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上第一个窟窿是张雯雯。林不签约,她可能比我更震惊。
但也只是可能,这姐弟两都不是一般人,惊讶的点和一般人不一样。你吃鸡不吃皮他们可能更震惊。
张雯雯是林的表姐,常年被家暴。她父母都姓张,外号叫男女张三疯,夫妻二人又矮又壮,横肉横眉,又能打又暴躁,只要雯成绩掉出前十,二话不说就是打。
5年前一天雯考砸了,女张三疯裙摆一闪,雯的肋骨就裂了。雯蜷在地上捂着胸,腿中间一热,痛失禁了。雯想告诉母亲这次的痛和平时不一样,但忍住了。女张三疯冷冷把卷子撕碎丢一地,让雯捡起来拼好抄三遍,笑盈盈地打电话和同事约个汇合地点,去上夜班。
雯痛得使不上力气,任由尿液渗出,扩散到纸片上,母亲走后才艰难缓慢地收集湿漉漉的碎片。林帮她擦地。结果那天晚上男张三疯回家又踢在同一个位置,雯连忙痛昏过去。
父母送她去医院,大夫说肋骨差点断掉,那样会插进肺里,但没有,只是骨折痛休克了。得知没有大碍父母就放心了,给雯办住院手续。
雯醒来看见男女张三疯都在病房。他们买来一大堆吃的,但没有道歉,一份愧疚对上九份家长的高高在上,说:
我们踢你,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没出息,考得不好,把我们气的吗。就是,花了这么多医药费,不还是你自己的错。就是,要是你争气一点我们会踢你吗。没出息的货,除了会花钱会吃,还能干嘛。再考不好,随便找个老汉嫁了算了,不要指望我们给你找工作,我们没钱,也没力气到处给人磕头找门路了,为了你,这些年累得腰都弯不下去了。吃吧,汉堡包蒙古堡包维吾尔堡包也给你买了,你不是爱吃吗。不就是外国人的肉夹馍吗,也卖这么贵。就是骗钱的,也就你们孩子会上当,崇洋媚外,一点都不理解钱有多难挣,大人多辛苦……
父母走后,雯对护士说,姐姐,请帮我把那些吃的丢掉。
雯三个月呼吸都痛,弯腰系鞋带都难,都是林给她穿脱鞋袜拿书包。肋骨好后,雯把四个好朋友叫到三掉屋,五个孩子围坐在林捡来的化纤地毯上开会。
参会的除了林和我,还有薛曦豪和薛曦苗。薛氏兄妹是一对亲兄妹,也是我表弟妹。我们5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融铁,雯、我、薛曦豪、林同岁(从大到小排列),薛曦苗比我们小两岁。化纤地毯特别扎,像坐在牙刷上。所以那天薛曦豪薛曦苗带来了一床旧棉被拆掉改成的5个坐垫。
雯惊喜地说,坐垫好舒服啊!
然后她平静地说她满18岁就要离家出走,和父母断绝关系。
我们多年见证家暴,理解她的想法。“那你去哪里呢?”薛曦苗先开口。她和雯是小团体唯二的女孩,连卫生巾都是雯教她用的,亲上加亲。
雯说,她不能告诉我们。她走了,父母问我们她下落,我们说不说?说就对不起她,不说怎么面对苦苦哀求的老人?她不会让我们为难。
我们这才彻底理解她觉悟何等强烈。薛曦苗说姐你别这样,我们不想和你分开!
“人总是会分开的。”雯说分离本来就是成长的一部分,不信你看大人,有几个还和童年玩伴玩在一起?又有几个老人和童年玩伴埋在一起?为了生活背井离乡的人多了,人家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所以她会没事的,我们也会没事的。
林和我什么都不说。林一听就懂,知道劝说多余。我绷着情绪,以免癫痫添乱。
薛曦豪是接下来开口的,他永远代表保守势力。他一边给我揉后心一边说,雯,3年后你18,再忍半年就是高考,考到外地,毕业在外地找工作,也就远离父母了,到时候一年也就春节见一次了。为什么非要在高考前离家出走?你连半年都忍不了?
“你想让我采用一种对父母无痛的做法,偷偷溜掉。”雯说。
无痛流人。林插话说。
难过的苗笑喷了。
雯说,可我就是想让父母痛。
苗的笑戛然而止。
不让父母痛,雯说,那她怎么办?愤怒憋在心底?
