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树·第一章·倒数10天:爱因斯坦的拒绝


文/宋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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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不但愚蠢,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要做相反的人。

 

2004年暑假的第一天,我们20岁,林对我说,他母亲又要去卖肾了。说家里太穷了,他想画猫,都没钱养,让我去给他买避孕套,5分钟之内买回来。

我以为他要睡富婆弄钱,3分钟就买回来了,结果看到一个永生难忘的画面。我看到他把避孕套戴在舌头上,为了和一只怀孕便秘的母猫交朋友,在它大便后冲上去细腻地舔它的屁股。事后林对惊魂未定的我说,只要他锲而不舍地舔下去,总有一天母猫会把他当成公猫,会把好几只小猫叼来摆成一排让他画。

我惊恐变成喜悦,等着看他舔猫屁股的好戏,等着嘲笑他,转身买了60个避孕套。60天后暑假结束了,避孕套用光了,那天阳光灿烂得让人敢做更大的傻事,我正好知道他父母不在家,就带着钱去他家看他还打算把母猫怎样,结果又看到一个永生难忘的画面。

我看到一个毁容的绝世美女,赤身裸体,在林的床上倒立劈叉。林站在一旁画她,只穿着背心,也光着屁股。母猫端坐在林脚旁,小猫奔跑在床上,也奔跑在林的画里。

这一幕幕,一幕幕,像梦一样,10天之后,林清北会遇上更像梦的事,得到一种抬起一只手就能改变世界的力量,用一幅幅被爱点燃的画,解开中国历史最大的谜。

 

说远了,说回去。当时的林那么穷,画画是一种昂贵的爱好,为了维持梦想他做过很多疯狂的事。拒绝清华物理系的保送。自制颜料中毒。在悬崖上画云层和树冠,差点死。和乞丐挤着睡桥洞画他们。被乞丐们抢面包服。天寒地冻在街上卖画,最后用画换热包子和豆浆。被乞丐们抢热包子和豆浆。在医院门口吃毒蘑菇找灵感没中毒。普通蘑菇有点变质心想毒蘑菇都毒不死我可以吃中了毒。潜入太平间画尸体。还有他最赚钱的项目:做家教。

他做这些事总是叫上我,说是要和我同甘共苦,但我总怀疑是被他利用。那天我就更有这种感受:画尸体你叫我打光,画裸女你怎么不叫我?

林耳朵动了,说明他听到有人进屋。但他正画得过瘾,脑子就像猫屁股被舔一样舒服,根本顾不上看一眼是什么人进来,只是把内裤提上,把又白又翘的屁股遮住,仿佛这样就对你很讲礼貌了。他总光着膀子在天台或操场穿一条裤衩跳绳,全身晒成麦色,但臀部和脚仍然雪白,像一只白臀白脚的黑天鹅,迎风招展地行走。

美丽的模特同样忽略我,保持倒立,优美稳健得像被镜头定格的体操运动员。她左脸显然淋过强酸,那残留的一层薄薄的杂色的肉,仅仅相当于你用骷髅蘸了一下红豆腐。上下眼皮融成一体,塌陷进摘去眼球的眼眶里。右脸则美得让人忘记呼吸。(删减)

我一直没呼吸呛咳嗽了。母猫瞪了我一眼。为了不被人嘲笑,我决定抢先嘲笑别人。也就是林。

我说,你画聋了吗?都不回头看一眼谁进了你家吗?

他头都不回,问,我为什么要看是谁进来?

我说,幸亏进来的是我你才没事啊,那万一是强盗进来了呢?不把你杀了?万一是你父母进来了呢?他们能接受你光屁股画裸女吗?

林终于回头瞟我一眼,他英武俊美,目光如火,只是瞟你一眼,两只眼睛就能在你的记忆上烧两个洞。

他说,你懂个屁,这叫阿基米德精神。

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他边画边解释。阿基米德是古希腊科学家,有一天敌人都打进城了,他还在地上算题,于是就被士兵拿刀架在脖子上。然而阿基米德既不逃跑,也不求饶,也不回头看一眼,只是对士兵说你踩到我的题了,于是就被杀掉了。“那你说阿基米德为什么这么淡定?”

