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树·第九章·许三观的血汗


文/宋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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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年级起,刻苦的雯逐渐适应校园生活,终于考到班里前十,不再挨打。林也敢发挥实力,从此霸占班里第一年级前三。

林雯像两朵贫民窟的希望之花,成绩提升给整个家庭带来连锁反应。姥姥的心情好了,身体好了。他们父母安下心,找到了靠谱的工作,在老乡“大胡子叔叔”开的重庆酒楼打工。

大胡子叔叔特别会经营,他的重庆酒楼白天和夜宵是餐厅,晚上通宵蒸包子、捏馒头,做豆腐脑和粥,第二天给附近的几十个早餐摊点供货。所以一份房租和硬件投入就有两份收入。这里24小时不断工,每天好几班轮流倒,都需要工人。林和雯的父母喜欢这份工作,虽然辛苦,可因此工资也高,不用学历不用动脑子和嘴皮子,只需要手脚麻利不怕吃苦,对他们这样的农民来说最能扬长避短。“就好像换了个地方养猪种地,还比养猪种地轻松。”养猪种地能手女张三疯兴奋的说,“而且赚得也多,万一生意不好破产的也是老板,不是我。”

“乌鸦嘴。”肾妈说。

“怎么,抢你生意,不高兴了?”女张三疯说。

“对,只有我能乌鸦嘴。”肾妈笑着说,倒很有自知之明。

为了多赚钱他们的父母经常加班不在家,家里只剩下一个宠爱孩子的姥姥。家中无父母,孩子称大王,林和雯的家就这样成了我们的基地。农民虽有各种缺点,却也有热情好客,只要主人好客,连穷都能变成优势。如果我们在豪家玩,他父母回来鼻子就会皱起来:你们是不是疯了一下午?房间里一股脚臭味!沙发上铺的单子也弄乱了!可乐都弄到地毯上了!我家就更别提了,随便弄坏一样东西大家都赔不起。

但炮爹肾妈男女张三疯才不管这些呢,临出门还要给我们做一桌好吃的,回家再给我们带一堆好吃的。杯子是铁皮的不怕摔,家具撞坏了就修一修,我们甚至可以把厚厚的毛毯子拆下来,在林和雯父母的床上铺一张木板打乒乓球,不用担心真丝床罩刮丝,或席梦思床垫变形。这破房子里没有任何值得紧张的娇贵东西,它只想听孩子的笑。

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比同龄人快乐的多。其他人都是孤零零的独生子女,我们有兄弟姐妹。其他人爸妈不欢迎你的同学邻居来串门,我们有贫民窟基地。但我们也不会玩的太疯,就连最疯狂的雯都知道这一切幸福的前提是成绩好,豪和苗也很自觉,所以我们玩一会儿学一会儿,学一会儿玩一会儿,两样都没有耽误。只有林不用学习也能考第一,玩的时候和我们一起玩,我们学他就在那里看各种奇奇怪怪的书。

不过几家欢喜几家忧,林成绩提高也有唯一一个受害者,那就是豪。以前他是班里的第一,林上来他就屈居第二了。豪的父母都是老师,我们二年级时他们都给他上到六年级的内容了,豪本人也很刻苦,即便如此他还是考不过上课偷看课外书、考试前才翻翻书的林。所以我们之中最崇拜林的也是豪,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竭力追赶却仍然被甩的远远的,更明白普通人和天才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林很抱歉,他说他也想和过去让着雯一样让着豪,让豪考第一,但是到了成绩的前列大家的差距只在纤毫之间,很不容易控制,“考满分和故意不及格都很容易,故意考第二却很难”,除非每次考试他和豪联合另外几个有能力冲击第二的同学一起作弊。而且他父母也比豪的父母更需要一个考第一的儿子,毕竟豪的父母失去的只是一点荣誉感,他父母失去的是希望啊。

“嗨,不用解释。”豪赶紧摆手,“我可以追赶你,有目标激励我是好事。”

“而且我哥也不敢作弊。”苗说。

哈哈哈哈……大家笑了。

“你们笑什么呢?”六年级的一天,姥姥突然颤颤巍巍的出现在门口,慈眉善目的问我们。

“姥姥,你怎么下床了。”

“你下床怎么不叫我们扶你呢?”

