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失去了你才知道作用,例如阳光,空气,水,姥姥。
姥姥的作用是保护雯。现在她不在了,没人拦着男女张三疯了,我们才知道,他们以前看在姥姥在家的面子上,打的还算轻的。
雯在小学2-6年级成绩不错,没怎么挨打,但初中数学难度陡然提升,语文考试那种作家本人都答不上来的“作家在想什么”怪题多了,又多了一门英语。小学时靠死记硬背和刷题是能拿高分的,但上了初中有了上述挑战,就需要一定的天赋才能学好,可雯的天赋并不在学习上。我们又在重点初中的重点班,班里全都是以前各小学的精英,雯的成绩有时便会掉出前十。其实前20差别也不大,一个名次也就三五分,——除了林和豪,林可以甩豪二三十分,豪可以甩第三名十几分——总之雯又开始经常挨打。
没有姥姥拦着,挨打比之前更狠。一巴掌就能让雯流鼻血。用拖鞋抽她的脸。抓着她的头发往床板上撞。要是把皮带抽断了,他们还要让雯立刻拿去修。雯只好一脸血满身青、丢人现眼的把皮带拿去修鞋匠。由于全身伤痕累累,雯夏天不能穿短衣短裤,带着太阳帽上学,上课老师让她把帽子摘了。她摘了。老师又说,哦,你戴上吧。
被打的这么狠,雯终于无法像小时候一样逆来顺受,笑眯眯的给父母递鸡毛掸子了。她开始反抗了。她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虽然考不上清华北大,但在我们班这样的重点班能保持前二十,考上普通大学是铁定的,甚至超出重点线也是没问题的,所以她不明白,问父母,你们有什么好急的呢?不觉得已经不错了吗?
“你为什么不和好的比?为什么不考名牌大学!别人都上清华北大复旦交大,你上成人夜大野鸡大学,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搁?你自己不要脸吗?从名牌大学考出来找到的工作也更好,我们难道是害你吗?”男女张三疯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不明白吗?你为什么不理解大人呢?”
雯好想问他们,那你们为什么不和大胡子叔叔比?为什么不开餐厅?别人的铅笔盒笔袋一学期一换,我的铅笔盒一直用苗淘汰的,我的面子……她问不出口。雯好想问他们,如果我不理解你们,我为什么从来不说要换书包?为什么从来不让你们给我买发卡?我怎么才算理解你们?可她还是问不出口。她明白父母已经很努力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有钱人的,问那些问题对父母来说太残忍了。
可她又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就不能反过来明白,她也已经很努力了,这世上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成为班里前十考上清华北大复旦南开的,提这些要求对她来说太残忍了,打她就更是残忍的让人发指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理解就只能有一个方向呢?
林本打算也假装成绩下滑,像过去一样陪伴雯。但雯说,别。你已经陪过我了。再说了,你和过去不一样了,你现在要画画要看书,如果你考不好,父母就不给你零用钱,你怎么买纸买笔买颜料,怎么买书呢?弟弟啊,姐姐靠你了。只有你画画赚到钱,将来我们才能早点买一套大房子。林,我算是明白了,每个人各有所长,我这辈子就是普通人的天赋,普通人的命,但我不气馁也不抱怨,反正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我们中只有你有希望买那套大房子给大家。哦对了,还有豪也有希望。
“你别嘲笑我了,我只会死读书。”豪安慰雯,语气还有点酸,说,“我羡慕你才是呢,你有社交天赋。我都不知道有一天社会不用成绩衡量人时,我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将来谈业务又不是靠做卷子。”
这倒是真的。那时半个学校的人都是雯的朋友,男孩子争风吃醋给她送礼,女孩子下课把她围到中间给她那一头卷发做各种发型,让她试自己的护手霜润唇膏,照大头贴一定要把她叫上,或者让林把她们一起画下来。可是提起豪,大家的印象只是“那个成天跟着雯和林的小胖子,好像成绩还不错。”
初二的结业考试,林是班里第一。豪是班里第二。雯只十三名,和第十名只差8分,但还是被父母毒打一顿。
其实这一年雯已经很努力了,她和第十名差8分,是因为物理这门学科。只要多给她一年适应物理考试的思维方式,她又能考进前十了。但父母说,初三学化学了,然后就是中考,谁给你一年适应?这不是顶嘴吗?于是除了第十三名的打,雯还挨了顶嘴的打。父母罚她暑假抄200遍卷子,不让她出门。“200遍卷子,平均每天要抄3大张。”雯委屈的说,“爸爸,妈妈,你们太不现实了吧,如果我真的抄这么多遍,那我这个暑假不是不用出门了,而是不用睡觉……啊!”
父母没有听完,又给她一巴掌。雯的手捂上耳朵,瞪着父母。
“你还敢瞪我们!?”男张三疯问。
雯继续瞪着父母,把手松开,手上脸上都是血。她的耳钉被打掉了,耳朵直冒血。
雯感到血流到脸上,摸摸耳朵,先是震惊,然后很快平静了。
父母有点慌了,但还是强硬的说,让你成天像个小婊子一样戴耳环!还不是怪你自己!
“那个耳钉是贴的。是苗给我贴着玩的。我的耳朵是被你的戒指刮烂的。你今天打我忘了没摘戒指。”雯冷冷地说,“你要是歪一点,我就毁容了。或者瞎了。”
女张三疯更慌了,把手凑到昏黄的灯光下,戒指上果然有一小块肉。但她把那块肉取下来凑在眼前,发现只是一小块皮肤,就轻松了一些,说,你还好意思说!一秒钟不看着你就出去学做婊子了?你要是心思在学习上你为什么戴耳贴?
