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没癫痫但是气的不行，脑子里不成器的残余静电力所能及的电闪雷鸣。冤枉好人大概是是世上最能引起人共情悲愤的剧情，更何况被冤枉的是我的林宝。林呕心沥血与十二合作的作品，十二退出他就放弃了，连自己创作的那一半也坚持不用到《英雄与逃兵》里，这样的人会去抄袭别人？除了睡觉和拉屎，我们几乎都泡在一起，他是把《词典》挖了个洞，把自己要抄的书藏进去躲着我偷看的吗？

我说，是什么人这样侮辱林？这会不会影响林和J杂志的合作？等等，难道林不签约，就是因为有人说他抄袭，他不爽？

刘说我思路正确，只是反了。“不是有人说林抄袭，林才不签约。而是林不签约，才有人说他抄袭。”

这逻辑我完全无法理解。刘十指扳的啪啪响，“我从头解释吧。就从我为什么帮林去日本投稿说起吧，这一点也和后面的事情有很大的关系。”

刘说其实在他帮林投稿日本前，就有一些国内的编辑邀请林签约，他们在北大的网站看到林的作品和他的照片，觉得这孩子一定能捧红。但林拒绝了所有人。刘无法理解又穷又辛苦的林为何拒绝，问林为什么呢？你要是有了钱就不用打工了，还能雇助手，生活一下就轻松了。

林给刘解释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要存稿，打算画到25岁。二是他看不上中国的文化市场。林很爱国，但中国的文化业特别是漫画业太垃了，读者也不怎么支持正版，政府更不怎么打击盗版，一部作品发在中国能赚几十万几百万，那发在日本就能赚几亿几十亿，所以他不会把自己的作品交给这样的市场，正如天鹅不会把蛋下到煎饼里。《七龙珠》《幽游白书》《灌篮高手》《海贼王》《数码宝贝》若是发在中国，能和现在一样吗？而且中国动漫水平如此低，《英雄与逃兵》成为中国第一又有什么意义？国足也是中国最会踢足球的一帮人呢。所以正如踢球就该去巴西，他眼里只有日本。等在日本赚够钱成了宗师，他再师以夷技以制夷，改变祖国这不成器的文化产业。

刘佩服林的志气，但提醒他，可日本竞争也最激烈的，你作品发在中国，有很大机会成为国漫第一，发在日本，就真的要和富坚义博井上雄彦尾田荣一郎这些位列仙班的大神对抗了。

林傲然一笑：真正的强者不需要田忌赛马的战术，珠穆朗玛去哪都是最高峰。

刘一凛然，说好，你不把长篇投给国内，我理解了，那为什么不先随便画些短篇小作品或者四格漫画投国内的杂志？也能赚点稿费，比打工轻松。

林说，短篇确实容易，但他担心自己一旦赚惯了快钱就难以静下心来泡制长篇。而且碎片化的输出会影响大输出，他想把最佳的创意和灵感都留给长篇。他现在没这些小钱也不会饿死，赚了这些小钱却可能降低大作的成色。

刘很佩服林，在这个浮躁时代人人都想赚快钱，林这样耐得住寂寞的人太可贵了。但另一方面，林这两年动不动就累倒，刘就亲眼见过好几次，担心这样下去林累垮了，有命赚钱没命花钱。正好这时刘要去日本参加数学竞赛，便突发奇想，直接帮他去J杂志投稿，“我知道这有点多管闲事，但他说眼里只有日本，存稿的目的也是要保证稿子能被全世界最好的漫画社看上。所以如果我投稿J杂志成功了，这两个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然而投稿很顺利，林却拒绝了。”刘气的把餐巾纸揉成一团，脸上的辣子油并没擦干净。

终于接近那个谜了，我说对啊，神圣的J杂志都点头了，他还是拒绝，理由是什么？

刘比划汹涌的手语，两手像抱脸虫一样朝我袭来，“他之前不签约有两个理由，1是眼里只有日本顶尖杂志，2是要长期存稿打磨漫画，追求稳妥和作品质量。现在1已经不是问题了，那自然就只剩下2了。林是这样跟我解释的……”