林和雯冲上去搀扶姥姥,我们几个也帮着拿姥姥的轮椅,去拿她的扇子和拐杖。只是走了这么几步,她就浑身是汗。

“不要急,我就是突然想走走……”姥姥在林和雯的搀扶下慢慢的、颤抖往下坐。她骨头太硬了,屁股半天落不到轮椅上,手抓着林的肩膀发抖,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

我突然想起林说过沥青流动的特别缓慢,一滴沥青像水一样滴下来要数个月甚至数年。我觉得姥姥坐下的速度就那么慢,像一大滴永远落不到轮椅上的沥青。

姥姥的屁股终于碰到椅子了。“安。安?”她突然叫我的名字,“能不能带雯去你家打个电话?”

那时电话还没彻底普及,班里三分之一的同学家里都没通电话。有因为穷的,有的是不习惯也不需要随时能被人找到,还有的家长说害怕孩子成天打电话耽误学习,孩子考上大学他们就装。

姥姥让雯给重庆酒楼打电话,叫林和雯的父母晚上早点回家,把酒楼的老板大胡子叔叔也叫来。她要感谢大胡子叔叔给自己的女儿女婿提供了这么好的工作,请他吃饭。

“你请大胡子叔叔吃饭?”林说,“姥姥,你费什么劲,大胡子叔叔是开饭馆的,人家什么好吃的没吃过……”

“那又怎么了,他做饭还是我教的呢,有几样食谱,我还没教他呢。”姥姥得意的说。

“大胡子叔叔做饭是你教的?”我们都有点吃惊,但最震惊的是林,他把姥姥的拐杖都松开了,摔在地上咣一声。

“是啊,他小时候父母特别忙,经常来我家蹭饭。就好像安和豪和苗经常来我们家蹭饭一样。”姥姥说,“走,我们去厨房。”

我们一群人把姥姥推到厨房去。可是姥姥的拐杖找不到了。我环顾四周,发现在林身后,就说,林,你挡着拐杖了……你怎么了?

林还是那么震惊,我又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和我们一起去厨房。

 

当天晚上,家里贵客太多面积太小,炮爹和男张三疯在天台上支了两张桌子,大人在A桌上吃,孩子们在B桌上吃。普普通通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和紫菜汤,在姥姥的指导下平凡的家常菜做出了神奇的味道,比如打卤面里的鸡蛋是螃蟹味的,还有紫菜海米蘑菇汤,与普通的紫菜汤不同,汤水是酱褐色的,有一股特殊的熏香味,异常鲜美。

“大妈,西红柿鸡蛋打卤怎么把鸡蛋炒出螃蟹味我琢磨明白了。就是在鸡蛋里加葱白姜末和白醋。”大胡子得意的说。

“牛啊。”姥姥点点头。

“那葱油面呢?秘诀是啥?小清他妈不告诉我。”大胡子叔叔说。

卖肾妈捂上嘴笑。

“香菜根。”姥姥说,“别放太早了,容易焦。”

大胡子叔叔思索一番,“对,您没骗我,是这个味道。那紫菜汤的秘方呢?汤的酱色是哪里来的?您啥时候把这个教我,我的早餐生意就更好了,还能开馄饨馆。”

姥姥笑了,“这个只传自己家人。再说了,不就是一碗破汤吗,你生意已经够好了。”

大胡子叔叔一羞,“我自己也想喝嘛。”

姥姥说,“让我女儿女婿给你做就行了,喝到你老。”

大家笑了。吃完饭大人们闲聊,孩子们在一旁瞎胡闹,大胡子叔叔和姥姥回忆往事。姥姥说,小虎子,你和我的大女儿同一年出生,以前大家一样穷,但你现在多么有出息啊。你照顾我们全家,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大胡子叔叔说,大妈,您这是善有善果。以前我父母身体不好眼睛也不好,您经常给我做饭缝裤子。而且我做饭的手艺也是您教的呀。虽然您留了几手。