我们唉声叹气。
雯说,所以,她怎么让父母痛?孩子又不能打骂父母。她感叹地说,面对父母,孩子的武器太少了。夫妻之间可以吵架,打架,戴绿帽子,起诉,离婚,分家产,小孩子只能离家出走,自暴自弃,或自杀。那她总不能学坏或自杀吧。所以她一切都计划好了,等有一天她又考砸,父母说,滚出去,她就滚出去。
“他们只是说气话,不是让你真的滚出去。”豪说。
“你觉得我是弱智吗?你觉得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只是气话吗?”雯对豪很失望,“你应该去告诉那些说气话的人,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就不要这样说。”
薛曦豪无言以对。雯接着说,总之她考大学离开,父母就感不到痛,她火就发不出来,“这就好像你们被人杀了,我不去报仇,等凶手老死,说正义替我报仇了。这能消气吗?你们也知道我性格有仇必报,哪怕得了癌症没力气杀人,也要去仇人家拉横幅跳楼,让他房子卖不出去。”
薛曦豪还要说什么,林抢先说,“那你得弄个排行榜,统计最恨的,因为你只能跳一次楼。”
他这么说不是无情,是用刻薄幽默和荒唐掩饰伤感和赤子之心,是傲娇。有的人不喜欢展示内心的柔软,不说感动,不说痛苦,灵魂越是泪流满面,皮肉五官越是嬉笑戏谑。他的作品也是这种风格,再大的苦难和悲痛也只点到辄止,不屑于煽情和骗读者的眼泪,描写得轻盈,一笔带过,甚至故意打断痛苦,让你刚想哭就哭不出来,倒也形成一种风格。
他一带头大家突然都掩饰起来。
“那完了,我已经有五……六个特别讨厌的人了。”雯故意瞪了一眼豪。
“那我把你剁了,群发给你所有仇人。你把名单给我。”薛曦苗说。
“你能不能切碎点,把我的仇人也带上。”薛曦豪说,举起手把雯的视线挡住。
“你那么胖,多少仇人不够用?”雯说,绕过豪的胖手继续瞪他。
“就是,我们仇人多还得问你借呢。”薛曦苗说,帮姐姐把哥哥的手往下扳。
“要是我能用手机群发阿瓦达索命就好了。”林最后彻底把话题歪了。
不得不说,掩饰着掩饰大家真好受一些了。坚强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只要你假装得够久够入戏,它就会成真。3年后我们18岁,雯如期消失,留下一封信,说自己不会回来,除非我们中有人出人头地,能带大家过上好日子。
所以我不明白,林为什么不赶紧签约?他不想早点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和姐姐团聚?他怎么忍心让吃了一辈子苦的雯多吃5年?他怎么忍心在这个基础上,再推迟5年给我一百万?
第二个窟窿是一个叫十二的男同学。林不签约,他一定比我还奇怪。
他们是初中混熟的,十二也很聪明,但是个愤青。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垃圾,对任何事物,都是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评价“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你家买了辆宝马,他说几十万的车有什么了不起的,迈巴赫几百万一辆呢。你说周杰伦唱片卖了几百万张,他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迈克杰克逊卖了几亿张呢。
他就是这样,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几百万,也没有卖过唱片,但只要他知道一种几百万的车,他就比那些开着几十万的车的人了不起,只要他知道的明星卖的唱片比你喜欢的明星卖得多,他就比你了不起,跟那些唱片是他卖的似的。这就是知道型愤青,他们觉得知道一百甚至比做到十了不起,所以就可以不做了,去知道就行了。然后由于他可以查吉尼斯世界纪录,他就是最了不起的人。
薛曦苗说她每次穿鞋都恨鞋不是十二的嘴。
林说,十二也恨。
我们都笑尿了。
薛曦豪问我们,什么意思?
雯说,希望你永远这么天真。
然而就是这样的十二,居然承认林的画了不起。林的漫画让所有人捧腹大笑,十二却看哭了,说,这些画就好像在用各种美掩饰伤悲。得吃过多少苦才能画出这样的画啊。
还说,如果有一天他要自杀,就把林的画摆在地上,站在高处往下跳,瞄得准一点,让肉身留在世界,灵魂却一头钻进去。
苗不耐烦地问你什么时候自杀?