雯把头扭到一边不看父母了。
父母以为雯知错了,随便交代了几句消消毒别碰水别洗头反正你也别想出门之类的话就去上班了。临出门前男张三疯找到了紫药水。雯的眼睛微微朝父亲的方向歪了一下,但接下来,男张三疯用力把紫药水朝雯的脑袋丢去。
雯的眼珠子又停下了。紫药水砸到头,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男女张三疯不知道,雯不是不敢瞪他们了,而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再也不用正眼看他们了。就是在那一刻,他们永远的失去了女儿。雯只是等了4年才出走,因为她暂时没有身份证。
雯处理耳朵上的伤口时,我们都在豪家帮她抄卷子,除了豪。他不是不帮,实际上平时雯被罚作业他抄的最积极,说就当自己复习功课了。但那天薛父母不在,豪要先趁父母不在把全家的玻璃和地擦一遍,再把锅碗瓢盆和茶壶的水垢洗了。这些家务父母是不让他做的,让他全力学习就可以了。但他还是偷偷一直找机会做,他觉得父母太辛苦了。他家的锅碗瓢盆和茶壶从来都不起水垢,地板和玻璃永远亮晶晶的,他父母总以为是自己睡着时另一半做的。他们太忙了,稀里糊涂的,很容易误会生活的细节。
过了一会儿男女张三疯去加班了,雯才来找我们。我们吓得集体抽凉气:她鼻青脸肿,耳朵流血,那两条传奇的粗辫子在她手里抓着:剪了。
我们抛下卷子围上去。作为医生的儿子,我重新处理她的伤口。断发如断头,苗也是女孩子,最明白那样一头秀发对女孩子的意义,抱着姐姐,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哭了。
我们问她为什么剪掉这么好的头发?
雯的语气像水一样清冷柔软,可正如水里看不见的冰块,你把手伸进去摸了才知道她的心有多硬。她说,她从现在起不想努力学习了,那么以后她就会挨更多的打。父母经常抓她的头发,所以就趁早把头发剃了。“对了,林,虽然我头发短了,但你以后画我的时候,能依然画我长头发的样子吗。”
林点点头。
豪则丢下抹布,问她,你父母打你是你父母打你,你为什么不想努力了?这是两回事。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雯反问我们,“你们说我学习努力不努力?”
大家都是学生,谁努力谁不努力看的比大人更清楚,雯每天睡那么一点点时间,已经很难更努力了。
“所以考13就是我的极限了。毕竟我们是重点中学,大家都很聪明努力,对吧。这就像你总不能说奥运会第8名不努力,他是和前面7名一样努力的,只是天赋不如人家。”雯说。
我们表示同意。
“但是我父母不这么想。”雯心灰意冷的说,“他们觉得我考13名,不是因为13是我的极限,而是因为我没有良心。”
雯头上冒出第一根青筋,愤怒中带着大彻大悟的激昂与不屑,“我真傻,我居然现在才明白。父母每次骂我,都问我为什么不理解他们为我付出的一切,这么不懂事,不好好学习。”
“可是,我真的不理解吗?我又不是看不见他们为我卖地卖房子加班。那在他们眼中,我是瞎了,还是傻,还是没良心呢?”雯头上冒出第二根青筋,绝望的说,“我觉的,有的小孩,家里很穷,他们却恨父母没有给自己买阿迪耐克的鞋,还要偷家里的钱或把家电偷去卖掉给自己买鞋,那才叫不理解大人吧?我今天才明白,在我父母眼里,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所以,我考13,是因为我的极限就是13。但我父母觉得,我考13,是我的人格有问题。所以,我今天才明白,他们居然用我的成绩来衡量我的人格和良心,用我的成绩衡量我理不理解他们,感不感恩,爱不爱他们。”雯头上冒出第三根青筋。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寒透了。因为我绝不会用任何东西去衡量理解和爱。但他们却会这样对我。”她越说越委屈,嘴唇抽动着,“我从来没有觉得父母不开餐厅赚很多钱给我花就是不爱我。我从来没有觉得父母要每周带我去吃一次牛排才是爱我。我从来没有说过父母穷是因为不够努力,不够努力是因为不够爱我。因为我知道这会伤害他们的感觉。但我父母却说,我没有考第十,是因为我不理解他们,不爱他们。他们知道这有多伤害我的感觉吗?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不在乎,要么就是想伤害我。”
“大人总说孩子不懂事,不理解大人。但我今天正式确定了,我是很理解大人的。是大人不理解孩子。”
我们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因为她的逻辑有点惊人,但却是对的,那一刻她就好像被林清北附体了一样,说出的话谁都无法反驳。只有老好人豪苍白的说,“他们又不是认真的,他们只是说气话,你要多理解大人……”
“既然不是那样想的,为什么要那样说?”雯转过头瞪着豪。
豪吓的不说话了。雯又说,“还有,为什么要让活了几年十几年的孩子理解大人,而不是让活了几十年的大人理解孩子?船要沉了,大人会先救孩子,因为大人比孩子大,为什么在谁理解谁这件事上却要反过来呢?到底是谁不理解谁?我父母的赚钱能力不如大胡子叔叔,学历不如你们的父母,我没有理解他们吗?我问他们要过一次艾格的裙子吗?”
豪弱弱的说,他们只是撒气……
“孩子生气的时候能把气撒到大人头上吗?那大人为什么就能把气撒到孩子头上呢?我在重点初中60个学生中还能排13呢,他们在60个大人中收入能排到前13吗?我对他们提过要求吗?我说过他们懒惰吗?说过他们愚蠢吗?说过他们没出息吗!说过他们不理解我吗?说过他们不爱我吗?”雯的头上继续暴青筋。
豪更弱的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你不理解!”雯绝望的说,腾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一年级没经验考不好,父母说我没良心不理解他们,我可以忍气吞声,因为我可以增加经验来提高成绩,跟父母证明我有良心理解他们。如果我考不好是因为我不够努力,父母说我没良心不理解他们,那我仍然可以不计较,因为我可以多努力一些,来证明自己有良心理解他们。可如今我努力也到极限了,父母还冤枉我没良心不理解他们,我还怎么办?我还能怎么跟他们证明,让他们相信我有良心理解他们?我总不可能真的比现在更有良心更理解他们吧!我不可能每天再多找几个小时去学习吧!我总不可能靠作弊来提高成绩,靠作弊来证明自己的人格吧!我总不可能把前12名都杀了吧?还是转到一个差劲的以我的成绩能排到前10的中学来证明自己的人格?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薛曦豪,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她摇晃着豪,头上的青筋已经摆不下了,“我绝望了!我已经没有办法让我父母相信我了!我!没有办法!让父母!相信我!有良心!了!连这么基本的事情,有!良!心!我都做不到了!他们再也不会相信我了!就因为我的成绩到了极限!然后在他们眼中,我连理解他们卖房卖地为了我拼命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那我不是又蠢又坏吗!我还是人吗?我不是人!在我父母眼里我不是人!你真的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啊哈哈哈哈哈。”雯突然神经兮兮的笑出声,“可如果我连父母为我卖房卖地做苦工都不理解,那我是有多蠢啊,如果我真的这么蠢,我的成绩又怎么可能提高呢?你说我父母可笑不可笑!”