大家又笑了,林竖起了耳朵。

大胡子叔叔接着说,再说了,您的子女哪里是受我照顾,他们是靠劳动赚钱,还经常在饭店里照顾我呢。再说了,我们小时候玩的多好啊,现在又在一起了。

肾妈和女张三疯说,对,我们小时候可好了。就像现在这群孩子一样。不过现在你开酒楼,我们就只能给你打工……

“我们将来也给林哥打工算了。”苗说,“我年纪小,看得却最透了。哥哥姐姐里面最有出息的就是林哥了。就和现在的大胡子叔叔一样。”

大家都笑了。大胡子叔叔被夸的不好意思,对林和雯说,你们要好好学习,你们的父母为你们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你们的爸爸妈妈种田可厉害了,养的鸡特能下蛋,养的猪特能生。他们要不是为你们进城读书,做农民多自在啊。但那样你们就是小农民了。

雯说,嗯,大胡子叔叔,我一定好好学习,长大报答父母和姥姥和姨妈姨夫。

林说,大胡子叔叔,我能问您机个问题吗。

大胡子叔叔说,你问吧。

林说,听说您孩子成绩不好,是不是。

大胡子叔叔尴尬的,说,有点差。不能和你们比。

炮爹说,小清,你胡说什么呢!你成绩好,得意的不行了是不是!

大胡子叔叔说,不要紧,让孩子问嘛。小清,你接着问吧。

林说,叔叔,那您的儿子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找不上好工作怎么办?

其他大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大胡子叔叔爽朗的笑说,他要是什么都不会,那就让他继承我的饭馆呗。

林说,如果他不会开饭馆怎么办?

大胡子叔叔说,我先给他开个小的,让他练练。等学会了再给他开个大的。他要是还学不会,就让他雇会开饭馆的给他打工,他管账就行了。

林说,您什么时候开始开店的。

大胡子叔叔说,六年前。

林说,对。我记得也是这样。您也是为开饭馆,卖田地和小二楼,对吧。那时候我和雯的父母到处求人办事,经常遇上您呢。

大胡子叔叔说,对啊。

林说,那么,我有个问题。为什么您不是我姥姥的孩子,却能学会姥姥的手艺去做生意?为什么我姥姥的孩子反而不如您?为什么同样是穷人,有的人改变命运靠自己,有的人改变命运靠孩子呢?

林捅了个马蜂窝。大人们都静下来,恼羞成怒的看着林。姥姥慈爱的眼神蒙上一层霜。

大胡子叔叔立刻开口,仿佛知道晚说一会儿话林就要挨骂了:小清,你父母和雯的父母不做生意也没错。做生意很复杂的,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劳动不分贵贱,都光荣。

林说,这些都可以学啊。快点学啊。别人能学会为什么他们不行。

大胡子叔叔说,不是别人能行你就行的。也有人做生意赔了。有些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人和人不一样。

林说,为什么大人不如其他大人,就是人和人不一样,小孩子不如其他小孩子,就是别人都行你为什么不行?难道大人和大人不一样,小孩子和小孩子就都一样吗?可是您看雯这么瘦,豪这么胖,雯这么活泼,豪这么腼腆……

清脆的耳光打断他,下手的是男张三疯,他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对炮爹道歉说,妹夫,对不起,你的儿子我今天替你打了,我看他都被你惯坏了,我今天非要替你教训他不可!

林的父母没有回答。炮爹发抖,肾妈流泪。他们的心都伤透了,不明白儿子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林捂着脸,说,你们打我可以,但要回答我的问题。

男张三疯说,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说?小孩怎么能和大人顶嘴呢?

林说,为什么小孩子提问就是顶嘴呢?问题是谁提的不一样吗?如果是李嘉诚问你这些问题也是顶嘴吗?你也好意思打他吗?

男张三疯说,你先混成李嘉诚那样再说这种话!考几次第一了不起吗?

