好转。你掉了一块肉,只要你不死,伤口迟早会结疤,你无需鼓足勇气,或者做什么操作激活这个作用,它本身就会发生。写了一段《时》之后,渐渐的我适应了失去一切的生活,或者说至少可以学着不要时时刻刻惦记着我失去的那一切了。在我写作的时候,那各式各样的痛苦:恐惧,耻辱,良心的煎熬,自责……也就像噪音一样渐渐平息。
于是在写作的时候,我又能听到某些之前被它们掩盖的声音了。
于是2019年8月29日,我迎来了某个重要的时刻。那个夏天特别热,我却有两个月没洗澡了。当时的我像头发里结满泥块的印度乞丐,根本意识不到脏。在这最热的一天,我才决定洗个澡。
水冲去我身上的污垢时,是一个纯洁与肮脏对立的过程。我突然体会到这样的意象。当你碗里只有几只蛆的时候,你会恶心地恨不得连碗都丢掉。但当你的碗里只剩几颗樱桃的时候,你却会为这仅存的樱桃感动得颤抖。
就这样,我在最悲惨,最贫穷,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正因为一无所有,我反而能前所未有地体验我仅有的东西。就好像那最后的几颗没有被蛆淹没的樱桃,就像在真空的宇宙中你手里抓着的那唯一一件东西。
我当时只有一条命了。
想到这一刻,我手伸长摸了摸我的大腿。我意识到这坨有温度的肉是我的。我可以用它走到冰箱前喝可乐,然后回来接着洗。
接下来我静静伸手摸遍自己的全身。由于两个月没洗澡,它们中的大部分也是我好久以来的第一次抚摸。这些全都是我的。嘴还能用,耳朵还能用,眼睛还能凑合用,抠掉屁股上的痘还挺过瘾的。
而这也是我之前的作品缺少的东西。
生命力。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自己之前的作品缺少的是什么了。
那同样是生命力。
我突然意识到,早期的《时间之树》里的孩子,他们从来不抗争。
他们只是负责可可爱爱地存在在书本里,脆脆弱弱地被父母用愚孝毁掉。
我明明自己都在抗争,要想搞艺术就不能考大学,考了大学父亲一定会逼我考公务员。但我笔下的孩子们,却永远在那里逆来顺受,只是负责被毁掉,让读者同情,批判背后的家庭。
我自己这么爱动脑子想办法的一个人,虽然不是每个办法都正确,但我至少每次一定会想办法,如果不想,我可能已经自杀三次了。每次都是我想办法才没有自杀,虽然这些办法有时会把我推向一个暂时更绝望的处境,但我活着。
我突然明白了,我要给这本书生命力。
我要写一群抗争的孩子,战斗的孩子,想办法的孩子。他们可以失败,像做生意破产的我一样,但他们必须战斗过,像羚羊一样,要先跑一跑再说,也许就跑掉了,哪怕跑不掉,你也不能一开始就站在那里被鬣狗吃。
灵感接踵而至,我十几年来的三十多份工作接触的一切都用上了。我一切的人生经验瞬间就串联起了新版《时间之树》的情节。
我还确认了这本书新的语言风格:野性,喜悦,轻盈,明亮。我决定在这一切大原则的基础上去设计人物,剧情……化学反应来得如此快,全书最重要的一个灵感空降下来。
我之前写《时间之树》,总是想用“同情”这个因素来吸引读者。比如从一个自杀事件开始。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想到用“一个贫穷的画家明明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什么却不立刻抓住”,也就是“好奇”这个因素来吸引读者。因为“同情”是属于死亡和悲伤的,而“好奇”是属于生命的。只有活的旺盛心情还不错的个体才会去探索世界,正如小孩子看到什么东西都想舔,或者小猫听到声音警觉地竖起耳朵。
从2020年7月开始,我写完了《时间之树》某个版本,开始发在平台上试水,找读者内测。在收到各种嘲笑的同时,我收到的更多的是读者的好评,有崔剑亭这样博览群书、文学专业、本身就是极其优秀青年作家的非常专业读者的肯定。
有人说“他从来都不看书/很久没有看书了”,但这本他居然看完了,而且喜欢得不得了。
有人说“上次看到写得这么好的书,是死人写的”,“第一次对同时代的作家这么喜欢”。
甚至还有粉丝在了解到我的困难后在经济上赞助我。这本书在还没有出版的情况下,粉丝给我的赞助就有将近3万了。当收到这些赞美,和读者用钱支持我时,我知道这本书收到的负面评价可以忽略了,它离成功不远了。
2021年8月,ONE一个收到我又修改了一年的版本,向我伸来了橄榄枝。最近两周,还没有连载完,《时间之树》的数据就刷新了今年长篇连载的成绩,也有ONE的用户主动去找到我的微博、知乎、公众号给我打赏。我还没宣传,公众号上就卖出去4本预购的《时间之树》。
我再一次确认,《时间之树》长成了。
我在身负数百万巨债、眼睛即将失明的情况下,实现了我19岁时的理想。
我的粉丝们,欢迎你们陪我度过了这段时间。
从你们评论区和私下给我的留言,我可以看出来,你们中的很多正处在躺平、抑郁、苦难中,失去过理想,甚至想过结束生命。对此,我想说的是,这一切我都经历过了,但也都过去了。
你们不该放弃,你们应该冒险。
好时代来了。疫情证明了政治体系的优越性,国家开始给学生减负,鼓励生育,控制房价租售平权,医保覆盖面越来越广,年轻人的生活压力和成本越来越低,祖国拥有了强大的军队和健全的工业体系,物价相对稳定……
如果我,一个差点自杀的十几岁的孩子,一个32岁万人嘲笑的穷作家,一个身欠几百万即将失明的34岁中年人,可以靠追求理想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获得这么多粉丝的厚爱,你们也可以心无旁贷地在自己热爱的领域大展宏图。
你需要你的梦想。你可以的,你不会后悔的,你不知道自己能创造什么样的奇迹,正如我可能自杀,也可能去考公务员,但我赌了一口气,于是现在书还没印刷就赚了几万稿费。
国家需要你的梦想。国家除了银行家和房产公司,也需要袁隆平钱学森任正非李素丽雷锋赖宁王进喜斯皮尔伯格居里夫人爱因斯坦乔布斯。
人类需要你的梦想。如果所有人都种地,没有人仰望星空,人类就算代代吃撑,有一代也会被彗星毁掉。
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听长辈说得最多的就是两句话。
一句是,你怎么这么自以为是?
从今天起,你可以反击他们,我为什么要自以为不是?
另一句是,把你的个性和梦想丢掉吧,就算是石头,也会被河水冲成鹅卵石的,你拿什么去和社会斗?
我想说,可是坝也是石头组成的,可见石头也是可以改变河流走向的,只要石头们保持棱角,团结在一起。
最后一件事是,请你们大力支持我吧。
我还有15本书要写,包括《时间之树》中提过的《人设时代》《星际学院1021》。《时间之树》本身也即将面临纸质出版,电子发行,影视改编……在所有一切活动中我的粉丝和资金越多,我也越有话语权去掌控一切进度和质量。我不是请你们同情我的遭遇,而是希望你用拼命安利和真金白银来褒奖我的写作和才华。请你相信,假如我在此等绝境下写出的《时间之树》确实打动了你甚至改变了你的话,当我爬出泥潭时,肯定会创造更多奇迹,继续改变你和这个世界。
宋野亮
2021年12月6日星期一
夜,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