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了两辆出租车往医院赶。父母为自己操劳病倒,这可是所有穷孩子的噩梦成真了,林几乎是失重着、被我们几个拖到病房的。
炮爹虚弱地躺在床上,刚刚脱离生命危险。
“44床,患者有高血压,发病之前连续加班一周。基础病,长期精神压力大,疲劳过度,引发冠心病,急性心肌梗塞。根据冠脉造影……”母亲对实习生介绍病情,趁实习生做笔记,她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林说,“小林啊,人太辛苦是会过劳死的。你父亲这次就差一点。”
母亲第一次叫林“小林”。这是成年人之间的称呼。在场的大人孩子十来个,听到这郑重其事的叫法理解是不同的。大人听到“小林”,以为母亲是在跟林强调:你看你父亲,差点为你累死,你要好好报答他啊。但我们这些孩子常听母亲劝林你休息一会儿吧,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让你再勉强,看到例子了吗?
母亲说炮爹这次病发送医及时,大胡子叔叔懂急救办法,及早喂了速效救心丸,所以幸运的捡回了性命,晚几十分钟或没吃药,可能就没救了。
炮爹想说什么,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肾妈猜到了,替他问,“所以马上就能出院,不会花很多钱,对吧?”
“谁说的?心脏病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下次不死也半残。趁这次住院搭桥吧,尽早办个慢病本。你的情况得搭三个桥。国产支架,算上手术和康复,大概要八万多。有了慢病本吃药就便宜了,每个月也就三五百吧。”
炮爹和肾妈脸长出了阴影线。
“必须。”母亲非常清楚炮爹的弱点,精准的说,“林明年考大学,你总得有命看着他考上清华北大吧?如果你这一年之内再病倒一次,林能安心考试吗?”
炮爹和肾妈还是愁,可阴影线细腻一些了。
“对对对,你搭,你搭,肯定得搭,打上桥看儿子考清华北大!”“就是,我连宰哪只猪给林炖汤都定好了!”“没钱大家再帮你凑!”“就是,林那头猪我提前宰了给你凑钱也行!”在场的大伙连忙说。都是重庆酒楼的同事,如果不是母亲,这么多人是不让在病房待着的。
“再说了,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家还有一笔大财呢。”大胡子叔叔说。
“什么大财?”肾妈听到钱眼睛都发光了。
“只要林考上清华北大,那还能少得了红包?”大胡子叔叔说。
“对对对,肯定比结婚孩子满月收的红包还多,那可是清华北大啊!”
就是就是,每个人一辈子都要结一次婚,有几个人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听到没有,林清北,好好考,你考上清华北大我给你包666!我包888!给我们村子争口气!隔壁村前年考上了一个,那个嘚瑟的啊!就是,给我儿子做个榜样!对,所以老林你就安心治病吧,林的钱让他自己想办法吧,他考得好一切都解决了,你的钱你就救自己的命!对对对,林,你就好好考吧,只要你考的好,头两年学费红包就够了……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炮爹的脸色好一些了。母亲的特权是有限的,她把其他人都拉走了,只留下我们孩子陪着林。母亲让我们也待5分钟就走。
病房安静了。炮爹问肾妈家里有多少钱。
八万多。
炮爹脸又被粗冽的阴影线吞没了。他眼睛一闭,两滴老泪溢出来,有气无力地说,老天爷啊,你真准……你给是不是特地查了一下我有多少钱,才给我挑的病……不治了……再存八万得多少年……反正也没事……
爸,你要是不治的话,下次……
没事。爸爸不会有事的。
可是叔叔,你的情况真的很糟糕,我是医生的儿子,我知道的……
没事,叔叔不会有事的。
老公,你还是把桥搭上吧。你最近加了那么多班,这次侥幸没事,要是下次呢?
你说的废话,我不加班能行吗?儿子明年就高考了。
这我也知道,但这一病,你的班都白加了……
肾妈也哭了,说老天爷太毒了,给人挑病之前绝对查存款。
炮爹说,你别哭了,孩子们还在呢……雯,带你弟弟吃饭去。
我们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
林飘忽的对我们说,“我思想斗争太激烈了……我一会儿想,要是我不打算去日本留学,我父亲就不用加那么多班,也许就不用病了……一会儿想,可我是必须去日本的啊……一会儿想,要不要把自己存的钱拿出来给父亲看病,有这些钱,他会不会就敢治病了……可我又想,要是我把钱拿出来,他们问我钱哪里来的,怎么存的,为什么不把这些时间用来学习,我怎么解释呢……我甚至想,要是把钱拿出来,就没钱买那些他们不会给我买的画画用的东西了,甚至不能画漫画了……不能拿出来……可是,难道看着父亲死吗……”
我总觉得这种思路耳熟。
“别说这些没用得了。”雯果断的说,“你想吃什么?”