雯说到最后已是咆哮,荨麻疹一样的红色从她的脸蛋往下蔓延,下巴,脖子,胸口,整个人透着一股癫狂疯劲儿。我们都被吓坏了,我甚至担心她会疯掉,或和我一样突然满口白沫的癫痫,于是我绝望的打量着豪的抽屉,盘算他的袜子在哪一层,洗的干不干净……
但她是雯,是那个永远不需要安慰的雯。她笑够了,把几滴眼泪一抹,坐下静静的说:
“所以我想通了。反正我做到极限,做到100,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了。那我一点都不做了,不也一样吗?所以我就触底反弹了,顿悟了,明白了。”
她真笑了,这次是轻松的:“我被放弃了,那我也该放弃了。”
“然后我整个人一下子就轻松了,全都想通了。”她莞尔一转,满头的青筋和红色都不见了,“从现在起,如果我要因为努力挨打,那我还不如因为不努力挨打。努力是不快乐的,挨打也是不快乐的,我现在是双倍的不快乐。以后我不努力了,那我仍然会挨打,但至少可以拥有一份不努力的快乐。勤快的驴和懒驴都要挨打,我还做勤快的驴干什么?懒驴至少懒的时候是快乐的。”
“我明白了。如果你的父母不知足,你就永远都不够好,在他们眼中你就永远都没良心,不够理解他们。我才14岁,只有成绩这一个标准,以后他们还会给我竖立无数条标准,例如找工作找男人结婚要彩礼要孩子,标准越多,我越不可能让他们满意,在他们眼里也就越不可能有良心,越不可能理解他们。未来的人生那么长,标准越来越多,我今天成绩这么差这么没良心,却已经是余生中我父母眼中我最有良心最理解他们的时刻了,以后他们眼中的我只会更没良心更不理解他们,连我找的男朋友不够有钱,都是因为我没良心不理解他们。所以,从现在起,在父母眼中,我只会一天比一天坏,那我为什么还要挣扎?如果杆子上有油,永远爬不上去,只会慢慢滑到底,我还爬个屁?我为什么不立刻滑到底?”
雯像个潇洒的反派人物,恢复往日的英姿飒爽,“这下我总算知道那些真正的坏孩子是怎么来的了。他们可能也是被父母放弃了。也许他们一开始只是犯了一点小错误,也努力改正过。可他们的父母永远不满足,不论他怎么改都不满意。所以有一天,他们就觉得我努力到极限也是没良心,偷钱吸毒也是没良心。既然努力和偷钱吸毒效果是一样的,那我为什么要努力呢?为什么不偷钱吸毒呢?”
“不过你们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不是他们,我看过林的那些书。我不会用我父母的错误惩罚自己,因为我父母的暴躁毁了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不努力学习了,但我不会变坏,不会做坏人才做的事,还是那个张雯雯,打人都不先动手的张雯雯。”
她说完脸红了,补充道,不是每次都先动手。
我们三人说好吧,无论你怎样我们都支持你。
但豪担心雯,不能就这样简单的支持雯。他倒数了许久,“雯,我希望你幸福,所以我才要跟你说你这样想不对。学习不是给父母学的,是给自己学的。你不能为了和父母赌气,就放弃自己的人生。”
“我放弃了学业,就放弃自己的人生了吗?”雯情绪已经好了,饶有兴趣的问,仿佛讨论的只是郑伊健和谢霆锋谁更帅这种问题(我们早就有结论了,都不如林帅),“正因为学习不是给父母学的,是给我自己学的,我才想通了。豪,我问你,我们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豪说,“当然是为了考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
雯说,“所以你想不通。我觉得香港连续剧说的是对的,人活着开心就行了。难道全世界只有清华北大复旦南开毕业的人活的开心有意义吗?也不是吧?如果真是这样,没考上这几个学校的人,直接去死就好了啊。我已经想好了,既然我不是学习的料,那我以后做一份不需要学历的工作就行了。”
豪手叉腰嘲讽说,“不用学历的工作?扫马路?”
“如果我真的去扫马路,我就把我的地盘扫的比谁的都干净。”雯一点都不生气,“再说了,谁说没学历就只能扫马路?我告诉你,没学历,能做的事情照样多得很。我都想好了,我要做导购,去商场卖化妆品或衣服鞋包。难道导购也要上海交大西安交大各种交大的文凭吗?”
豪说,“你怎么能做导购呢?”
雯黑着脸问他,“我为什么不能做导购?你觉得导购低人一等吗?那下次我们一起逛街,我就告诉导购这个小胖子看不起你。我们下次吃饭,我也告诉服务员这个小胖子看不起你。”
豪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服务员也是很辛苦很不容易的,我去过大胡子叔叔的餐厅……”
雯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豪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雯说,“你就是那个意思。你别不承认。不过我也不怪你,因为你被你父母教傻了,以为老师就比导购高贵。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父母动不动说我和林的父母是农民,说人要是不读书就会和他们一样给人在厨房里蒸包子蒸桑拿,切一辈子洋葱,抱一辈子煤气罐。”
豪激动了,倒数了大约10个数,猛站起来,脸和耳朵红了。但他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这些话他父母真的说过。
我们其余三人一看两个人快要吵起来了,吓得调整到同一个方向看热闹。
不擅长吵架的豪又倒数10个数,稳定情绪,用一种不太熟练的阴阳怪气说,“行啊,那你倒是说说,做导购有什么好的?怎么能让你快乐?”