刘一直执着的缠问林你为什么不签约？有一次，刘顶着烈日陪林发传单，林看在这份情谊上解释说，编辑看上了又怎样？现在就能上杂志又怎样？你有没有看过王晶的《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

刘说看过啊，李连杰洪金宝，张敏邱淑贞！好看！经典！

林说，可是这部电影票房并不好，续集都砍了。所以作品好，被J杂志看上签约发表，就代表能成功了吗？你是不是想的太美了？

这盆冷水把刘泼醒了。林甜美的给一群女中学生发祛痘治疗传单，转身接着对刘介绍J杂志的残酷制度。J杂志每年都要根据读者反应砍掉大量不受欢迎的漫画，像《七龙珠》《幽游白书》《海贼王》《灌篮高手》这样大红长红的才是少数。这无数被腰斩的作品，哪一个当初不是编辑说着好听的话签回来的？难道编辑还能说，你的漫画太垃圾了，我们就大发慈悲的签下来吧？可后来不也说砍就砍？

林反问刘，所以你为什么把问题想得那么简单，觉得收到一封甜言蜜语的信就能改变命运？它是邀请函，不是保证书。是保证又如何，结婚了还能离婚。一部作品的命运，受很多变量的影响，而作者唯一能控制的就是作品的质量，只能用这唯一的因素对抗海量的变量。那就一定要把唯一能控制的因素做到极致。

说完林又甜美的拦下一个一脸痘印的女孩塞一张传单。女孩主动多要几张，林几句就带她去美容院签单，这一个客人有80块提成。林很生气，说要不是一直给刘解释这些，之前那群女孩说不定也有能成交的，吓的刘也不敢追问了。

几天后林原谅刘了，去过塑那封我看过的日文信，刘顶着风雨陪他去，继续磨他。林看在这份情谊上对刘解释说，《英雄与逃兵》的构思很精彩，但构思只能用一次，如此精彩的点子他这辈子都未必能想出来第二个，所以必须慎重。就算《英雄与逃兵》发表就红了，作品本身不足月早产，没有达到最好的状态也是遗憾。他不想草草画一本处女作，光速成名，光速捞一笔快钱，留下一堆遗憾，多年后不忍直视，成为黑历史。说完信过塑好了，林拿出来吹凉，对老板说那个长头发的交钱就跑。

林最后一次和刘讨论这件事时，一边在北影门口给一对买玫瑰的情侣画肖像，一边说最最振聋发聩的话。他说5年前定下10年存稿六指山的宏伟计划，就是知道成功不会来得这么容易。不管现在成功的概率多大，5年后发表，稿子的质量更好，成功概率一定比现在大。麦当娜梅艳芳张惠妹迈克杰克逊，这些人能一鸣惊人，不也是因为先有许多年苦练？人活着只有两个敌人，一是自己，二是时间。他已经用自律战胜了自己，现在只剩下时间一个敌人了。他对刘说所以你别劝我了，然后扯下那张肖像问情侣要地址，说过两天把做好的画框送过去。

“听到这你什么想法？”刘抓起一颗巧克力，舔着舌头在黄桃和草莓之间模拟一番，和草莓一起塞进嘴里。

我低下头，脚趾尴尬地攥紧小拳头，说我很惭愧，之前确实想得太简单了，觉得一封信就保证林能成为下一个鸟山明。林是对的，怎能保证签约就一定成功？不过这正是他的优点。他这人又有理想主义者的浪漫，又有现实主义者的脚踏实地。理想支持人走下去，理性让人不走偏。同时有这两点的人很罕见，这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原因。

“也就是说，林的这些理由，你完全相信，对吗？”刘问我。

我说信啊，了解林的人都知道，这些话一听就是林的风格。

“可是日本人不像你这么了解林，他们不信。”刘话锋一转，“针对林不签约，他们也提出了一套解释，那就是林的漫画是抄袭的，所以做贼心虚不敢发表。这种说法是一点一点壮大起来的。”