我不知道。

“因为聪明人不想没用的事。”他奚落地说,阿基米德能跑过士兵和战马?他回头看一眼敌人就不杀他了?他能用目光挡住刀?所以他还不如在死前多做一秒钟自己喜欢的事情。

“所以我为什么要关心进来的是谁?我一看是强盗叔叔他就不杀我了?我看一眼我父母就能接受我光屁股画裸女了?我要是没事进来的不就是你吗?天塌下来的时候立刻跑和继续吃饭结局是一样的,也没有必要搞清压死你的是哪一朵云。所以我还不如多画一笔,还多一笔的经验值和快乐。”

我被噎得哑口无言。

美女也被逗笑了,胳膊一软倒在床上,各色小猫台球一般散开。

她说,对不起。

“没事,最后几笔了。”林涂抹那最后几笔说,心情大好。这是他这么话多的原因,平时他不会花这么长篇幅来噎我,一般12个字就能让我死。

美女爬起来用长发遮住伤疤,正式成为一个极致的美人。太像了。像谁呢?

林给她端水,说青霞姐,休息一下。

哦,林青霞!

“画家同学说得对。人要是想变聪明,就得少想没用的事。”青姐端着水,说她20岁刚刚毁容时也爱胡思乱想。丑怎么办,被人当怪物怎么办,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结果想得成天什么也不干,成了废人一个。后来她有了顽强的理由,少胡思乱想,就想开了。

有两种人讲话最有说服力,一是特别成功的人,二是特别惨的人。青姐身残志坚,二者皆是。我不禁问姐姐,你顽强的理由是什么?

青姐说,我的儿子。

我和林顿时肃然起敬。青姐继续说,她怀孕了。脸变成这样,这是她唯一做母亲的机会了。她也怕过,用过那么多抗生素,孩子畸形,或跟着她吃苦怎么办?但没时间考虑了。还好儿子如今6岁,健康高大,聪明开朗,没人欺负他。

我和林还是说不出话。母猫给小猫们舔毛,忙不过来,喵喵地喊林帮忙。青姐主动打破沉默,笑问林,那你顽强的理由呢?你家这么穷,在中国搞艺术太难了,我跳过舞,我知道。

林回过神,说,因为我能画。

青姐说,这算什么解释。

林说这就是解释。鸟为什么飞?因为它有翅膀。如果不用来飞,翅膀就会变成累赘。

青姐换种眼神看他,仿佛恨自己毁了容,又恨自己老了十岁。母猫的口水快用完了,又催了一次林,让它男朋友快点帮忙来舔小猫。我再也受不住了,这贫穷艺术家和毁容母亲的对话,由于他们的不幸、平静和热爱荡气回肠,生活的艰辛和凡人的顽强碰撞,花火尽在无言中,仿佛照亮了我的脸。我只好抱走一只小猫,假装欣赏这早已熟悉得滚瓜烂熟的林的卧室,用下眼皮挡着泪水。

 

林父母极宠爱他,把家里最大的卧室让他用。但这大屋很旧,一切都在掉皮掉色掉细节,掉得斑斑驳驳,所以林给它起名“三掉屋”,做个瘦金体牌匾挂在门上。就算三不掉,这里的桌椅床柜一切家具原本的漆色款式也各不相同,你看了就能脑补出它们辛酸的来历。这个亲戚淘汰家具给他们一件,那个邻居丢垃圾被他们拦下,说这么好的东西丢什么,给我吧……

不过丑陋的三掉屋也有很多美丽的细节。墙面受潮掉皮,到处脱落发黄,为了遮挡就挂满他的画。人像,静物,建筑,风景,凌冽的漫画,肃穆的版画,朦胧的水彩,灿烂的油画……什么样的画都挂,哪里有瑕疵哪里挂,瑕疵多大画多大,所以位置大小完全随机,最终呈现出一种错落狂野的华美,于是林的卧室就像一个贫民窟的美术馆,大家都这么说。我个人则觉得它像一个动画片里的破旧潜水艇,到处漏水,到处贴上时髦的创可贴。

我幻想那部动画片的情节。阴暗海底,破旧潜水艇里,林被水滴醒。他揉揉眼睛打个哈欠,爬起来,贴上一张美丽的创可贴,又回到甜美的梦乡,表情和海绵宝宝一样。不管多沉重的现实,理想都能让它轻盈一些。