雯翻个白眼:说就说。
首先,人做擅长的事情最开心,优秀导购需要的条件,都是雯擅长的:眼明手快不怕累,嘴甜心细胆子大,善于和人打交道,心态健康不偷懒,形象好。不就是维护关系吗?半个学校不都被她维护下来了?她父母养猪不也挺开心的,经常动不动怀念过去养猪的日子?既然养猪能开心,卖化妆品卖包就不能开心了?卖出去一头大肥猪开心,卖出去一瓶精华也能开心嘛。
同理,如果让豪去做导购,他自然很痛苦,因为他和人说话就脸红,结巴,也不可能练出那种见缝插针、哄客人多买一瓶洗面奶的销售技能。但是要是让豪去做会计师或公务员,成天安安静静的算数字写报告,还不容易?可如果让雯去做这些事,那就相当于让她一辈子做卷子,简直想想都头大。所以就该让雯去做导购,豪去做会计公务员,谁要是逼他们两反过来,谁就是脑子有病。
而且,导购还有员工折扣,其他品牌有打折消息她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导购赚的是提成,每成交一笔都有佣金,多劳多得,她喜欢这种成就感,好的导购赚得一点都不少。这些都是导购的好处。
最后,雯最近采访了不少同学,发现有不少同学的父母就是司机或售票员这类普通的职业,这些家长有的也活的挺开心的。倒是有很多医生或银行的,却对他们的孩子说将来不要做医生,甚至有柜员对自己孩子说,如果你将来进银行工作,我就打断你的腿!“可见工作这种事情,旁人只能看到你表面上钱多钱少面子大面子小,体会不到你真正的感受和快不快乐。所以与其做让别人羡慕的工作,不如做让自己快乐的工作。”
“一旦我现在就决定将来做导购,我就会快乐一辈子了!”雯憧憬的说,“我年轻不用拼命死读书,是快乐的孩子。长大后做喜欢的职业,是快乐的大人。相反,要是我非要考名牌大学做公务员,那我现在得拼命读书,是不快乐的孩子,长大后得做不喜欢的工作,又是不快乐的大人,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快乐了。”
“所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让我快乐一生的选择。你们不但不该阻止我,还应该为我高兴,我这么早就领悟了快乐的秘密,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雯总结道。
豪傻了,他没想到雯做了这么详细的研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不甘示弱,倒数了好几十个数字,终于找个点攻击雯:“可是导购不稳定,不是铁饭碗啊!”
“什么职业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缺点?”雯说,“教师一站一说就是一天,还要吃粉笔灰,闻一屋子学生的汗臭味,我看还不如导购呢。你老爹的同事不擅长怕马屁,工作十几年带出了那么多尖子生还没评上优秀教师,他能说出学校评优秀老师的标准吗?但导购的业绩清楚透明,客户多了提成就高,需要讨好老板吗?老板还要求着我不要跳槽呢!而且老师真的比导购稳定吗?学生成绩下降,打架,上下学路上出点事儿,怀孕,跳楼,哪个不找老师麻烦?一个老师一百多个学生,就好像一百多个不定时炸弹,晚上电话一响就吓得从床上弹起来,生怕是学生出了事。但你什么时候听说过买化妆品的客户跳楼了让导购承担责任?你母亲班里最近那个女学生是怎么回事,你自己说?”
豪哭笑不得。他母亲有个女学生,上网交男朋友怀孕又割腕,幸亏没死。女生成绩下滑时,她的家长埋怨薛母管的不够严,女生割腕时,她的家长又埋怨薛母管的太严,到学校闹得天翻地覆,害的薛母被罚了一整年的奖金。薛母可委屈了,她到底是不够严还是太严?她又上哪里去知道女生上网早恋怀孕?她又该怎么阻止学生在家里割腕?是不是做老师的还得学会孙悟空的本领,每天下班拔一撮头发变成几十个自己去跟踪学生?——雯真是攻击到了豪的软肋。
豪依然不依不饶,倒数20个数另起炉灶,“导购是青春饭,等你老了怎么办?你一脸褶子怎么卖SK2?”
雯说,“我老得卖不动SK2,我去卖带鱼还不行吗?你看商场里卖鸡爪子的大妈多热情啊,人家不也活的挺开心的吗?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买到打折的排骨和扇贝呢。再说了,万一我销售做得好,升上地区代理,或自己做老板了呢?”
豪说,“做老师的有社保,做导购的没社保。”
雯被问住了,她不会反驳这一条,眼看豪要占上风,这时林插话说,“导购没有社保,那是现在,你怎么知道未来还没有?新中国才建国几十年,国力有限,不可能同时解决所有人的所有问题,要一步一步完善,等条件允许了自然什么都会跟上的,社会主义国家,肯定会解决大多数人的问题,怎么可能让那么多人一直没社保?难道发达国家是一开始就有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吗?难道等我们老了国家还解决不了所有人的社保问题?你也太不相信国家了吧,真要是那样天下都乱了,雯做什么重要吗?我们小时候房子都不让自由买卖,现在不也可以自由买房了吗?”
这段话把我们政治课上学的内容和生活中见到的例子活学活用,我们听的叹为观止,怪不得林政治这么绕的科目也能考满分。豪被姐弟联手围攻,急火攻心,也不倒数了,说,“万一你将来没有文凭,有一天机器人把低端行业都取代了,将来的商场都是无人商场,连厨师和掏厕所都用机器,你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这个问题听得我们一愣,都纳闷了。平时豪说三句长一点的话都费劲,怎么今天这么能说?这么科幻的问题雯依然不会反驳,但她一点都不急,笑眯眯的说,“豪,你看不起服务业,那我就让你看看服务业的厉害。我这就雇一个人为我服务。”
她大大方方的从胸罩掏出10块钱的大票子给林,说,“你,给我教育他!”
我和苗快被笑死了,连愤怒的豪嘴角都抖了一下。林说,“哇,这可是我这辈子赚的第一桶金啊!”