炮爹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跪下。

早已默默哭了一会儿的姥姥爆出一串咳嗽,说,你们不要吵了!小清说的对,不要用那些大道理压孩子!是我们窝囊,不是孩子的错!小清,你快走吧,今晚去安家睡吧!姥姥在,看谁还敢动你!

大胡子叔叔一个眼神,孩子们赶紧在苗的带领下掩护林逃回我家。

苗带头跑,却最后一个进来,把门锁上,耳朵贴在门上听,确定没人追。大家安慰林。他下眼皮挡着眼泪嘴却很硬,说,“这是我第一次挨耳光。也没想象中那么痛那么难受嘛。”

“那是因为打你的不是你的父母。”雯说,“如果是你爱的人打你,你就会很痛很难受了。”

林不说话了。

 

由于打林这件事我们对这对农民父母的印象又跌到低谷。可自农民父母在重庆酒楼工作,大人们却更佩服他们了。他们说餐饮业特别辛苦,尤其是重庆酒楼这样生意火爆的店,很多人干一个班都叫苦,他们却上两倍的班,都是为了孝顺父母,养育子女。还有人说,一开始还有人等着看这两对夫妻的笑话,说农民最小肚鸡肠,两家人挤一间房子,迟早闹翻绝交。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家人从来不吵架,姐妹和挑担谦让和睦的过日子,光这一点,就有多少富几十倍几百倍的人也做不到。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家人了。人们仍然用这一家人教育所有的孩子努力学习孝顺长辈,动不动跟林和雯强调你们长大一定要报答父母,他们多辛苦多伟大啊。

这种话小时候听还有点感动,但现在我们早就听烦了,看到林和雯挨打挨骂,更没说服力了。有一次夜里下雨,雯让我们陪她去给他们的父母送雨衣。林呕吐去不了。去的路上我们还在骂他们的父母。雯自己也骂个没完:我爸打我也就罢了,我忍了,他还打林……

到了重庆酒楼大胡子叔叔喊我们去后厨吃刚刚出锅的糖醋里脊和毛血旺。我们流着口水,暂时放下对林和雯父母的仇恨钻进后厨,厨师正好给毛血旺上满满的辣椒和花椒浇热油,呛得人涕泪横流。

擦干眼泪看到的场面使我们明白灰姑娘还算幸福的。

林和雯的父母工作的厨房至少有140平方大小,比我家两倍还要大。包含洗碗间,备菜间,储藏室,冷库,以及伙房。十几个工人抱着堆满脏碗或食材的盆子健步如飞的穿梭,似乎谁都不看谁,却又谁也不会撞到谁。我们刚刚从大雨中进来,冷的瑟瑟发抖,但在这里只站一秒钟,就热的像进了桑拿房,更惨的是你又不能脱衣服,别说多难受了。半分钟袜子就吸饱了汗,每走一步脚都在鞋子里打滑,仿佛是鞋子突然变大了。

燃气炉、挂炉、炸炉、烤箱、蒸箱……各种油烟和蒸汽直冲脑门。吊在天花板上的抽油烟机比我的床都长,轰隆隆的运转着,但似乎没什么用,我的眼睛鼻子钻满油烟和辣味,仿佛眼皮内侧和鼻孔长出了一层软刺,眼珠子一转就火辣辣的痛,就好像是被一个吃了辣椒的老巫婆抠出来在嘴里含了一会儿,然后又装回了我眼眶。我们连着打了一阵喷嚏,炸炉的肉丸子翻滚着时不时蹦出来几滴热油,我们赶紧躲远一些,又不小心冲进了蒸箱冒出来的白色蒸汽里……

我头发的出汗流到了脖子里,惊呆了,只待了一分钟我就受不了了,工人们要在这样的环境干重活8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吗?

