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树·第四章·麦当娜的努力


文/宋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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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天说的话像给自己开的发令枪。他立刻行动,第二天就去新华书店买日语磁带,哑铃沙袋,跳绳,第三天早上就开始跳。从此他活得像一个有手有脚的闹钟,会计时,会叫自己起床,会走路,走不动了还会给自己上发条。

他每天只睡4小时45分钟。早上4点45在自己录的闹铃中醒来。只听他有感情地朗诵道:

“觉醒吧,快觉醒吧。你不是在为你自己醒来。你是在为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醒来。你要为全世界的孩子增添绮丽的幻想。你要用自己的行动向世界证明理想还没有死。你要为未来的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你要鼓舞以后的年轻艺术家,像你被以前的伟大艺术家鼓舞那样。醒来吧,快醒来吧,太阳掐屁股喽。”

在蛊惑的音色中他挣扎起床,忘穿袜子鞋子也不会忘绑上沙袋,去天台跳绳,举哑铃,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运动到5点50回家洗冷水澡,6点叫醒一家人,帮忙做早餐。他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节食,那样他们会瞎操心,所以早饭是他每天唯一份量正常的人类三餐。这也是他坚持早起的又一重磅秘诀:吃。饥肠辘辘的他想到煎蛋豆浆打卤面葱油面长寿面……起床就有动力了。肾妈做的葱油面是人间一绝,被她称之为聪明面,希望林吃了能考上清华北大。炮爹做的长寿面步骤特别讲究,味道特别微妙,稍一不留神那股浓郁的特殊香味就跑光了,是你在他身边看他做一年都未必能学会的神奇美食。

接着来到学校,这是他最如鱼得水的地方。他就是传说中那种学得特别轻松成绩还特别好的孩子。他每个学期开学不到一周就把所有理科教科书看完,然后就去做难题,有错才问老师,不出一个月就能在所有考试中拿高分,这时所有的英文单词也背完了。至于文科那种模棱两可的题目,他从来都不会掉入陷阱去揣摩“作者在想什么”,而是跳过这一步直接去揣测“出题人在想什么”,捞分就像数自己的手指头一样轻松。

他和老师约好只要成绩好就不用交作业(毕竟作业是给普通学生设计的),节约下大量时间,都用来坐在教室后排画漫画,或看闲书,去向大师学习讲故事的技巧。由于他成绩好,老师们也愿意给他足够自由允许他用自己的方式学习,班主任说“非让聪明的孩子按照一般孩子的节奏走反而让他们厌世,就让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吧。”

后来林进一步升级学习方式。首先是引入费曼学习法,免费给班里一些同学补习。这么做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在教别人的过程中,你相当于从各种新角度整理了一遍自己的知识体系,——例如这些难题对一般人来说为什么这么难,笨蛋有多少种把题做错的办法,然后你就更理解出题人的坏心眼了。第二个好处是在他们成绩提升后,林就收极其低廉的费用:一个月才20块钱,仅仅相当于两个汉堡包。这就是他家教事业的开始。但他也不赔本,因为对客户来说他是在补课,对他自己来说他只是在正常复习,也就是做本来就要做的事还能赚钱,相当于有人买你的屎。而且比起老师他还有个优势:啥课都能教。所以生意很快就做大了。

有一次他去给隔壁班的同学讲课,忽略了两个班教学进度不同,隔壁班还没有考试,结果用了考卷,隔壁班全班异常高分。查明真相的老师气得叫上我们班主任和体育老师,三个人追着他满学校地打,但林已经练出飞毛腿,跑得飞快了。

再后来他慢慢的提升补课的价格(但仍然大大低于老师的价格),又给那些向他介绍新客户的老客户发回扣……所以生意还在滚雪球一般扩大。上他这些便宜课程的,不光有家里比较穷请不起老师的,甚至还有家里特有钱的,他们问家长要老师的补课费,再低价找林补课把其中的差价扣下。但林很谨慎,为了生意细水长流,他不抢老师补课生意的饭碗,严格控制有钱学生的数量。于是在巅峰期,他甚至要在天台上搭一个简易的小棚子,拉三排电灯,同时给12个同学补课。他的学生有一个考上复旦的,一个考上北师大的,一个考到南开的。

 

