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树·第十三章·倒数7天:一节课


文/宋野亮

安眠药的作用并不强,夕阳时分我醒了。刘激动地在白板前晃,红字和黑字写得满满当当。我叫好几声他才听见,转过来,嘴上有黑色红色的墨迹。他才开学几天就没干净衣服了,也懒得洗,穿着林的黑体恤衫,沾满猫毛或狗毛。他说他刚才去隔壁宿舍玩猫了,“我知道林不签约的原因了,想好怎么说服他了。今晚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你先把林叫回来吧。”

“啊?这么快?今晚就说吗?”我慌乱的问,事到临头才紧张起来,担心我给刘讲了那么多,林肯定生气,不知会怎么对我。

“晚了。你现在就算退出林也知道是你出卖了他。”刘阴险的说。

我心想算了,只要林签约被骂一顿也不算什么,就打算用我最擅长的那招也就是装病把他骗回来。电话拨出去,等电话接通时我看着刘的板书,可看着看着眼前一黑,吓的把电话挂了。

我指着板书上的两个字大喊,“这就是林不签约的原因?这也太,太……”

我太震惊了,半天都没也太出来。

“你可以看看这个。”刘看出我难以置信,并不急于说服,指了指笔记本电脑,说那里有一份很有影响力的论文的中译版,加上他心理系师姐的学习笔记,应该是很通俗易懂的。

我飞速的浏览,一边出汗一边咽下钢铁砂砾一样的事实。是的,这和林的情况完全吻合。这篇论文是几十年前发表的,专家是业内权威中的权威,被引用的次数,以我一个大三学生的见识是只有膜拜的份。也就是说,除非人类心理学界半个世纪来的研究成果全部出了错,否则刘是不会错的,林不签约的理由真的是白板上写的那样。

然而正因为正确才难以接受。有时就是这样,有些事正因为对才不能说。比如你看见你领导的老婆和别的男人睡觉。

“你把这些说出来,林会打死我们的。”我简洁的说,倒在床上。

“你怎么还不打电话?你这是怎么了?”刘转身见我在床上平摊成一层。

“我当然害怕了。”我绝望的说,“以我们三个人的战斗力对比,林把我们两其中一个打趴下之后,另一个都跑不出他的飞腿范围。你现在可以把手按在我后心上了。”我翻过身去趴着,无比后悔。没想到费这么大劲,就调查出来这么一个让人不敢说的结论。

刘把手按在我后心上耐着性子安慰我,“心理治疗就是这样的,它要求我们面对残酷的事实。”

我说那心理治疗真是太难了。

“正因为难以面对,人才会有心病啊。”刘说,“人遇上事情就会本能的逃避,但这样能暂时躲过去,问题不会真的消失,只会累积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总有一天引力大的你逃不开,这就是心理问题。”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林和他堆积如山的漫画渐渐被黑暗吞没了。

“而且正因为人无法自己面对,才需要外力的帮助啊,比如朋友和心理医生。”刘又说,“我知道,对朋友说难听的真话很难。但要是做不到,又怎么算朋友呢?”

我涌现出一点责任感和胆量,说好吧,那你打算怎么说?

“首先,给林做心理治疗难度很大。”刘扳着手指分析,话疗是个揭伤疤的过程,小猫小狗疼了也会咬大夫的。而且林比一般人更难对付。他倔强,不想谈的事情油盐不进。而且他战斗力比我们高,回宿舍后,发现我们要讨论这个话题,一定会反抗,会跑,我们去阻止他,只会被他打的躺尸。而且我们今夜暴露目的,林就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了,会躲着我们,等我请假结束回上海,刘一个人就更无法对付林了。所以今晚一定要把该说的话说完,这样就算不能立刻改变林的想法,可脑子里的话是赶不出去的,也许林会慢慢想通。

“所以第一,必须要保证谈话时林不跑出去。”刘搓着手说,“一会儿我会让隔壁宿舍的把我们反锁上,不说完就不开锁。”

我眼前一亮,对刘的希望大一些了,只是有个问题,我问刘,“你要说多久?万一林要上厕所呢?总不可能让他一直憋着,我们自己也可能会要上厕所的。”

“这就是我要你去做的事。”刘拿出十二个营养快线的空瓶子,又拿出一堆吃的,“尿尿也好,肚子饿也好,一般的情况我都考虑好了,绝不让他有借口出门走人。但我们自己也不能掉链子,所以我们有尿也尿在瓶子里,委屈你这个洁癖了。此外,我需要你赶紧去拉屎。我已经拉过了。”

我想过一万种可能性,都没想到在这个决定林能否尽快给我一百万的夜晚,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拉屎。

刘甚至连林拉屎的细节都想到了。他计划一会儿林回来后请林去洗澡,林习惯洗澡前拉屎,而且吃蔬菜多拉屎可干净了,这次拉完就基本上一整夜不会再拉了。我觉得拉屎的安排足够详尽了,“然后呢,重点是你打算怎么和他说?”

“必须要有巧妙的谈话策略。凡是能用语言解决的问题都能用语言解决,只是要找到正确的话术。”刘说了一堆绕口令式的真理,“林难以被说服的原因是他太理性了,但关键点也在这里,极度理性的人都是逻辑的奴隶,我们只要提出他无法反驳的逻辑,就有可能说服他。要是能让他掉入自己提出的逻辑体系就更好了,你想证明一个人是错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相矛盾,你要是跟一个人证明自己是对的,最好的办法也是用他的逻辑说服他。”

作为警察的儿子我明白刘的意思,这和警察审犯人律师打官司的思路差不多,“但是怎么做到这一点呢?”

“给女神鞠个躬吧。”刘对那幅淫荡的画说,“突破口就在麦当娜身上了。”

“麦当娜?怎么突然扯上麦当娜了?”

“说来话长,没时间解释那么细了,但你还是可以配合我,一会儿有这么几个地方,我们这样说……”

刘对我粗略的介绍了他对林的谈话思路。我的任务很简单,只是在开头的几个地方帮他打开话题(你先这样说,再这样说……),以及在几个林可能会激烈反驳的地方出来力挺他(如果他这样说,你就这样说……)。

我还是紧张,很多地方按照刘叮嘱我的话术排练了一下,结结巴巴不太自然,但刘对我很有信心,或者说他对计划很有信心,说不要紧,我只是不会表演罢了,等真的有了谈话的氛围他相信我一定可以自然融入,而且我的作用只是穿针引线,就算我完全帮不上忙,他也只是更麻烦一点而已,区别只是1小时谈完还是一整夜,反正林已经被锁上了,没有本质区别的,“更何况你一定能完成你最重要的任务。”

我受到了鼓舞,问他是吗,那我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别让林把我们两打出毛病。”刘乐观的说,“好了,你现在可以装病打电话叫他回来了。”

“真的不再排练一会儿了吗?”我胆怯的问。

“不用了,越勉强越不自然,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开始装吧。”刘期待的说,“对了,开免提。”

阴谋诡计就这样开始了。我脑子里满是林不签约的震撼真相,和担心自己蹩脚的表演毁了刘周密的计划,紧张的大吞唾沫和空气,拨通电话。

林奇迹般的接听了。

“喂,你快回来,我难受的快死了。”我一不小心对林说了实话。

“你是装病和刘争宠吧。”林一下子就猜错了,“不用争了,我最爱的就是你,别告诉刘就行了。”

刘脸上的期待暗淡了一些,顽强地继续听。

我顽强地说自己真不舒服,好说歹说,林终于答应赶回来,大约需要一小时。

“第一步成功了,趁着一小时我们赶紧做最后的准备。”听说林上钩了刘激动的把两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你去用林最爱的屁眼拉屎吧。”

我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就去拉屎了。

 

厕所。我便秘到极致,坚固的大便每出来一厘米就缩回去半厘米,像自动铅笔一样。但更乱的是心。小时候有一次苗非要玩父亲的枪,为了显示哥哥的威风我就让她玩了,心想只要提前把弹夹取出来就绝不会出事,之后再恢复原样摆回去就好。结果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贯穿电视机后留在墙壁里抠不出来。我现在等林的心情就和那天等父母下班一样。

正难产听到隔壁档位进人,哗啦一声就冲水,整个过程也就15秒钟。

“林?”我听声识人。

“安?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林的头出现在隔板上面欣赏我挣扎。

“呕吐之后好一些了。你看我满脸汗。”我随便找个借口,汗是便秘出的。

“那你还耽误我赚钱!”林不满的说,但(令我心里一甜)看样子也松了口气。

“安脸好红啊。”刘的头也凑上来,“你拉屎这么狠会不会癫痫啊。”

“怎么可能呢?不过癫痫的时候会拉屎倒是真的。”林说,“有一次……”

我让他们两快滚。

“澡堂见。”

他们滚了。

我把碎成渣的笔芯挤干净,最快的洗澡,回到宿舍一股脚味和舒肤佳味,源头是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林的鞋,和洗过澡的刘。