投稿那天，刘去J杂志编辑部，一个懂日语的老同学Q陪他。当时编辑们传阅林的作品，大部分感叹画的好，小部分不以为然，极小部分生气，气得发狂。刘觉得很奇怪，喜欢或无动于衷都好理解，生气是为什么？

一个狂派编辑说了什么。喜欢林作品的编辑呵斥他几句，二人争吵起来。当时刘问A他们说什么？A说他们吵太激烈了听不清。

之后J杂志一直和林邮件联系，希望林尽早签约，可林一直说要等5年，拒绝了4个月。

4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清水长出杂质。昨天，欣赏林作品的大编辑去找Q，还带着昂贵的名店芝士蛋糕。这是很不寻常的信号，都说中国社会等级森严，其实日本社会更讲长幼尊卑，通常大编辑这种地位的人找Q，最多是打电话约在咖啡厅，亲自带着礼物来住处拜访，肯定不是小事。

Q感到严肃，跪坐的杨树般笔挺，两个人对着半分钟都没说话。终于大编辑开口说，就林君的年龄和经验而言，他的作品简直是太棒，太震撼，太……让人不敢相信了。很少有人第一部作品就这么成熟。当然，大家都愿意相信林君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是不断的修改作品造就的奇迹，是时间造就的奇迹。J杂志的任务正是挖掘这样的天才。只是他们不熟悉中国漫画和其他文艺作品的发展情况，想先了解一下林创作作品的历程，熟悉这些背景故事，也是为造势和宣传新人做准备……

我听着很骄傲，想到了那封热情洋溢的信，说，这位大编辑说的都是好话啊。

刘说，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位编辑的好话里有坏话，Q听的比被绑在磨盘上还沉重，大编辑走后立刻就给刘打视频电话，“Q对我说，都说中国人说话绕弯子，其实比起日本人就算很直率的了。这些话表面上是夸，实际上是让林拿出证据，证明作品是自己画的，不是抄的。”

原来他们投稿那天，那位狂派编辑说的是，林为什么大老远来日本投稿？中国没有靠谱的漫画社吗？肯定是林抄袭了某部很棒的中国作品，甚至不一定是漫画，小说也行，才能画出这么好的作品。然后他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敢在国内发表，才到日本。否则这么年轻，又是个中国人，怎么可能画出这样吓死人的新人新作？？难道手冢治虫投胎成了一个中国少年？

狂派编辑明知Q懂日语，对林的敌视可见一斑。不过那天大编辑当着Q的面骂回去了，其他人也劝狂派少说几句，可见这时大多数人都对林怀有善意，Q就没把他们的对话翻译给刘，他在日本比赛拿了好名次，Q不想让他的心情蒙灰。

但后来林一直没签约，阴风鬼火也就烧大燎原了。Q表示这很令人气愤，但也很正常，人不接受你的解释，就会提出自己的解释，你女朋友天天加班你还瞎猜呢，何况日本人很爱嚼舌根。何况能拒绝J杂志的新人也不多。根据Q对日式阴阳怪气的了解，他都能猜到狂派编辑是怎么说的。他肯定会得意地说，也许帮林投稿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抄袭的，林也被杀得措手不及。也许林一开始抄袭时抱着侥幸心理，现在眼看作品出名就会被原作者发现，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许林是打算花5年的时间把抄袭的痕迹抹去。哼，中国人，最爱抄袭了！

总之这种说法的影响肯定壮大了，再这么发展下去可能彻底摧毁信任让J杂志无法和林合作，大编辑才急着来提示Q。日本人很谨慎的，提醒林，也就等于暴露了“我们杂志也有人不喜欢你”，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才会采取的行动。

