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17年过去了。
上次我回家看父母,姨父来找我了解苗的消息。他现在只能靠我了解苗的情况。他问我,苗好吗?我说挺好的。你和小姨好吗?他说唉,你小姨在楼上打扫卫生呢。唉。人老了,总觉得这房子不知怎么了,永远打扫不干净……
林和雯的父母也活得挺好的,除了想念孩子的时候会悲痛之外。国家早就允许自由职业者补交社保了,他们退休金完全够用,看病能报销百分之七十五,平时的吃喝拉撒根本花不完,还能偶尔去旅游。所以两对老人把对面的房子也买下了,再也不用四口人挤一套房子了。总之,就算是林和雯没有出人头地,指望不上儿女,他们也过得不错。
我越想越觉得荒唐。如果他们当年没有为了让林和雯读书把房子卖掉,现在房子拆迁也有小一千万了。如果他们从来没有虐待过林和雯,雯和林就会在他们身边,和他们共享这越来越好的新生活,林也不会失去右手。那些他们以为只有狠狠折磨林和雯才能得到的东西,事实证明就算不折磨也能得到。
松鼠过冬的寓言成真了。
肾妈仍然没有放弃找儿子。她有一次还让我帮她检查寻人启事有没有错别字。用的是林考上北大时的照片。底下还强调,林清北的右手有一个小树形的胎记。
我想,林不和父母见面,也许不光是恨他们,还有保护他们感受的意思。如果他们知道林的手断了,而且基本上是自己害得,不知他们会怎么想。
人真是坚强的动物。豪去世的时候,我也曾认为自己永远都无法走出失去他的伤悲。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再也不会每次一想到豪就泪流满面了。
对林的出走也是类似的感受。一开始我不理解,甚至好奇自己会不会太铁石心肠了?但随着年龄增长,经历了越来越多的分离和永别,我发现悲伤就和人皮肉的伤口一样,总是会渐渐愈合的。这绝不是人的缺点,反而是人类最伟大的优点之一。
人的灵魂比肉体坚强。人的肉体很容易受到不可恢复的创伤,但精神呢,只要不死,就能复原如初。
想到这里,我更生豪的气了。要是他早点明白这一点,坚持一下就好了。
当然,由于豪和林一个死了一个只是出走了,所以对他们的思念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说,豪死了,我不用担心他死得好不好,但我偶尔会担心林活得好不好。比如下暴雨时,我就会想,如果林今天买了很多菜,那他还有手打伞吗?紧接着又想到,傻逼,他和你又不在一个城市。紧接着又想到,那他在哪个城市n呢?
我还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见林回来了,说要给我一百万,条件是,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说是他写的,让我一小时之内看完,然后搬出一座小山似的调研表,说,看完了立刻填。我踩在梯子上才能够到最上面的一张,发现那不是一张调研表复印了n遍,而是一张调研表就这么长。
我一惊脚踩空了,掉下梯子,调研表洒满了房间。林对我大喊,你怎么这么笨啊!赶紧给我恢复原来的顺序!
我自知理亏赶紧开始排序,这时才发现这满地的调研表竟然没有打页码。
林看着表说,看来你不可能在一小时内填完这些表了。跟你的一百万说再见吧。
这个梦每次都会有些不同。有时就和普通的一脚踩空或高空坠落的梦差不多,我在滑下梯子的时候就醒了。有时调研表上是有页码的,但页码是用某种我没见过的语言写的,他说这是他正在学习的一种新的语言。有时他戴的表会滑下来,因为他没有右手嘛。他就会很生气的让我赔他的表,说是百达翡丽的,一块一百万。
我一直没结婚,毕业后进了一家咨询公司,后来自己在上海开了一家小调研公司,2021年到了破产边缘。一天早上我开门时,一个早就在楼道等了半天的年轻人上来递给我一张名片,说要和我谈一笔很大的买卖:调研全国三线以上城市中心商业街的人流和车流量。他特别强调了,用人力统计,不要估算,要精确数量。
我困惑不解。这业务放在以前是个大活,要雇人在全国符合条件的商业街上租间宾馆,对着街道拍,然后把录像带回总部数人头,又费人力又费物力。但现在随着全国天眼系统的普及和云计算的发展,对一些大公司来说很多城市的监控画面直接去调就可以了,人头也可以用软件统计,所以可以去找他们买。此外,网络运营商和一些大型调研公司也会定期免费或有偿发布此类数据,免费数据精度差一点,但准确点的数据价格也不会很高。
可用人力做这种统计,至少需要一百多万!
所以这么好的业务怎么会轮到我这种小公司呢?
我让他在会客室坐一会儿,上网搜他名片上的那家公司。是家上市企业,市值30多亿。
可这么大的公司,更不该做出这么业余的操作。于是我出去单刀直入的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人力做这种统计?