三掉屋的画看完,我转到其他房间继续。也许是上了两年复旦受了点文化熏陶,我比年轻时更明白他的画好在哪了。在逼真如照片的油画上,你能认出他画的是谁是什么很正常。可是在水彩画,喷画,素描,速写……哪怕是最简单的漫画上,人和物仍然栩栩如生。要知道此时画面上的线条已经很少了,仿佛只是几根时间的长发落在纸上,用手指沾一下唾沫就能粘起来。

像是基本功,美才是目的。林梦想是漫画家和导演,他追求一种令人信服和向往的美。那些画仿佛不是画,而是一扇窗户,一个小洞,突然出现在现实的高墙上,令你想把头手鼻子伸过去,看一看摸一摸,嗅一嗅对面清凉湿润的空气。

把他不同风格和时期的作品摆在一起,你就能发现无论是浓墨重彩还是写意白描,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从时空和幻想切下来的薄片。是你的梦,是从你记忆掉出来的。

墙上正好有一幅从《笑傲江湖》掉出来的林青霞。他热爱电影,画过许多剧照,林青霞旁边还有张曼玉巩俐邱淑贞张敏王祖贤利智朱茵李嘉欣蓝洁瑛陈宝莲何赛飞周迅范冰冰吕燕刘玉玲张惠妹王菲麦当娜Pink小甜甜布莱尼克里斯丁娜阿奎莱拉伊娃格林莫妮卡贝鲁奇凯特布兰切特葛丽泰嘉宝珍哈露等等他眼中的大美人,这个花心大萝卜。

突然我鬼迷心窍,涌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放下小猫,跑到厨房,找到一瓶红豆腐抹在林青霞左脸上。

那幅画真的变成了毁容后的青姐。

我佩服得有点毛骨悚然,把玻璃框擦干净。

 

唉,他画成这样,早该红了。

他终于画过瘾了。青姐能动弹了,活动僵硬的腰肢,床板吱吱作响。小猫四散跑开,化作一场姜黄色狸花色的小雪崩。青姐在林身旁看画中的自己,头发扫在林的肩上,完好的右眼光彩熠熠,宛如盯着熊熊篝火。她说林画得太好了,几笔就让她想起了过去,“太神了,就像你以前见过我。那时我就是这样笑的,很高傲,因为我很美。现在笑不出来了。”

“我是画画的,我看得出来。”林卷一幅速写送给青姐,“你脸不那样笑了,但心还在那样笑。”

青姐又听醉了,转过身去偷笑,又偷偷叹息。

林付青姐三百。她犹豫一下,把一百塞进胸罩,把两百退给林,说拿着,别放弃。别让你的梦想成为累赘。

林想了想,接过钱,说,人的梦想是不会结束的。

青姐穿上清洁工的橙色衣服。林穿上长裤。两具活色生香的躯体被布料覆盖,房间黯淡下来,像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原来人体真的是美好的,是光明磊落的。

林让青姐把猫一家五口也带下去,他没东西给它们吃了。

等青姐离开,我问他,你这人怎么这样,画尸体叫我,画裸女怎么不叫我?

他说,那我舔猫屁股叫你了吗?

我噎住了。

他说,如果我叫了,你会帮我一起舔吗?

我还是噎着。

他说,我一个人舔了60天。你要是也舔,就只用30天。所以我该不该叫你?可我叫你,你答不答应?所以我该叫你却没叫你,我是不是很爱你?然后我这么爱你,你居然跟我计较我画裸女不叫你?再说了,难道我画完裸女不给你看吗?

我说你的嘴真毒。

他说,我舔猫屁股,你就当我惩罚过自己了吧。

我满意了,说,那猫不会更便秘吧。

他担心地说,希望猫没事。

我说,行吧。那你给我讲讲青姐的故事吧。

常年饿出低血糖的他往嘴里塞一根薄荷棒棒糖,糖纸放进口袋。有的男生在认真谈话时要点一根烟,他的道具就是棒棒糖。他以抽烟的姿势猛吸一顿糖,腮帮子透露出牙印,严谨地说,活的裸女是他20年唯一没画过的必修课,但他又找不到模特。

我说,你这么帅,找不到自愿的?都能舔猫,舔人能难到哪去?