在学校午饭他只吃一个茶叶蛋和一点生的蔬菜,花费不到1块5,也刷脸蹭同学的牛奶和水果。馋得不行或低血糖就吃一根棒棒糖,因为棒棒糖又便宜又耐吃。连棒棒糖都要分两次吃,吃一半包起来下次接着吃。每个月他允许自己做一次炸酱面解馋。以前他的炸酱面油多肉满,豪每次都蹭的满脸是油,但豪现在会一边吃一边唉声叹气地抱怨说,面里的肉太少了,跟头皮屑一样。以前大家一起看电影动画片时总是吃着零食,他现在也不吃了,一个人给我们四个剥瓜子花生,甚至给我们剥小龙虾,自己只吃番茄黄瓜,想吃辣的就用黄瓜蘸一蘸小龙虾的汤汁。每次小龙虾的壳满了,他就抢着去倒垃圾,说是增加运动量。但有一次苗去上厕所,看到他蹲在厨房垃圾筐前面,把小龙虾的壳从报纸中拿出来唆着解馋。下一次吃小龙虾时苗带我们偷偷跟上去观赏这一幕,大家笑惨了,林一急之下把小龙虾壳吸进气管,幸亏作为医生的儿子我会海氏急救法才捡回一条小命。

我有时觉得他快饿死了,故意多买一些饭剩下说我吃不完。他一边骂我浪费一边吃,我还得假装和他对骂,以免他看出我的故意不吃。

为了省钱他坚持使用手绢。夏天学生都喝冰汽水,他在小卖部寄存一瓶矿泉水,冻成冰坨子,用铁杯打一杯凉白开,把矿泉水贴在凉白开上,水冰了再喝,然后再把矿泉水还给老板,反复利用。他买一瓶矿泉水可以喝一学期冰水,老板不用扫帚把他打出去,只因为他是出名的人穷志不短的贫困生年级前五,再加上墙上挂着他画的全家福,人人见了都说好。

为了赚钱,在学校他不放过任何能赢奖品的比赛,哪怕奖品只是一根笔,他也要甩开膀子和体育生掰腕子。他还瞄准送礼市场,在学生间做生意卖画,每年过生日请他画一幅肖像、谈恋爱请他画情侣合影成了很多同学的传统。在校外,他在大街上给人画肖像,或做临时促销。他极有经济头脑,争分夺秒,善于利用一切条件,给学生补课本来就是副业,结果副业还有副业的副业,学生做题时,他就趁机给学生画像,便宜卖给学生,有时也免费送给家长,让家长给他介绍客户。后来他甚至学会理发,给学生一边讲课一边剪头。别人在电影院门口给情侣卖花,死缠烂打被人嫌弃,他则是画情侣肖像送鲜花,让人感觉十分划算,遂生意兴隆,每逢情人节、圣诞节和七夕都能赚好成百上千。那张帅脸也用上了,夏天穿着精壮小背心在街上摆摊发传单,很多女性和妖艳的男性都找他画画,那些传单就跟学会了飞一样,总被飞快的发光。

为了做生意他真的连性格都变了。以前他智商高情商低,又长得好看,恃宠而骄,嘴毒得要命。你要是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画画不喜欢打篮球?他会冷冷地说,因为如果我打篮球,也会有无聊的人问我为什么爱打篮球不爱画画。但现在你要是说他画画好看,他会羞涩地嗯一声,用那双能在你心里烧两个洞的眼睛一直看着你,把你的心烧得跟藕一样,然后说,是为了记录时光中美好的东西。对了,我可以画你吗?不贵,先不谈钱的事……

我们对他的变化震惊,问他,你怎么突然迸发出这么高的情商和交际能力?他不屑地说,什么情商,不就是说好听的吗,真以为能难住聪明人?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高智商低情商这回事,聪明人平时高冷只是懒得让蠢货喜欢自己罢了,一旦有需要……

我们私下认为他性格的改变和他练出来的肌肉也有关系。肌肉男总有种无法抑制的炫耀心理,要是身边没人围绕又该去对谁发骚呢?那时候你夸他一句身材好,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就会想方设法地在你面前显摆身材,就连帮你撕个酸奶瓶盖都要把上衣脱光,发展到最后全班都找他拧酸奶瓶盖,全班的酸奶瓶盖都被他舔了。还有一次我钢笔漏水了,我桌上明明有一包湿巾还有一包纸巾,他还是脱掉上衣给我擦笔。