“因为我们在做一项研究。您跟我走一趟就知道了,车已经在楼下等了。”
反正没事儿干,就和他去了,上了一辆广州牌照的鹅黄色的宾利。年轻人说,您要是困,可以睡一会儿。我心想,一般的坏人不开宾利,开宾利的坏人不会对我感兴趣,就睡了。被叫醒后,我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林清北的墓碑前。
整个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年轻人的声音像是一个小人直接趴在我耳膜上说话。
“就像您一直担心的,过劳死。肝癌。劳累不是最伤肝吗?”
下一个瞬间,全世界的空气又被释放了,气浪从所有方向朝我涌来。
但我还没喊,林就从墓碑后面嬉皮笑脸的跳出来,说,“你刚才的表情绝了!”
年轻人赶紧跑了,那表情仿佛在说,终于没我的事儿了!
“我日你妈!”我一下就懂了,冲上去要打林。
“不许打我!我是病人!”他赶紧把体恤衫掀开,只见右胸下边真有个刀口子。
我心一沉,问他,你真得肝癌了?
“不过已经好了。”他让我别操心。
我突然意识到了他骗我的用心。他的性格没变,还是那么傲娇,受不了普通人的感人的大重逢。
这招还是那么有用。如果是常规的重逢,我和林这会大概在抱着哭吧。
我要打电话给其他人说林的事,手机却被他和年轻人和司机按倒在地没收了。林让我先不要和其他人说,说一会儿再和我解释为什么,然后一个人钻到小树林子里去。
年轻人趁机给我解释:其实吧我就不同意他这么逗你玩。但他非要这么逗你玩。
我说,他钻到小树林干什么去了?
年轻人说,尿尿。
我说,为什么不在路边尿呢?
年轻人说,因为他是蹲着尿的,不好意思让人看到。
我说,他为什么蹲着尿呢?
年轻人说,他只有一个手啊,不好操作。
我脑子中浮现出林为了尿尿不得不把裤子整个拉下来露出大翘白屁股的画面,笑出了声。
接下来的环节自然是我们交流双方这17年经历了什么。
我和苗从上海毕业后在本地创业。刘嫁给了苗,他说苗有成为富婆的潜质。雯也来投奔我们。大家就都在上海定居。
我大学毕业那年雯已经是美宝莲的导购了,她一边卖美宝莲一边读了个函授大学,毕业后跳槽到科颜氏,兰蔻,莱珀妮,SK2,MAXMAR,纪梵希,GUCCI。到了GUCCI后,她的学历只能做到普通导购,升不上去了,好在这些年积累了很多有钱的客户,2014年利用这批客户做了一件大事,算是实现了财富自由。但导购她也没辞掉,毕竟这是她热爱的事业,“宰有钱人的快乐是戒不掉的。”
其实在SK2时期她就和父母和好了,吗?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和好了。她就带着4岁的龙凤胎和两兜礼物回了一趟家。据说男女张三疯高兴得吓得孩子们都快要不会说话了。那之后她只是每年回一趟家,匆匆看一眼就走。男女张三疯说想帮她带孩子。她说,你们想想就行了。
至于这两个孩子的来历,我们连她的父亲都没见过。她自己是这么说的,说她不想结婚,想谈恋爱的时候就随便玩玩,想要孩子的时候为了保证孩子的基因优良,就去复旦和上海交大泡校运会的选手,怀了孕就消失。由于这些名校的孩子大多数家境良好,很多她后来在那些奢侈品做导购时还碰上过,挺尴尬的。但她自然没告诉他们“你可能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大学毕业进了有“四大咨询公司”称号之一的尼尔森,算是好好利用了当年为林做市场调研的经历。林断手烧画那件事居然给我了一个良好的副作用:我的癫痫不药而愈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保护机制做了一个判断,在我的后半生,只要不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不和外星人建交,我就不可能遇到更刺激、更耸人听闻的事了。所以保护机制就没必要了。
生平第一次摆脱病魔的我,可以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了。那就是拼命工作。虽然长远的看我不想一辈子和林一样辛苦,但被家人和朋友保护了前半生的我,觉得体验一下那种生活也不错。在尼尔森这种企业想赚钱的人是一定能赚到钱的,所以毕业那8年完全就是大丰收,因此很幸运,2014年我也参与了那个大事件。
本来靠那个大事件我也能实现财富自由的。但我贱。后来我离开了尼尔森,自己开了一家小调研公司。最早两年还蛮赚钱的,但2016年起,受日渐兴起的大数据、云计算……冲击,我们这种小调研公司竞争力越来越低,我又没调整好方向,于是公司就只能保本经营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这个老板反而是在各员工打工:他们每个月都能拿到一万多,我月底一算,刨除掉工资房租茶叶后,居然只有几千块的利润。总之要不是参与了那个大计划,我早饿死了。也就一直没结婚和要孩子。