我则暗暗吃着惊。我想起大家第一次看金凯瑞的喜剧,大家都在笑,林却在哭,说这个演员,就好像在笑着喊救命。得吃过多少苦才能演出这样的戏啊。
大家一开始觉得林解读过度,后来知道金凯瑞有悲惨的童年和严重的抑郁症,震惊了,心想不愧是艺术家,心灵能相通。
想不到十二也有这种从美轮美奂中看到痛苦的眼力。那天十二罕见地捋顺了谁也不服的舌头,心悦诚服地对林说,以后我叫你十三吧。
大家再也忍不住了,问,十二十三代表什么?
十二解释说,人的智商80是弱智,100是平均,120是聪明,140是天才,这几个数字恰好处于9、10、11、12的平方,所以数字就是智商的级别。他就是没人理解的天才,而林比他还要聪明一个级别,所以可以叫十三。
大家笑得脸都快龟裂了,但之前还在和大家一起嘲笑十二的林,居然答应了十二,说其实他也能在十二身上看出天赋和才华。
就这样怪胎接上了头,二人沟通发现有类似的梦想,十二想写作,林想画画,还都想拍电影,于是一拍即合,从初一合作构思一部漫画小说剧本一体的作品,十二写文字,林画图。他们把这种图文结合的形式视为一种创新,当然后来我们知道,他们只是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了业内常用的创作手法,分镜剧本。这让他们失望,却让周围的人感叹这两人是有点天赋的。没过多久就整出了3大本,一个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学长带给教授看,这位教授的回信评论,被认为说出了所有人的感受:
在故事的一开始,作者带你进入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这里满天都是星星,遍地都是野花,美得你不知所措,不知该先看哪里。可你不知道他在每一颗星星每一朵鲜花后面都藏了一把枪,你每挪动一步,他都调转所有枪头继续对准你,直到你走到世界的中心,他才同时扣动所有的扳机。当一切美丽呼啸而碎,密集的子弹像一个收缩的球那样向你袭来,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残忍,什么叫绝望。
然而神奇和可贵的是,这个残忍到极点的故事,却能给人浴血重生的力量。
大师说十二和林未来可期,欢迎他们考北电,把那本分镜剧本拍成电影。还给林和十二一人一张自己的名片,让他们来考北影时找他。林收到信和名片激动地按在心口,傻笑了一节课,嘴都笑起皮了。
可惜如此梦想合伙人,结局也只是变成照片上的一个窟窿。他们闹翻的过程是这样。雯肋骨康复几天后,划时代的科幻巨片《黑客帝国》上映,抠门的林请他最重要的五个朋友去看,我们四个和十二。看完神作归来,林好几天躁动得像一堆蛆,像一堆躁动的像素,见人就登高上墙回旋踢,描述那前所未有的画面,亢奋地说虚拟现实,说缸中之脑,说将来一定要亲手拍一部。
若是平时十二会和他一样兴奋,一起说嘴唇起皮,一起上墙对打回旋踢。但这次在教室里,他一反常态,指着黑板上只剩二百多天的中考倒计时,冷漠地让林醒醒:
“行了十三,咱们不是13岁的孩子了,别搞这些小孩子的东西了。”
林愣住,停止模仿武打,提了一个猜到的问题:你爸确诊了吗,什么病。
“尿毒症。”十二说,然后直接转换话题,不给人怜悯的机会,问林,你知道出书卖画拍电影多难吗,你知道那些不出名的作家画家导演有多穷吗,你知道一百个作家导演里九十五个都没有医保吗,你知道北京和横店的地下室住着多少做白日梦的北漂横漂吗。
不等林回答,十二自问自答,讲述如下故事,交代自己为何突然“长大”。
十二父亲中学的铁哥们就是个导演,要考电影学院,谁都拦不住。他和十二的父亲很好,两人二十多年前就在我们的母校,就和现在的十二、十三一样。说不定两代人还踩过同一块地板,滑过同一段楼梯扶手。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大导演一半时间在北京、横店转悠,另一半时间不知靠什么生活。如今二十多年了,同学的一场婚礼聚会满月酒都没来过,这是为什么?