说到健身,他发传单也是一绝。一般这个岁数的孩子发传单只能老老实实的赚发单钱,发出去几百张才能赚10块8块,他呢?不光靠那张脸发的比别人快,还会做销售,经常发传单发到一半就带客户去健身房签单了,客户办一张几百几千的健身卡,提成是10%,这可赚多了。我们发传单就发不出客户,问他销售的秘密。

他说,你得找到人不签约的真正原因。说服他人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拆穿他人借口的过程。你不光要听到别人说出口的理由,还要听到别人没说出口的理由。客人永远都会说没时间,你如果在那里傻傻的劝他说其实一周来两次花不了多少时间,他绝不会签约,因为客户不签约的真正原因永远是嫌贵,他只是不好意思说。你应该直接问他,您是不是嫌太贵啊,可是我们已经公交车5站之内最便宜的了,您也可以先办一个月的试试,而且我们健身房有浴室,您相当于还免费办了一个桑拿卡……这至少就劝到了正确的方向上嘛。

可我们还是做不到,都觉得直接问别人“您是不是觉得太贵了”太伤人了。我们就帮他发发传单好了,反正也有钱。

他还开始用画遮盖家里的破墙。由于这可以省下刷墙的麻烦,父母倒也不介意。他破败的家一点点好看起来了,像个贫民窟的美术馆。

当然了,对他的这些成就,十二是看不起的。肌肉有什么了不起的。日语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连林赚了钱,他也顽强地说,那点钱有什么了不起的,够干嘛?富二代的一个车轮胎都买不来。

 

总之,他什么都做。只除了一件小事。

他从来都不休息。

豪预言的一切苦难精确地发生了。六件大事分裂成无数件小事,毒龙分裂成毒蛇,毒蛇分裂成毒虫,像吸血一样吸干他的时间。在他爬六指山的一开始,时间紧事情多,按下葫芦浮起瓢,风卷残云忙出残影,累得上课恍惚打呼数不胜数。他一天一共才睡4小时45分钟,还自律得可怕,不把事情做完绝不睡觉,也绝不赖床。有好几次我亲眼见到他困得一边忙一边哭,耳朵扇得那个急啊,整个人头都快变成蝴蝶飞走了。我不笑他,人在疲劳到极点时是很容易情绪崩溃的,用DV拍下来,以后再笑他。这可怜的孩子呕吐的老毛病也被疲劳放大十倍,动不动就病假回家,如果他不是成绩好,那样的出勤率早被退学了。

但他渐渐习惯这种生活,练出各种节约时间的神技。他做任何事都越来越快,连瘦金体或印刷体这种极费心力的字体,他都能用狂草的速度写出来。拉屎比一般人擤鼻涕都快。为了不用选择,衣柜里只有黑袜子深蓝色牛仔裤和黑色重金属朋克体恤衫。把房间里的一切收拾的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整齐,连体恤衫从上往下数第几件是哪一件都能说出来。每天晚上睡觉前把第二天要带的东西放在鞋子旁边,把钱整理的闭着眼睛都能摸对,甚至学会摸钞票上的盲文。不光是为了快,他说自己用眼过度,要抓紧一切机会休息眼睛。

他严格遵守时间表,就拿打扫自己房间来说,每天晚上的10点半到11点是他劳作的时间,周六洗被单,周日晒被单,周一换被单收拾窗台擦桌子洗杯子,周二扫地拖地,周三洗鞋子,周四洗衣服,周五做他最喜欢的事,维护画具整理书籍。这极度规律的时间表也产生了极大的效率,但也带来了一点不可爱,或者另类的可爱。他每天出门时倒垃圾,回家时给垃圾桶套上新的袋子,哪怕垃圾袋里只有一个苹果核。我们说还能用一天呢第二天一起丢不是更节约时间?他义正辞严的说你们错了,这世界上最节约时间的就是不动脑子的事情,例如呼吸。把事情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就是产生效率的关键。所以我哪有时间检查垃圾袋里有什么,考虑一个垃圾袋还要用几天。

当时我们不以为然,但许多年后,各种“按月自动扣费”“一键绑定账户”“一键分期/贷款”就是这种逻辑运用到极致的产物。

他换了一个人头一样大的水杯,只为了少打几次水,还恶作剧的在纸的背面画个人头贴在杯子上,倒水后乍一看仿佛真的端着一个泡在水里的人头走来走去,有时吓人一跳。他跑步去上学,放学一路蛙跳,把运动也缩短20分钟,还在睡觉时用很小的音量播放录音带,内容是日语、英语或自己录的学习心得。他说这灵感来源于胎教和心理催眠疗法录音带。后来这项神技进一步升级,他甚至可以同时听两盘不同的磁带。我们不信,同时播放两盘他刚刚买回来的英语磁带,——他真的都听进去了。