苗没有和父母和好。刘没有看走眼,她是我们所有人中从林身上学到的最多的,有时我们都担心林是不是死了,灵魂附到了她身上。
苗本来担心刘的父母接受不了她这样和家人关系如此僵的儿媳。没想到在刘的父母看来这相当于苗已经没有父母了,对婚姻而言是一种优势。还有一些打动刘父母的点是,未来公公婆婆问她,那你要多少彩礼,婚房要不要写你名字,婚礼打算花多少钱呢?她说一不要彩礼,二婚礼从简,反正刘那么社恐她没几个亲戚能叫,三不要婚房,她要将来自己买。于是她瞬间就成功的嫁出去了。
毕业后苗在麦当劳打了2年工,又在海底捞打了2年工,工资都不高。但那几年我和雯和刘(啃老+工资)的收入都还可以,四个人租了一套180平的高层住,她只用出房租,吃喝水电网费大家都没让她出,她又有刘家非塞给的彩礼和简单婚礼上收的礼金,还能在单位混饭,所以日子也过得下去。
虽然她穷了点,而且看上去有混日子的嫌疑,但大家不嫌弃她啊。
结果毕业第5年,她突然说在餐饮业已经有一定积累了,该找项目了,于是找我做了一个针对在校大学生的调研项目:你最想念家乡的什么美食/有什么美食在你家乡火遍大街小巷在全国却默默无闻。之后拿着结果去全国17个城市转了一圈,把宝压在新疆米粉上,回上海花半年研究市场和口味,开了第一家“狂野米粉”。2015年她第一次大规模扩店,雯和我一人投了20的股份。
目前上海有40家狂野米粉。
刘的眼光在苗身上得到了证实。他现在每天就是在家带带那3个孩子,配配米粉的独家秘方,在阁楼上研究杨·米尔斯什么什么的问题。哦对了,自从发财后我们真的在上海郊区买了一栋别墅。
这别墅住了4个大人5个孩子,是有点挤,但大家都喜欢这种热闹的生活。我和刘为了给孩子们腾位置睡在阁楼,倾斜的天花板装着倾斜的天窗,仿佛整个天空都是倾斜的,刘在晴朗的夜晚指着天上的星座给孩子们讲述天文和物理,愿意听的孩子目不转睛,不愿意听的孩子一会儿就睡着了。特别是在电闪雷鸣的日子,我和刘和孩子们一定会把床垫拉到天窗的正下方,看狂风暴雨和倾斜的闪电。
谁都没有刘年轻,时间仿佛没有在他身上发挥作用。
虽然林一直都没和我们联系,但我们知道他活着,原因是除了我们,还有人来看那棵枣树。每年盛夏回去,我们都会看到北边的枣全被人摘了,只留下南边的。要知道盛夏的枣又青又涩,没人会摘去吃,更不可能摘得这么整齐。
青。北。
这就是我们这边的情况。
林那边的情况是这样。
林和青姐的爱情始于一片蚊香。他跑了后去找青姐了。搬家后,林睡一个房,青姐睡一个房,大儿子睡一间房。一天林的蚊香没了,去问青姐要,青姐说,蚊香太贵了,一天就是三片。林认真的说蚊香没多贵,用得起,你不是要赶我走吧,你让我一个残废去哪里?
青姐说,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就想不出别的省蚊香的办法了吗?
青姐给林生了两个孩子,二儿子4岁小女儿2岁那年心梗去世了。这下加上之前青姐留下的大儿子林就有了三个孩子。林没有再娶,一个人一边带三个孩子,一边做外贸,这话他说得那么轻松,但我简直想不到他是怎么过来的。大儿子或许是见父亲太辛苦了,初中毕业就说不想上了,要帮林做生意照顾弟妹。那时林已经很有钱了,他在大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答应了。
其实当时林就打算来找我们了。他之前不找我们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见到我们,他会想起大家一起画漫画的日子,会伤心。当他生意成功到都该考虑继承人的问题时,过去的这些也似乎可以放下了。
但就在他打算来找我们时,医生查出了肝癌。果然,欠身体的总是要还的。
幸运的是发现得早,他又很有钱,切去了600克肝脏治了两年后,大夫发现他体内没有癌细胞了。他又休息了两年,这才来找我们。
“你最困难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我听说他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别提多难受了,也很责怪他。
“那时你们也有你们的事情。再说了,我儿子很能干。”
我问他,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其他人呢?
“两个月后。在那之前,我要处理一些事情。你看这个。”
他递给我两沓装订好的A4纸。第一沓是一份已经设计好的有关中国图书小说市场的问卷。第二沓则是……
“《时间之树》?”我不由念出了标题。
“以小说的形式复活了。”他说,“不过这本书并不是重点是那份问卷。我打算做一件事情。”
我大致翻了翻问卷,问题非常多,仅仅从这些问题还看不出他的目的是什么。
“问卷太复杂了,可不会便宜啊,这样一份问卷,成本至少要做到320才有人给你认认真真的填写。你打算做多少人?”