因为没钱送红包凑份子。
穷人的消失比死人更彻底。这次十二父亲病这么重,大导演才现身来看一眼。十二让我们猜猜他来探病提着什么,吊足同学胃口,才自问自答说,就半只烤鸡。
所以就叫他半只鸡导演吧。半只鸡导演说是特意到母校街对面买的,就是他们哥俩还是穷学生时天天想吃的那家。他可能想让十二的父亲触景生情,起到礼轻情意重的奇效,但这烤鸡店现在还开着,一只鸡才15,就算是十二这样有病人的普通家庭一个星期也能吃两次给父亲补充蛋白质,所以大家可想而知十二和父亲看到半只鸡的心情。
十二父亲替老友伤心,说我没胃口,你和我儿子吃吧。十二不好意思扫导演面子,就拿鸡翅膀装样子,剩下的都是导演亲口吃的。十二买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这家的烤鸡还能买半只,正想着半只鸡导演也拿出鸡翅膀吃,十二才意识到半只鸡导演一开始也买了一只鸡,可来的路上就忍不住吃了半只,只是漏吃一个翅膀,没把证据消灭干净。十二怕他尴尬,赶紧把手里的翅膀藏到医院雪白的被单下面。
半只鸡导演一边吃一边回忆他俩当年有多帅,成绩多好,多风光,有多少女孩喜欢。十二想起一句名言,如果一个成年人只讲童年,那他的成年肯定苦不堪言。而关于导演生涯,他只吹了一句弥天大牛:他写出不少好剧本,只是懒得给投资人看,他知道中国人根本不懂欣赏这么好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带到坟墓里。不知不觉烤鸡吃完,半只鸡导演手伸进饭盒什么都没摸到,低头想瞄准,可是真的没有了,就轻轻把盒子推到一边。十二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脸红得那么快,然后散得也那么快。他一定是丢人现眼熟练了。
十二暂停很久,大家也不知这个令人伤感的故事讲完没有,十二才接着说,“你们知道教室对面垃圾站那对老夫妻么。”
我们当然知道。那对老夫妻定点在这附近捡垃圾,每天为多收几个一毛钱的饮料瓶在恶臭的垃圾堆上爬来爬去,大夏天也穿着厚厚的胶靴,以免再被学生丢掉的美工刀割伤。要是发现学生剩的零食,他们就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捡起来包进塑料袋里,带回家给儿子吃。
十二说:“半只鸡导演就是那对夫妻的儿子,咱们的剩零食就是他吃的。”
同学们震惊,唏嘘,仿佛看到了自己丢的刀片割伤一对贫穷的老人,吃剩的饼干进入一个贫穷大叔的口中。半只鸡导演的故事本和传说一样远,但现在进入同学们的人生了,同学们也摸到半只鸡导演摸过的楼梯了。虽然十二要放弃写作,还是为自己抖包袱的功力得意,他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同学们的感怀等等各种反应,这些反应是他高超的讲述水平的证明,是他即将放弃的梦想的巅峰。
“最后我父亲对半只鸡导演说,你都这么大了,想一辈子都这样吗?过几年你父母捡不动垃圾了,谁养活你?谁给你捡五仁月饼吃?趁还能干得动,多打几份工,白天给超市送货,晚上当保安,辛苦就辛苦吧,是你自己选错了路。”
十二长叹口气,“我知道父亲指桑骂槐,是在说我。以前他总说,穷孩子是不配有理想的,让我放弃幻想,踏踏实实考大学,找个铁饭碗。但我听不进去,觉得我这么聪明,努力肯定能成功。但看着半只鸡导演,我突然意识到,他像我这么大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吗?不聪明吗?不努力吗?那他成功了吗?做完这些简单的判断题,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要是每个少年觉得自己能成为英雄就能成为英雄,这世界上哪还有凡人?要是每个觉得自己能成功的人都成功,成功早就通货膨胀,成为新的平庸了!于是我的脸瞬间就和半只鸡导演一样烧。所以我要感谢他及时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将来抱着一桶吮指原味鸡去看你们,路上还要偷吃半桶,还要骗你们说我在肯德基有关系可以买半份的,就是我了!”
他下眼皮拦着泪水。流量可以用下眼皮拦住就是男人允许自己流泪的极限。“所以我放弃了,我吹过的牛都收回,我做过的梦我把自己扇醒,你们谁想笑我就笑吧,考上大学谁认识谁。我的理由也很简单,钱,就是这么简单。”他猛砸桌一拳,“钱!”