“林在隔壁宿舍给人讲题呢,马上回来。”刘把自己收拾的罕见的精美。头发吹干了,梳的一丝不乱扎成俊俏发髻,绑着青色发带,露出饱满的额头,好一个清秀书生。这家伙稍微收拾下也是能见人的。

宿舍中央桌上摆着一只烤鸡,两枚卤蛋,一些卤海带藕片豆腐,四听冰可乐和两瓶冰矿泉水。水足饭饱人心情会比较好,利于谈判,所以今天的卤货照顾林的口味,是爆辣的。

我也加入劳动,营造舒适的谈话环境。我们手脚麻利的打扫卫生,用花露水掩盖脚臭汗臭,把林的臭鞋挂到窗户外面。把蚊香点上。把网线和电话线拔了。把我和林的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林最新的开机密码是580816,麦当娜生日。很快宿舍就干净的像昨天才造好的宇宙飞船,看上去光明了一些,仿佛连残酷悲壮的宇宙战役的胜算也提高了。最后一项工作是擦白板,刘说要擦的像雪地。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不签约的理由,把白板擦成雪地。

林回来了。他只穿着大裤衩日式木屐和脖子上的小狗玉坠,手里拿着洗干净的袜子,毛巾搭在脖子上,结实的肌肉湿漉漉亮晶晶,带进一股隔壁宿舍的蚊香味。

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看着一张百万支票,只是贴在炸弹上。

“吃吧吃吧,饿死了。”林坐下吃藕吃蛋喝冰水,还帮我把吸管插到冰可乐里。突然他贼眉鼠眼的瞄我一眼,吸了两厘米可乐。

我说你想喝就多喝点呗。

“不了不了。我已经四年没有喝过可乐了。上次还是……”

他不说了,把玩胸前的小狗玉佩。

我听到门口有响动,循声望去,门下的缝有人影在动,给刘一个眼神,正好和他对视上。

啪嗒。这是锁门的声音。林插翅难逃的谈话监狱完工了。就要开始了。我紧张的仿佛硬生生的用胸膛囚禁了一只生命力顽强、正在拼命越狱的青蛙,对自己说:

淡定。

 

如果不是事先知情,那个夜晚看上去很平常,没有想象中宿命的鸿门宴的氛围。他们两如常讨论那些营养过剩的话题。罗布泊钾矿对国家的战略意义。西班牙流感和欧洲黑死病若是发生在现代会不会死那么多人。梅克夫人和柴可夫斯基之间可歌可泣的赞助和被赞助的关系……满桌食物越吃越少,林被辣的心满意足,通红的耳朵一跳一跳。他看到一只蚊子被熏死了,落在餐桌上蹬腿,开心的问,今天用的蚊香片是什么牌子的?效果又好,又没什么味道,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舒适的环境,满足的口腹,紧缩的大门,充沛的简易尿壶。刘需要的一切外部条件都满足了。他在桌子下踩了踩我的脚,我也踩回他表示准备好了。

于是我看到一大坨口水通过了刘的喉咙,他清清嗓子说,“对了,林,今天你不在的时候,安一直问我,你为什么不签约。”

林顿时不悦,说,“我就知道你到北京来是为了这件事,还说是来实习的。你装病把我骗回来也是为了说这件事吧。我吃饱了。”他果然擦手擦嘴,似乎要离开的样子。

“你别生气啊。”刘把他按在座位上,“安来一趟北京机票一千多块呢。人家千山万水,不过是为了和你谈个心嘛。你就算不给安面子,也得给一千多块钱面子。”

果然,提到高昂的成本,林脸色好一些了。

我说,“就是。本来呢,你只要在老家花半个小时给我解释一下就可以了。我也可以把这一千块钱省下。所以你明年过生日我就不送你礼物了。”

林脸色更好看了,甚至有点惭愧了。我惊喜地发现自己表现还不错,没有忘台词。这当然是因为刘设计的谈话套路很自然。我接着说,“再说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我知道问你也没用,我是来找刘的,心想刘肯定知道你为什么不签约。但我问他,他也不说。”

林对刘充满感激。到这里铺垫够了,刘用牙签挑着指甲说,“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给安说吗?我不是为了帮你保密,我觉得你很过分。我知道这件事我和你说了一百次了,你一听就要吐了,所以你再也不准我说这件事了。但这和安有什么关系呢?你一次都没和他说过啊,你难道连和他说一次都不行吗?你完全可以他烦你七八次之后再封杀他嘛。”

“何况人家又花了一千多块买机票。”他吹吹牙签挑出来的东西,“所以我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自己给安说。”

到这里林已极度愧疚了。但刘还有好牌没出完,“而且我猜,有些事你肯定也想自己给安说。你不是把不签约的理由变成了灵感,打算画一部叫《时间之树》的漫画吗。”

果然,林来了精神。我趁机问林,你也太神了吧,居然能把不签约的理由画成一部漫画?这是什么漫画?——我越说越轻松了。

林兴奋的两耳展开,“我之前一直没有给你说,是因为最近才理顺大纲。我想讨论的主题是选择。”林从刘桌上拿起笔抛起来帅气一接,来到白板前,打算给我介绍《时间之树》了。

在刘的设计中这也是关键一环:先让林多说一些。正如我们的导师教我们如何谈生意:要多让客户说一些。我不禁佩服刘的谈话策略太神奇了,先给林一堆罪恶感,再用漫画打开局面。他那么傲气的人,不可能轻易给人认错,但是用漫画做台阶就好下了,而且这也是让林最开心的话题。连我自己搞阴谋诡计的紧张也缓解了一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大家只是在听林描述他那激动人心的作品和未来。

 

“时间树,说白了,就是时间的迷宫。”

林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画:想象一下,聪明美丽的女孩小红大学毕业,有两个选择,一是找份正经工作,例如考公务员或从事商业,二是追求梦想唱歌跳舞。人们都说唱歌跳舞不靠谱,小红就选了二,结果只用几年就升到商场经理,过上富裕幸福的生活。

“这就是时间树。人生就像一个迷宫,我们走在一条直线上,每当面对选择,直线上便出现岔路口。有几个选择路就分几个岔,从空中看,就像是一棵树长出枝干。”

林在白板上写下“小红”,画一条短短的直线,后半段分成两岔,一条路线是考公经商正经人,一条路线是唱歌跳舞梦想家。虽然没打尺子,但他画的线就和光一样直。

“由于我们一生要做许多选择,选择之后又是选择,因此时间之树的枝干也一样,分岔之后又是分岔,所以最终呈现的图案就像一棵树。”

林给那幅图继续补充分叉,举例说,小红选择正经人的生活后,又要选择是考公务员还是去商界闯荡?选择商界后,又要考虑是去500强还是自己创业,还是去那家离家很近的商场?就这样分叉越来越多,直到白板上出现一个复杂的树状图,“到现在为止都理解吗?”

我表示理解。

“那你觉得小红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我说当然了,她不是都成了商场经理,一生富裕幸福了吗。

“可如果我告诉你,小红要是当时选择了唱歌跳舞,就能成为乐坛天后,一年赚几个亿呢?她从商的选择还算是正确的吗?”

我说比较之下当然不算了,天后肯定比商场经理赚得多,而且她本来梦想就是唱歌跳舞,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最幸福的。

“所以,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是,人很容易被眼前的安逸舒适和成功诱惑,错过更艰难但更伟大的道路。”林说。

听到这里我有点意见。但之前我和刘只是大致排练了对话的流程,没讲细节,林现在说的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所以不敢发表反对,生怕乱说话打乱刘的安排。我看一眼刘,好在他捕捉到了,说,“你有什么意见就直说吧。”

这是个明示,于是我对林说,“你说的这一切都是虚构的,我们在上帝视角看一切,才觉得小红做商场经理不明智。可在现实世界里人没有上帝视角,时间也不能回头,人生没有如果,一旦做了一个选择,就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假设有人先是天后,然后事业黄了去做商场经理,那是挺痛苦的,可现实中的小红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可以做天后,也就无所谓错过和落差,做了经理就很幸福了。所以我不觉得她失败。我觉得,人只能活一次,所以做了选择之后就不要问如果了。要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我就是个愚钝的俗人。”

我的道歉是同时给他们两说的,既担心干扰刘又担心乱评价林漫画让他不开心。

“其实你说的大部分我都同意,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林一点也不生气,说,“你说,人只能活一次,所以做了选择之后就不要问如果了。但是在做选择之前呢?我觉的这句话要这样说才完整:人只能活一次,所以选择之后就不要问如果了,但选择之前一定要问。就好像麦当娜。”

我竖起耳朵,终于扯到麦当娜上了。

“其实麦当娜曾经就是小红。”

他突然陷入狂热信徒状态,如数家珍介绍麦当娜轰轰烈烈的人生。麦当娜出生于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家庭,是正经大学生,父亲并不赞成她去唱歌跳舞,说,有几个人卖唱卖舞混出头的?为什么就不能和别的女孩一样,踏踏实实做人,找份正经的工作?你聪明漂亮能说会道,擅长和人打交道,是个销售的好料子,还是个大学生,去做商场导购,肯定几年就能升到经理。