他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2000人。而且其中1980年之后出生的必须占50%,15-22岁的必须占30%,过去一年在买纸质书上花费超过300元的必须占15%。而且,请在调研样本中尽量排除羊毛党。”
“呜!”我发出了斯庆高娃老师羊胎素式的惊呼。林对调研行业的了解还是那么深刻,近年随着社交网络和各种调研软件的兴起,有很多人冲着调研的礼金来,动动手指就能赚到几块几十块的。甚至还有专门以此为生的人,手里一堆手机号和旧手机,在眼皮子底下摆一桌子,看都不看就在那里选ABCD,最夸张的一天能填几十份问卷。不用说这部分人自然是穷人和爱占便宜的人,以及那些“专业人士”,都大大降低了问卷的置信度和参考价值。倒也不是不能设计方案排除这样的低质量样本,只是那样一来,成本又要提高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你的问卷这么长,样本要求那么高,调研质量那么苛刻……就算我自己不赚钱,光是员工工资和调研成本,一份也得上600了!2000份样本就是120万啊!”
“你的报价比同行高啊。”林说,“有只要你三分之一的。”
“你想要便宜也有,但我个人坚持一个原则。”我说,“一味的追求低成本是做不出有价值的数据的,甚至只能逼人造假。有同行做收视率调研,一份样本才30块,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其实坚持这个原则也是我这两年越来越干不下去的原因之一。“而且,虽然不知道你做这个调研的目的是什么。”我又翻了几页他的问卷,“但总觉得你是要搞什么很大的事情。”
“就不能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打折吗?”他说。
“正因为咱们的老交情,我强烈的要求你要么就按照我的报价找我做,要么就不要做了。不管你想做什么事,直接按照你的想法和直觉去做吧。”
“不做了?”他有点惊讶,“你不想赚这个钱?”
“可以不做。”我说,“你知道我做市场调研这么多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1,普通人做生意不做市场调研就是死。2,然而,怎样的市场调研,都比不上天才的思想和直觉。”
“你觉得我是天才吗?”他笑得很舒爽,说。
“我一直觉得你是啊。”我说,心想他怎么了,以前他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更不会被人夸一两句就到天上去,除非是夸他身材好。
他笑得更舒爽了。就是屁股上的穴道被很准确的力道拍了的那种舒爽。
“而且我给你的报价,我个人根本就没怎么赚钱。我的公司现在基本上就是养员工的,我唯一还在做的理由,只是突然关门他们会找不到工作罢了。”我说。
“那你现在的收入主要是?”他问。
“苗的连锁店的分红。她做生意真是得了你真传,过几年应该能上市,我可是有世故的人。”每次说到这个地方我都忍不住笑,和林那种舒爽的笑容差不多,“还有老家有三套房子,父母住一套,现在有一套的房租是我的。以后都是我的。而且我不打算结婚和要孩子,也能省不少钱。省的就是赚的。如果苗的企业做得再大一些,我还能专门帮她做调研。对了,还有你。虽然不知道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调研做完再告诉你。对了,关键是这个。”他给我一张纸。
是《保密协议》。也就是说,他是要以法律手段和违约金的形式保证我不会把他的事告诉雯苗刘等人,如违反,最高罚金为调研费用的5倍!
我本该生点气。又突然觉得这说明在他心目中其他人的地位都不如我,所以才会先告诉我,所以才需要保密。
哎不对,是因为我恰巧做调研吧?
哎不对,还是因为别人的地位都不如我。
哎不对,他不相信我吗?
不过实际上,我确实倾向于立刻泄密……
胡思乱想的,迟迟无法决定,干脆看看价码再说吧,于是我问他,你打算出多少钱让我闭嘴呢?
“调研费用本身要120个,对吧。”他说着掏出手机输入半天,“另外,我好像答应过你,如果我发财了……”
哦,是我那迟来的甜美的钻石青春痘。
人老了想法真是不一样了,拿到林的钱,我居然想不出要买任何东西。只是请大家吃了一顿螃蟹。
四周后我去给林交报告。其实报告在略早的日子就出来了,但当时林还在上海住酒店,说他过几天回广州。
这些天我一直在问他,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还是和过去一样不爱提往事,但这次理由充分得让我无法拒绝:现在给你说了,过几天还要给他们说,到时候一起说吧……
于是我对林这17年的遭遇除了他简单告诉我的那些还是一无所知。所以我特意延误了交报告的日期,就等着去广东看看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住,或者在什么地方办公,算是从一个侧面窥探一下他的生活。结果是番禺区一个相当不起眼的破办公楼里的破办公室,根本不像能在调研上豪掷120万的老板。楼下也没停那辆宾利。只有一辆白沃尔沃,车牌和宾利就差一个数字。
莫非他就是算到了我的目的吗?
不管了。他现在完完全全是一个合格的广州人,秘书带我进去的时候还能互相飙几句似乎不太标准的粤语,然后亲手给我泡功夫茶。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只有右手的人给我泡的工夫茶,所以虽然花了很多功夫,我还是老老实实的等在那里。
“在聊调研结果之前,我能先和你聊聊《时间之树》这本书吗?我有两个问题。”
“聊吧。”他倒茶比一般人多很多步骤,要先把茶杯的盖子揭开,放到一边,再倒水,再把盖子盖上。我忍住了帮他的冲动。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用我的名义去写?”