“想不到你听了接受的还可以啊。”刘被牛肉干迷住了，一根接一根的吃。

我笑说，你居然担心我为这种蠢事癫痫，太小看我了。原来这人污蔑林抄袭的理由，居然是林一个中国孩子不可能画的这么好，我中国人骨子里对小日本的蔑视顿时就被唤醒了。我说就当是一种赞美吧，他都强的让日本人产生文化自卑了。幸亏J杂志在日本，如果是韩国杂志，现在已经宣布林清北是韩国人了。

刘说但是你也不能说他们的怀疑全无道理。中国人从流行音乐，到漫画小说游戏，抄袭日本的确不少，前人抄袭后人就被怀疑，这也是一种错位的报应。就像60后出国旅游随地吐痰，80后就得在巴黎街头忍受中文“禁止吐痰”的侮辱。林只是赶上了。

这下家仇国恨又叠加一千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的心情。

“接下来……”刘剔剔牙，抽两张湿巾把手擦干净，但脸上的红油还在，犹犹豫豫的说，“后来又发生一件事，就连Q都怀疑林了。”

我说什么？这个Q还是中国人吗？

“你别这么激动嘛，先听我说是什么事。”刘也有点激动了，毕竟Q是他的好友，好几下手都快打到我只是及时刹住了，“这件事比被人说抄袭还严重。”

我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被人说抄袭更严重？

刘说，当然有了，那就是反过来，被人抄袭。

如果不是之前癫痫过，听到这消息我大概有80%的概率犯病。

我喉咙一紧，发出可怕的被锯断的呼吸声。

刘赶紧四下找东西想往我嘴里赛。

我朝刘摆摆手，表示不是癫痫，但也不能说话，担心一张开嘴口水就会喷出来。我像疯狗一样分泌唾液，想闭上嘴咽下去，可喉咙阵阵紧缩，结果就被呛的猛咳，不光流泪流鼻涕流口水，连背都痛了。

是的，我一听就明白了，被人抄袭确实比被人说抄袭更可怕。《英雄与逃兵》有几个创意惊艳至极，任何人抄去都能红，要是这个人先把作品发出来火了，以这些创意为核心架构的整个作品也都毁了，林这么多年的努力也就全废了。

我能说话了，问刘，“是谁抄袭林的作品？”

“还没有谁抄袭，只是我昨晚整理思路时，突然发现这种可能性很大。”刘用手背试试我发烧没有，“你想，J杂志有越来越多的编辑怀疑林的作品是抄袭的，这是不是说明了这种风气在业内的猖獗？林为了收集读者意见，又给多少人看过作品？如果这么多人里面有人去做作家编剧漫画家，动了邪念怎么办？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林一样，能抵抗住出名和发财的诱惑。”

我又一阵干咳，然后变成干呕。在那个瞬间我完全理解了雯为什么死都要把自己剁碎寄给仇人，也明白林激动时为什么会呕吐了。我也快呕吐了。

我之前以为这世上的俗人能给林这样的梦想家带来的最大的障碍，无非是他们不懂得欣赏好作品，让林这样的艺术家难出头，或者白看作品传播盗版，让林损失点钱，或在网上发表一些恶毒的言论。

可今天我意识到还有人想和吃唐僧一样，把艺术家的血肉吃干抹净。

这世界对林这样默默无闻的艺术家太残酷了，他们在功成名就之前到底还要经历多少磨难？“别揉了！为什么我一有点什么你们都给我揉后心呢！”我烦躁地说。

“倒不是觉得能帮上你，只是什么都不干显得太冷血了。”刘替全人类说句大实话，把手撤回去继续往嘴里塞鱿鱼干。

“你怎么又吃上了？你不是都剔牙了吗！”

“剔牙只是为了吃后面的东西不蹿味嘛。”刘耐心的解释，继续吃着鱿鱼干分析被人抄袭有多可怕：

首先，J杂志怀疑林抄袭，大不了不和J杂志合作。日本还有其他顶尖漫画社，中国5年后也有希望文化产业崛起产生这种漫画社。甚至以林的能力毅力赚钱力说不定自己办个这种杂志。而且最后善意编辑说的话，就说明J杂志是可以沟通的。林是作者，他可以拿出多年的底稿，素材，大纲，分镜图，设计图，还能说出未来故事发展，编辑那么有经验，肯定能看出来他是不是原创。