我们几个也尽力帮他。有时间就承包他洗衣服洗碗打饭削铅笔这样的琐事,帮他用俄罗斯方块的标准收拾房间整理钞票,他运动上下学就替他拿书包,他在班里呕吐了,豪和雯替他打扫,甚至在教室里常备一桶沙子。他去发传单我们也抢走一大半,还学会了贴网点纸和填色这样的高难度工作。在天台的大棚给学生们补课时,豪帮他批改作业和备课,苗在一旁擦黑板,倒水,卖饮料冰棍烤香肠,这些食品都是雯从批发市场批来的,她现在正在给学生们煮方便面烤鱿鱼……

然而这些帮助对他只是杯水车薪,因为总有些重要的事我们是不可能替他分担的。如果他的梦想是洗碗,那我们帮他洗50个他就可以少洗50个,可我们替他画漫画只会浪费好纸,也不能替他去高考,更不能替他拉屎睡觉。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激我们,那张傲娇的嘴说不出感谢,每次就轻轻说,狗。

狗!

狗!

狗!

狗!

 

然而正如豪说的,他无法预测林会遇到的一切困难,还会有意外的。后来不可预见的果然发生了,那果然是一个年轻人常常忽略的问题。

健康。

有天林晕倒了。大家多年照顾癫痫的我,遇到这种事情并不慌乱,觉得他像是中暑+低血糖,三两下就把林弄到床上拍醒来。作为医生的儿子,我还回家拿了母亲的血压计和听诊器做进一步检查。

林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出汗,无力,但头脑清醒了。我问他前胸后背痛不痛,能不能把手抬起来,做了些我会的检查,说,“年轻人啊,就是仗着年轻透支身体。幸亏这次不像大问题,只是低血糖低血压,脱水电解质失衡。喝点糖水吃点香蕉就没事了。”

他一听没事了,猜到我接下来会教训他,耳朵转到一边躲开我。我管那么多,抓着他的耳朵说,“你别以为你有点肌肉,其实这种低体脂高消耗的状态,吃的睡的又那么少,抵抗力可能比一般人更低。如此透支身体,500天才倒下已经是医学奇迹了,我妈经常开玩笑让你死后把遗体捐给医院做研究呢。”

他打断我,“不要告诉我父母。我不想让他们操心。他们会说我都是画出来的病。” 

我说废话,这还用交代?

这时豪和苗也赶来了,带来三听可口可乐,说是给林补血糖的,豪一口气喝两听,给他一听。

他很久没喝可乐了,看着罐子上的冷凝水眼睛冒红光,却无奈的说这不是一听可乐,而是30分钟跳绳。不过为保住小命还是喝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真的比平时早起半小时跳绳。

 

事情没完。数天后母亲突然叫我去医院给她送东西。到了地方我发现没那么简单,楼道里挤满人,老人孩子女人哭得一个比一个惨。死者是个28岁的年轻人,通讯工程师,连续加了四个月的班,过劳死。

才四个月,还不如林爬六指山的时间长呢……如果他会过劳死,林岂不是也很危险……

这时母亲问我,“安,你是不是动我家里那套听诊器和血压计了。”

“啊,嗯,这……”我一边装糊涂一边在心里排除法,易得,是豪告的密。唉,他也是担心林的健康,算了,假装没猜到……

“糊涂!”母亲的严肃吓到我,“安,生命是不能开玩笑的!幸亏林没有问题,可万一他有问题呢?他已经死了!就像那边躺着的年轻人!为什么呢?就因为你们一群孩子有事不告诉大人,不打120!”

“他,他不是没事吗……”我顽强地说。

母亲说林的父亲、爷爷都有心血管畸形,会遗传。他又压力大抑郁症,还吃的少睡的少透支多,这些情况都是很危险的。他当时可能是低血糖中暑电解质失调,但也可能是心跳骤停,只不过恢复得快罢了,“你以为你诊断对了?你是蒙对了!蒙错他就死了!救过来也是偏瘫植物人体能智商下降!”