林一怔,像是那拳砸在他身上。
豪拍拍十二的肩膀,小声说,往前走吧,做了选择,就别想会错过什么。
雯说,如果一场变故就能让你放弃梦想,那你一开始就不该有梦想。因为人生总会有变故的。
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关注点是十二太厉害了,都这个节骨眼了,他讲故事的语言仍然极有文学的韵律感,完全摒弃了年轻人那种辞藻华丽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风,是大师才有的简洁直白,牵动人心。唉,真遗憾啊,我终于和林一样理解十二的才华了,在他放弃梦想的时候。而且他今天一句非主流发言都没有。
不止是林和我,大家都被十二说难受了。我们这一代人成长在经济飞快发展的千禧时代,城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高楼大厦高架桥是人造的天堑,昨天臭气熏天的池塘今天已是购物城,一堆人以神秘的方式和神话的速度变富,一切都在钱的魔力下野蛮生长,只有一样东西被钱杀死了,那就是理想。你去问每个孩子,他们小时候都是有理想的,宇航员,科学家,消防员,歌星,踢足球,作家,园丁,蛋糕师,甚至有人想做那个专门给蛋糕挤奶油的人……但孩子们长大后,看看父母日渐苍老的容颜,听一听看病的价格,彩礼的行情,再想想房价和后代的学费,以及类似半只鸡导演的例子,谁还敢做科学家蛋糕师啊,理想是什么?能吃能买房吗?于是孩子们便都低下高贵的头颅,选择铁饭碗,目标纷纷改成公务员,程序员,会计,律师,老师,银行柜员,大企业的白领……
就算忽略沉重的压力和反面教材,你看着那些有钱人月换手机年换车,坐着头等舱满世界拍照,一顿饭顶你半年工资,一个包顶你半套房,你还愿意过吃一顿火锅都要考虑一下的生活吗?你羡慕着自卑着,也会钻到钱眼里去的。
最终一切理想便都被赚钱取代了,一切标准也都被赚钱取代了,只要是赚钱就是脚踏实地,不赚钱就是不切实际。在场的同学都是物质时代的孩子,大部分都放弃了理想选择了现实,否则也不会到这所重点中学的重点班来,所以都能理解十二的选择和感受,在半只鸡的故事中沉默着。
林竭力堆砌笑容,“别光看失败的例子。姜文李安周星驰也是导演,学长不也考上北电了?他和北电教授不也鼓励我们?”
“你醒醒吧,十三!”十二反问,“有几个能混成张艺谋陈凯歌的?学长家里那么有钱,他当然敢考北电,教授也当然敢鼓励我们,鼓励是免费的,可我要是听了他们的话,将来成了半只鸡导演,没钱看病,他们会给我钱看病吗?半只鸡导演当年有没有人鼓励?那些鼓励他的人,如今会给他买一只完整的鸡吗?人家是大教授,广泛撒网收徒,九十九个失败了一个成功了就能继续做名教授,你还把这种话当真?你别幼稚了!”
这话听得林耳朵气粉了,但他还是不说话。
“我没空陪你疯了,等有天你自己的父亲病倒你就明白了,我只有一个父亲,我要孝顺他养活他,不能让他去拾破烂养活我。我不能让我父母的手脚,被你们的孩子的刀片割烂!”十二把那三个厚厚的硬皮本给林,“拿去吧,你自己去搞吧,我放弃了,我在里面的创意股份就算送给你了。要是有一天你搞成了,给我包个大红包就行了,我不会找你要版权的,大家可以给你作证。你们今晚都可以把这件事写到日记里。”他挖苦道,“不过我劝你也放弃吧,十三。我不希望二十年后,你也变成半只鸡导演。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人是改变不了现实的,再硬的石头也会被河水磨成鹅卵石的。”
林再不说话,变得和平时一样清淡,接过三个大本。同学们目光紧随本子,表面上是为十二十三难受,心里也默默给自己化成白骨的梦想添了一炷香。
故事并没有完。我听了半只鸡导演的事很难受,每每想起十二为了半只鸡导演的面子把鸡翅膀藏在医院被单里的细节,洁癖的我便不寒而栗,之后几天睡觉都会突然觉得被子里涌进一堆油腻腻的烤鸡翅。
连我这个外人都这么难受,何况当事人林。二人分开后林仍坚持写合作的分镜剧本,还用十二的笔迹。模仿笔迹对林来说很容易,把字当成画处理就行了。林私底下告诉我们,他知道十二会忍不住偷看分镜剧本,想通过这种方式触动十二,万一他回心转意了呢?
“你怎么这么贱?”雯白林一眼,“他看到只会和你吵架。”
苗一阵干呕:“哎哎呀,天啊,他不会得意地说你忘不了他吧!真是想起来都恶心!”