“你,教我色诱?”他说,一个好端端的句子塞了一个停顿就充满恶意,说的时候没看我,但逗号就能当白眼用。他说他不想为画裸女找女朋友,爱情太麻烦他太忙,那相当于养老虎吃奶,不划算。也害怕对性爱上瘾影响事业。正发愁,他打工回来路上遇到青姐扫马路,灵机一动,觉得她这么美这么缺钱,也许想赚一点外快,而且不会想和他恋爱。

他和青姐谈好价钱150。青姐毁容的原因他没问,反正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人脸淋强酸的原因就那些,遇上意外或得罪狂人,她想说就说了,不会等他问。只知道青姐今年26岁,毁容前是芭蕾演员,毁容后是清洁工。至于她有孩子,他也是刚刚和我一起听说。

要是别人这么说,我会觉得他已知真相在替青姐保密,但林这么说我信。他有伟大目标要实现,时间不够用,又读过万卷走过万里,多见少怪,任何事都不觉得稀奇,所以从不问他人闲事,遇上打架车祸火灾神经病裸奔都不回头。

我说那你为什么也光屁股?又没人画你。

他笑了,耳朵一红嘴一歪泄出一阵薄荷呼吸,说,脱了内裤是因为他确实硬了,硌得慌,碍事。于是突发奇想,想让青姐开一下心,她知道自己还能让男人硬一定很欣慰。这果然使她开了一下心。人活在世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给人制造一点温情,何乐而不为呢。

“举屌之力罢了,哈哈哈……”他被自己的黄色小笑话逗笑了。棒棒糖在他嘴里划圈,撞在牙上哗哗响,这是他耐心快用完的标志。这人不爱管人闲事,更不喜欢别人管他闲事,哪怕是我。于是我就说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画那么古怪的姿势?

他终于流露一丝脆弱和柔情,玩着两扇门一样胸肌中间夹着的小狗玉佩,说他一开始也是画普通姿势,后来他们熟了,青姐问他,我脸是不是很恶心很难画。他说不会,画家喜欢画不寻常的东西,遇到青姐他赚了。青姐听了笑说,“再让你多赚一点,给你摆些不寻常的姿势。我是跳舞的,我摆得出来。”

“她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这么卖力是希望我经常请她,赚点零花钱养儿子。唉,她不知道我没钱经常请她。而且最后我还收了她的赞助。”他脸色愈发黯淡,“我真是受够了穷,20岁的大男人,连一个困难的女人都帮不了,甚至反而让对方赞助,甚至拒绝不了。”

提起他贫寒的家境我只好安慰他,一切都会好的。你这么努力,会成功的,等你成功再去帮助和你一样穷的艺术家。狗!

狗不是我们斗嘴,是苟富贵勿相忘的缩写。“等我有钱了……”这种话说得太多就只剩下尴尬和穷酸,就简化成一个含蓄可爱的狗字。

往常我说狗!他也只回一句狗,然后大家拍个手,但那天他不这样。

他居然罕见地欲言又止。是多难以启齿的事?我以为他要问我借钱画青姐,结果他说的话,把时间暂停让我猜我也猜不到。

他说,“我本来不想和你说。其实我急着画活的裸女,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你一定要保密谁都不许说。也尽量不要癫痫。《JUMP》想和我签约……”

他最后说得又轻又快,仿佛关键字鬼鬼祟祟地通过我耳膜就没事了,像趁售票员不注意偷偷溜进公园那样。但我的感官还是被那个词抽掉了几帧,让他先等等,问,你说的是哪个《JUMP》?

“还有哪个?不就是世界最大的漫画杂志吗。”他白我一眼,从书架抽出一本《JUMP》,那一期封面主咖又是《海贼王》路飞,“就这个。啧啧,就知道你受不了。”

是的,我立刻癫痫,淡出了现实,越来越微弱地感到,他脱下我袜子塞我嘴里防止咬舌头,把我抱到床上抹去脸上的口水。在等我醒来时,他又在一旁画画。

 