天啊,林清北的智商要是下降了那还是林清北吗,我看着那个过劳死的年轻人,吓傻了,“那怎么办,不然现在叫林来医院……”

母亲口气软了,“好了好了,这都三天了,他没死就是没事,我改天有机会找个名额免费帮他做一套检查。我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也劝劝林,人真的是会活活累死的,哪怕是年轻人,欠身体的,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听到这里我紧箍咒一紧,说,“妈妈,我还得求你一件事。你别告诉林叔叔和张阿姨。不然……他们又会念叨不让林画画了。”

我不看母亲,不好意思面对她,她才刚刚教育我有事不瞒大人。

可是,林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不一样啊!要是他有我这样开明的父母,他有什么必要隐瞒?他哪怕写了一天作业头晕,父母都会说是画画吸了太多颜料,他当然不给父母说了。

还好母亲答应了,她也知道,林的父母不高兴,他就不能画画。

 

我差点害死林。我的幼稚、侥幸、自以为懂医学差点害死林。每次照镜子仿佛看一个杀人犯。终于明白林说“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面”是什么意思了。

母亲在我脑子里种下一个可怕的概念:过劳死。正如女人怀孕后会觉得街上的孕妇突然多了,我也突然觉得网上报纸上杂志上的过劳死新闻多了起来。

事实上这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错觉。过劳死,顾名思义,就是活活累死。过去人们认为只有吃不饱饭、干体力活的人会活活累死,例如扛包的拉车的种地的。可越来越繁荣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的中国却涌现出一堆风不吹日不晒坐办公室的白领、流水线工人、教师、程序员、工程师、甚至是学生……暴毙在办公桌/书桌/讲台前,登上各大媒体头条。

光鲜亮丽知识分子背后的辛酸就这么曝光到世人眼前。无规律的生活,烟酒应酬,缺乏睡眠,饮食混乱,逼婚房贷,客户领导父母子女,加班单休……心血管脑神经日突然罢工,或癌症器官衰竭之类的劳模病,以及郁症和自残自杀,都是焦虑和压力的产物。

为什么这么多病例突然扎堆冒出来?母亲说,当然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经济高速发展。你以为速度是什么换来的?不就是命吗。你以为拼命只是个词吗?

“就是因为太勉强自己了。”她总结了一句绕口令式的真理,“一个人之所以会过劳死,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过劳死。”她说所以父亲才给我起名孟岁安,希望我不要勉强,过喜欢的生活岁岁平安就行。当然,能找到热爱的事投入一生就更好了,那是最幸福的,像林一样,“只是别像他一样冒着生命危险。”

我连续一周在噩梦中参加林的葬礼。梦到林打完工来画漫画,一口血吐在稿纸上,倒在台灯下。梦到林躺在母亲的楼道,我也在男女老少人堆里哭。梦到林上报纸:贫困尖子生过劳死,死前一边考北大一边打工一边画漫画一边健身一边学日语。在他过劳死的时候,有个人就在旁边看着,那就是他从小长大的发小。这个叫孟岁安的发小既不阻止他也不劝说他,甚至鼓励他,他累得不行的时候,发小就给他捏肩膀让他坚持,可以说,就是这个发小用鼓励做鞭子抽死了他,要是这个发小拦一拦他,他就不会死,所以让我们全社会的人指责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爱鼓励人拼命的发小……

发小受不了了,决定再去劝他一次,不要那么拼了,不要慢性自杀了。于是发小丢下报纸朝天台走去。上面又报到了一例过劳死,这次更年轻,只是个研究生,发小不希望林打破纪录,发小不希望任何人打破纪录。

 

林在天台,跳绳有节奏地抽打地面,头发湿的像塑料,每一个尖端都甩汗。录音机放麦当娜的歌,代替英语磁带。他崇拜这个极度自律的女人,提起麦当娜大多数中国人只知道她的妖艳和风骚,却很少有人知道她有多刻苦。

我关掉录音机,他也不停歇,问我什么事。听完我担心他让我少瞎操心,诡辩说他休息得很充分。说他画累了,就带耳机听日语做运动,这就是休息眼睛脑子。运动累了就学习,这就是休息身体和耳朵。所以他全身在轮流休息。

我说别自欺欺人了,你一天睡几小时?吃几口饭?你这么努力,我真担心你有一天上新闻不是因为漫画成功了,而是活活累死,那样我就成用鼓励抽死你的发小了!