“大部分人这时都会和小红一样,听父亲的意见成为商场经理,但麦当娜转身就装着几十美元到纽约闯荡天下去了。”林亢奋的仿佛他全程在一旁见证,“你想,以麦当娜的能力和魅力,真的去经商也能成功,但那样她就不会成天后了。最可悲的是,她成为商场经理后,也会觉得自己活的很成功,所以那个本来能成为天后,却成了商场经理的麦当娜,每年感恩节、圣诞节还要感谢鼠目寸光的父亲,说爸爸谢谢你,我现在事业有成,赚这么多钱,都是因为我听了你的话没去唱歌,——你说可怕不可怕,一个人没有成为最好的自己,还要感谢那个让她成为二流自己的人。所以人在选择之前一定要多问几个如果,正如麦当娜不问如果也会变成小红的。”

我确实被震撼到,又看了一眼那幅冲我搔首弄姿的麦当娜,原来这个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女歌手差一点就成为一个商场女经理。但看着看着我酸溜溜地说,“不过一般人就算问了也没用,不是所有人都有麦当娜的眼界。”

“其实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看到未来的,只要从更高的维度去看。”林亢奋的肌肉大膨大胀,把白板铺在桌上,拿起笔悬在白板的正上方,“想象一下,你是笔尖,你可以飞离大地,在空中俯瞰迷宫。那么所有的路通往哪里就一览无余了。如果小红在这个高度,也就能看见通往天后的道路了,这也就是麦当娜的高度。所以聪明人的眼光可以超越时间。”

我眼前一亮,,全想通了。是啊,这就是聪明人和普通人的本质不同。从空中看,地上的迷宫自然是一览无余的。就好像大胡子叔叔,他就没有继续做农民,或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是看出时代适合做生意。就好像林,他找到了自己成为漫画家的道路。十二则没有看到能成为作家的道路。还有豪,我心痛地想,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道路……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高度。”我不禁感伤的说,“不是每个人都和麦当娜或你一样,又聪明,又爱阅读。所以那些看不透人生的笨蛋怎么办?人生果然还是难。”

“退一万步说,就算看不到未来,也有办法成为最好的自己。”林把笔放回桌子上,说,“那就是用最笨的办法,直接挑战自己的极限,选择对自己来说最难的路,最高的山。这样就算你爬不到山顶,也是在自己能达到的最高点回头的。这世界上有两种胜利,一种是到达山的最高点,一种是到达自己的最高点。人们总是忘了后一种,可实际上后一种更伟大。就好像你,虽然没考上清华北大,但也考上复旦了。”他难得夸我一句。

我听了确实得到了几分安慰。

“这也是我不现在签约的理由。”他想剥个棒棒糖,但忍住了,放在桌上,说,“我知道现在签约也能成为漫画家,但我不想被眼前的安逸舒适和成功诱惑,错过成为更好漫画家的机会。虽然我说人要适度努力,但对我这种人来只有一种适度的标准,那就是极限。”

他眼里满是憧憬。当时的他20岁,又帅气又威猛,眼里神采奕奕,说着这么有朝气的台词,多么美好的画面,放到任何一部青春电影里都是少女会回放的镜头。

唯一的遗憾是,我知道他说的是假的。

我撑不住了,把头转过去,正好看到刘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把林放在桌上的棒棒糖撕开吃了,然后他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含着棒棒糖说,“原来我只要吃了棒棒糖说话就慢了,就不结巴了。”

他果然没结巴,我和林大为震惊,林说,对啊,这样就不用打手语了,也不用一直吃那么多零食了,你能省多少钱啊。我说,可你怎么才发现啊,你们两都一个宿舍两年了。

“这说明人很容易忽略眼前的事实吧。”刘红着脸说,然后冷不丁的放箭,“就好像我也是今天才发现你不签约的真正理由。林。”

我心猛往下一沉。

这就要开始了。

 

“我不签约真正的原因……”林警惕的重复一遍,“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之前都是骗你们的吗。”

“也不能说是假的,但是漏了最重要的一条。啊,说话不用打手语的感觉真好。”刘虽然这么说手还是跃跃欲动,只是忍住了。他完全没有必要的转着棒棒糖,以缓解不打手语的压力,“其实我一直怀疑,但直到今天才从安那里得到证据。”

林愤怒地吼我,“你上了他的贼床?”

我躲闪他的目光。

“那我猜你们两肯定也偷看过我的日记了。”林冷不丁的说。

刘毫无反应,但我吓坏了,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

虽然我改口但也晚了。林转身从抽屉掏出其中一本日记,翻开一页摊开在桌上让我们看,说,“别装了,谁还能在我日记本上留下红油?”

我大吃一惊,难道刘一边吃辣条一边偷看?

“有吗?”刘在桌子下踩我一脚,演技非常逼真,“没有啊。”

我也凑上去瞟了一眼,天真无邪的问,对啊,没有啊。

“你们居然敢确认我的日记上有没有红油?”林问。

“有什么不敢看的?你让我们看的。”刘说,我也附和道。

林递给刘一颗巧克力,刘接过去拆开正要放进嘴里。林说,“这就好像你哥们的女朋友说她乳房上长了个瘤子让你们看一眼,你们居然就敢看?”

“有什么不敢的,不是用日语写的吗。”我说。

刘绝望了,嚼着巧克力瞪我。我不详的感受,鼓足勇气再一看,那是林上课的笔记,中文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被林套路了。林利用刘手里有零食就往嘴里塞的习惯,制造他不能说话的缺口,拐骗江湖经验欠缺的我来回答。再想想,其实刘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假装看得那么细还没指出这不是日记而是笔记,也不是正常人的反应。

我不禁问,你怎么猜到我们偷看你日记。

“当然是因为你居然来北京了。”林静静的解释,那天晚上,刘突然跟他打电话,说有人抄袭作品怎么办?他说不怕,刘很惊讶。刘平时打电话都是边打边吃,因为打电话不能用双手所以不能打手语。但当时刘居然不再发出咀嚼声,林当时就怀疑刘这下受的刺激不轻,说不定会打破保密承诺,来和我讨论。所以林在第二天,告诉我J杂志想和他签约,想试探刘有没有向我泄密。我癫痫了。我装病装不了那么像,这说明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所以林可以确定,直到那个时候,刘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我和刘都傻了,原来他画青姐那天突然告诉我J杂志的事是这个原因。

“但后来,你居然来北京了。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和刘还是勾搭上了,而且刘已经偷看过我日记了,发现是日语看了也没用,才需要你人来。而且你不是从复旦赶来北京的,是从老家。所以我猜刘是在开学前一天把事情告诉你的。对吧?”

刘痛快的承认了,也踩我一脚。我明白他意思,也赶紧点头。这些已经瞒不住了,至少可以瞒住我把林的钥匙给刘让他潜入的事。我回忆了一下,林在北大食堂见到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从哪里飞来的……他当时就在确认我和刘联手的时间。

你真厉害,我服了。我说。

“就凭你们也想和我斗?在我眼里,你们这种毫无社会经验的小屁孩心事都是透明的,都在你们脑门上24小时循环播放着呢。”林轻蔑的说完就要走,但当然没有成功,我和刘镇定的看他打不开门。

他回头瞪我们。

“看我干嘛,我脑门上又没有钥匙。”刘说。

“我要尿尿。”林冷冷的说。

“尿这里。”刘阴险的拿出一个营养快线的空瓶。

林轻蔑的掏出唧唧怼上去,“太小了,不好塞。”

“简单。”刘又拿出一个瓶子。我差点笑出来:这个瓶口剪掉一圈,直径扩大不少,“拿去。”

林也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镇定,没好气的说,“这个切口太锋利了,割唧唧。”

“简单!”我急中生智拿出胶布,“我帮你把锋利的切口贴上……”

林气的抢过瓶子摔在地上,“我要拉屎!”

“简单!”刘从床底下拿出一盆猫砂,说,“你能拉多少?”

林目瞪口呆,满脸的血管一下子爆出来,张嘴要骂人……

我觉得该替刘分担一些火力了,“林,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件事,但刘费了这么多工夫,我还特意买了机票,你也看的出我们的诚意了吧!”