“因为……”他撕棒棒糖也很麻烦,要咬在嘴里撕,“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本书要经常提到我有多帅,多聪明,多厉害。自己夸自己挺不好意思的。”
“好吧。”他的棒棒糖撕了半天也撕不开,我忍不住从糖罐子里拿了一个撕开塞到他嘴里,把之前的那根丢在桌上,“还有一个问题。照理说这本书你很早就能写了,为什么现在才写好呢?”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目光一下涣散了,“我虽然很恨父母,但也没恨到让他们去死的地步。要是早点写好这本书发表了,他们迟早会知道自己害我失去了手,会受不了的吧?”
我完全没想到是这种原因,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挣脱不了‘担心父母’这张网。”
“没办法。虽然刘已经指出了人的承受能力是很强的。”他说。
“那你现在突然决定发表了,是因为……你已经很有钱了,觉得父母会为你的手难受时,也会为你的钱高兴,就能对冲了?”
“这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些年社会上还是会不断地看到豪这样孩子自杀的新闻。你看前几年那个小孩,在立交桥上直接夺门而出跳桥的。还有那个母亲到学校打了他一耳光过了五分钟就跳楼的。还有前面一段时间那个姓胡的,明明是家庭给的学习压力太大了,他父母却非要往阴谋论上扯,甚至还有网友说是高官割了他的肾。还有我母校很轰动的吴谢宇事件,我后来找老师打听了,其实也是家庭悲剧罢了。这一切让我觉得,早就有人该写一本书,救救孩子了。还有,你听说过焦虑、内卷、躺平这三个词吗?”
“听过啊,年轻人天天都在说。”
“你发现了吗,中国人越来越爱抱怨了,特别是年轻人。可明明生活是越来越好的啊。”林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时候我认为,可能是因为互联网越来越发达了,所以抱怨能被看到了。也有可能是境外组织在输出颜色革命?但也有的时候我认为否认不了,是年轻人对生活更不满了。”
“我不理解。我只好猜测,难道是因为他们太幸福了吗?你知道吗,经历过苦难的人会更珍惜幸福。就好像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时出生率是最高的。所以像我们这样经历过祖国从穷到富的人,会觉得今天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但现在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这么幸福。我还提出了一个堵车理论。我们小时候,曾经马路上都没有什么车。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外面玩的时候你癫痫了,我们等了半小时都没打到车,还以为你快死了?后来车才多了。再后来才开始堵车。所以在忍受堵车的同时,我们对生活充满感恩。因为我们知道,堵车总比没车好。可现在的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打车都要等半小时的时代,一记事就是堵车,所以他们对生活只有怨恨。”
“那天你们几个哭得好厉害啊,还是你带头哭的。”我当然记得了。
“是豪带头哭的。”他纠正我,“总的来说,堵车理论的核心思想就是,负面情绪对社会发展也是一种必要的资源,否则人类就会连对幸福都不满,就会在明明很美好的时代还滋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导致经济危机或战争之类的自毁。顺便说一下,这就是原计划要画的《人类复兴》的主题。”
“如果这世上没有坏事,美好程度最低的那件好事就会变成新的坏事了。”我喃喃地重复道,惊奇地说,“原来这句话不是你随口说说的!难道那时候,你就构思好《人类复兴》的后半部了吗?”
“当然了。你很惊讶吗?”他略有点不满地说,“但后来,我发现堵车理论不足以解释这个现象。或者说我不希望堵车理论是对的。否则人类世界定期打仗、没事找事就是正确的了。”
“后来我在我自己的经历上得到了启示。我发现,其实我只是一个亢奋的十二。”
“你居然还能提起他。”我惊讶地说。
“你没有发现其实十二和现在的年轻人很像吗?”林说,“他抱怨的那些,其实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最爱抱怨的社会问题。贫富差距,内卷,躺平,焦虑。”
“啊,被你这么一说……”
“可你知道吗,十二的抱怨只是表象。你知道他真正不满的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
“我提醒一下你。十二本人怕穷吗?”