他说人哪有那么容易累死?你别被那些新闻吓到了,记者就喜欢耸人听闻,把特例说得比比皆是。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的身体我清楚,我不会有事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想起母亲的绕口令:人之所以会过劳死,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会过劳死。

我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他又指着辉煌的城市让我看。此时太阳已下山,人间仍然一片繁忙,无数高层办公室灯火通明,高速公路上金色大灯连着红色尾灯,像一列列发光的深海鱼,“你看这些白领,司机,他们不辛苦不累不怕死不知道会熬出病吗?但他们有选择吗?大家都只是在赌罢了,用年轻和健康赌前途,用命赌未来,赌自己会在倒下之前成功,潇洒走一回里都唱了,我拿青春赌明天。这时代就是这样,又不是我一个,你操心得过来吗?”

然后他又胡搅蛮缠地吹嘘说他发明了一种“瑜伽式睡觉”,说他可以闭着眼睛跳绳,效果相当于睡觉,还有理有据:鲨鱼睡觉时不也在游泳吗?他跳绳技术到家了,可以靠肌肉记忆跳了,说着就闭着眼睛跳给我看,“看吧,我说吧,……没问题吧,看见没,我屌不屌……你说呀,人呢?安?你人呢?……安!?”

我听不下去了,跑到旁边捶地去了。在那个瞬间我也像十二一样痛恨世间的不公平,理解了一个人为何变得愤世嫉俗。为什么林不能出生在幸福富裕的家庭,无忧无虑的搞艺术?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有钱王子或J杂志老板儿子来帮他?为什么有些人出生就拥有一切,林清北就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抹平起跑线,然后一边垂死挣扎,一边强颜欢笑的表演说自己没事呢?

“人生太难了。”我忍不住吼出来,“生活太难了!为什么这么难?这世界真可恶!为什么要有坏事?为什么就不能只有好事呢?”

“傻瓜。”林弹一下我脑门,“如果这世上没有坏事,美好程度最低的那件好事就会变成新的坏事了。”

他又用手指戳一下我眉心:

“不要想,想没用。不要愁,愁没用。做有用,做。”

 

做有用,做。

一转眼,林10年六指山计划走过5年。张雯雯也离家出走两年了。

就在我们为他唉声叹气掉眼泪,鸣不平,感叹现实有多残忍理想有多难时,林已经考上北大,在光华金融学院读了两年。

日语过了最高级。

体脂率13,身材像游泳运动员。

他破旧的家的伤痕也被美丽的画填满。

那时我母亲医院的护士一个月工资才1200,林打工+理财存了9万。

豪也给林存了1万。

在那最重要的领域,处女作《英雄与逃兵》一共策划12本,他画好了4本,第1本重画6遍了,第4本也重画了3遍。

如今J杂志伸来了橄榄枝,也说明他当初存稿法的思路是正确的。

显然,林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就得道升仙了。

那就是穷。

而和J杂志签约就可以解决穷的问题。以及一切的问题。钱。雯的回归。那种随时可能过劳死的奋斗。打十二的脸。我的一百万。

在我看来这说明他赌赢了,苦尽甘来了,在倒下之前冲过了终点线。

然而他却说,不,我不签,我要再等五年。

这是为什么?他还没吃够苦吗?他想活活累死吗?他是受虐狂吗?

我越想越不通。

 

遇上这种难题,一百万在嘴边吃不到就够着急了,更惨的是没人能商量,孤独无助感倍增。通常我一遇到难题就找林大神童,但此事林就是金口不开的主角。我还答应林“不许和任何人说J杂志的事”。

再说了,就算说出去也没用。这又不是相亲买衣服晚上吃什么这种事,一般人也能给几句建议。漫画家的事,出版业的事,还是和日本人合作的跨国业务,一般人能给出什么意见?我打开手机通讯录,翻了一页又一页,发现就算我没有保密义务,也找不出一个人像是能提出什么办法。理科学霸同学?教我打台球的学姐?父亲的法官朋友?漫画界真是一个外人无法插嘴的圈子。就这样排除上百人,突然有个名字发出任务提示光。

林的北大舍友,帮他牵线J杂志的刘。

我起床那么猛头都晕了,对啊,可以找他商量,他本来就是事情的另一个核心人物,知道的内幕肯定比我还多呢,和他说不算泄密。而且也有林那种打破常规的聪明,一般人哪能想到替朋友去日本投稿呢?全中国有那么多人擅长唱歌,想当歌星,他们都有朋友,有几个人把他们的歌录下来寄到唱片公司去呢?