强调成本果然能让林略微消一些气。他仍然盘算逃避谈话,看了一眼被反锁的宿舍门,看了一眼有防盗栏的窗户,目光还在我旅行箱上的行李牌停留一会儿,又游弋到抽屉。

“不用找耳机了。我藏起来了。”刘说,“林,你就别反抗了,只要你给我45分钟,也就是一节课的时间。”

林对刘一脸不屑,但对我心软了。他果然更宠我一些。

“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动武的。我们可是有两个人呢。”刘又说。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些。林翻个白眼,一脚刘就倒在床上,被林骑在身上把两手抓的死死的。我想上去帮忙,林还没说什么刘就凄厉的阻止了我,因为林稍稍用了点劲,他就疼得冒泪,喊轻点轻点,胳膊快断了快断了。

“真不知道你的钙和蛋白质吃到哪里去了。”林轻蔑的说。但他最终让步了,松开惨叫的刘,说是看在安的面子上。然后调好闹钟咣一声拍在桌上,对红着眼圈揉着手腕的刘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聊这个话题。就一节课。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闹钟上,45分钟之后它将大喊醒来吧,那时林能把刘的话听进去吗。我忐忑不安,毕竟接下来刘将要发表的言论无比激烈,要是林再打一顿他就要散架了。

“那我就说了。不过我们只动口不动手。”刘揉搓着胳膊,心有余悸地说,“林,你说要5年后才签约,因为时间可以让作品更好。我一直拘泥于你的说法,所以反驳不到点子上,哪怕指出拖得越久,你的作品被抄袭的可能性越大,也无法说服你。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懂了。因为重点并不在于时间,而是空间,也就是5年后你在哪里。”

林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刘却越说越有信心。

我心情很复杂。我一度还希望刘是错的,林不签约的理由不是那样。可看来他是对的。

“5年后,你在日本。”刘把日本写到白板上,“你不是要等5年作品更好才发表。你是要等5年后到了日本躲开一些人才能发表。”

林的耳朵紫了。

我做好挡在他们中间的准备。

刘说,“你要躲开你的父母。”

林一屁股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尽管早就知道,可这两个字从刘的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整个身体往下沉了一下,仿佛脚下的小板凳倒了。在令人无法忍受的寂静中,每个人都尴尬极了。

林又看了一眼宿舍的门,似乎盘算能不能撞开,似乎腿上的肌肉还膨胀了一下。可他最终只是轻轻的说,我累了。

他倒在床上,背对我们盖上毯子。

“我知道你能听到,我接着说了。安,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问题的吗?”刘又忍不住打了几下手语,“安,林高中时就画的很好了,明明可以给国内杂志社投一些小短篇漫画赚钱,为什么还宁愿辛辛苦苦的打工?他之前的解释是,中国的漫画市场不够好,不想在不成熟的市场环境发表作品,也不想迷失在小成功里,要专心攒他的大制作。这些解释乍一听有理,符合国情也符合他对艺术的执着,甚至可能确实是真的,但却不可能是全部。他回避了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

“后来你告诉我那个故事。大胡子叔叔的自助餐厅找林画画拉生意。照理说大胡子叔叔对林全家那么好,这又能帮到大胡子叔叔,又能让林赚一点零花钱,是很好的事情,但林的父母居然阻止他继续画画,理由是,担心林误以为能靠画画养活自己。”

“我顿时就明白了,林上高中和大学这两年,之所以宁愿辛辛苦苦的打工,也不在国内发表漫画赚钱,是因为他的作品一发表,就难免传到父母耳朵里。那时他的父母会说什么呢?”

“他父母会说,我们卖命赚钱供你读书,你却画画,你对得起我们吗?你还是个人吗?”

原来突破口是在这里,我脑子里仿佛吹了一阵清风。之前因为时间关系刘只是对我说了一些结论性的东西,并没有对我说细节,听到这里我才是恍然开朗,也更相信刘的理论了。

可有一点我不明白,“但是如果漫画发表了,就不是小打小闹赚点零花钱了,林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对父母说这是他的工作了啊。”

“你忽略了一点。时间差和观念。”刘其实说了两点,但我也顾不上指出他的语病了。刘说,“如果林毕业后成了公务员,或去日本留学了,在父母眼里这就是一份正经的工作或前途,他们就不会找林的事。可是漫画变现赚大钱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林高中或现在把作品发表在国内,那一开始根本赚不上大钱,稿费最多一个月也就两三千。要等后期改编成影视作品或游戏或推出单行本卖得好才能赚钱。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两三年。那么在林父母的眼里,林就是为了这一个月两三千的小钱,荒废了学业。你想想那样林的父母会怎么说他?所以林只要在国内,就不能发表漫画。”

我说可是如果和J杂志签约,稿费会高一些,不就能让父母相信画漫画是正经工作了吗?

“和J杂志签约稿费确实情况要好一些,但也会更忙,因为日本的漫画都是周更制。而且J杂志的编辑是要和漫画家保持密切联系控制作品的,那样林就必须从北大退学去日本。那对父母来说,林就是为了漫画,连北大的毕业证都不要了。他们的反应比上一种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总之,林的父母不相信漫画是正事。哪怕已经赚到了一些稿费又如何呢?一开始只有几千一两万,父母问你赚了多少钱了,就把学业也放弃了,林把这个数字说出来,父母可能放心吗?难道你上大学时买彩票中了5万,就能退学了?”

我说可是以林的作品,他迟早能赚大钱的。

“你相信这一点,是因为你是年轻人,思想跟得上时代。但林的父母不会相信。他们只会问林,你现在赚了多少钱?拿出来我看看。就好像哪怕有张艺谋周星驰这样成功的例子,他父母也不会相信林去做导演就能成功一样。不论有多少成功的例子,他父母只会看到半只鸡这种例子。”

“所以,林为了耳根子清净,不让父母发现自己在画漫画,情愿先装着。”

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嗓子都干了,猛灌下去半瓶矿泉水。我趁这时问林,“我无法相信,你那么辛苦,都快活活累死了,归根究底,居然就是为了不让父母念叨你?”

林没有回答,但刘替他回答,“这有那么难理解吗?雯为什么情愿离家出走都不愿意直接对父母说,家暴是不对的?豪为什么情愿自杀都不愿意直接对父母说,我考第二已经很棒了,你们不要逼我,我都想死了?他为什么直接去死呢?”

我愣住了。

“安,你父母对你慈祥,你永远无法想象被最爱的人伤害有多痛苦。你知道有些孩子为什么情愿和外面的孩子学抽烟喝酒上网吧混社会,都不愿意和父母沟通吗?就是因为他们情愿被社会毒打,都不愿意和父母说话。你不在乎的人怎么伤害你都无所谓,可一个孩子把心里话认认真真的告诉父母,然后被最爱的父母把他最宝贵最真实最脆弱的感情摔在地上践踏,这是什么感受?”

举雯和豪的例子使我痛苦,但也使我理解了。

“安,这里是北大,很多同学就是为了出国才考到这里,以至于有人嘲笑中国最好的大学就是给外国培养精英的,这是为什么?”刘激动的手都快抽到我的脸了,“就因为国外赚得多?你错了。很多人出国,就是为了逃离原生家庭或传统文化的束缚。他们不想被逼婚,不想喝一瓶可乐都要被父母骂,他们可能和林一样想从事父母不允许的职业,可能是同性恋,可能受不了国内的学术腐败,形式主义,长幼尊卑,低头哈腰,酒桌文化。你知道吗,我国人才流失的最大原因之一,就是远离父母或者油腻的传统文化。”

刘喝口水接着说:

“所以林只有到日本才能安心发表作品。在那里,无论林做什么,混得怎么样,他的父母都不会在他耳边念叨。要是林成功了,可以直接给父母很多钱,让他们满意,甚至可以撒谎说是在日本金融业赚得。更关键的是他可以在那里失败,父母又不知道林发表了一部不受欢迎的漫画作品,林对他们来说仍然是一个从北大毕业,去日本留学,令他们骄傲的恨不得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的儿子。”

“当然了,就算到了日本,林画画的事情迟早也会传到父母耳朵里的。可那就说明林已经很成功了,作品才会在中国家喻户晓。至少要火到《灌篮高手》的程度,家长才会知道吧?那他就很有钱了,能一下子给父母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了。只有这时,他父母才会觉得原来漫画也挺靠谱的。这就好像麦当娜赚到大钱后,父亲也就不会反对她唱歌了。”

“这才是林要等5年才签约的真正原因。林只有用一鸣惊人的成功才能堵上父母的嘴。若是失败了,也需要把父母保护在消息的隔离区,骗他们说自己在日本做正经工作呢。不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是要把现实消化成一个父母能够理解的版本。林不是在等时间,是在等空间。中日之间那片大海,两国不通的语言和信息渠道,就是林心理上的一个安全距离。”

刘说到后期还是激动的打起了手语,肺活量也到极限了。

我说,看着林的脊背,“可是,林,这些你为什么从来也不对我们说,就这么一直扛着呢?”

“他怎么说得出口呢?这不是相当于说我父母拖了我后腿吗?”刘还没休息够又激动的说起来,“他父母那么爱他,付出那么多,他能到处去说父母的坏话吗?”

“是的,我承认,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林猛起身唰一下站起来,吓我一跳。他拖鞋都不穿,光着脚在宿舍里激动的来回踱步,拆了根棒棒糖,在鼻子下面飞快地转圈:

“我父母身体很差,受不了刺激。我画漫画的事被他们发现了,哪怕我不考虑他们怎么说我,他们天天操心我荒废学业,也迟早会重病。我父亲要是再发一次冠心病就差不多了。母亲心肝脾胃肾也没几个好的。”

“但我觉得你应该狠下心来。”刘说,拼命抵抗打手语的冲动,“确实,头两年可能会让他们担心,但之后你不就成功了?难道他们连两年都受不了?”