我来到洗碗间,又仿佛瞬间从湿热的桑拿房来到了湿冷的地牢,寒气侵入身体,和在秋雨中一样冷了,我上下牙冻的不停的相撞。脏碗堆的和人一样高,房间三侧都是长长的水池,可以躺进去一个人,两个洗碗,一个洗拖把,9个水龙头都开着,冰凉的自来水咆哮着散发寒气。冰凉的墙壁上结满露水,人们互相咆哮着说话来压过水声。这里的工人们手插进水里是冰冷的,肩膀冻的直打哆嗦,可头顶又热的冒汗,头发贴在头皮脖子上。瘦弱的肾妈穿着胶靴胶手套,和另一个女人一起洗碗,看到我们,她指指伙房,让我们去吃东西。雯喊她不吃,跑到肾妈旁取一副手套围裙给她帮忙。在把手插进冷水池的一瞬间,她的上下牙撞的更厉害了,洗了一会儿脸也冻白了。

我们也要帮忙,肾妈笑着喊,“我的小少爷小公主!你们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豪不想引起人注意,说了什么。这起到了反作用,所有人都朝他喊,什么!?

豪脸涨红了,喊道,“不要紧!我经常洗碗!”喊完就开始干了,他本就不好意思和陌生人多说话,手插进水里一冷一哆嗦就更不容易张口了。我和苗也要洗,但肾妈坚决不同意,她担心我受累犯病,豪也不让妹妹干活。她对另一个女人喊,“这是我们的邻居!父母都是特级教师!另一个孩子妈妈是医生!爸爸是警察!”

“你们小区条件真好!小孩子都赢在起跑线上!”另一个女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我预感她老了后会变成另一个让孩子和年轻人讨厌的大闲人大妈。

那女人放下碗指挥其他人,喊这人的名字让她加把劲,喊那人的名字让他不要把水甩的到处都是,在她光说不干时,肾妈洗了一摞碗。

我更想帮忙了,但苗也担心我累病,硬把我拉走。这时雯和豪脸已经洗了一会儿,脸已经不惨白了,也和其他人一样热红了。

我和苗早就没胃口吃糖醋里脊了,只是为满足好奇心去备菜间。炮爹用餐巾纸堵着鼻孔,摇头晃脑的剁洋葱,让我们也用纸堵住鼻孔。他左面有一大盆洗好的洋葱,右面是半盆切好的洋葱。同一张操作台上,还有工人在剁猪肉,鸡肉,韭菜,白菜……

这时有个工人叔叔又抱来一盆洗好的洋葱。

“叔叔,这些洋葱可以包多少个包子?”苗问。

“一两百个吧。”炮爹说。

“你们一早上可以卖两百个包子?”这已经突破苗的想象了。

但苗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两百个包子?那样老板都赔死了!这只是牛肉洋葱馅儿的。还有猪肉白菜馅儿的,豆沙馅儿的,鸡肉三鲜馅儿的,韭菜鸡蛋馅儿的……除了包子,还有馒头,豆腐脑,豆浆,稀饭,紫菜汤,葱卷饼……”

“你们的包子不是贵吗?还赚不上钱?”

“雇的人也多啊。”

“为什么不用绞肉机?”

“绞出来的馅儿不如手剁出来的好吃。所以我们的包子才卖的贵啊。我们的包子连虾仁里的线都要挑干净呢。我们老板做生意可讲究了。”炮爹骄傲的说,“小清的妈妈一会儿就能挑一大盆虾仁呢。小清怎么没来?”

“他吐了。”

我转头看一眼在挑虾线的阿姨。粘液,虾脑,黑乎乎的虾肠,看的也快吐了。

炮爹停一下,“小清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没有没有。叔叔,那你们将近二十个人一晚上,可以做多少人的早餐呢?”

“够一千个人吃吧。你们一会儿给小清带一份绿豆汤回去,清一下胃。”炮爹又开始剁。

“平均一下,你们二十个工人,一个人要给五十个人做饭?”苗惊奇的说,“我妈给四个人做饭就喊累了。”

我算是现学现卖的说,这是流水线生产带来的效率。

“不这样老板怎么能赚到钱呢?”炮爹说,“一个人吃早饭平均就4块钱,1000人才4000块,我们这么多人工资就1000块呢。再扣掉成本,房租,水电费,税,餐巾纸筷子茶叶沙子糖醋,还有辣子油可贵了,客人再偶尔打碎个碗……老板一天早餐也就赚1000块。开这样一家饭馆要投资100万呢,干得好一年才能回本,干得不好就得赔。”

“那你们一晚上的工资多高?”