可被人抄袭呢？有人把你的作品发了，钱都赚走了，你还有个屁机会。你说你能打官司，能去法院告他，别天真了，知道穷人打官司有多难吗？这时候抄你的人都红了赚了百万千万亿了，他能用抄袭你作品赚的钱请律师来对付你，就好像偷了你的孩子养大再让它打你，气不气人？

就算你花数年赢了官司，又能赔你几个钱？法律对一种罪恶的处罚不严厉就相当于鼓励。在中国，抄袭就是这样一种违法成本低收益高的事。而且就算你告赢了，再发表自己的作品，这时候一模一样的故事读者已经看过了，难道大家会为了支持正义再掏钱支持一遍你的作品？说不定由于先入为主，还觉得你的作品不如人家抄的呢。

总之，抄袭你作品的人，可以说是把你的整个人生都偷去了，你赢了官司就能咽下这口气了？刘担心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林会气的先杀了那个人再自杀，“所以我说林再不签约可能会死人，并不完全是夸张。”

刘只剥瓜子皮，把瓜子仁堆在一角，打算等会儿一口气吃掉，总结说，“所以林的作品越好，看过他作品的人越多，他发表拖得越晚，被抄袭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而林偏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决定再晚一点发表，再晚一点，再晚5年。”

我听的连去偷父亲枪的心都有，咬牙切齿的说要是有人敢偷林的创意，我去毙了他！

“还犯不着那样，问题是有办法解决的。”刘在我面前打了好几个响指。

我说怎么做呢？他的作品这么多人看过，还能够让他们都失忆？

“真笨啊，立刻签约就行了嘛，这不说了半天嘛。”刘挥舞着正义的十指，雄赳赳气昂昂，“发表就是最好的版权保护，名气和粉丝就是最好的保镖。你抄周杰伦JK罗琳的作品试试，他们潮水一般的粉丝非捣烂你的床头柜不可。而且只要立刻签约了，林抄袭他人作品做贼心虚的无聊猜测也就不攻自破了，可谓一石二鸟。”

对啊，还有第三只鸟也就是我的一百万呢！我激动地站起来，说，“那我们现在就走！按也要把他的脸按到合同上！”

“你别急。我昨晚已经把J杂志怀疑他抄袭，和担心他被抄袭这两件事都给他说了。但他还是不签约。”

我说什么？他不怕被人抄袭，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吗？

“他怕。我昨晚给他说完，他说要是有人偷他的作品，他会立刻去睡个富婆弄很多钱，然后不顾一切的花钱打官司。这么多年有这么多人看过他的作品，都可以给他作证。而且他姐姐张雯雯也会去追杀那个抄袭他的人。所以他不怕有人抄袭，也相信清者自清，不怕被人怀疑抄袭，所以还是要坚定的再打磨5年存稿5年。可我听得出来，他其实是害怕的，平时我们打电话，他会一边说话一边举哑铃，打着打着就喘气和牛一样，但昨天他没喘气，也就是说没举。而且现在我又有一个证据证明他绝对怕了。”

什么证据？

“他今天把J杂志的事情告诉了你。”刘说：“他都瞒你4个月了，为什么这时候告诉你？因为他憋不住了。”

“可既然他这么怕，为什么还不赶紧签约解决后患呢？什么睡富婆弄钱追杀抄袭者，这些都是后话，再好的补救或报复，也不如一开始就不让坏事发生啊。我是警察的儿子，我爸也不可能说谁想杀我儿子尽管杀，然后我再抓他啊！”

刘眼中闪过一道光，“这次你说到重点了。Q也说都这样还不签约太奇怪了，所以他才怀疑，林不会真的抄袭了吧。”