林说,“我怎么可能冒这种险呢?他们头顶上又没有血条,显示着距离气死还有几天。你想过没有,要是他们真的连两年都受不了,没几个月就气死了,见不到我成功了呢?那我怎么办?难道我成功后再花钱把他们的墓碑换成金的银的,拿着奖杯奖状去给他们上坟就够了吗?我还年轻,当然是不能气他们了,那就只有自己扛了。”

刘说,“可是人和人的相处不可能永远避免冲突和矛盾,你和父母三观根本天差地别,迟早对立分裂。就好像传递玫瑰花,你想永远自己抓有刺的这一头,让父母抓花瓣,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不可能吗?”林打断刘,“我父母就一直在让我抓花瓣啊。他们就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只是尽最大努力把最好的给我啊!”

他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用黝黑的侧面对着我们,只能看到棒棒糖的棍子一上一下,“刘,也许你的说都是对的,但只除了一点。这一点,在你的角度是感觉不到的。我的父母确实为我付出了一切,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自然也不能伤害他们。”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是看着父母到处求人办事长大的。一开始是为了借钱给爷爷看病,后来是为了买卖房子办户口和我上学。那时候政策还不允许房屋自由买卖,要找善于钻空子的人给你办一系列手续,才能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落户口,让孩子上学。家里为了给爷爷治病已经欠了很多钱,谁还敢给你借钱?怎么办?下跪呗,磕头呗。”

“我父母和我一起上街,见到他们的同龄就把我往前推,因为我长得好看成绩好,要是见到我的同龄人他们就往我身后躲,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给我丢人了。”

“后来我们在城里有家了,他们把家里最大的房间给我和雯,另一个房间给我姥姥,自己和我的姨父姨母挤客厅,在中间挂一片厚布,就跟在房间里面搭了帐篷一样。两对成年男女这样生活有多不方便?再后来我姥姥死了,空出来一间房,照理说怎么安排两对夫妻都该有自己的房间了,可我们的父母却让我和雯分别有了自己的房间,他们还是四个人挤一间房。你想象一下我和雯心里是什么感觉?要是你上了公交车,你父母站着,非要让你坐着,你什么感觉?”

“我来到北大不久,低血压犯了,晚饭要了一枚咸蛋补充钠离子。我吃了一口蛋白,然后就吐了,去给打饭的阿姨说,怎么这么咸?是不是坏了?阿姨尝了一口,还叫别的叔叔阿姨也尝,一致认定咸蛋没问题。然后有一个叔叔笑了,咸蛋就是这样,只有蛋黄好吃,蛋白齁咸齁咸。这位同学,你是没有吃过咸蛋白吗?我呆呆的说是的我没吃过,叔叔说,这位同学,我看你这么潇洒,你家肯定很有钱吧,所以你才像个小王子一样,只吃蛋黄不吃蛋白。”

“我赶紧把头转过去,因为我哭了。我在心里说,是的,我是小王子,贫民窟的小王子,虽然我家很穷,但我父母是把我当王子养的。他们吃蛋白让我吃蛋黄,这和他们鸡蛋皮让我鸡蛋也没什么区别。我想,雯离家出走后,也会被她的第一个咸鸭蛋吓一跳吧。”

“你知道他们工作多辛苦吗?你们都说我能吃苦,但我也去厨房给他们帮过忙了,我工作最累的时候,比起他们都算轻松愉快的了!更何况他们工作的环境湿气油腻烟火气。你们老是担心我会过劳死,笑话,我父母都没过劳死,我怎么会过劳死?要是我都会过劳死,你们都会为我操心,那我父母比我年纪还大,身体比我还差,工作比我还辛苦,环境比我还恶劣,他们的承受能力是不是比我差十倍?我对他们的操心是不是应该比你们对我的操心大十倍?这你们都不理解吗?这样想一想,你们还敢让我气他们吗?”

我傻了,林现在说的这些我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最令人羞愧的是,被他这么一说,这些都是很显然的。为什么我之前就没想到呢?人为什么总是会忽略眼皮子底下如此显然的事情呢?

林转过身来,说,“刘,你让我先不要顾及父母的感受,专心搞自己的事业,等两年发财了就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了。但如果我这么做了,我父母在我发大财之前就会沉浸在恐惧中,他们会恐惧我的选择是为了眼前的利益和诱惑,偏离了人生正道。而给人恐惧就是给人伤害。”

“可我不能伤害我父母,因为我不具备忽略父母感受的条件。我不恨他们,一点都没有。雯可以忽略父母的感受,那是因为她父母都快把她打死了,如果她不伤害父母,她就要死了。豪当然也可以做到,他连自己的感受都忽略了。苗当然也可以,她父母害死了她哥哥。但我父母对我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虽然他们嘴很臭,说话很难听,但比起雯豪苗的遭遇这算什么?比起他们给我最大的房间吃了十八年的咸蛋白每天剁一晚上猪肉捏一晚上包子这算什么?所以我怎么能伤害从来没有伤害过我,还为我付出了一切的人呢?”

“所以不要劝我了,我只要再忍5年就行了!5年!”

林终于说完了,也终于停下了,一屁股坐在床上,想要躺下,但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怕把床单弄脏,就先坐着。

“所以,你5年后躲到日本再发表漫画,不光是为了自己耳根清净。也是为了不让父母操心,不伤害他们。”刘说。

“是的。”林说,“这就和大四的那两个同性恋学长考到国外结婚,找了个脱衣舞娘演自己的新娘拍了一堆照片给家里人说结婚了一样。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使得一部分中国人只有远离父母远离这片土地才能做自己。这既是为了自己清净,也是为了保护父母的感受。”

刘说,“可如果有人在这5年之内抄袭你的漫画呢?”

“我不立刻签约,有人可能会抄袭我的漫画。我立刻签约,我父母一定会受伤害。在可能和一定之间,你让我怎么选?所以不要再说了。”林说。

刘还要说什么,但林愤怒的重复了一遍,“不要再说了!”

他捡起拖鞋站起来,“好了,把门打开,我要去洗脚!”

刘正要阻拦他。

“刘,算了,你让他去吧。”我抢着说。我生怕他们两吵起来。

在那个时刻我很痛苦。因为他们两都是对的。

刘确实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我无比佩服。林对他父母的感情居然已经扭曲到了这个程度,这一点连我这个和他一起长大人都没有发现。哪怕他父亲用生命威胁林不要再画画的那天我就在旁边看着,我也无法把林现在不敢和J杂志签约联系到一起。

但是,扭曲林的是什么呢?是他父母对他的爱。我也确实理解林是无法伤害他父母的。我在重庆酒楼的后厨呆过一小时,我知道林的父母为了他拼命成什么样。他们现在虽然很累,但他们剁洋葱扛煤气累的受不了时,只要想一想自己的儿子在北京念北大,就心里一甜,又有劲儿了。可如果他们知道林为了漫画放弃了学业呢?他们累的受不了时,想到的是什么呢?我无法想象这样一来他们的身体能在艰辛的生活中坚持多久。

把我的撕裂和拉扯放大十倍百倍,时间再延长无数倍,就是林的痛苦。

“刘,算了,你让他去吧。”我又说了一次,“有些事你不了解,你没有亲眼见过……”

“不行。原因很简单。”刘把小闹钟拿在手里,“因为45分钟没有到。”

我和林都被气笑了。

“而且你脚也不是很脏。不信你看。今天的地是安擦的。”刘又说。

这下连林也好奇了,他坐回床上,把脚底板抱在怀里,被吓了一跳,——真的一尘不染。“你也太努力了。”他对我说,“你就是那种被酷刑折磨后都要含泪把老虎凳擦干净的人。”

我竟感到一阵羞耻,说,“我只是干净,不是贱。”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某一类贱的起点。”林说。

我眉头一皱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心烦犯毒舌病了,把火发泄在我身上呢。

这时刘说,“总之,说好了45分钟,就算少了一刻钟,一分钟,一秒钟,也不是一节课。”完看着我。

我便对林说,“我支持刘,你确实答应了45分钟。”

“你真是墙头屌随婊倒啊。”林特意把棒棒糖取出来拿在手里以便完成这个拗口的句子。他把玩着小狗玉佩。我急中生智,说,“如果豪在这里,他肯定也希望你能一吐为快。”

林触电一样把小狗玉佩甩开。我胆战心惊的,手里一共就没几张王牌,这下薛曦豪牌也打掉了。我也不忍心,讨厌自己扮演的角色,像刽子手的助手,帮刘深揭林的伤疤。但没办法,过了今夜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豪牌生效了,林对刘说,“婊子你说吧。”

 

“林,你说你无法做出任何可能伤害父母的决定,是因为你父母从来没有伤害过你。那么我问你三个问题。”

刘来到白板前用红笔写一个大大的“1”。然后冲我挤挤眼睛,把一枚巧克力金蛋捅到林的鼻子底下,“你先吃点东西。张嘴,啊……”

自律的林当然不吃了,再说了他嘴里的棒棒糖还没化完,会串味的。

刘说你必须吃,继续冲我挤眼睛。

我也期待会发生什么,说,林你就吃吧,刘现在是老师,你得服从他。

林只好敷衍了事把棒棒糖取出来吃了那枚金蛋,但立刻就吐出来,“你怎么不把糖纸剥了?”