但林继续自责,“父亲都是为了我……”
“你别说了!你想和十二一样自责,然后放弃吗?”雯说。
林听到那个名字终于把嘴闭上。我也想起来了,十二在放弃写作前就是这种思路。
“这样才对。你记住,不要和十二一样。全世界也没几个18岁的孩子能拿出来钱给父母治病的,怎么会是你的责任?遇上了就是遇上了。”雯说,“给,先吃个香蕉。病房拿的。”
林不吃,顺手把香蕉递给豪,豪很自然的接过来撕开吃了,跟一开始香蕉就是雯让林传给豪的一样。林说,“当年十二……”
“你别提他了。”我说。
“对,别提十二,我可生气了。”雯说,“你们知道十二听说炮爹病了,说什么吗?刚才他发了一条短信问病情,我以为他要来看炮爹,没想到他说,这样林就理解他当年的感受了。”
豪震惊了,抓紧时间把剩下的香蕉吃完才说,“他说的是人话吗!”
大家也怒火中烧。
“算了算了,别生气了,我给你们说一件可笑的事。”豪说,“我今天给学习委员说,说……”
豪暂停了,终于鼓足勇气说世界上最难以启齿的事,“我对学习委员说,我喜欢她,将来愿不愿意和我考一个大学。”
“啊?你?”果然这下连林都一脸八卦,“结果呢?”
“她恶毒的说,她喜欢嘴唇像草莓的男孩子,但我鼻子像草莓。我都怀疑是不是林的恶毒细胞转移到她身上了。”豪苦笑着说,“你们想笑就笑吧,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啊哈哈。”
我们当然笑不出来。要是我或者林被人拒绝了,大家一定会幸灾乐祸的好好笑一番。但豪就像小天使一样,笑他会下地狱的。
雯说,“没关系,人总要被拒绝几次的,你是第一次嘛,没经验,没做好准备,下次看上谁之前,先减一下肥,更重要的是用水杨酸或果酸产品护一下肤,要是有钱的话,神仙水更好……”她的业务知识已经很强了。
“如果是林她会拒绝吗?”豪说,“如果我现在就皮肤好一点,身材瘦一点呢?”
“那你每天就要运动护肤了,还要多睡觉,学习的时间就没现在这么多了,成绩会下滑的。”我说。
“没事儿,哥,等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了,就有美女投怀送抱了。”苗说。
“我现在怀疑了。你们不是说了吗,从没谈过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成情圣。而且我考上的大学,大家分数线都一样,我有屁优势。”豪苦笑说。
“那你上大学就可以减肥了。大学就轻松了,不用和现在一样拼命读书了。”苗说,“你还有时间研究护肤啊,穿搭啊什么的。”
“这倒是。”豪涌起一股希望,又问林,“不过,等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你还能想出办法让我们几个在一个班吗?”
“这可就难于登天了,偷高考卷子是犯刑法的,我可斗不过警察!”林连忙摆手,“再说了,你把现场这个警察的儿子当空气吗?”
雯赶紧说,“你和林还是有机会的。你成绩好,和林考一个大学就行了。”
“我怀疑自己能不能考上清华北大。林肯定要考清华北大吧,能赚好几万红包呢。还有,雯,你真的要离家出走吗?不走行不行?”
“这个嘛……”雯把脸转过去,“父母毒打辱骂我11年,我是一定要报复的,否则会被这口气憋疯的。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要做。”
豪更抑郁了,“对不起,我影响大家心情了……”
“哎呦,别说这些了。”林说,“让雯请我们吃炸鸡。”
听说炸鸡豪复活了,像听见主人开罐头的小狗。苗不想吃炸鸡,但为了哥哥只好勉强吃了一桶吮指原味鸡一个汉堡一包薯条一杯可乐。林吃的是茶叶蛋和刚刚上市的蟠桃,和我剩下的一小块吮指原味鸡的白肉,豪把油炸的面皮吃了。
手术前的一天,我去给林送东西。
炮爹每一分钟就改变一次主意。
炮爹说,不做了。我存钱是给儿子上大学娶媳妇用的。
人们劝他说,你胡说什么呢!你要是没了林能好好读书吗?林这么聪明,让他自己赚红包赚奖学金去!
炮爹说,大夫,手术危不危险?
大夫和护士们安慰他,叔叔,所有的手术都有风险的,但是这个手术已经很成熟了,我们医院每周做好几台呢!你放心吧!