“你记住,这是服务业让你赚的钱。”雯说。
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把10块钱收进袜子里,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撕了一根棒棒糖,在腮帮子里转一圈开始讲:“掏厕所的机器人能有多复杂?你看洗衣机,微波炉,电饭煲,不也是机器吗?发明机器本来就是为了让工作更简单,谁会故意开发一款无比复杂、没人能学会的机器人来取代人?那样用机器掏厕所比人还贵,机器人怎么淘汰人类?”
豪听到这里用右手擦了一下额头。
林接着说,“而且雯游戏机也玩的比你好呀(听到这句苗笑的喷出鼻涕),这说明成绩和操作机器的水平没有关系,真有那种机器她可能用的比你还溜呢。”
豪听到这里用左手擦了一下额头。
林接着说,“再说无人商场吧。流水线和汽车刚刚被发明时也取代了大量工人,现代农业也取代了大量农民,但社会乱了没有?社会分工只会变得更细致,产生更多的工作岗位。再说了,服务员能被取代,你怎么知道会计公务员不会被人取代?——你的假设听上去有道理,其实不符合规律,根本就是杞人忧天,为了泼冷水给人泼冷水。”
豪已经没有干的手了。苗体贴的帮他擦汗。我们听的五体投地,感叹林这些年没有白看书。豪只好使出最后的大招,那就是给敌人扣上一个巨大无比的帽子:不够崇高。他说,“你光要快乐,最后对社会没贡献怎么办?你这么自私不为你父母考虑吗?”
雯听到父母两个字牙都痒痒,又从胸罩中掏出5块钱给林。
林把钱收进袜子,检查袜子口严实不严实,头也不抬的说,“豪,咱们都是小屁孩,说话不要那么假大空。什么叫对社会没贡献?一个人只要在领工资就对社会有贡献,他总不可能啥都不干老板白给他钱吧。那凭什么只有大学生有贡献?社会本来就要分工,要是每个人都做医生律师公务员,那大家不吃饭不买东西了吗?既然大家要吃饭要买衣服,做餐饮做导购怎么就没贡献了?贡献本来就不可能人人一样大,没有普通的战士将军指挥谁?就算真的逼每个人都努力学习考上清华北大,大家也照样要吃粮食需要干干净净的马路,如果大家都是清华北大毕业的,那谁去做科学家公务员,谁去种地打扫卫生?难道抽签吗?这样就公平了吗?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允许一部分人选择轻松但平凡的工作,过平凡但快乐的生活呢?”
“至于你说雯做导购自私,不考虑父母,那我问你,雯想做导购,她父母非要逼她考清华北大做公务员,就不自私吗?”
“至于你说负责,我想问,雯将来不是公务员,就无法对父母负责了吗?照你这么说,现在这些满大街去的保安、服务员都是不孝子吗?你能说大胡子叔叔和他食堂里辛辛苦苦工作的工人都不孝顺吗?”
“咱们还学过公交车售票员李素丽阿姨的事迹,当时你还写读后感,赞美她那样在平凡的岗位上做贡献的人,老师还拿来当范文。难道你当时的作文不是发自真心的吗?难道我们每个人都鼓励别人去做李素丽,就是为了自己好做李嘉诚吗?这不是虚伪吗?说这种话,你不怕被李素丽阿姨鄙视吗?李素丽阿姨鄙视你!王进喜叔叔鄙视你!雷锋哥哥鄙视你!”
林妙语连珠,棒棒糖在嘴里一上一下,仿佛也被说的点头,我和雯都笑的快要岔气了,最后连苗都忍不住了,站在我们这一边一起笑,连连对亲生哥哥抱歉。
豪彻底无语了,都快数成无理数了也没憋出话,拿起抹布跑到另一个房间擦玻璃去了。
“他没事吧?”雯紧张的问。
“没事儿。”苗说。
“不然我再给你5块钱,你去安慰安慰他?”雯对林说。
“我给你6块钱,你别过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豪说,“苗,帮我付一下,立刻!林,你拿了钱就别过来!”
“天啊,我发财了!”林兴奋的朝苗伸出手。
豪都这么说了,苗也把钱掏了,我们也就不说什么,继续抄卷子,同时讨论一个问题:这些奇奇怪怪又出口成章的担忧,笨嘴笨舌的豪是怎么想出来的?为什么他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打击起人来居然一溜一溜的?幸亏这是遇上了林,看出了那些话的破绽,要是普通孩子,岂不是被这些话打击的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了……
10分钟后豪出现在我们面前,把抹布丢到一边。他手里也拿着钱,整整50,“林,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林看着那张钞票倒抽一口冷气,说自己也快癫痫了,终于理解安的感受了。
雯浑身散发敌意。林的眼睛都直了,激动得差点把棒棒糖连棒子一起吞下去。有了这50,他就能买一套《乱马》外加一本《梵高传》再加一本《科幻世界》,然后还有钱请大家喝可乐吃育青肠!他的手颤抖着,“不过就算你给我钱,我也不能帮你对付雯。”他紧张的说,“你是我亲口辩倒的,说不回来了。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雯松了口气。
“我也感觉到了。林,你刚才说的话,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所以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大人一直以来要给我们说相反的话呢?为什么他们说只有成绩好赚钱多才有幸福的生活,没赚大钱就无法幸福快乐,要逼我们考名牌大学赚大钱呢?为什么他们写文章歌颂李素丽阿姨,却不许自己的孩子做公交车售票员呢?”
“你是想问这个啊……”林假装伸个懒腰,心虚的看着雯,耳朵一眨一眨的,手慢慢朝钱伸去。
“这个问题你可以回答。”雯断定豪对自己没有敌意,“而且这个问题我也有点兴趣。”
林赶紧趁雯反悔之前“噌”一声拿过钱塞进袜子里,说,“我可以想到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我问你们,如果你进货花了20,卖掉能收50,你能赚多少钱?”
我问是什么商品啊,是衣服还是裤子,还是玩具车?他们几个人一起白我一眼,让我搞清楚重点,说,30块,因为50-20=30。
林取出一张纸写下上面那个算式,“那如果你进货花了70,卖掉能收100,你能赚多少钱?”