“48块。”

当时普通工人的工资大约600-800块,所以一晚上48确实不少。

“可是干的活也很多啊!”苗仍然替炮爹鸣不平,忘了对他的仇恨。

“我们老板已经很好了。一个月还让我们休息四天呢。一般干餐饮的一个月就休息两天。还有一天的。”炮爹说。

苗回忆一番,“可我很少见到叔叔你休息啊,是不是你们老板欺负你?安哥的爸爸是警察,让他报警……”作为警察的内甥女,她说。

“别闹了小公主,是我们自己要加班的。给小清存学费。”炮爹说。在我们交谈间,炮爹用切好的洋葱馅把空盆填满了。他一秒都没耽搁,喊一声,另一个叔叔把洋葱馅搬走,又马不停蹄的端给炮爹一盆洗好的白菜。他把发黄的菜叶扔掉,只用又白又脆的好菜,可见大胡子叔叔做生意确实很讲究。炮爹打算接着剁白菜,但一刀下去,眉头一皱,取出一块磨刀石磨起刀来。

“帮我也磨一下!”他对面剁韭菜的大妈把菜刀递给他,笑说,“我不白占你便宜,我去给你泡茶!儿子昨天从老家寄的茉莉花!”

炮爹接过刀,憨厚的陪笑,“给我媳妇儿也泡一杯!放点儿糖!哦,对了,给这四个小朋友也泡一杯!”

“你啥都不忘你老婆。”大妈损道。

炮爹只是憨厚的笑,脸红。

“你又偷吃我的糖!”厨师说,“让老板从你工资里扣!”

大伙儿都笑了。炮爹仍然只是笑着,谁都说不过。肾妈正好来送干净的碗,故作愤怒的说:“你们又欺负我老公?老公,你骂他们呀!你用骂儿子那股劲儿骂他们呀!”

“哎呦,小清每次都考第一名,你还骂他?”

“这孩子老爱画画看闲书,还是欠骂……”

“他怎么不来给你送雨衣?”

“他容易吐,闻不了这的油烟味……”

“真娇气。”

“你懂什么,这叫状元命。人家本来就不是干活儿的人!老林家有福气呢。没听人家名字都叫林清北吗?这就是要考清华北大呀。”

“那张雯雯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她出生那天下雨,她父母又希望她有文化。”

“但是张雯雯这个名字听着就没文化啊。”

“你敢不敢跟她爸她妈说。”

“我不敢。”

哈哈哈哈哈哈哈……

炮爹笑着笑着捶自己的肩膀和腰,随便动一动脖子都会响。

“叔叔,你天天站一晚上,剁一晚上,不累吗?”我问他。

“叔叔算给你听。”炮爹眼睛一下亮了,他喝上了茶,“一晚上480分钟,48块钱,一分钟就有一毛钱。二十万分钟就是两万。要是一天上两个班,就是960分钟,半年就能赚两万。叔叔从现在开始存钱,正好够小清上四年大学。要是叔叔身体好,能一直干,小清买房子买车娶老婆摆酒席生孩子摆满月酒,我还能给他出钱。要是叔叔身体再好一点,小清的儿子上大学娶老婆摆酒席生孩子摆满月酒,叔叔还能出钱。这样想就不累了。”

他一脸幸福。他平时说话没这么流利,算数也没这么快,肯定在心里计算过无数次这美好的一生了。二十万分钟,多可怕的数字,像一卡车砖,一下子倒在你身上,但在他嘴里是甘之若饴的。

甘之若饴。我突然明白这个词了,眼睛湿了。这位贫穷父亲眼中的幸福,就是为儿子做苦工做到死。

可他眼中的光又变暗了,说,“可惜啊,小清的儿子的儿子要上大学娶老婆摆酒席生孩子摆满月酒的时候,叔叔就帮不上他了。”