刘无辜的说,“我给你喂吃的之前,应该去皮吗?”

“这还用说吗?”

“好吧。我的第一个问题。”刘指一指刚才写的巨大的红1,“林,如果你现在有可爱的孩子,但也很穷,要和你父母一样辛辛苦苦的工作赚钱养活他们,存他们的学费,那么,你每天回到家会怎么和孩子相处?”

这个问题似乎让林心情好一些了,他这种人就是这样,不管日子过得多么难多么苦,只要一想到未来心情就好了。对勇敢乐观的人来说,未来就是最好的毒品。

他憧憬的想了一会儿,“我每天回家后,做完家务,会问问他们今天过得怎样,然后和他们一起看一会儿电影和课外书,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陪他们玩一会儿,或者干脆把家务给他们分一点,因为人缺乏运动是不行的,但他们做家务我会给他们零花钱。”

“那作业呢?他们要是写不完呢?”

“如果学校的作业太多了,我不会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写完的。”林还是那么语出惊人,但背后又有严谨的逻辑,“聪明的孩子只要写三分之一的作业就能考前十,笨孩子写再多也没用。我会让他们11点写到哪里算哪里,必须睡觉,剩下的就空着,告诉老师我写不完。当然,如果是为了看电影或看课外书,倒是可以晚睡一会儿。”

我心酸的想如果雯豪苗是林的孩子多好。

“也就是说,你不会和你的孩子诉苦。”刘说,“你不会每天特意花一段时间抱怨自己的生活有多难,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也不会找借口他们成绩不好,把自己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发泄到他们身上。是这样吗?你会吗?”

林愣住了,又在那里不安的玩起了小狗玉佩。

我很奇怪,林为什么这样?这个问题很简单,他只需要回答会或不会。可林还是不说话,他的嘴张了一下,仿佛要讲什么了,可他又闭上了,仿佛刚才那下只是鱼吐了个无声的泡泡。

似乎是为了掩饰,他又把棒棒糖转了转。

沉默太久有些尴尬了,我替林回答,对刘说,“林肯定不会……”

“你让他自己说。”刘打断我。后来我知道,心理治疗就是逼患者自己挤破水泡放脓血,林必须要自己面对那潜意识里已经隐隐约约知道的残酷答案。

“林,我重复一遍问题。”刘说,“如果你是个辛苦的穷人,现在有孩子了,你会每天和你的孩子诉苦吗?会抱怨自己的生活有多难,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吗?会找借口他们成绩不好,把自己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发泄到他们身上吗?你只需要回答会或者不会。”

林还是不说话,我实在忍不住了,“刘,林现在就够辛苦了,他和我们抱怨过吗?他就是个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的人,将来他有孩子了,相信也绝不会对孩子做这些事的。”

“我重复一遍,这个问题需要林自己回答。”刘冷冷的对我说,又问了一遍林,你会不会。

林知道他躲不过去了。他只好轻轻的说,我不会的。

“那为什么你父母会呢?”刘说,“林,给人的巧克力要去皮,给人的爱也要去杂质。你的父母就没做到这一点。你只是个孩子,他们为什么要向你抱怨生活的苦难?”

林尴尬的说,“他们只是跟我介绍家里的情况,以及大人在社会上的经历。”

“但凡事都有个度吧?他们为什么要不停的重复呢?”刘问,“难道你才六岁,就应该坚强的分担他们的痛苦,反过来安慰他们?这是你一个孩子应该承担的责任吗?难道你都十二岁了还一直不懂事,吵吵闹闹让辛苦了一天的父母无法好好休息,不知道家里穷,一直在问父母要昂贵的东西,需要父母不断地提醒你他们有多累家里有多穷吗?难道你都十八岁了,眼里还是看不到这些情况,需要他们一遍一遍的向你强调吗?所以,你父母对你说的话,其实根本不该对孩子不停的说,也没必要对孩子不停的说。”

刘停顿一下,“比他们对你说的内容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你说的方式。他们对每一个邻居都好言好语,客客气气,也能对难缠的客人陪着笑脸解释,这说明他们有控制情绪的能力,也有强颜欢笑的耐心,那为什么对你说这些的时候,就要暴跳如雷的像鞭炮一样,哭哭啼啼的像卖肾一样?”

“当然了,他们会说,他们骂你,他们激动,也是为了你好。可这是真的吗?难道一模一样的话,家长对孩子说的愤怒一些恶毒一些哀怨一些,次数更多一些,就能把相同的意思表达的更正确一些,更好接受一些?不是吧?我不明白,既然想让别人听进去,为什么不好好说话?难道好好说别人都听不进去,骂着人别人反而却能听进去了吗?所以我们归根究底的问一句,他们那样对你说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停下了,我很久才意识到他在等林的回答,可林说不出话,仿佛他的嘴比封住了。刘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请你回答我,他们那样对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重复了一遍,林还是张不开口。

刘决定把问题掰的碎一些,“如果你觉得回答这个问题有困难,那我们退一步。当他们那样对你说话时,到底是他们能得到的发泄更多,还是你能听进去的营养更多?”

林还是不说话。

我一个旁观者都要窒息了。

刘这是在推翻林心目中父母的神像。尽管倒塌的是父母的形象,但对把父母当神的人来说,这当然也是痛苦的。

我张口想说什么,竟然发现自己也如鲠在喉。

“林,回答我。你父母那样对你说话,到底能让你得到什么。”就像麻醉一样,刘作为一个称职的心理医生,决定把痛苦再分散一些,把患者承认事实的障碍掰开揉碎一些。

在这样的引导下,林终于觉得好开口一些了。他说,“得不到什么。”

“为什么。”刘问。

“因为他们说的事情,都是我已经知道的。并不需要他们反复告诉我。我已经够懂事了,够努力,够维持和谐的局面了,够照顾他们的感受了。”林一口气说了好多,听得我都通畅了。

“那他们还朝你不停地说你已经非常清楚的事情,这是为了什么?”刘说,“就好像如果一个杯子已经满了,还有人用水壶朝它倒水,那这个倒水的人是为了杯子吗?”

“不是。”林轻轻的说。

“那他不是为了杯子,是为了谁?”

“是为了……水壶。”林像是在沙漠里渴了十天的人那样艰难的完成了这个句子,“他只是想把水壶里的水倒出来。”

“所以,你父母对你说那些话,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们自己发泄情绪。”刘这次的问题甚至没有加问号。这个问题就好像抽干了室内的空气。

林又说不出话了,嘴唇颤抖着,棒棒糖的棍子也在发抖。

“回答这个问题。”刘又把问题处理的简单了一些,“如果杯子满了,朝它倒水就不是为了杯子,而是为了水壶。那么,如果孩子已经满了,父母朝他抱怨就不是为了孩子,是为了谁?”

林还是说不出口。

因为他把答案说出来,心中父母的神像就要倒了。那太痛苦了。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也快窒息了。可他不说出来,就揭不开伤疤,戳不破血泡。

“这就是心理治疗。”这时刘说,“林,心理治疗就是帮助人面对不想承认的事实。例如让我们认清非常珍惜的关系中也有丑陋的一面。但你是个读了很多书的人,你应该明白,这个过程是每个人必经的。至少是那些想要成为伟人的人。因为他们都是在最大的痛苦中破茧成蝶的。”

假如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说法能解开林的障碍,应该就是上面这一段了。林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刘,也看了看我,说,“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不需要刘的提醒,就平静的把句子补充完整:“我父母对我抱怨,发火,表面上是为了我好,其实只是为了他们自己。”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一刻我痛苦至极,但也宛如新生。

 

“所以,他们只是把你当情绪的垃圾桶。”刘也轻松了一些,继续说,“这其实很好理解。这世界上有一种成年人,要么是真的穷,要么是心穷,总之舍不得消费,没有爱好,过着压抑的生活。他们也不敢得罪身边的成年人。哪怕不是客户领导衣食父母,就算是得罪了同事也不好开展工作,亲戚邻居也不能得罪,万一将来用得着呢?再说了成年人有报复的能力。那他们怎么发泄心中的不满呢?他们很自然的瞄准了自己的孩子。这很好理解,一开始可能也不是故意的,第一次可能只是偶然,孩子真的犯了小错误,例如打碎了一个碗,但骂了几句之后,他们发现心里真的舒服了。于是从此以后无数的我也是为了你好就来了。这就好像一个小男孩在抠蚊子咬的包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抚摸生殖器的快乐,那第一次手淫是意外,以后的就是习惯。整个过程中最神奇的就是,由于他们确实爱孩子,所以就很容易相信自己的无私,是为了孩子好,而意识不到自己的自私,是为了让自己舒服。他们也不会内疚,孩子的命都是他们给的,骂几句打几下怎么了?而且他们中有的还真的相信,要不是孩子,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过得这么辛苦,就能过得轻松一些。而孩子小时候不能反抗,长大了因为道义不会反抗。这就是父母家暴孩子的真相。”

“所以这就是一种踢猫效应,他们没有能力消费,没有爱好,不敢朝和自己平等的成年人发泄生活的压抑,所以就发泄在孩子身上,然后等你们痛的遍体鳞伤,他们连道歉都不说,最多到厨房给你们做顿好饭。”

“那既然都把你当垃圾桶了,你还觉得你父母没有伤害过你吗?所以你说你父母没有伤害过你,给你的全都是无私的,纯洁的爱,这不成立。”

刘在大红1后面打了一个大红√。我已经窒息了,更何况是林,但后面还有2和3。

 

刘马不停蹄的在白板上写个大红2,问林第二个问题,“你现在不敢画画,是担心他们失望,愤怒,成天胡思乱想你过不好怎么办,然后为你愁坏气坏身体。简单地说,你觉得你画画就会伤害他们,是吗。”

林轻轻点点头。

“你要说出来。”刘说。我再次感叹,心理治疗真是太残忍了。

林只好说是的。

“可是我问你,杀人犯有没有父母?强奸犯,植物人,还有那些年纪轻轻就得了绝症的人,做生意破产或吸毒赌博欠几千万的人,他们有没有父母?”