就是,张大夫不是孟岁安的母亲吗,你们不是邻居吗,你还不放心?
女张三疯泼辣的说,哎呦,大哥,你怕什么,你要是死在手术台上,医院赔好多钱呢,正好给林上学用,还够娶老婆呢!
大家都笑了。
炮爹说,我做,我做!我病好了,再努力工作,给我儿子赚学费。我要是不做,我儿子也不安心,天天惦记着我。我还想多活几年,看我儿子考到日本去,娶个日本老婆呢。
大家说,你这样想就对了!张大夫,赶紧让他把字签了,免得他后悔!
炮爹又说,我不做了,我不做了。我的命本来就不值钱,我存钱全是为了儿子,钱给儿子用吧。
大家说,你别抽风了!字已经签了!
炮爹又说,行吧,做吧,对了,护士同志,万一我死了,我身上有没有能卖的地方?卖掉让我儿子上学……
护士笑了,说,叔叔,不能卖,只能捐,你捐不捐?
炮爹说,啊?那能不能捐给有钱人,让他认我儿子当干儿子?你看我儿子多帅,成绩也好……
护士笑的更厉害了,叔叔,那不还是卖吗?不过你儿子是挺帅的,真的是你儿子吗?不像你啊。
炮爹说,哎呀,真的是我生的,不过,我自己都不信,不过,我儿子右手虎口有个胎记,不可能抱错,肚脐眼也和我的一模一样,来儿子,让护士看一下你的胎记,再把衣服撩开,让护士看一下你肚脐眼……
在炮爹的一切语言中,“儿子”两个字的音色都和其他词都不一样。仿佛别的字是用墨水写的,这两个字是用融化的金子写的。
手术当天。
炮爹饿得迷迷糊糊:你们都出去,我和我儿子说几句。
其他人出去了。我被各种线挡住,还没走掉,他们父子就开始说了。
炮爹说,儿子,要是万一我手术不成功,我就一个要求。你一定要赚大钱,给爸爸争口气,让你妈老了过上有钱人的日子,给她买些好衣服,好首饰,带她去旅游。爸爸没用,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就一点,你千万不要画画了。真的赚不上钱,现在爸爸病了没钱治,怪爸爸自己。可将来要是你妈病了没钱治,那就怪你,你明白吗?
爸爸这辈子没本事,没办法供你画画,下辈子爸爸还做你爸爸,卖骨髓卖肾也要赚几百万再生你,让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想干嘛干嘛。儿子,我给你发誓,你下辈子还做我儿子,我一定让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爸爸供你旅游,给你买个图书馆,供你画画,不论你想做什么爸爸下辈子都供你,但你这辈子不要画画了,听到没有?
嗯,爸爸,我听到了。
你发誓。
我发誓。
炮爹被推进手术室。林转过来,咬牙切齿的对我们说,如果我爸死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发誓别画画。
他咧嘴一苦笑:谁说他嘴笨?他简直就是谈判大师。这种时候我怎么拒绝他?以后我每画一笔都会想到自己发的毒誓。
我们不知该说什么,又拉他朝医院外走去,仿佛外面的风景就能治病似的。一路上豪格外谨慎的看了林一眼又一眼,天晓得他倒数了多少数,仿佛是在倒数圆周率。苗也小心的在哥哥和林之间来回转眼睛。林察觉到了,问他们,你们怎么了,看的我急死了,我脸上有别人的脸吗?
豪说,没事,和你父亲没关系。是我的事。
那你就说吧。
“我不想说。”豪说。
“你是不该说。”苗说。
“哎呀,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林烦躁的说,“今天这节骨眼上,你就别一半一半的说话了,我都急死了。”
“你就痛痛快快的说吧,说点别的还能让他分分心。”雯说。
“对,最好是雷德利斯科特要出新电影之类的消息。”我说。
“好吧好吧,我说我说。”豪说。他摘掉眼镜,肥胖的太阳穴上还有细细的眼镜腿的压痕。他又看妹妹一眼,苗终于给出了许可的白眼,他才一泻千里,也不倒数了:
“林,下周考试,你能不能放放水,考一次第二,让我考一次第一?就一次就够了,就一次。让匹诺曹做一次小男孩吧。”
气氛顿时尴尬到极点。其实豪有多善良多体谅他人,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了。他从小学二年级就被林压一头,这都快高三了,10年了,才第一次提这个要求。
倒是向来伶牙俐齿的林半天才回答,仿佛是他倒数了20个数,“哥们,要是平时我就答应你了。但是现在,我父亲的身体……我现在比你更需要第一。”
“哎呀,你别放在心上,我就随口一说的!”豪脸红了,用肉肉的手捂上肉肉的脸,白胖的指缝喷出红红的脸肉,“哎呀,我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过脑子的话呢!我一开口一听到自己的要求就后悔了!都是我妹,也不劝劝我!”他顽强的说。
“我没劝过你?”苗握起粉拳砸哥哥的肩膀,“我两分钟前在干嘛?你的脑子只相当于8条半金鱼吗?”