我还是不知道。
“十二和我是一样的穷孩子出身。你还记得我们两第一天见面时,我见到淋浴器有多激动吗?”林眼里都是光,回忆道,“其实对我和十二最坏的结局也能成为一个普通人,而对我们这样的孩子来说,能过上家里有淋浴器能天天洗澡顿顿有肉的普通人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所以十二根本不需要那么痛恨所谓的社会不公平的。社会再不公平,也没有让他连普通人都做不了吧。”
“那么,他是……”
“他其实痛恨的,是自己一出生就背上的责任和期望。也就是成为一个让父母骄傲的孩子。”
我倒是能听懂,这和林的情况差不多,但林接下来会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他抱怨社会,其实是抱怨在这样的社会上,成为一个能让他父母满意的人太难了。所以,他其实不是恨世界,而是……”
“恨父母?”我说。
“不,不是恨父母。他是爱父母的。他恨的是父母给自己的责任和期望。恨的是自己逃避不了又满足不了父母希望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
“恨父母和恨父母给予的这些,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他恨父母,父母给他的期望和责任,他可以直接忽略的。正因为他爱父母,这些才构成压力。”
“啊……”
“所以十二抱怨社会,不是因为他对社会不满,是他对父母不满。但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爱父母。所以年轻人对内卷焦虑也好,充满罪恶感地躺平也好,压力都是因为不能满足父母的期望。”
啊……
“我认为指出这一点很重要。中国的年轻人,是被父母的期望和责任伤害了,但他们都不知道伤害自己的是谁,所以才把不满发泄到社会上。所以只要年轻人只要敢让父母失望,敢和父母正面说出自己的想法,就不用对社会充满仇恨了。所以,我觉得是时候发表这部作品了。我认为没有比我的经历更能说明问题的了。当然,还有十二,雯,豪的遭遇。”
“好,事先祝贺你拯救了数以亿计的孩子。”我帮他把茶杯的盖子揭开,和他碰了一下杯。
“接下来,我们聊聊这个调研吧。你是要做一家文化公司吗?”我问他。
“不光是。我觉得中国文学和中国流行音乐,还有漫画,这些年太差了,越来越差了,很久没有出一些轰动性的作品了。既然我现在也很有钱了,可以实现我小时候帮助中国的年轻艺术家的梦想了。我打算赞助一些年轻的还没出名的中国艺术家。只要作品好就能申请,每个月给他们一千到三千生活费。但也不能给太多。就像你父母说的,也别替你的孩子全努力了,也给他们留一点自己努力的空间。连评委带赞助,一个月花100万吧,也不多。我想在我赞助的人中,一定会涌现出中国下一个李白梵高柴可夫斯基。最关键的是,说不定得到我赞助的人,就能获得一波流量。”
我有点惊讶,说这个想法好!“你只要约定等他们拿出好作品了,来签约你的文化公司就行了,这么多人,一定能捧出来一些,就能回本!”
“不。”林说,“我什么承诺都不要。”
我真的惊讶了。
但我很快明白了。
这才是林。
中国文艺界的秦始皇,朱元璋。
“现在很多平台的条约就是卖身契。”林说,“就拿作家来说,有的网站规定,如果作家作品发表了,不想写了,那是无法带走自己作品的,甚至平台有权利找别人续写你的作品。还有的平台,要免费连载很长,还有的平台,要分走很多利润。凭什么?还有些导演,演员,为什么片子越拍越像屎?因为他们不能脱身当年的卖身契。还有音乐,中国现在哪个音乐排行榜是有公信力的?”
“而我支持的艺术家,他们不用给我任何承诺,不用和我上床。因为我太美了,他们已经拿了我的钱了,不能再占我更多便宜了。只要等他们能靠自己的作品养活自己时,跟我说一声停止赞助就行了,因为我的钱不是无限的,我还要帮助比他更需要帮助的人。至于他们怎么回报我,等他们发财了,自己看着办就行了,不回报也不要紧。为世界多创造一些艺术和美才是最重要的。”
我背对过去,假装揉鼻子,其实是擦眼泪。
“当然了,非要和我签约,也行。我给他们业内最公平最优惠最不限制艺术家自由的合同。”
“你一定会做一家中国最棒的文艺公司的。”我真诚地说。
“不过,除了这家公司,我还打算做一个……更让人震惊的事情。”
“是什么?”
“一个文学奖。一个比诺贝尔文学奖更大的文学奖。”
我瞪大了眼睛,“了不起。不过,那很难,要很久以后吧。”虽然我这么说,但我居然并不怀疑他能做到。
但林居然说他能在20年之内做到。
“很简单啊,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不过1000万罢了。所以我只要把奖金设置为2000万就行了啊。”
“那一年的开销可不止2000万啊!还要有评委会,颁奖礼,宣传费用吧!一年怎么样都要5000万吧!你有那么多钱吗?”我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
“唉,你说到我痛处了。”林烦恼地说,“我现在只有40亿。”
我……
他又笑了,“不过我一些朋友愿意和我一起搞。等我们有200亿时就可以搞了。”
我觉得自己再说话就相当于和上帝讨论权力了。
林仿佛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插不上话了,激动地说,“你可能想说,为什么是文学呢?因为我自己写过书嘛。而且文学是艺术之母。而且文学的变现最难,别的艺术形式更有利可图,我这么一带头,自然也会有人做的,所以最难的事情就让我来吧。甚至为了保证前十届得奖作品的质量,我过去的17年已经物色好5个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了。等给这5部作品颁完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他好作品也会涌现出来了。呐,这就是第一届和第二届的得奖大热门。”
那两本书的题目分别是《诗意》和《刺绣的瞎子和苍蝇圣母》。
“第二个名字倒是非常有趣。”我说,然后我指了指他剩在抽屉里的稿子,“那是什么?”
“你着眼点真奇怪。”他居然脸红了,然后把那个装订好的稿子拿出来。
我一看,又是一本《时间之树》。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是历史版本的《时间之树》。我写了两章就放弃了。”
“为什么?写得不好吗?”