我们说也是30啊,因为100-70=30。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收了更多的钱,为什么利润却一样呢?”林把第二个算式也写在纸上,问我们。
“这有什么奇怪的,营业额不等于利润,营业额减去成本才等于利润。”雯说,不愧是要做导购的少女。
“啊,你找到了一条真理。事情不只是有结果,还有过程。”
“这不是废话吗,你想要成绩肌肉钱,都是努力来的,不是变出来的啊。”雯说。
“是的,但是就因为这条废话一样的真理太朴素了,所以总有人忘记,事情不只是有结果,还有过程。有的人,眼中只有结果,没有过程。”林把棒棒糖从一边腮帮子换到另一边腮帮子,“有些人吧,例如我们的父母,他们认为幸福就是大房子,好车,貂皮,春节聚会时在亲戚面前有面子。然而他们只能看见别人拥有的,看不见别人付出的。人拥有的一切都是付出换来的,付出本身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所以少付出一些,本来也是一种幸福。”
“考上名牌大学成为人上人虽然能收获很多,但你要辛辛苦苦的竞争和付出。做导购虽然也许赚的少,但付出的也少。最终的结果,100收获减去70付出也是30,50收获减20付出也是30,其实是一样的。所以提升收入,不如管理欲望。雯就是想通了这一点,才决定做个平凡但悠闲的导购。有些人为了一个快乐的结果,踏上了一个痛苦的过程,这又是何苦呢?万一结果也没得到呢?有的人要赚很多钱,才能买来做自己喜欢事情的资格。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少赚点钱,但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呢?所以追求快乐的过程,其实比追求快乐的结果更有智慧,因为过程就在现在,你脚下的第一步就已经快乐了。”
我们恍然大悟,豪说,“那为什么父母都要逼我们选择付出70收获100的那条路,而不允许我们走付出20收获50的那条路呢?他们怎么能忽略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因为付出的不是他们。”林一针见血的说,“我们自己的人生,我们能体验结果,也能体会过程。但父母只能体验结果。他们体会不到你做喜欢的工作的快乐,体验不到你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的痛苦。他们只能体会到你的毕业证是清华北大的,还是中专的。他们只能体会到给别人说我孩子上清华北大时的骄傲。所以当然是活得越痛苦的子女给父母带来的幸福越多。这就像老板不用管员工的死活,所以当然是那种离累死只差一步的员工给他赚钱最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父母自私冷血吗?可难道他们不爱我们吗?”豪不可思议的问。
“也许他们并不是自私,而是盲目。”林安慰豪说,“人们只能看到他人得到了什么,看不到他人付出了什么,这是最基本的人性,哪怕是父母看子女也不能免俗。他们是爱你的,可爱这种东西,很少让人更聪明,反倒是容易让人更愚蠢。当然有些情况下也有自私的。”
豪默默的接受了这个结论,问林,“那他们不幸福的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是,他们没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人有一种特长,他们活在此时此刻这一天,却要用这一生一百年3万天的事情折磨自己。”林把伸出手一个一个的数,“就拿雯和我的父母举例吧。他们一闲下来就会担心,如果有一天家人大病没钱治怎么办?要是我和雯的孩子考上哈佛,家里却没钱让他们出国怎么办?如果我和雯结不起婚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春节聚会别人问你们的孩子在干什么,我和雯在扫大街怎么办?如果我们的孩子也和他们的孩子一样穷的营养不良病死怎么办,然后当初这一切事情,都是因为他们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也没有逼我和雯好好学习……”
“他们每天都要想这么多事情?”苗震惊的问,“这不是每天犯贱,把一辈子的痛苦承担了嘛?”
“其实所有中国人都一样,他们都是时间的奴隶,这就是中国人不幸福的原因。”
“什么是时间的奴隶?”
“如果你每天的任务是搬一袋大米,本来可以活的很轻松,可你非要把过去50年,未来50年所有的大米今天搬一遍,那你就会活活累死,而且是白白牺牲没有任何意义。但这就是中国人对自己精神做的事情。他们每天一起床就想到后半生可能发生的所有坏事,比如失业没钱看病孩子学费,然后睡着前又悔恨这一切都是因为前半生不努力,比如早恋了打球了没好好学习。然后再想想今天的错误,例如给领导说话语气不对。于是未来的错误还没发生,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他们就已经提前惩罚自己,过去的错误已经过去了,可能别人都忘记了,他们却依然惩罚自己。这就是中国人活的那么痛苦的原因,他们是时间的奴隶,他们每天都在为未来努力,为过去后悔,把一生的重量集合起来折磨今天。他们亲手把绳子递给时间,一头递给未来,一头递给过去,让时间用今天的自己拔河。”
这是个残酷的童话,但我想了想林和雯父母,又想了想周围大多数成年人每天在讨论什么,发现林是对的,他们真是这样生活的。
豪说,“从过去总结失误,或考虑的远一点,这都没错啊。历史是镜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什么都是有限度的,包括反思过去和考虑未来。如果太害怕未来,就会过不好现在。如果你每天晚上都担心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那你就会活在双倍的黑暗中,多出来的那份黑暗是恐惧。”林说,“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松鼠每年春夏秋都要收集干果藏在树洞里冬天吃。冬天的长度是3个月,所以收集3个月的食物就够了。这样它春夏秋每周只需要工作5天,每天只需要工作8小时,于是每周还有2天每天还有16个小时属于自己,吃喝拉撒玩睡觉谈恋爱,挺幸福的,对吧?”
是啊,听上去是不错,比我的时间都多。豪有点羡慕的说。
“但这时老松鼠跳出来对小松鼠说,不行!你们这么偷懒,万一今年的冬天突然有8个月那么长怎么办呢?你每周要工作6天,每天要工作16个小时!这样小松鼠每周就只有1天每天就只有8小时属于自己了。你觉得幸福吗?”