“你别这样。”林主动说,“我答应你。下次。等我父亲病好了,我让你一次。这样吧,高三开学,只要我父亲的身体能受得了,我让你一个月!”
豪耳朵笑红了,都快发光了,和林勾勾手指,“好,说定了!”
“出息。”苗瞪一眼哥哥说。
“别这么说。”我说,“大家都想开一点!不管多么苦,一切就快过去了。马上就高考了,上大学就轻松了,然后就工作了,林肯定能成功,豪肯定也能考上公务员,我们会赚很多钱的,就可以买那套大房子了,住在一起。”
“对啊,大家再熬几年,林就能养活我们所有人了。到时候我也就能回来和你们团聚了。”雯把豪的脖子一搂,“所以你担心什么呢?《英雄与逃兵》第二册好评率可高了。”
豪说,“这样吧,我去定个蛋糕。一会儿炮爹手术完了,我们庆祝一下。”
“你定个水果蛋糕。”林说,我们还以为他破例要吃蛋糕了,结果他说,“我就吃水果。等我漫画发表的那天,我再奖励自己一个大芝士蛋糕。”
“真扫兴。你小心你这辈子都吃不到。”我说。
“胡说!他会成功的!”豪一边后退一边招手,奔向马路对面的好利来,奔向正午的光辉里,“哥们,你一定会成功的!”
说到这我愣了半天。刘忍不住戳我,“然后呢?”我回过神,告诉他,豪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短信问林父亲的情况,得知顺利就放心了,像平常一样,给全家人挤好了牙膏,然后就跳楼自杀了。
“啊?”
刘无法说第二个字,愣在那里。
让他震惊的除了豪跳楼,可能也有我说到这件事这么平静。可这件事我已经说过或者不说无数次了,早就渐渐习惯了。就好像说8年前去世的姥爷,或者人们谈起自己去世的父母。死亡是不同的,人是可以渐渐接受死亡的。
准确的说,是麻木。人对死亡这件事的接受,是一种悲痛到极点之后的麻木。仿佛悲伤是一种力量,用光之后这段神经就石化了。
刘慢慢接受了消息,结结巴巴的说,为什么豪要?这么做他是不是?又没考好父母让他扇自己了所以才?让林放一次水……
由于没打手语,他每个句子的开头都撞进上一个句子里面,形成一种特殊的结巴。他不得不停下来,调整节奏,不说话,只是打了半天手势,把之前欠的手语先补上。
他终于把欠下的手语补完了,正要以他的正常标准再次开始说话。但这时有人在门外用钥匙捅门。
刘赶紧闭嘴坐下,还把笔记本合上。在钥匙转第一个半圈时,刘一个深呼吸。钥匙的方向转错了,门外的人又试了一次,这时刘脸色也白回去了。
门开了,刘像往常一样神经兮兮,吃着饼干,跟进来的人打招呼:
哎呦,小迷妹。
小迷妹是林的女粉丝,爱林的作品发狂,在跟林学漫画,除了交学费还帮林做一些琐事。她瘦瘦的,胸平腰细脖子长,提着两包帮林买回来的杂物,和我们打个招呼,然后按照林的俄罗斯方块级别的标准,掏出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完美的镶嵌进林床头的空间里,经过她的安排,新添的杂物最后完全消融在环境里,林的那个角落仿佛没有增加任何东西。
我突然想到林之前把我们几个训练成这个标准的过程。雯和豪和洁癖的我都擅长家务,当场就学会了,苗则一直无法掌握要领。
这时眼睛才湿润一些。人对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主线是麻木的,但旁边的嫩肉一跳,撞到石化的神经上,嫩肉会痛,像撞上了刺一样。只是肉啊刺啊神经啊纠缠在一起,位置又无法分清……
唉,我也说不好。
林的声音也飘来了,在楼道里越来越近,他在和人打电话,安排明天的家教。听上去他找了个包厢,一节课本来有十几个学生一起上,但现在有两个来不了,他问人能不能临时介绍两个,不然包厢费就要少两个人平摊。说着说着他也进房了,检查一眼小迷妹的工作成果,没挑出任何毛病,对她竖起大拇指。小迷妹露出死而无怨的脸色。他匆匆和我们点个头,继续洽谈业务。又突然对电话那边说:我等等给你打过去。
然后他挂了电话问我和刘:你们两怎么了?