我还没骂出口，刘就提醒我，“别忘了，Q之前不认识林，他的看法更能代表一般人。这就好像，如果你父亲在火车上遇到一对夫妻，孩子哭了却不喂奶，他会怎么想？也会怀疑他们是人贩子，对吧。所以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你就快说吧！我哪有心情思考？你也是这样，有事不直接说，林也是这样！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这样，总是指望身边的人在你们引导下突然变聪明说出答案！就好像普通人想教宠物说人话一样！也不论情况紧不紧急，有时真是能气死人！”

“好了别生气，不逗你了。”刘开始吃之前剥好的瓜子仁，“这说明，林之前给我们的说法有问题，他不签约，还有真正的理由没告诉我们。”

我愣住了，说怎么会呢？林为什么要骗我们？他说他不签约的理由是要继续打磨作品，这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和对艺术的态度，“你突然说这是假的，我有点难以接受……就好像你突然告诉我唐僧取经并不是为了救世济人，只是为了升官一样。”

“我没说这是假的，我是说这不是全部。你吃不吃？”刘故意慢慢吃瓜子馋我，“你仔细想想。他先说眼里只有日本，可我真的投到日本了，他又强调要再等5年。那你怎么保证5年后他不会编出来新的理由继续不签约呢？”

啊这……

“还有。他说再等5年是为了稳妥，这本来也还算合理。可如今有了被人抄袭的风险，面对这种生死存亡的问题，只有赶紧发表才能百分之百保护作品，是比任何做法都稳妥的选择。可他还不发表，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除了稳妥，还有其他事情影响他做决定，他只是没有告诉我们。”

啊这……

“这就好像一个女孩子说你太胖了拒绝你，可你真的减肥了她仍然拒绝你，因为她之前不光觉得你胖，还觉得你穷，她只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爱钱罢了。所以你也好，J杂志的编辑也好，我也好，无论怎么劝说林，他都不会签约，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找到他不签约的真正原因，没劝到点子上。你应该给那个女孩看你的存折嘛！”

我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林的那句话。

你得找到人不签约的真正原因。

“说服他人的过程，就是不断拆穿他人借口的过程。”我喃喃的重复着，“想要说服别人，你不光要听到别人说出口的理由，还要听到别人没说出口的理由……”

“你跟上我的思路了。”刘兴奋的煮花生的汤汁都甩到我脸上了，突然换话题，“你知道科学家是怎么发现海王星的吗？这是一颗又远又暗的行星，按照当时的技术肯定发现不了。”

我当然不知道。

“因为科学家发现天王星的轨道和计算中有偏差，一定有太阳木星和土星之外的天体给它施加引力。于是科学家倒过来设这个天体为X，计算出它要有多重、多快、在什么位置才能给天王星这样的引力，然后在这个区域守株待兔的观测，果然到了海王星。要知道当时的技术很落后，如果没有事先计算好它会出现在那里，肯定是看不到的。”

“哎呀，讲这么复杂。”我不耐烦的说，“你其实就想说，如果奶酪缺了一块就说明你家一定有老鼠。”

“你说的对。要不是林面对被人抄袭的风险仍然不签约这件反常的事，我永远都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尽管我早就怀疑他了。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那颗干扰林的轨道，让他不签约的海王星。你看我上个月送你的那本书了吗？”

卡夫卡作品集吧？我惭愧地说我还没看呢。

刘说不用看完，你现在找出来抓紧时间看看作者生平那几段就行了，我吃鸡，你看吧。

我就去找那本书，然后想到这本书是一个月前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看来这小子没吹牛，他是早就怀疑林身边有一颗看不见的海王星了。

那几段大概是说，对现代文学有开天辟地影响力的卡夫卡，度过了孤独压抑的人生，这一点在他荒唐的遗嘱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写了很多伟大的小说，却一直压在箱底不发表，继续默默无闻郁郁寡欢的做保险公司职员，甚至死前还留下遗言，让朋友把他所有的稿件都烧掉。幸好朋友没听他的全发表了，人们才看到这些伟大的作品，知道这样一个天才作家的存在，——但是他已经死了，生前没有享受过一天应有的财富和荣誉和世人的宠爱。