豪低头说,当然不幸福,这点时间,扣掉吃喝拉撒睡,唯一的那天还要洗衣服收拾房子,那就等于没有生活了。
“看到了吗,冬天还没有来到,但老松鼠已经用这个想象中的冬天折磨小松鼠了,小松鼠的春夏秋也因为老松鼠的恐惧变成了冬天。后来冬天来了,果然只有3个月,一部分小松鼠发现自己好端端的青春生命被浪费掉了。而老松鼠却只是耸耸肩说,我也是为了你好。这就是雯这种厌学的孩子的感受。”
“那另一部分小松鼠呢?不厌学的孩子呢?他们会怎么样?”豪关心的问。
林说,“更可怕。他们会变的和老松鼠一样,然后把自己的孩子也变成害怕冬天有8个月的小松鼠,然后把这种给时间做奴隶的文化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豪说不出话,雯却把手都拍红了,说林的例子举的太好了,就是这种感觉!只不过她比小松鼠还惨,她父母还打她呢!
“所以,如果你每一天都活在对冬天的恐惧中,那你的春夏秋也变成冬天了。”林总结道,“如果有人把自己对时间的奴性也强加在你身上,那你除了自己的一生,还要背负他的一生呢。”
雯很少女的叹口气,两手握在一起,说,“林你不愧是我弟弟,太理解我了,你怎么能说的这么好啊,我看你说的都快和郑渊洁差不多好了!”
林谦虚又伤感的说,“我天天在你隔壁听你挨打,这些问题我都思考8年了,要是郑渊洁睡在我的房间,估计说的比我还要好。”
他又转身看看豪的书柜,颇有感情的抓出一本《沉默的大多数》抚摸,“再说了,虽然我年纪很小,但我看的书已经比很多中国人三辈子看的书都多了。”
“可是,老松鼠怎么会觉得冬天会有8个月长呢?怎么会担心太阳明天不会升起吗?我们的父母为什么会担心这么荒唐的事呢?”豪问。他能问这个问题是个好迹象,这说明他开始接受林说的话了。
“因为他们确实经历过8个月长的冬天。”林随手从豪的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平凡的世界》《活着》《黄金时代》,“你想想他们成长的时代。抗日战争和国共战争,废墟一样的祖国。接下来是自然灾害,文革,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中苏交恶,饥荒,计划经济,计划生育,改革开放,下岗,医保改革,美国舰队开到南海,就连考大学都不包分配了。再说了,中国的文明从来没有中断过,一切关于苦难的记忆都被忠实地保存了,他们在动荡的年代长大,听着的也全都是过去的动荡……他们已经失去信任世界的能力了。”
“人成长时缺什么,就会用一生去追求什么。他们在动荡的岁月中长大,所以他们就没有安全感,认为普通人的命运随时都会被时代改变,只有位高权重、腰缠万贯的的社会精英才能保证一生富足平安。所以他们才杞人忧天的逼我们一定要出类拔萃。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历史的发展是曲折但向前的,国家会越来越好的。”
“所以,他们逼我们考第一,做人上人,就是童年被恐惧折磨,又用自己的恐惧折磨我们吗。”豪看着地面说。
“你概括的太好了。”林说,“他们活在恐惧中,对社会的不信任中,所以就把恐惧和愤怒发泄到子女身上。他们打骂孩子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救孩子的命,否则孩子会在8个月长的冬天里死掉的,所以才那么理直气壮。所以其实他们这一代人需要的不是考第一的子女,而是心理医生。”
“他们这一代人需要的不是考第一的子女,而是心理医生。”豪默默的重复一遍林的话,说,“我的50用光了没有?还能不能多问你一个问题?”
林吐吐舌头说再给10块钱就行了。但雯和苗一人踢他一脚,林赶紧说你问吧免费送你一个。
“那么,你说幸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豪问林。
“这个问题简单,其实你把刚才我们说的这些话反过来思考一下就可以得出结论了。”林说,“其实幸福的秘密很简单:瞻前顾后,不如心无杂念。寻找目标,适度努力,享受过程,活在当下。雯就是这样做的。所以我支持她。”
我仔细品味了一会儿林的话,再次对林佩服的五体投地。幸福是什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每次谈到这类终极话题,所有人都是一副谨言慎行,生怕说错话的样子。他们的解释总是冗长复杂,跟哑谜一样故弄玄虚。而林的总结让我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把这个问题听明白。
雯决定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不就完全符合,“心无杂念,寻找目标,适度努力,享受过程,活在当下”吗。
越思考他的话,我越觉得在那一刻,某种难以名状的、喜悦的顿悟吞没了我。仿佛我十二年的人生是一堂漫长而生动的课程,而在这一刻,口沫横飞激情四射的老师静下来,把黑板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推导过程擦得一干二净,只在清清爽爽的黑板上工工整整的写下了一句最简洁、最一目了然的话,说,“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愉悦。豪沉默了。今天他听到林说的一切都和他这么多年受的教育是相反的,他根深蒂固的三观经受一波波迅猛的冲击,双眸失魂落魄的晃荡着,瞳孔都快像鸡蛋黄一样摇散了。
但他没多少时间考虑了,他脸色惨白的抬起头,耳朵竖起来,仿佛听到魔鬼来了,做个嘘的手势。
苗也察觉到了,“哥,好像是爸妈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我们其余3人有点困惑。大家这么熟了,他们父母见到我们又如何?但豪不由分说,让我们赶紧藏到床底下,千万不要出声。
虽然奇怪,看到薛家兄妹的惊恐傻子才不立刻照办。我们伴随着薛爸妈用钥匙捅门的声音藏好了,像《碟中谍》一样刺激,晚一秒就要被发现。薛父母的脚进了他房间,就坐在床上,头顶上的床板被两个硕大的屁股压的嘎嘎响。上了一天课,薛父母的脚在皮鞋里捂了一天,捂出了坏酸奶和咸鱼的臭味,我们捂住鼻子,拼命地往后缩。苗此时已平安回到她的房间。
“阿豪,我听妈妈说,你又考了第二?”这是薛父。
豪的反应我们看不到,我们只听到薛母突然压低嗓子咆哮:“没规矩了吗?我们说话时你给我站到墙根上去!”
我们仨吓得一激灵。
豪胖胖的脚贴到墙根去了。
“我们都说了多少次了?你要不要脸?我是数学老师,你妈是语文老师,我们天天给你补习,你做了那么多卷子,都做到哪里去了?林天天画画,动不动请病假,你怎么连这样一个农民的孩子都考不过?”