他看出我们有一点不对劲。
我编不出谎。幸好刘迅速在林不熟悉的领域编了个林很难戳穿的借口:“我和安游戏里的队友死了。”
“死了?”林小心翼翼的问,“是他在游戏里的角色死了,还是真人死了?”
迷妹也觉得不对劲了,停下手里的工作,等待我们的回答。
“只是角色死了。”我轻轻的说。
迷妹听说只是角色死了斜了我们一眼,继续做手头的事。
林也松口气,“可是,角色死了复活重来不就行了吗?游戏不就是这样吗?你们这么沉重是因为?”
刘又飞快的把谎圆上了,“《暗黑破坏神2》有一种硬核模式,在这种模式里角色死了也不能复活。”
“啊,好惨啊,有没有丢好装备?”迷妹又停下手里的工作问,原来她懂游戏。
“有一把风之力和一个两孔的年纪之冠。”我顺口说。刘笑了,他听出来我说的是自己的装备,风之力还是他送我的呢。人编谎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取材熟悉的事物。
迷妹吸口冷气,说天啊那太惨了。
“所以硬核角色死了就相当于是真的死了吗?身上的装备也找不回来了吗?这些装备很值钱吗?”林向我们确认。
迷妹说两三年才能打出来吧,“可惜风之力和年纪之冠了,反正也要死的,送给我多好。”
“啊,原来已经有游戏用这种设定了,我还想以后《英雄与逃兵》改编游戏的时候用这种设定呢。”林失望的说,但很快就想开了,“算了,总不可能全世界的好办法都被我一个人想到的。”
“你为什么想用这种模式?”迷妹问。
“我想把游戏做出厚重真实的感觉。生命之所以可贵,不就是因为它只有一次吗。”
我心抖了一下。
幸好迷妹帮我们歪了话题,“搞那么认真干嘛,游戏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重来啊。对了,林哥,这件面包服我哥不要了,是CK的呢,给你吧。”
她掏出面包服。林扫了一眼,“太小了。穿上毛衣肯定穿不下。”
“你试试嘛。”
“那我就试试吧。”只是为试面包服林也把体恤衫脱了,迷妹不太好意思,但也没有回避。
林穿上面包服,裹得紧紧的,拉链很勉强,“不行,太小了,你哥肯定没胸肌。”他想尽量自恋的自然一些,“不行,真的太瘦了,我要是冬天穿这个面包服,里面就只能穿胸罩了,这样可能不保暖。”
我们都笑了,“好吧,面包服我拿回去。你脱吧。”迷妹脸红说。
林脱下来递给她,但并没有把体恤衫穿回去。
“给我吧,我瘦,正好最后买机票把买面包服的钱花了。”刘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我也一阵紧张。幸好林根本没管闲事操心刘去哪里了。
迷妹没想到拒绝的借口,把面包服塞给刘。刘完全不在乎,高高兴兴的穿上面包服照镜子,问我们三个,好不好看?
“挺好看的,仿佛我一开始就是给你带的。”迷妹敷衍了事的说,从第二个袋子拿出一叠调研表给林,“哥,这次的调研表出来了。”
“读者有什么反馈?”林头也不抬的说,还在那里翻手机,看能不能找到学生把包厢塞满。
“嗯,说特别有意思,结局让人特别期待下一回……”
“只说差评。”
“嗯……这儿有一个说,新登场的女角色胸太小了。”迷妹不好意思地说。
林说,“跟你说多少次了,如果你只是反应意见给我,那只是把我看和自己动手翻的工作改成了听。你要剔除无效信息再给我。我把任意一个女性角色的胸画小一点,就必然有人说她胸小,把任意一个女性角色的胸画大一点,又会成为全书女角色罩杯的新底线,那我总不能把所有女性胸画的一样大腰画的一样细吧?所以你觉得这个意见应该向我反应吗?”