苗眼睛也亮晶晶的,“可是叔叔,你做饭也好吃,为什么不做厨师?肯定比打杂赚钱吧。”

“饭店里的大锅和家里的小锅不一样,学不会的。”炮爹朝我们歪歪鼻子,“人家大师傅都是厨校毕业的。”

“那你剁洋葱的时候摇头晃脑的,也是因为想着这些开心吗?”苗诗意的问。

“那是因为站着剁了一天了,腰酸脖子痛。”生活的真相戳穿了小姑娘的诗意。

“那你的刀,多久要磨一次?”苗看着那块光滑的磨刀石问。

炮爹抹一把汗,“这里的每一把刀,每天都要磨。”

这时男女张三疯进来了,男张三疯抱着一麻袋土豆,女张三疯抱着一个煤气罐。他们就像两片乌云镇压了厨房里的快乐。他们看到炮爹脚下垃圾桶里的洋葱皮,顿时不悦,又冲到洗碗间看了一眼,吼了起来:

“你们又欺负老林两口子!让老林切洋葱!”

炮爹甚至还替他人掩护:“我没切洋葱啊!你看,我剁白菜呢!”

“你以为我傻吗?阿嚏!”

“算了,算了……”被戳穿的炮爹息事宁人的说。

“那碗几乎是我妹一个人洗的!另一个我进去的时候抽烟磨洋工呢!看到我了赶紧拿起碗装样子,装什么,我妹的手都泡白泡皱了,她的手还平平的!”

“算了,算了……”

“算个球!你就是窝囊!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说好了轮流切洋葱!”

“小姨子!你把碗放下,跟你说了多少次,你不要和别人一块干活!别人把自己的活丢给你,占你便宜,你也说不清楚!你就一个人干自己的活,老板能看见!”

“还不赶紧换过来?还想让我告诉老板吗?”

就这样,终于有人胆战心惊的来接替炮爹和肾妈轮流做最脏最累的活儿了,一脸陪笑的让男女张三疯别生气。

 

我们该走了,去洗碗间叫豪和雯。他们摘掉手套,手指冻的通红,豪把手伸进我衣服里,冷得我差点癫痫。回去的路上雯依然讨伐她的父母,论点不变:他们可以打她,不该打林,大人就是这样,说不过孩子就打……

然而我们三个一言不发。我们都热虚脱了。我发丝、衣服的每一根纤维里都是油烟味、葱花味、辣椒味……有一次我牛仔裤上沾了油渍洗不掉,我跪在地上用刷子刷了几下就累的腰酸背痛,最后干脆把那条牛仔裤丢了。要是像炮爹、肾妈那样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一干就是十几年呢?我老了腰背还能直起来吗?刚才男女张三疯保护炮爹和肾妈的样子,也像雯在保护我们大家……在目睹他们父母如何工作,如何相濡以沫互相搀扶着生活后,我们不知该说什么了。虽然他们简单粗暴,但他们确实为孩子付出了一切。

 

姥姥死了。她的心愿实现了,心梗,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苦。林的成绩也是年级前五了,学校不会赶他走了。“姥姥感觉到自己快死了,见大胡子叔叔一眼,提醒叔叔别忘了她照顾过他,把我和林,把我们的父母托付给了叔叔……”雯哭着领悟出了姥姥的用意:“这是她最后一次护着我们了”……

“大胡子叔叔会照顾你们的。”豪说,“姥姥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是啊,就好像你们的姥爷收留过我们的姥爷,所以我们的姥爷才帮你们搬家办入学的。”苗说。

姥姥去世四掉屋就空出来了,给谁呢?农民家庭展开大讨论。

林和雯的父母说小清和雯现在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

林和雯拒绝分房,说感情好,可以继续一起住,应该让父母,也就是两对夫妻各自有自己的房间了,别在客厅里住帐篷了。

但他们的父母说,傻丫头,傻小子,你们马上就长大了,男女有别,雯都快来月事了,总不能雯每次换衣服都让小清把头转过去吧。再说了,我们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雯脸红了,她早就来月经了,只是父母不知道而已。她自己看卫生巾的说明书就学会怎么用了。