“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第二,你知道第二意味着什么吗?你不要觉得第二就了不起了,等你将来到了高中重点班,班里的人全部都是过去每个初中班里的第一第二,到时候班里的前一半全是过去的第一名,后一半才是以前的第二名,你一下子就成了三四十名了,甚至是倒数,你明白吗?”
“你知道竞争有多激烈吗,一百个小战场有一百个第一,把这些幸存者放到同一个大战场,就只有一个第一了。一百个第一放在一起也会产生倒数的!你想做倒数吗?只要不断的升级战场,就算你以前是第一,也会变成一百名!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做绝对的第一!但你却连你们班的一个农民的孩子都考不过!”
“清华北大每年在我们市里才招二十几个学生,全市只有前两百名能考到复旦南开北师大以上的学校,你到时候考个新疆陕西,云南广西,河南河北东三省的学校,不丢我们的人吗?别人不说闲话吗?你们还是特级教师,就教出这么一个儿子?我们还好意思去给学生上课补习赚钱吗?我们赚钱又是为了谁?你们自己不努力,等你们兄妹两结婚,我们拿什么钱给你们办婚礼,买车买房子呢??你们将来病了怎么办?知不知道一个癌症,一百万就没有了!白血病做个手术就要十六万,知不知道?”
“你要是成绩不好,将来连掏厕所都是机器人,你连掏厕所别人都不要你怎么办?要是你不能找一份好工作,连社保都没有怎么办?将来连商场都是无人的,你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你就想去端盘子倒茶,做一个对社会没有贡献的废人吗?你自不自私?你不为我们负责吗?”
“你还让不让我们活了?你自己说我们哪里缺你的了?是补习不够,还是卷子不够?还是缺你的吃穿?还是让你做家务了?你再怎么样,也不能连一个农民的孩子都考不过吧?还是我们打你了?雯的父母怎么打她的?我们打过你吗?”
“你那样看着我们干什么?不服气吗?不舒服吗?你不知道我们是为了你好吗?我们把命都奉献给你了!我们每天在教室里,闻着几十个学生的汗臭味,把粉笔灰都吸到肺里,晚上电话响了血压一下子就上来,生怕是哪个学生离家出走了跳楼了,这都是为了谁?我们很喜欢做老师吗?我们不想到政府找个闲职吗?”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家条件不如安家里,她妈去小医院做一天培训就可以收一千,而且他们家只有安一个孩子,你们兄妹两要是不争气,我们帮不上你们太多,你们只能靠自己,这些话我给你说过没有?那要是我和你母亲将来再有个尿毒症心脏搭桥,你们救不救我们?”
“你回答呀,问你话呢,说过没有?”
“你不要点头摇头,说话!”
“你跟谁说话呢?你在自言自语吗?大声!”
我们终于听到豪蚊子叫一样:“说过了。”
“再大声!我听不见!”
“说过了!”豪带上了哭腔,“可是,爸爸妈妈,你们也听我说一句!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偶尔也想做点自己的事情,我7岁的时候发现自己除了吃都没有兴趣爱好!安喜欢模型和整理归类收拾房间,雯喜欢跳舞和人交际收拾打扮,苗喜欢研究历史和军事,林的爱好就更多了,只有我什么都没有!现在7年过去了,我还没有自己的爱好和生活,还是只会吃,就因为我没有自己的时间!我把我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你们让我做的事情了!”
“你还敢顶嘴了?你有的吃就不错了!我们小时候还没吃的呢!”
“可是……”
“不许说了!老规矩!扇自己的脸!给我狠狠的扇!平时让你扇自己三下,你今天扇三十下!因为你顶嘴了!让你再顶嘴!”
“扇呀!等什么?要我过去扇吗?”
“你还来劲了?你扇不扇??”一双脚抬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豪只好扇了。
啪。
啪。
啪。
“用力!你干什么呢?没吃饭吗?”
啪!
啪!
啪!
“你是不是要逼我过去?”
啪!!
啪!!
啪!!
“还有21下!”
“爸爸,妈妈,我求求你们,今天不要,就今天……”
“不许狡辩!”
啪……
豪终于嚎啕大哭了,哭声淹没了掌声。
掌声又淹没了哭声。
我们知道为什么。
他的秘密终于被我们知道了。
我们也哭了。但害怕被豪父母听见,捂住嘴,咬住手,把声音咽下去。
“你哭什么?你丢人不丢人?你的出息到哪里去了?我们让你打自己打错了吗?还要我们亲手打吗?你看看雯的父母是怎么打她的!我们够给你留面子了!”
“行了,你开始抄卷子吧。把所有的错题抄50遍!”
那两双脚离开了,但他们人还在家。豪的脚到了门口,想把门关上,但父母怒吼一声不准关!你关门干什么?你要在房间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豪只好回到书桌前,坐在凳子上,哭声沉闷,大概是从埋头的臂弯中传出来的。我们只看得见他的腿脚发抖。我们仍然不能出去,但现在他父母离得远,可以稍微动动了。林和雯一左一右,把头扑到我身上,颤抖不已,泪水透过我的衣裳。
原来这些年,雯挨打的这些年,豪也在受着另一种虐待,他只是从来不说。
为什么呢?雯的父母再不讲理,她考到班里前十父母就不打她了!可豪已经是第二名了!他还做家务,他的父母还想要什么?难道就像雯说的,有些父母永远都不会满足吗?
豪把腿脚收起来,我们连他的腿脚都看不见了。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哭的样子,哪怕只是颤抖的腿脚。
我们在他的床下藏了很久很久,哭的我的衣服全都湿了,他父母终于离开了。苗跑进来泣不成声的告诉我们,哥哥姐姐,我爸我妈走了。
我们三个连滚带爬的从床底下跑出来和他们兄妹汇合,五个人抱在一起,从来没有哭的这么伤心过。
“你们看……看着吧……总有一天……我要买一座大房子……离开他们……”
豪咬牙切齿的说,仿佛每个字都是用铲子挖出来的。
他又说:
“你们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