林嘴角鼻翼抽住了,似乎一下子就知道刘后面要说什么了。

“你似乎反应过来了。”刘说,“是啊。全中国那么多杀人犯,植物人,破产欠百万千万亿的人,他们的父母也没有立刻跳楼或气死,还在那里拼命赚钱给孩子治病,还钱,甚至等孩子出狱或醒来后给他们娶老婆呢。”

“林,就连杀人犯、植物人、欠了几百万几千万的人,他们的父母都活的好好的。那难道画画比杀人和癌症还严重,比吸毒和赌博还可怕,你画个画你父母就要死了?”

我差点笑出来。

“那你再告诉我,对孩子说你不听话我就被你气死的父母多了,那全中国每年有多少孩子唱歌跳舞或者被从网吧抓出来后,他们的父母当场死了?杀人犯强奸犯的父母也说过这种话,他们做到了没有,死了没有?那你的父母就能做到?”

林也开始苦笑了,刘说你别光笑,回答,林也只好收敛笑容,说,不可能。

“那如果你现在真的成了强奸犯,得了尿毒症,你父母会怎么做?他们会被你气死吗?”

“不会。”林这次勇敢而流畅的回答,“如果我真的犯了让全世界都看不起得罪,父母肯定也是唯一能接受我的人。他们会对我说,孩子,在监狱里安心改造吧,争取减刑,出狱后不管你多么老,我们都养你。如果我的了尿毒症,父母一定会更努力的工作,反过来安慰我别胡思乱想,甚至给我捐肾。”

刘说,“那既然你明明知道,你得了尿毒症或坐牢了他们都没事,为什么你又会觉得你画画他们就会气死?难道比起画画,他们更希望你去得尿毒症,去强奸?”

“我们再举一个更近的例子。雯离家出走了,豪跳楼了,他们的父母死了没有?所以你现在还认为你只要画画你父母就会气死吗?”

林想到雯和豪难受,但诚实地说,不,我不这么想了。

“所以我们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你之前把你父母的承受能力想的太低了。而且你这么聪明,却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这是为什么?”

林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诚实的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父母让你相信了。”刘说,“你父母让你相信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就是这么低。他们把你洗脑了,让你相信他们就像玻璃做的一样,要轻拿轻放。”

林嚼碎了棒棒糖,想说什么,但没做到。他只好又撕了一根,但手特别不利索,像是惊慌失措的烟民要好几次才能点着烟,迫不及待的把糖丢进嘴里。他尽量强颜欢笑,想看上去轻松一些,“我父母只是没文化的农民,他们还能给人洗脑吗。”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洗脑方式,自然就连你父母这样的人也会使用。”刘说,“你知道电击猴子的试验吗?”

刘激动的老毛病都犯了,十指舞蹈般的介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科学试验。在一个大牢笼中关着一群猴子,有一个拉绳开关,一拉就会掉出香蕉。起初猴子自然会毫无节制的拉开关,美美的吃香蕉。后来科学家增加一个设计,拉开关时不但会掉香蕉,还会同时电击另一只电椅上的猴子,而拉开关的猴子可以看见同类被电击的痛苦。结果在意识到惨剧是自己拉开关吃香蕉造成的后,猴群吃香蕉的次数就减少了,他们会为了让同类少遭受电击忍饥挨饿,直到饿的受不了。而且被电击过的猴子,在放归猴园后,会愿意比其他猴子忍受更久的饥饿。这个残酷的试验说明善良、同情、愧疚是高级动物的本能,就连猴子都有。

“你就是你父母的猴子。你一不听话,你父母就说他们被气死了,心痛了,白付出了。你画一次他们就表演一次,于是你就把父母的痛苦和自己画画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像猴子看到同类被电击,觉得是自己造成的一样。接下来,你会觉得你的画笔的另一头也连在你父母的灵魂上,仿佛你每画一笔都会亲手伤害父母。然后你就会产生一种罪恶感,因为你爱他们。所以这就像一种宗教洗脑,一种孝道恐怖主义。”

刘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

原罪。

“罪恶感就是最古老的洗脑。宗教如何控制人类?让人们相信人是神造的,世界上的一切也是神赐予人类的,神教导人甚至惩罚人都是为了人好,所以人亏欠神,做这也对不起神,做那也对不起神。于是就愿意把一切奉献给神,遵守荒唐的规矩。而中国没有宗教,只有孝道,原理也是一样的,孩子亏欠父母。”

“罪恶感就是最强大的洗脑。有良知的人一旦产生罪恶感,就会羞耻愧疚,只想偿还和赎罪,否则他们的灵魂就会痛。而灵魂的痛比任何痛苦都更痛,也无法逃避和减轻,所以就是最难反抗的。所以人能反抗暴君,能反抗凶残的敌人,能反抗时代,自己吃所有的苦和痛,却永远无法反抗他们内心认定的有所亏欠的对象。非要反抗,就会和雯或豪一样,决裂或自毁。”

“罪恶感也是最终极的控制。你们每次不听话他们就表现一次痛苦,把他们的痛苦和你们的不听话联系到一起,时间长了你们就像那群猴子一样,真的相信父母的痛苦是你们造成的。有一天他们会老的打不动骂不动你们,但你们的愧疚却永远无法消除,甚至因为他们日渐衰老而逐渐加深。所以一开始他们的武器是暴力,但最终他们的武器是愧疚。”

“而且越是贫穷的父母,越喜欢用这种伎俩。因为优秀成功有智慧的父母,不需要这些古老神秘藏在人性阴暗中的诡计。强者需要用苦肉计吗?弱者才需要。强者能明辨是非,讲清逻辑和道理,本身在社会上有地位有成就,很容易就能说服任何人接受自己的思路,包括孩子。”

“而且优秀的父母,能给孩子提供富裕的生活,这样他们的孩子感动和愧疚的阈值也会升高,更不容易被苦肉计欺骗,被三瓜两枣的恩惠打动。安的父母给他买一双耐克,他一点感觉都不会有,要是你的父母给你买双鞋,你就会想啊,我父亲又要冒着生命危险加两个星期班。”

“当你们愧疚到极致,痛苦到极致时,就只有用听话缓解痛苦了,因为你们的父母说了,你们听话,不反抗,他们才会舒服。因为你们只是孩子,本来就不可能用别的办法报答他们的浩大隆恩,那就只有用听话了。所以你们的听话,其实是一种牺牲,是一种赎罪,赎你们并没有犯的,但有人让你们相信你们犯了的罪。”

“当然了,这也不完全怪你们的父母,他们也是无意的,因为他们也是在上一代人演的这种戏中长大的,一代人骗一代人,所以连欺骗的源头都找不到,所以就成了真话,甚至成了信仰和文化,中国人用孝道,外国人用宗教,本质上都是无能的人用罪恶感控制善良的人,这种无能之辈特有的伎俩,早已写入了人类这个物种的基因,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恶习。”

刘说完很过瘾,他对林雯豪等人的父母的怒火发泄了一些,在大红2上也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写下一个大红3,说:

“然而以上两点,还不是你父母给你最大的伤害。”

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还有什么更比上面这些刺激的?