迷妹说,呃,不应该。
“对,你的工作就是给我减熵,下次要给我整理过的意见。”林说,摸着迷妹的头对我说,“你看,想当我助手的人多了,你有点危机感吧。”
迷妹激动的恨不得把头摘下来送给林,翻开第二张表,“哥,这个读者说,他看到这一章的结局,差点就哭了,但是没有哭。太可惜了,希望作者再用力的渲染和煽情一下。”
“我当然可以轻而易举的让读者流泪。”林对迷妹解释,“只是,一流的艺术家释放,更一流的艺术家克制。”
迷妹如饥似渴的把林的这些艺术创作的理论全记到手机上。
林见她记得那么认真,也认真起来,说,你记住,搞艺术,可以为了骗到了读者的眼泪洋洋得意。赚钱嘛,不寒碜。可伟大的艺术家描写悲痛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迷妹问。
歌颂生命。林说,特别是提醒人们,珍惜那些平凡的日子。只要是活着就已经很美好了。一切都是美的,就连丑的也是。
我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去掉泪。
要是豪知道林和J杂志只有一步之遥了,该有多好啊。
迷妹把诺基亚按的咯吱咯吱惨叫,突然兴奋的尖叫,给林看短信,“哎呀哥你看,我找到两个学生了!”
她在调研和漫画领域还很嫩,但拉生意是好手。
“太好了,我们走。”林舍得穿体恤衫了,刚要出门,又回过头,抓着刘的肩膀,对我们两说,“你们别难过了,队友死了,就再找一个。”
我说,已经找到了。
刘脸红了。
男子汉是不应该让别的男子汉看见红眼圈。我和刘背对着各自安静了一会儿,刘才说,我们继续说吧。豪为什么就这么突然……
我说,这话说的,倒像你不是学心理的。真铁心自杀的人,不都是很突然的吗,谁会先让别人看出来。
刘说,不,我的意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说,有些事我们只能推测,但八九不会离十。
豪死的时候什么话都没给父母留。但第二天林在他床底下的大箱子里找到一些东西,把我们叫去。豪在林的箱子里留下了一万块钱和一封信。上面的字不像豪平时工工整整的字体,扭曲,凌乱,仿佛是释放出了一个隐藏的人格。
豪说:
我父母今天又要我去死。我就去了。
不要为我难过。在决定死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快乐。我曾经梦到过自己会飞,就是那种感觉。
苗,对不起,就让哥哥自私一回吧。
安,对不起,知道你有癫痫还这样吓唬你。
林,钱给你去日本用,成功了帮我照顾大家。
雯,我想我死后,你父母或许会意识到,当孩子的忍耐到极限,是会产生严重的后果的。如果他们认识到了,你能不离家出走了吗。如果你仍然决定离家出走,让林把钱分你一半。
别把我的尸体切碎寄给仇人。
豪就这样成了林照片上的一个窟窿。
林想把钱分给大家,但大家都不收,他就用其中一部分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个小狗玉佩,又给雯5000。雯坚定的收了。
至于豪是突然决定的吗?我当场就这么问了,但林说显然不是的,因为一万是个整数。他凑了个整数,这本质上也是一种倒数。
我一下子没有听懂,但苗说是这样的。她看了林一眼,即使在那样的情绪眼神仍然满是钦佩,说,豪每次被父母冷暴力了心情不好就会去存钱,越难受存的越多。她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早点把这件事告诉你……”
“停。不要问出来。”这时雯果断的说。
苗照办了,把剩下的半个句子永远的吞了下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别提豪的葬礼有多惨了。苗说她写不出半句悼词,就算写得出来,也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念。薛父母让我写,因为我既是同学又是哥哥,但我也半个字都写不出来。蹊跷的是这时林提出要写。薛父母没有多想,答应了。于是葬礼那天,林站在台上,面如止水,掏出一张纸,很平静的念:
“如果你把孩子好好的身体切掉一部分,人们会说这是犯罪。可如果你把孩子好好的灵魂切掉一部分,人们却会说这是爱和教育。”
就这么短,他就鞠躬下台了。
豪变成一股烟从烟囱冒出来,和灰色的云融为一体,苗抬头看着。我说你站累了,快进我车里。前来追悼的人渐渐在停车场聚集,都是大人,因为他们觉得应该尽量不要让孩子参加这种葬礼,会分心影响学习的。他们交头接耳,议论说,现在的孩子太脆弱,好吃好喝,一点学习压力就受不了,不会替父母考虑……
苗眼神如黑洞。
“安你开车吧。你能开车吗?”
薛父母誓要找出是谁逼死了他们的儿子。他们堵学习委员,骂她是骚货,狐狸精,勾引豪早恋。他们起诉学校和豪的班主任,只看重成绩忽略学生心理健康。他们投诉学校附近的网吧,因为据说豪去过,其实他只是找我。他们找记者和媒体,雇人在学校门口和网吧门口拉横幅。
学习委员受不了转学。学校给薛父母赔钱。网吧停业整顿。班主任调查停职。班主任在校长办公室央求薛父母放自己一马,说他老婆刚刚生二胎,不能没有收入。但薛父母哪里听得进去,问他,你知道失去孩子是什么感受吗?