雯也连忙干呕,又说了一次,让林别贱。
“我这不叫贱。”林很有主贱地说,“这叫坚持。”
雯和苗说对了。几天后十二来吵架了。他说林能模仿他笔迹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去模仿市长的笔迹批条子啊,这简直像一个男人得不到一个少女就偷她的内裤一样。还有他桌上的“懦夫”二字,不用说,肯定也是林刻的。“你欺负桌子!桌子都不会动!在桌子上刻懦夫的人才是懦夫呢!”
我猛一拍桌子,让十二不要含血喷人。
“当老娘不存在?”雯也举着鞋横到林前面,脱鞋的速度相当于变鞋。我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袜子是白的,就那么踩在地上……
“你急什么,我又不打他,我是来阻止他走弯路的。”十二敬畏地看着雯的魔法鞋,说,“他明明能考上北大清华,搞艺术荒废前程不可惜吗?总要有人给他泼凉水的,你让开!”
“把鞋穿上。”林说,“让他说。”
十二绕过穿鞋的雯。如果他接下来对林的讲话有一个题目,一定是:
你。别。做。白。日。梦。了。
傻子,我为你好才让你放弃,懂吗?你一个穷人的孩子,拿什么追求理想?你又拿什么和那些富二代比?你去商场看看,咱们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就写在他们的鞋上。这种孩子十三岁就逛完了全世界的博物馆,一进电影学院就天天请人吃饭,毕业时都结交半个影视圈了,咱们努力一辈子都比不上人家的起跑线,怎么和人家比?
就算你胜过那些赢在起跑线上的富二代,还有一堆和你一样穷、等着往上爬的人和你竞争呢,你想过吗?你一天学10小时,就有人一天学11个小时,你上补习班,就有人上两个补习班,到了社会上更是这样,你出卖尊严替老板挡酒,就有人和老板上床,你加班,就有人住在公司。你稍微松懈一下就会被几百万人甩几千万分,现在搞这些歪门邪道浪费时间,等后悔想追都追不上他们了!
十二刷一声拉开袖子展示胳膊上的妊娠纹:你以为我想放弃吗?你知道我有多痛吗?以前父母不理解我梦想,我还能坚持,现在倒好,他们病了,逼我向现实低头,我能不低头吗?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我父亲赶紧病死就好了,这样短痛之后我就能写作了。可紧接着我又为这种想法可耻。我有时甚至想,父亲不死,我就去死好了!你也要等父母快死了才懂吗?
……十二说得痛彻心扉,其实洋洋得意,仿佛这些精妙的句子是他的首创,仿佛他单枪匹马地充实了中国人骂人的素材库。但这种老掉牙的馊凉水每个孩子都不知道被人泼了多少盆了,一些同学听得翻白眼,恨不得上去打他。但也有一些同学觉得十二说得有道理,对林说十二也是为了你好,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就认命吧。是啊,你的成绩不考北大清华,去冒险画漫画搞电影,万一没混出来多可惜。还有些同学介于这两种想法之间,他们看似最平静,其实最痛苦,因为他们最分裂。
至于林本人,他从一开始就无视十二,画着自己的画,似乎根本就没听。渐渐的大家也不在乎十二说什么了,反正都是老话,大家就当十二在念经,是背景音,是邻居在用电钻戳墙,回到自己的事情里,写作业,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看书……最后都不知道十二是什么时候停的。
突然一阵尖锐的噪音又把大家吸引力抓去。同学们发现是林,他站得太猛了,桌椅被吱吱呀呀撞开。他撕掉那三个分镜剧本,连同大师寄来的信和名片,抛得像一场雪,漫天都是碎纸屑。
淡定的林激动成这样就太罕见了。同学们都知道这分镜剧本的心血和那封信的意义,被吓出各种反应,呆呆地看着他。林颤抖了一会儿才停,像话剧的男主角,咬牙切齿又口齿清晰,说:
你不要抱怨了。
你越抱怨就会越精彩,越熟练,越来越能自圆其说,最后你就会相信你的不幸都是世界的错,所以你不努力也是应该的,甚至是你赢来的资格,那时你就彻底废了。你知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成了废人,就是因为对自己找的借口信以为真?人不是因为一无所有才抱怨,是因为抱怨才一无所有,你明不明白?
你15岁有抑郁症可以怪父母,要是你30岁还有抑郁症,你怪谁呢?
你抱怨你出身不好,可就算你抛两次硬币也不一定一次正一次反,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平均,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你羡慕3亿美国人,又有几十亿人羡慕你呢?你嫉妒富二代,但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是那样,你让他们怎么办?难道为了照顾你的感受,还要让幸福的人在你面前假装和你一样不幸吗?