我把书合上，心想，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吗？明明把书发表就可能名利双收，却选择默默无闻……这简直就是……简直就是……

中了彩票不领奖。

这确实像林的情况。而且被他这么一提醒，我还想到了半只鸡导演故事的一句，……他写出了不少最好的剧本，只是懒得给投资人看，他知道中国人根本不懂欣赏这么好的东西，不如带到坟墓里……

“我认为林和卡夫卡一样，有某种艺术家特有的心理问题。就叫它卡夫卡综合症吧。”刘见我把书合上了，说。

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瞎操心，现在对林的未来除了过劳死又有了心的操心主题：卡夫卡综合症。我仿佛看到林5年后依然不出漫画，10年后房间里的杰作堆积如山仍然不发表，15年后我从孩子的毕业典礼上给他带回来一些剩饭，他因为没钱给孩子发红包不好意思去参加，20年后林操劳一生早早累死了，对着堆了五间房的画稿对我说，别发表，全烧掉……

“等等。”我猛想起刘的专业，数学系和心理系。这是个奇怪的组合，但他两样都学得不错，能拿奖学金，“你不会是因为自己学心理学，所以才看谁都觉得他有心理问题？”

“不要小看心理疾病的发病率。通常来说，人做出很荒唐的事，一半是因为真正的愚蠢，一半是因为心病。你觉得林是蠢的人吗？”刘边说边吐骨头。

那当然不是了……

“这其实是好消息，因为心病好治，愚蠢难治。”刘又安慰我。。

“你说林有抑郁症我信，但他那么理性……”我说到一半自己也没信心了，卡夫卡能写出那么好的作品，肯定也有足够的理性和智慧，照样做出了让朋友烧作品的荒唐事。这世上疯掉的天才哪个不聪明，可见在心病面前确实是人人平等的，“好吧，我先暂且接受这种假说，或许我们会发现其他的理由。”

“你现在有科研精神了。科学，不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直到找到真相……”刘抓起最后一把瓜子一饮而尽。

我说那你把林当普通病人看病不就完了，为什么要特意来找我？

“因为林不是普通的病人。”刘说林的情况有个棘手的地方，心理治疗最基本的工具就是谈话。医生通过谈话知道病人的心结所在，再用谈话解开。所以心理治疗也叫话疗。但林恰恰不愿意就此事多谈。“你明白的，林不想说的事，你拿着枪顶着他的唧唧都没用。”

我说那怎么办？难道你们心理专家就这么没用，遇上不爱说话的病人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会呢，你太小看我们了，哑巴、死人或古人也不能说话，心理学家不照样能研究他们？”刘舒展筋骨，十指展示孔雀般的自信，“只要我有了你的帮助，就算林不开口我也能对付他。我研究这件事情好几个月了，早就想到了这个大胆的主意，只是之前我也不确定林有没有隐藏借口，所以也不敢用。但现在确定了，也就敢了。”

我被他的信心感染，仿佛听到一百万到账的短信提示音。而且看着满地的鸡骨头瓜子皮，回顾那些他一边吃着一遍说的话，“都快被人抄袭了还不签约说明什么？说明他有隐藏的不签约的理由……”我愈发觉得整个过程的逻辑严丝合缝，形成了缜密的闭环。太精彩了，怪不得从小到大林总是能看透我，看透身边的人，怪不得在这些聪明人眼里，普通人的心事就和透明的一样。原来人心里的事情，也能像侦探小说一样从这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中推理出来。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被林那些摆在台面上告诉我的理由骗住，哪能想到去找什么看不见的海王星呢？可现在，有和林一样聪明的刘站在我这边。

于是我斗志激昂的说，行，讲吧，我能为你做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万死不辞！我们一起把那颗看不见的不让林签约的海王星找出来！

我无比期待刘接下来拿出什么神奇的办法。

神。

奇。

的。

办。

法。

刘说你只需要帮我偷看林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