父母做这一切时,苗眼神一直如黑洞。有一天薛父母又去追杀学习委员一家,说要闹得学习委员在新的学校也混不下去,她就抱着哥哥的骨灰坛来找我们,说不想让父母保管哥哥的骨灰。
“我们去种一棵树吧,在我们老家的老枣树旁边。把豪埋在新树苗下面。”我提议。
“这个主意不错啊。让苗陪着哥哥。”苗说,这么久了,她终于笑了,于是我们也笑了,可她又哭了,于是我们终于也不再忍了,全都哭了,就连林都流了那么多眼泪,像是把这一生忍住的眼泪全都用掉了。我们就这样一群人抱着豪的骨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然后大家分头行动。雯和苗去买枣树苗,我去和林去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骨灰坛,在里面倒了一些林家的墙刮下来的灰,摆在苗家里骗她的父母。“呸!你们以后就给墙皮上香去吧!”苗痛痛快快的说。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我敢确定,我们那一刻才开始放下豪的死。
然后大家一起去20公里外的农村老家,找到那颗枣树,种下新的树苗,把豪的骨灰埋在下面。
几天后苗也走了,去投靠香港的爷爷奶奶。她给父母留了一封信,说不要来找我,我不想看到你们两,要是你们两来,我也去死。她没上大学,说要学厨师,“我做了一个梦,哥哥会投胎变成我的孩子,我给他做饭吃。”她说。
苗也变成了一个窟窿。
几天后雯也照计划出走了。高三开学小测验她考的不好又被父母打,男女张三疯说,你吃我们的住我们的,我们打你怎么了?有本事就滚出去!雯照办了。她给我们留下一封信,大约是说:
亲爱的们,我走了。
相信你们现在比过去更不觉得离家出走是一件坏事。离家出走的本质和自杀其实是一样的,人做很多事的本质都和自杀是一样的,只是很多人不敢做别的事。如果豪敢离家出走,他至少还活着。他太善良了,不忍心伤害父母,所以只好伤害自己。
她说豪死后,有一段时间父母没有打她。她一度还以为父母通过豪的例子明白了,如果真是那样她就不用走了。但她错了,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时。不管新闻报纸上有多少孩子跳楼,哪怕是邻居的孩子都跳楼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都跳楼了,父母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是下一个。他们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和那些跳楼的孩子一样痛苦,只是还没有跳楼罢了。他们觉得跳楼的孩子都是可笑的,只是一种苹果突然变成梨子一样的例外,这种可笑的事永远不可能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你们知道孩子为什么会自杀吗?就是因为父母觉得他不会自杀。”
她说她不会和我们联系,以免我们扛不住她父母的追问。让我们不要换QQ号,有事在QQ上发布,她会看到的。等林成功了或她有钱了,她就来找我们。
雯也如约成了照片上的一个窟窿。
就这样,在我们18岁那年,林清北考上了北大,我考上了复旦,薛曦苗上了普通中等职业学校,张雯雯成了一个导购,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雯走后男女张三疯头发几周白了一半。他们说,我们打她也是为她好呀,她怎么不明白?他们果然隔三差五问我们,雯和你们联系没有?看着他们的白发我们也很难受,幸好真不知道。
雯走后四掉屋空出来,林的父母让男女张三疯住进去,想用舒适的,一个有门的私隐的环境,缓解这对夫妻的女儿离开的痛苦。但男女张三疯还是要住客厅,说客厅贴着楼道,这样万一雯回来了,一敲门他们就能听见,就能立刻开门,万一雯敲了门后悔了想跑也来不及。于是林的父母住进四掉屋,男女张三疯继续睡在客厅,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有时邻居半夜回家他们也以为是雯回来了,迫不及待的爬起来去开门,打开门只见到空荡荡的楼道或吓了一跳的邻居,那是他们最痛苦的时刻。
雯一走,他们那么可怜,林的气也就消了一点点。他感叹说姨父姨母也怪可怜的,幸亏他们是顶楼,只有一个邻居, 要是住在一楼,所有楼上的住户半夜路过都必须路过,那男女张三疯要起床多少次,开门多少次,失望多少次啊。
再然后,邻居都觉得这对老夫妻可怜,都轻手轻脚了。尽管如此,有时邻居女主人的高跟鞋还是会被男女张三疯监听到。他们像绝顶高手一样,练出了能听到飞镖破风的听力,比过去更像张三丰了。