想到这里我对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嫉妒心理,就好像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救了。他帮林投稿,以后林成功了他就有大功,而我呢,在林身边这么多年,给他帮了那么多忙,唯独没想到去日本投稿这种最抢风头的事情……

先不管那么多了。我给刘发短信,表明自己也知情了,问他,你是怎么想到帮林去日本投稿的,太神了谢谢你啊。但林为什么不签约?你知道吗?总之咱们一起想办法让林签约吧!

我心想,若是能在逼林签约这件事上发挥重大作用,也算是和刘扯平了。

刘立刻回短信了,他说:

正有此意,不过我们要躲开林密谋这件事。

 

刘说的对,在林的床上和别人算计林是不太好。我敲四掉屋门说我先回家了,林似乎在打电话,争论什么香浓的问题,也不开门,对我说“顺路帮我倒垃圾。”

平时我就帮了,他少下一趟楼也能多画几笔,但那天我说,你把不签约的理由说出来我就帮。

林说那你放着我一会儿自己倒。

“行。”但嘴上这么说我还是带垃圾走了。他早完成漫画我也早拿钱,何必和自己过不去。然后我拿着垃圾下楼,遇上了刘。

我震惊了,难道我的手机发出去的不是一条短信,而是一条召唤咒语?

他站在我家门口,脖子夹着诺基亚,见我就挂了,主动对我展示拨打记录。原来刚才和林通话的就是他。

我不禁问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咖啡更香浓吗?

“我们在说香农的信息论。”他说,“林不知道我来找你,你别说漏嘴。那就是林家的垃圾吧?我们要抓紧时间。”

他从我手里抢过垃圾,塞到邻居家门口垃圾箱里,又往下藏的更深一些,“搞定了。还愣着干嘛,开门啊。”

 

百合有镇静的作用。我泡了一壶蜂蜜百合菊花茶,一狠心又加一勺百合,一狠心又加一勺,再一狠心把剩下那点百合全都倒进去,几乎是喝了一碗百合粥。

我真的有点怕刘。如果林像一个名人传记走出来的人,刘就像一个从动画片走出来的人,特别胡来,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秒什么。上次去东北写生,林提醒他不要舔冰溜子,然后他就去舔冰溜子,被粘住了,我们用热水救下他后,他就赶紧去舔冰溜子。

他惨瘦惨白,长脸长腿长胳膊,黑长发,永远穿一身黑,整个人薄薄的一片,就像一道修炼成精的影子,突然从地上立起来走路。他黑眼圈极其严重,似乎刮掉一层还有一层,刮到骨头都是黑的。他有一种恍惚又亢奋的神情,仿佛三天没睡觉又吃了兴奋剂。他说话语速极快,为了降低语速手不能闲着,手一闲下来说话就会失去节奏而结巴,词和词追尾撞在一起。所以要么往嘴里塞东西吃,要么就打手语。大家都笑他被外星人绑架过,林说他只是有阿兹伯格综合症。

幸好在这奇葩的外表下他对朋友特别讲义气,怎么欺负都不生气,还喜欢抢着买单。林说有时胡来也是很有用的优点,这就好像生物要是不变异就会灭绝。如果外星人攻打地球,适应最快活到最后的就是刘这种人。

林有一种磁力,总是和其他奇葩相互吸引。上次去漠河他们两在极光下频繁的切换着那些营养过剩的话题:杨米尔斯理论的存在性和质量缺口问题,李鸿章的外交政策,《伏尼契手稿》,……最后刘聊醉了,深情地说,他遇到林的感觉就像一个海难幸存者漂流到一座无人岛上,只有猴子和狗作伴,有一天突然看到一架飞机从天而降,然后在火光中走出一个人类。他远远地望到那个人影就浑身颤抖了,慢慢地站起来,开始慌慌张张的整理自己乱糟糟的毛发……

虽然这话肉麻比漠河的寒风还让打冷颤,但我理解他的心情。林也一直都很孤独,我亲眼见过无数次他试图和凡人做深刻交流,可两句就看出对方的力不从心,只好转而去说那些迁就对方水平的营养不良的话题。他说舒淇演技,凡人说舒淇演三级片,他只好陪笑说是的她演过,表面上陪你有说有笑,但心里的白眼已经把世界吞没了。他和一般人交流,只是为了多条人脉,事业多一些出路,并不能获得乐趣,就仿佛吸血鬼吃牛排,只是出于礼节吃给人看,并不能解决饥饿。

可他和刘的交谈,却是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法与普通人分享的灵感和乐趣如暴雨瓢泼。两个人就像两条流着肉汤味鼻涕的狗,舔不够对方的脸。

然后刘就去舔了第三次冰溜子。

林问你想喝尿吗?