“写得很好,但是太沉重了。我觉得沉重的中国文学作品已经太多了。”
“我能看吗?”很薄,应该只是个开头,立刻就能看完。
不等他回答我就看了。
历史版本的《时间之树》
这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一下子就能看见世界的错误,所以人们就觉得他们是疯子。
我就是一个疯子,但我还有两种其他的异常。我的故事离不开异常,要是没有这些异常,我就不会坚持疯狂,就会变成一个普通人,我就会幸福,但不会承受这些美丽的痛苦,我的故事就不值一提。
第一种异常是,我8岁时发现自己有种特异功能。那天我在家画画,画到一半去喝药,回来接着画。画了一会儿,我妈妈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儿子,是我擦的。
我说擦什么?
她说刚才我要用纸写东西,找不到别的,就把你画的猫脸擦掉了。
这太奇怪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猫的脸明明还在纸上。
但桌上的确有橡皮屑,而且看颜色就像我4B铅笔画的猫变的。妈妈还在解释,说电视上播了一个药方,她想赶快记下来但找不到纸,就把我的猫擦了,但这时节目结束了所以又没记。她让我不要画只有身子的猫了,怪吓人的。
听到这里我确定她没有开玩笑,她没有那种想象力,去捏造只有身子的猫这种细节。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在纸上真的有一只猫,我看得见,她看不见。
我决定不对她说这个现象,因为她这个人,不,是所有大人,都有点大惊小怪。那天午睡等她睡着了我又来做实验。
我画了一朵小花,然后擦掉。
可我还能看到那朵小花。
我画了一只小狗,然后擦掉,然后走开,看了一会书,然后才回来。
可这么多然后之后,我还能看到那只小狗。结论是一样的:只要是我自己画的东西,即使擦掉,我也还能看见。
这就是我的特异功能。你可以用一支烟做个实验,体验一下我的特异功能。晚上在黑房子里把它点燃挥舞,你可以看到橙黄色的光的路径,视觉暂留。但它没什么意义,太短暂了,转瞬即逝,除非你的手比子弹还快,名字比丁一还短,才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完,而且等写完后,它还是会立刻消失。
但它对我有意义,因为我可以永远的看见视觉暂留。我可以用任意慢的速度,写任意长的名字,在我眼里,黑色的空间就像黑板一样,忠实的保留着明亮的橙色笔画,漂浮在空气中,永不消逝。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图记”。经过锻炼,图记长足发展,12岁时,到了我只要假装画,就能看见画的境界。如果一个人长出了腮,就会比一般人学游泳有优势。有了这种能力,我画画也开始神速进步。绘画是一种昂贵的爱好,颜料、画笔、纸张和时间都是昂贵的,因为家里穷我曾经练习不起,但自从有了图记能力,我画得起了,甚至涂得起颜色了。更重要的是,其他画家构思、腹稿、草稿上花的时间,我已经在空气中画了好几幅成品,接着只需要挑最好的抄一遍。我甚至躺在床上都能在睡着前抓紧时间画几幅画,而且起床之后这幅画还飘在我枕头上方几十厘米的位置,能接着画。其他画家能把纸和颜料带上床躺着用吗?他们尿早上第一泡尿之前我已经画了一幅画了。所以我的速度和效果是普通画家的好几倍。我又把效果转变成了品位,把速度转变成了磨练,于是我画了几年,相当于画了十几年。
于是我年纪轻轻就成了真正的画家。我可以画活人们的喜悦,画死人们的绝望。如果你让我画一幅你,你看了会害怕,因为你会以为,在你的一生中,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可我真的是第一次见你啊,朋友,我见到了每个人,都能把每个人画出被跟踪感,难道我可以跟踪70亿人吗?所以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曾经在长白山画了一幅风景画,一画完就被一个眼镜男买走了。当时我在景区给游客画肖像赚外快,在地上摆满了我画的林青霞,周星驰,巩俐,姜文,周迅,人们看到我能把明星画得这么像,才敢花钱请我画他们。但眼镜男很有眼力,他要买我正在画的风景,说我的画打动了他。
我心生一计,说风景画上了颜料,很贵,我不是画了卖的。
我利欲熏心的心想,也许欲拒还迎一下,他会加价到500吧。
眼镜男说,我给你2000,你卖给我。
这个人是多喜欢我的画啊!朋友,请你不要笑我,他这么一说,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有陌生人愿意花这么多钱买我的画,要知道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没出名。我很小就发现人们不相信美,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名气,所以虽然我这个无名画家已经画得很好了,也只好贱卖,有时5块钱也卖,给我一个包子我也卖。