林则往后退缩了一些,在床上挤成小小的一团。

 

“林,你之前说,你现在不签约,是因为人不能被眼前的成功安逸轻松诱惑,而错过更艰难的道路。因为更难的那条路往往是更正确的。这也是麦当娜的故事给你最大的启示,对吗。”

对。

“那么你五年前,面前有三条道路。一是选择现实。二是选择梦想。三是六指山,这条梦想和现实兼顾的道路。在你看来,这其中最难的就是梦想和现实兼顾,所以你也这么选了,对吗。”

对。

“但你错了。”刘出人意料的说,“这条路对你来说,既不是最正确的,也不是最难的。”

林似乎想反驳,但没张口。

“你这5年,兼顾理想和现实,又考上了北大,又为考东大努力,又打工存够了去东京的学费,还学会了日语,一边做这么多事一边画漫画,还画出了4本,得到了J杂志的垂青,这样看确实不错。”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5年前专心画漫画呢?由于你不用做其他的事,自然会比现在画的更好,更多。你先说要再等5年作品才能够好,可如果你5年前只画漫画不做别的事,说不定现在已经达到了你现在5年后才能达到的程度。所以你之所以现在还要等5年才能成功,是你之前少专心画了5年漫画造成的。所以,你过去5年做的事情,不叫理想和现实兼顾。而是人生道路上的脚踏两条船。”

这段格外拗口,但逻辑却是那么清晰,林都听傻了,他嘴张开了,这次是说不出话。

说真的,我的反应也差不多。我们继续听刘近乎残酷的说:

“当然,做这些事可能给你带来了一些无法用金钱时间,或漫画的进度来衡量的收获。例如丰富了你的人生什么的。但是,数学法则和物理法则是不会变的:人把时间花在哪里,哪里就好。你越是害怕画漫画不能成功,就越该在漫画上多花时间才对,而不是做什么备用方案和退路。你仔细想想,难道你用百分之百的精力画漫画现在都未必成功,只用百分之五十的精力画漫画,再做点和漫画无关的事,反而就能画的更好了吗?何况你还有别的损失。你好几次累死。相信还有隐形的损伤和错过的机会,会随着年龄增长而体现出来。”

“所以,你过去5年要是像雯说的一样,找个学校混一混,或者干脆退学,专心画漫画,那才是你最好的选择。但可惜,你的其他事情也太成功了。你20多分钟前自己亲口说过,人在时间之树的迷宫中,很容易被眼前的小成就迷惑,错过真正伟大的成功。结果你自己也未能免俗。你上学打工学日语,考上了北大激动,赚了一年高兴,胸肌大了5毫米感动,——这一切满足,都让你忽略了那个真正重要事业还没有成功的饥饿感。”

林一言不发,棒棒糖已经掉在床单上了。

我能体会他崩溃的心情。

一个惜时如金的人,确认自己虚度了5年生命。

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角度看待过他的生活。没有人。大家都在佩服他的勤奋和努力,兼顾了那么多事情,获得了那么多成果,四面八方开花,从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野花抢夺了最重要那朵花的养料。被刘这么一分析,林之前光芒万丈的、踩着血足印走向颁奖台的芭蕾舞演员形象轰然倒塌,变得荒唐可笑。根据最新消息,他的脚之所以会被磨破,并不全是因为跳舞,而是因为他给自己找了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烦和负担,每天除了跳舞,还要故意光脚在碎玻璃上走路,踩玻璃的时候还要背一麻袋大米……

我心里也充满羞愧。这逻辑这么简单,为什么之前我们所有人没有注意到,光是被他的努力感动得要死?“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你很容易被眼前的小成就迷惑,错过真正伟大的成功……”我喃喃的重复着。之前,《时间之树》对我来说只是个与我无关、新鲜有趣的小寓言,现在我对它有了新的敬畏。原来这座迷宫不止会迷惑迷宫里的人,也会迷惑迷宫外的人。

那会不会我们所有人也被某座迷宫迷惑了,只是不知道呢?

会不会我也在某些事上虚度了宝贵的时间和生命却浑然不知呢?

在寂静中林把棒棒糖捡起来,恍惚的朝垃圾桶走去,却没丢准,棒棒糖掉在地上。

他无力了。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条正确的道路呢?这就回到了我们之前说过的,因为你担心伤害父母。对你来说,伤害父母才是最难的。所以你就错过了最难但最正确的道路。很神奇吧,一条道路的难度,不是用工作量衡量的,而是道德上的包袱。你因为道德上的包袱,错过了对自己最好的道路。”

“所以林,所有人都说你勇敢,冒险。你确实勇敢,冒险,但你还是很懦弱的。因为以你的能力和胆量,你本来应该可以冒更大的险。”

“你终究还是没成为最勇敢的你自己。你只是比小红和十二好一些罢了。”

“林,我再重复一遍。你要是5年前专心画漫画,你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下一个尾田荣一郎了。但你没有。为什么呢?你对父母的罪恶感。而这罪恶感甚至不是真的。”

“所以,谁说伤害只有雯遭遇的那种热暴力,或豪遭遇的那种冷暴力?你说你没有受到伤害,这是错的。林,你看看你过去这5年是怎么生活的。流了多少血汗,吃了多少苦,就相当于虚度青春和坐牢,已经坐了5年,而且你还打算继续坐下去,而且判你坐牢的还是你自己,因为你自己觉得自己有罪,对父母有罪,就因为他们不让你画画你偏要画。”

“雯的父母还要亲手打他,豪的父母还要逼他打自己,你父母什么都不需要做,根本就不需要亲手折磨你,只需要表现出一副被你伤害了的样子,你就给自己定了罪,也审判了自己,成了他们,孝道文化,以及你自己的囚徒。而你居然觉得他们从来没有伤害你。”

“这就是罪恶感的可怕。让无辜的人坐牢。让无辜的人判自己坐牢。让无辜的人不知道是自己判自己坐牢。”

“所以,林,你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没有被你父母伤害过。你失去的5年光阴,才是你受到的最大的伤害。而如果你今天不清醒,你还将再失去5年。”

 

良久,林说,“假设你说的都是对的。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不是才说完吗,不要为你的父母考虑了,为你自己考虑,立刻签约吧,这样你能省下下一个5年。”刘和我一样把这个提问视为林接受转变的标志,兴奋的说,“你自己说过了,阿基米德境界嘛,聪明人不想没用的事。”

“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本质上就是一种穷人的道德陷阱。你身为一个穷孩子,被贫穷的父母养育的不敢冒险。就算你成功了,有了第一个一百万,别人可以继续投资自己的梦想,你却要给父母买房买车。等你有了第二个一百万,说不定你家那些穷亲戚都要威胁你父母,让你拿钱接济全家。而你父母这种人,根本就没有独立的思维和魄力来抵挡这种游说和算计。于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满足不了你贫穷的父母,而这时候其他孩子都用第一个一百万赚到第一个一千万了。只要你不摆脱这个陷阱,你就永远不可能放手一搏去追求成功。”

“所以你必须挣脱这个陷阱,先忽略你父母的感受和反应,一意孤行的做你该做的事情。否则你越是担心你父母,越耽误你做自己的事情,你就越是不可能成功,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俗话说,关心则乱,就是这个意思。”

刘把白板拉到身旁,指着林自己画的树状图,“林,你说聪明的人是飞在天上的,所以看地上的迷宫是一览无余的。但你没有做到,为什么呢?因为就算你飞在天上,也不一定就能看清地上的事物。有时候会有雾,遮住地上的迷宫。也可能遇到一道透明的玻璃墙,所以你明明看出某条路是正确的,却无法前景,仿佛被透明的障碍挡住了。”

“你对父母的罪恶感,就是你的雾,你的玻璃墙。”

“所以,你必须先狠下心来,去做你自己的事情。放心,他们和死刑犯的父母一样死不了,和雯的父母一样,半年就会好起来了,而不是半年后就会被你气死了。等有一天你成功了,你父母看见自然就想开了。到时候他们就原谅你了。不,到时候他们还要请你原谅他们呢。”

“所以林清北,狠下心去做吧。先自私,再无私。不要被在弱者和蠢货之间传了一代又一代的道德枷锁困住。做被软弱的人和愚蠢的人反对的事情,是一种勇敢和光荣。”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不但愚蠢,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要做相反的人。”

刘说完了,把笔丢在桌上。

一时间再也没人说话。笔一点一点从桌面滑落到地上,在这寂静的房间那轻柔的滚动声震耳欲聋,仿佛是在你耳朵中滚动的。最后掉在地面,震耳欲聋。

突然,真正震耳欲聋的响声来了。

“起床吧,快起床吧。你不是在为你自己起床……”

是闹钟响了。我们都被吓的不清,尖叫蹦跳,出了不少丑。

然后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笑了。

笑着笑着我和林哭了。虽然眼泪被下眼皮挡住了。

我说突然想起来了。当年大胡子叔叔说,一个人想要成功需要四个条件。努力,天赋,方向。

第四个条件是,要远离负面影响。

林的眼泪终于挡不住了,他走向窗户,拉开百叶窗,月光洒在他雕塑一般的身体上。他喃喃地说,“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要什么,希望我幸福,只有我最爱的父母希望我不幸福?”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章封面来自鲁迅《铸剑》,一頁folio出品,绘者:昔酒。编辑部微信:oneapp2019。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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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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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去年17岁
一大早看哭了,这个作品很多人都应该看看呀!先自私,再无私。离考研二十天,我早就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考研了,心里想着的都是为了让父母更有面子,让奶奶不再担心。自己呢?我忘记了最初的目的,逃离父母,虽然我的父母很爱我,可我也受不了小县城的人情世故。感谢老宋,感谢编辑,期待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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