……回忆结束。我把百合一饮而尽,从厨房端了很多零食回房接待刘。

我的房间比起三掉屋就像天堂。我有自己的电视音响和新买的吉他,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又铺了一层一次性桌布来摆吃的喝的。我进去正好看到刘打开书包,居然散发出一阵脚臭。他解释说知道我有洁癖,赶路脚臭,所以在楼下买了新袜子换上,这是旧袜子的味道。

说着他把旧袜子揉成一团打开窗户丢下去。袜子砸中了一个老人或孩子,总之楼下传来了老人和孩子的尖叫,这时刘已关上窗户得意的去洗手了,说刚才那孩子用水枪射他,老人说他这么小你就让着他嘛,这种人就得好好教育。

我重申,他就像动画片里走出的人。

 

他洗好手了。我们促膝而坐拉开可乐碰,我说你来之前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我们不是昨晚还一起打劲舞团吗?你不是上周就返校在北大了吗?坐飞机来的吧,来回机票也得一千多吧?

刘说这是因为他有超人的行动力,想到就做。

我只好佩服。每个人都有疯狂的想法,而有些人不光是想。

刘施展令人眼花缭乱的指法,说话像屎上的苍蝇那样嘴和前肢齐齐开动,说他正是为了林签约的事来的。他本来也答应林不和任何人说,所以这么久没告诉我,但昨晚有个突发情况,事态升级了,他也就顾不上对林的毒誓了,本身就打算向我泄密,不过好在林自己说出口了,那个毒誓不用兑现了,“不过消息很刺激,又只能告诉你一个人,我担心你听了癫痫,所以就打算当面对你说,以免你犯病身旁没人照顾。而且我也只有得到你的帮助才能解决问题。”

我告诉他放心吧,我上午听说J杂志的事就癫痫了,脑子里的静电释放完了,短期内不会再犯病,你就赶紧说吧,有关此事的一切细节我都想知道。

“真的吗?可我还是怕。如果你嘴咬得太紧我可掰不开。把你掰伤了就不好了,我自己被你咬伤就更不好了。”刘悲悯地看一眼自己葱葱玉指,娴熟的用它们剥了几粒咸干花生,“你看,多好用啊。”

我说你放心吧,我从来没有一天内癫痫两次,接下来哪怕你说林不签约外星人就要攻打地球,我也不会犯病,你就快说是什么事吧。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知道外星人不可能为了林的漫画来攻打地球,林不签约他们也能看到林的漫画,他们说不定现在就在看呢。”刘严谨的说。

我说也对,你和外星人熟。

“我的意思是你举得例子太遥远了。如果林不签约的后果是离得更近的事呢?比如说,要是林不签约我就会死呢?”

我说这同样不可能发生啊。

“怎么不可能?万一我得了绝症没钱治,或者欠了高利贷被黑社会追杀,就等着林的稿费救命呢?你会吓癫痫吗?”

我跟他说不会,我会和他患难与共,你就快说是什么事吧。

“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刘倒是好哄,娇羞的笑了,“不过你不怕,还是因为这些假设太遥远了。恐惧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太吓人就不吓人了。最吓人的是近在眼前的、可能发生的事。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种事。”

他不看我,低头用勺子吃冰激凌。

听到这疯子式的箴言我不由认真起来,把两手在他肩上搭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就快说是什么事吧。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诚意,刘放下冰激凌和勺子,说:

 

“J杂志有人说林的漫画是抄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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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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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亮
又心酸又好笑!有个小小疑问:为什么书名是时间之树这么四平八稳无风无浪的名字呢?担心书名会筛掉一些读者,那就太可惜了
因为五百年后,21世纪的《我和我小姨子不得不说的事》会刷掉正常审美的人,而《时间之树》会历久弥新。再说了,吸引更多读者,是你们这些第一批读者的任务。😠喜欢就去疯狂安利。
浅梦°■ɑ
如果没有坏事,美好程度最低的那件好事就会变成新的坏事了。
被倒吊的女祭司
记得小时候也立过不少这样的flag,不过大多只是说说而已,实践并坚持下来的很少,林居然能坚持五年!看他就像是在看平行世界里选择坚持的另一个自己,希望他有个happy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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