我常常觉得这很有意思。如果有一天我成名了,他们又都来喜欢我的画了。——哪怕我无论成不成名,一直都是这样画画的。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小孩子。如果你对你爸爸说,今天的菜太咸了,你爸爸只会说,少啰嗦,快吃!可如果是一个大人这样说,你爸爸就会说哦,那我下次少放点盐。那伤过你的心吗,大人不听你的话,就因为你是个孩子。
所以艺术家和孩子很像。一个艺术家有没有成名,画着一样的画,人们却一会儿喜欢,一会儿不喜欢。一个孩子有没有长大,说着一样的话,大人却一会儿在乎,一会儿不在乎。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分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是艺术家,什么时候是小孩子。但大人们却始终是大人,这造成了我的不幸。
所以我对眼镜男说,兄弟,这幅画送给你了。
兄弟,在某个秋天,在黄昏的长白山,我的手冻的发红,却不发抖,画出了一幅画,打动了你。
兄弟,如果你看到了这本书,请把那幅画还给我好吗?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幅我的画了。
2
15岁那年,我的特异功能升级了。
我眼里的画会动了。
我在翻漫画。但我眼里看到的是动画片。为什么imax巨幕电影比普通电影贵一倍,还有人去看。因为巨幕比普通屏幕大,画质更好。可对我来说,你给我一幅多大的画,我就能看多大的电影,画质就和视野一样好。
从此世界上每一幅画对我来说都变成了动画,电影。我看到梵高的向日葵枯萎了,达利的钟表融化蒸发了,最后的晚餐吃完了,蒙娜丽莎睡着了,日本黄片没码了……甚至是整个世界都变成一幅画了。我经常看到巨龙在大厦间穿梭,植被淹没铁轨,巨大的积雨云如泰山压顶,黑洞在人们头顶盘旋……
这种图会动的能力,我称之为图梦。我至今还深深地记得我获得图梦能力的那一天。不,那一瞬间。15岁,我差点放弃绘画,恍恍惚惚的来到少年宫,想看看那些有钱追求梦想的孩子。但我的原计划被一个跳芭蕾舞的绝世美女打乱了,她在教孩子跳舞,在我眼里,她和孩子们长出了翅膀。那舞蹈太美了,跳跃,旋转,舞到了云上。
我被那种侵略性的美吓得特异功能都出来了。我的能力,归根究底,来自对爱的渴望,对美的敬畏。
说回电影,有的时候一部电影对我来说还没有它的海报好看。我每次看它的海报,都可以从一幅惊艳的画面出发,到达不同的惊艳故事。而电影呢,就和现实比不上想象一样,总是让我失望。相信你也对最近的电影,特别是大片有这种感觉。而那些真正的好电影,则被这些大片淹没了,从市场上挤没了。没票房,导演制片伤了心,就没人拍好电影了。时间长了,我连好电影的海报都看不到了。一个我这样见到图片就是电影的人,都看不到好电影了,何况其他人。
与此同时,借着图梦能力,我却成了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人。唯一的不方便就是,我的电影只有我自己能看见。
这造成了一个理想,和一个严重的问题。
就和历史上一系列下场悲惨的天才一样,我们这种疯子的疯,核心症状就是一种极度的自我追责。世界不和平、贫富差距、道德沦丧、环保灾难、初中生抢小学生的钱、高中生抢初中生的钱、贪污腐败、你爸打你妈美国打伊拉克……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这个世界太疯狂?不对。是因为人性的贪婪?不对。是因为统治者的暴虐和人民的不反抗?不对。
我想是因为我。
笑吧,你应该笑,要是我和你一样嘲笑自己,就会痊愈。可我却在鞭策自己继续自责。这就是天才式的自我追责,良心泛滥,一种泛滥的良心。我们总以为世界不能变得更美好,是因为我们不够努力,没能把世界变成更好的地方,没有把世界上的人变成更好的人。科学家会自责没有让生产力提得更高,生产出足够所有人过上幸福生活的物资,政治家会自责没有消灭犯罪腐败……而艺术家则会自责没有创造出足够多的好作品,让人们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少做那些无聊甚至有害的事。如果我们做到了,每个人都有一颗热爱真善美的心,世界就会少一些假恶丑。
是的,在我们这种过于聪明的人眼里,你们这些不够聪明的人就好像孩子一样,你们所有人犯的错都是我们的责任,就好像班主任在场的情况下小学生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所以基于我泛滥的良心,有一件事煎熬着我:我看得到这么好看的电影,可大家都看不到。我的电影能把所有人变得更好,我必须让他们看到,这就是我的理想。
而那个严重的问题是,在这个earth上,你有能力不一定能理想成真,因为你并不总在earth上。你是个强壮的男人,你的肩膀可以扛起沉重的杠铃,可如果你在海里呢?上学时,我一个更强壮的朋友总是招惹我,动不动把我对折一下扛到肩上,带我去各种地方。有一天,全班去游泳,我当着全班的面挑战他说,信不信,今天你扛不起我,我们打赌,你输了就再也不许扛我。
他一答应,我就跳到了深水池里。他一下子傻眼了,硬着头皮跳下来,踩着水,折啊折,扛啊扛,我也没起来。他沮丧的爬上了岸,在大家的嘲笑中,对我说,我输了。但我们都知道,我其实可以扛动你呢。只是我们在水里。
如今我的处境和当时的他很像。我是个强有力的人,但我和我的理想都在大海里,我使不上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