你要是脆弱,别人在你面前喝酸奶不舔瓶盖都是炫富。
你抱怨起跑线低,可生命就是张白纸,是让你自己去写去画的,你用过的纸和毕加索用过的纸能一样吗?老天给你的纸小,你可以做毕加索啊,毕加索画的邮票不值钱吗?人证明实力的那一刻,起跑线瞬间就能抹平,毕加索卖一张邮票,什么买不回来?
你赢不了别人,就不想努力了,就说世界不公平,你别侮辱公平努力四个字了!哪怕你去洗车,洗三辆就比洗一辆钱多,这是不是公平?只要你努力了,就比不努力的自己强,这够不够公平?我们努力不是为了胜过别人,是为了胜过不努力的自己,你明不明白?
退一万步说,不努力也不可耻,平凡也是一种选择,最可悲是你这样,不敢挑战不想努力又不接受平凡,还不把嘴闭上,连堕落都要拉人一起,这和让别人陪你吸毒有什么区别?蛆虫爬过的果实就会和蛆虫一样变成垃圾,人可以不做英雄,但也不能做蛆虫吧!
“我以前以为自己能和你一起实现理想。我错了。但你也错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说完累虚脱,身子一软瘫坐下,椅子又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
惊魂未定的同学们这才明白他似乎是在对十二说话,可问题是,雯鼓起勇气告诉他,“弟弟……十二不在啊,他刚刚已经出去了……”
“是啊,他去厕所了……”豪问林,“你到底是在对谁说话?你面前都没人啊?你没问题吧?”
“他只是太激动了……”在脑子有病这方面有丰富经验的我说,“现在最重要就是别刺激他……雯你别像旗一样在他眼前晃了……”
“我没事……没事……”林说没事却哇一声吐出中午吃的红烧肉。他对雯说帮他处理一下,给老师请病假,就背上书包早退,出门正好撞上回来的十二。一无所知的十二问他你干什么去?又吐了?我那里有吗丁啉和口香糖,我最近胃也不好,都是烦的,你怎么不说话?
林没有理他快步走了。
“神经病。”十二进入教室,看着到处都是的碎纸,一脸坏笑,“这是谁的情书被撕了,好惨呐,早说过了,爱情有什么了不起的。”
同学们似乎同时收到命令,唰一声回去继续做刚才的事。许多年后仍然有同学告诉我,他几乎能把林当时说的话背下来,因为他写进了日记。
所以我不明白,林为什么不赶紧签约,证明理想没有死,给十二甜到忧伤的脸上来一耳光出口恶气呢?他的邮票都画好了,为什么不卖?
那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去看林,推开三掉屋的门,只见林连书包都没摘,在用头撞三掉屋那脆弱的墙。他站在墙边不停地磕,并不重也不出声,但还是很吓人。墙也害怕,像酥饼一样掉皮。我过去把手垫在他头和墙之间,他额头撞在我手上,已和墙一样冰凉。他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搞错搞错搞错搞错,可又不像……
我们说,什么搞错了?你为什么这么难受?失去了十二,你还有我们啊。
“怎么会是因为他?你们不了解我吗,像十二这种人,我十二秒就能抛到脑后。”他说,额头一皱,脑门上的白灰三沟两壑。
那是为什么?
“其实我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在骂十二。”
那是谁?
“我自己。”
太跳跃了,我们互相看看,都没听懂。
“我在十二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阴暗面。”他平静地说其实他和十二很像。家里穷,不敢追求理想,十二的很多想法他也有,甚至也有点抑郁症。在三掉屋的日日夜夜,当天花板上的墙皮掉在脸上从梦中惊醒时,他也怨恨命运,世界,父母,为什么别人的卧室富丽堂皇,自己却要躺在床上淋墙皮,化纤床单又黏又痒,仿佛睡在荨麻疹上。
但看到十二的样子,他明白抱怨有多可怕了。像照镜子,承认自己心中也有个懦夫。所以在说那段话时,他眼中是自己。
我们说,可是,我们从没听你抱怨过啊?你一天到晚,不是很淡定,就是嬉皮笑脸没正经……
他说,“我的嘴没有抱怨,但我的心在抱怨。承认这一点很难,但现在我承认。”
“啊,我懂了。”薛曦豪说,“有些人像十二一样,抑郁了当场就发泄出来,把所有人搞抑郁。也有人表面看上去平静,甚至豁达开心,但只是为了不影响周围的人忍着,心里早就百孔千疮了,说不定哪天就崩溃了。你就是后一种。就好像海子,自杀前却在写春暖花开。”
林点点头,说不过他肯定不会跳楼的,让我们帮他请一周病假,就说他吐得没法上课。
我们说这容易,但你为什么要装病请一个星期假?