蹊跷的是,再然后,邻居就再也不发出他们能听到的声音了。男女张三疯说,莫非我们终于老了耳朵不管用了吗,唉!有一天晚上我在林家抄作业,不小心在林腿毛一样扎的地毯上睡着了,醒来后默默回家,洁癖的我把鞋子拿在手里只穿着白袜子在地上走路,别提多难受了,但为的就是不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惊醒熟睡的男女张三疯,看到他们欣喜若狂的醒来,又极度失望赔笑道歉的脸。老人那在失望中渐渐冷却的希望,看多少次都受不了。结果出门后,我正好看到邻居的女主人回家,她也把高跟鞋脱了,在手里拿着。我们看着对方手里的鞋瞬间就明白了许多许多,苦涩的笑着相互致意。
半年后男女张三疯渐渐打起精神,像过去一样努力工作了。他们说自己的女儿跑了,还有妹妹的儿子要供呢。再说了,多存点钱,将来雯回来还能用。再说了,至少雯没有死。他们终于也领悟到了这一点。偶尔他们还是会悲伤的停下手中的事情,但基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林和我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基本恢复正常生活。林说,这说明人类的恢复能力是很强的,再大的悲伤,半年也就熬过最痛的阶段了,可以忍受了。
我回忆了一下,还真是这样。
他说,其实我有点生豪的气。我现在才敢告诉你。我觉……
我抢先说,其实我也挺生他的气的。他只要再熬一年就离开父母,考到北京去了。就算考不到清华北大,人大师大也离你挺近的。等大家成了大学生就自由了。然后你迟早有一天会成功,大家的好日子就来了。我经常想,他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一下呢?就一下。
林说他也是这样想的,“不如我们去枣树那里尿泡尿向豪表达一下抗议。”
我一听是好主意,就陪他去尿了。但尿完后我又迷信上身,说,我们的童子尿会不会让豪无法超生,他就变不成苗的孩子了。
“就算我们不尿,野狗也尿过了。你看,我唧唧比你大。”
“滚。”
我化悲痛和寂寞为学习动力,在最好的老师也就是林的帮助下突飞猛进,他一节课只收我7块钱。只有自己强大才能帮助和保护关爱的人。我是完全自愿的,我父母经常让我早点睡,我说在高三这一年十点睡已经很合理了,我有分寸的,他们说你要注意身体,别太逼自己了,爸爸妈妈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的,我说可我也有想照顾的人。我不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也像十二一样有梦想却不能追求,像林一样背负改变家族命运的责任。父母说那好吧,但是也别替你的孩子全努力了,也给他们留一点自己努力。我说这我倒是同意。
啊,多好的一句话啊。要努力,但别替别人全努力了,给他们留一点自己努力。我心想,要把这句话写到高考作文里。
我考的不错。如果按照最早的计划,我也该报北京的学校,哪怕不能进北大,每周在同一个城市见一次林,哄他看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也好。但在豪去世后,我觉的苗更需要照顾,就去上海了。她在香港生活一段时间后又玩了个心眼,跑到上海上厨校了,连爷爷奶奶都不告诉,显然是跟雯学的。
林高考是我们城市的第五名,被北大光华学院录取。这是他父母有生以来最最幸福的日子,他们骄傲的恨不得把林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这对一生低三下四的活着、话都说不利索的贫穷夫妻,终于趾高气昂的有了跟人炫耀的资本。那一个月,他们也和闲人大妈A一样,见人就问别人,你家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考得怎么样,然后无比期待的等着对方反问,你家孩子呢?故作漫不经心的说,我家儿子上的是北大……
十二考得不理想。我不禁问林,为什么他放弃了写作,专心学习,而你要做那么多事情,父亲病了哥们死了姐们出走了经历了这么多,他还是考不过你?
林说,不是说了吗,因为他抱怨。
我说,抱怨有那么可怕吗?
林说当然了。同样是奔跑,逃离恐惧和奔向希望是不同的。
我对刘说,大概就是这样,然后他就来北大和你鬼混了,后面的你都知道了。你找到那个神秘的原因了吗。
刘说,大概吧,99%的把握吧。我最后确认一下。
很好,也对得起我超负荷运转的声带了。我把剩下的矿泉水一饮而尽。
“对了,你也累了,情绪也很低落,不如吃颗药睡觉吧。”他拉开抽屉取一粒药给我。
我问这是什么药。
“这正好是安眠药。”他说。
我吃了。
“你怎么没笑?听不出来这个笑话吗?”
我说啊?
“算了算了,解释了也没意思了。”他失望的抓起纸笔整理我的讲述。
我莫名其妙的盖上被子,突然想通了,傻笑着睡着了。除了笑话,心里还想着另一件美事。
等一觉醒来,刘就要解开林的谜了。概率有99%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