林和雯又争辩一会儿,说自己可以睡客厅。但他们的父母说,行了孩子们,你们谁睡客厅?别争了,这本来就是我们欠你们的,我们也没本事一人买一套房子……再说了,等你们考上大学了,离开家了,我们就能睡你们现在的房子了。

那还要好多年呢。雯感叹道。

没关系,爸妈为了你们,什么都能凑合,只要不委屈你们就行。

唉,是啊。爸爸妈妈还宁愿你们一辈子都不长大,都不离开呢。

这时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说,那如果姥姥没死呢?雯年纪这么大了,不能和我睡一个房间了,又没有多空出来一间房,七个人怎么分房子呢?

姥姥走了以后一家人都很伤心,听到这个问题气氛才活跃起来。他奇奇怪怪的提问第一次这么受欢迎。

一开始女张三疯说那就在小清和雯的房间中间也拉一道帘子。最后肾妈对炮爹说,实在不行我们拉点木头,在天台搭个小屋子我和你睡,让姐姐和姐夫和娘睡客厅,雯和小清一人一间房。

男张三疯仗义的说,你们两瘦的风一吹就透了,哪能让你们睡天台?我们睡。

女张三疯说,对,我和我老公胖,能抗冻,应该我们多凑合,你们睡舒服点。

炮爹说,这样吧,我们轮流睡。

雯感动的说不出话,哭了。她说她和林最年轻,身体最强壮,父母却一秒钟都没想过让她和林去睡那个想象中的简陋小棚屋。

林说,嗨,你别感动的太早了,反正姥姥已经不在了,这只是在假设。

你这小子!男张三疯拍了一下林的头,但这次只是轻柔地,面带笑容。

全家都笑了。

看来说什么都没用了,雯心想,父母一定会把姥姥的房间让给她或者林的。她突然想到林要画画,房间大一点方便,可以和模特或静物拉开距离,便抢着说自己住姥姥的房间,因为……因为她喜欢姥姥的味道,而且姥姥曾经说过要把那个房间留给她,“姥姥亲口说的!”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大人们信了。但林心里明白。他轻轻用手指戳了一下雯的手心。

雯把弟弟的手指抓在手里。

这贫穷的一家人这么多年就是这么相互支撑着度过来的。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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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宋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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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亮
点评一下大家的表现吧 很多读者追着问想打赏,提出表扬 但我这几天忙还没弄这些呢。反正要连到15章,那之前弄好就行了,你们又不可能为了不给钱看一半跑掉 我不急,结局在我手里,你们都跑不掉! 还有些读者,是我见过最差的一届! 不点赞关注留言,不转微博朋友圈安利 光在那儿偷偷看偷偷爽 忘了?懒得弄? 没带就是没写,懒得弄就是不爱我! 还有一些人,据说每一章都看,却只留一次言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看着看着弃书不追了? 我脸上有答案吗? 总之大家要向好的学!万一都催我,我一激动连夜把打赏搞好了呢?
哈哈😄
点评一下大家的表现吧 很多读者追着问想打赏,提出表扬 但我这几天忙还没弄这些呢。反正要连到15章,那之前弄好就行了,你们又不可能为了不给钱看一半跑掉 我不急,结局在我手里,你们都跑不掉! 还有些读者,是我见过最差的一届! 不点赞关注留言,不转微博朋友圈安利 光在那儿偷偷看偷偷爽 忘了?懒得弄? 没带就是没写,懒得弄就是不爱我! 还有一些人,据说每一章都看,却只留一次言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看着看着弃书不追了? 我脸上有答案吗? 总之大家要向好的学!万一都催我,我一激动连夜把打赏搞好了呢?
你tm有评论牛逼症?
路子临
虽然故事背景设定有部分不合常理的地方,不过故事本身足够吸引人。再加上这是我在one见过最活跃的作者,活跃的像个AI,真的很难不喜欢。(此条5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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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树·第九章·许三观的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