林叹口气,说,其实十二说的也有一部分是有道理的。他都15岁了,该考虑未来了。3年后高考,是考美院电影学院,还是金融法律计算机之类好就业的专业?这就是选择理想或现实,决定一生。
让他不选艺术,放弃梦想,就像对一只天鹅说你别飞了,去学下蛋,每天下个蛋你至少不会饿死。这让天鹅怎么甘心?可十二说得也对,搞艺术成王败寇,要是失败了,他这么穷的孩子,自然是下一个拖累父母连老同学的婚礼都不好意思去的半只鸡画家。所以到底该怎么办,是考北大清华公务员,还是北影美院,他现在就该思考了,总不能三年后高考时再做决定。
“你不会和十二一样放弃画画和电影吧。”雯问。她一问我也揪起心,他这样的天才放弃自己的才华,观众都会叹息的。
林说他当然想要画画拍电影。
太好了。我悬着的心放下。但一秒后又悬起来:那万一他成了半只鸡呢?天啊,这也太纠结了,两种前途的好与坏按下葫芦浮起瓢,虽然只是旁观者的一秒钟,但我多少理解了他的煎熬。
大家帮他取下书包说,画画那么难,万一你将来没钱不好意思来参加我婚礼怎么办?这样吧,我和你说好,我婚礼不要你红包,你来就行了。对,你可以给我们画结婚相,我们还倒给你钱呢。对,你要是和梵高一样穷,你就住我家,多一个人多双筷子罢了,我没钱给你投资拍电影,但还有钱养你吃饭。对,要是我的对象不让你来住,我就不同意和他结婚。对,你画吧,林,我不结婚不养孩子了,我养你。对,我们一起养你。对,你别有压力,这么多人,每个人每个月少买一件衣服少出去吃一顿饭就把你养住了,你画吧。对,你画吧。对,你画吧,别不好意思,等你发财了给我们一人一百万就行了。
林耳朵一动一动,把脸转到一边去笑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想用这一周想个办法,又能保证追求梦想成功,又能兼顾现实。”
“哦,原来你请假一周是要闭关啊!”薛曦苗说,“就像张三丰,100岁闭关修炼,创造太极拳。”
林笑了,“对,就是闭关。好了你们走吧,我没事,我已经有一些模糊的想法了,用这一周分析一下可行性。有个实验要做。”他下了逐客令,抓起日记奋笔疾书。
我们离开三掉屋聊他的计划,说,他真的能想出那种办法吗?
“难啊,我刚才怕打击他积极性,没说。”又轮到最保守的薛曦豪质疑了,他张口就是一串例子。梵高画得够好了,但他死了许多年画才值钱。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现在被认为是最伟大的科幻片,当初也是赔钱的。李安一直找不到工作直到三十多岁,老婆养着。这些还都是最终熬出来的艺术家,没熬出头的更多……“你们说,人类有艺术的历史有多少年了?”
少说几千年吧。
“几千年来的艺术家,哪一个没有遇到过梦想和现实对抗的问题?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高更梵高李白,还有更多的无名艺术家,真要有这种办法,这么多人早想出来了,能轮到他想?是他太聪明了,还是之前几千年的艺术家们都太蠢了?难道林真是几千年来最聪明的艺术家?……嗷!你干嘛!”
雯吹了吹狠掐豪的手指,像女杀手吹冒烟的枪管,“不许说丧气话。我们打赌,如果他真能想出办法,我就掐你。想不出来你就掐我。”
“我宁愿你掐我。”豪说,“我当然希望林好,但是……”
他看到雯的表情不说了。
雯问我和苗赌不赌?鸡贼的苗立刻说她做见证人。我也立刻学苗这么说。这基本上等于承认我们不看好林,但雯又没有证据,只好先放过我们,已经上了膛的手指无人可掐,气得戳墙。
我回头看三掉屋紧闭掉漆的门,问,“实验……他的房间能做什么实验?”
没人能猜到。
“行了,散了吧,大家就期待他怎么用7天解决几千年都没人能解决的难题吧……”豪说。
他当然想出来了,实验也成功了,否则现在就不会被J杂志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