我激动会癫痫。母亲说是有福,我注定不会做惊心动魄的事业,例如像她那样成天挖人的心,或像父亲那样抓坏人。知道我病情的人,也会对我加倍呵护。

癫痫醒来像宿醉,会呆滞片刻,我吐出袜子,瞄准一会儿才穿回脚上,慢慢记起昏厥前的事。男臀女臀棒棒糖,满屋子都是画,林青霞蘸红豆腐变青姐,最后是那个词。

JUMP。

JUMP。

JUMP。

《JUMP》是全球最大的漫画杂志,总部在日本。《七龙珠》《幽游白书》《灌篮高手》《海贼王》……这些顶级作品都是从《JUMP》启程的。

这些作品几乎每年都能赚上千万美金。

所以林刚才告诉我的消息,就是对我说,你有个邻居,是你的发小,和你从小玩到大,是对着你头放了屁就跑的关系。

突然有一天,他一鸣惊人了,成了刘翔周杰伦小甜甜布兰尼那样的人物,以后想闻他的屁,得买票排队了。

这个穷鬼,早上吃1块5 的豆腐脑,还让我掏钱。

中午却告诉我,他的身份其实是年入千万美金的漫画小天王。

这是真的吗?

成功就这么来了?

这么轻易?

这么快?

我当年选专业时填报营销和公关,就是为以后给他做经纪人。

思想准备也做好了,和他住地下室,上顿凉菜下顿馒头,被一家家拒稿奋斗好多年才熬出头。这是我原计划。我可以为他吃苦,吃很长时间苦。

就仿佛一个被按倒在地的巨人那样吃苦。在铁轨上张开大嘴,然后让一辆又一辆火车,拉满黄连,冲进我嘴里。

我都可以,我都愿意。

因为他就吃过这种苦。

那我为什么不行?

结果《林清北》这款游戏,我还在新手村,他就满级通关了?

这太突然了。就像勇者斗恶龙的故事少年第一页就杀死了龙。那这本书这么厚,后面打算讲什么呢?

……当时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对一切根本反应不过来,摸着手腕上的小狗玉佩压惊。直到瞟到那碗他早上吃了一半的豆腐脑。

于是现实世界像鬼附身一样慢慢地回到我身上。我渐渐闻到一阵一阵的口水味,已经发酸的豆腐脑味。林钳子一样的左手抓着我脖子,细皮嫩肉的右手给我揉后心。

在嗡嗡耳鸣中,我基本上听到林说,“……我手重不重……激动得想裸奔……不可思议……所以想赶紧攻关唯一弱项,画画女人体……我舍友刘,四月份去日本参加数学竞赛加旅游,把稿子复印件给杂志社的人……我下手重不重……你好一点没有……刘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刘,人不错,但我有点怕他。这人疯得比林还厉害。去年我和他一起陪林去东北写生,差点集体冻死,算是出生入死过吧,那以后我和刘经常一起打网游,昨晚还在星际争霸上联系过,上个月我生日他还寄来一本书。

耳鸣渐渐平息了。我小心翼翼,试探地问,就像冬眠醒来的小动物轻轻用鼻子拱开积雪嗅来嗅去一样谨慎: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没骗我吧?

“我怎么敢骗你,你就跟负鼠一样容易受惊。呐,证据。”林从抽屉掏出一封过塑的日文信,上面挤满签名,画满生动表情,仿佛寄语者本人对你笑着。

我不敢碰,怕是梦的开关。他一手举着信,一手搂着我,把日语念成中文:

“林清北君,作品非常精彩,成熟,无法相信是一个新人的处女作。你的才华和热情,已传递给了我们。听说你打算考东京大学?来吧!东京大学是很好的,东京也是个美丽的城市,汇聚了日本乃至全世界最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里为梦想努力着,他们的热忱就像樱花一样,你们应该交流,碰撞。更重要的是,希望有朝一日,有这个荣幸,把你介绍给全日本、全世界热爱漫画的读者。《JUMP》全体同仁真诚至上。”

他念信时拼命压抑狂喜,语气稳定,搂着我的胳膊却微微发抖,把我肩膀抓得越来越紧。这些细节最终让我相信了。

于是我终于感动得哭了,像亲儿子拿了诺贝尔奖。

请不要笑我,要是你和我一样知道林这些年是怎么走来的,你也会为他哭的。他是世界上最该成功的人,就像一个双脚伤痕累累的芭蕾舞演员,踩着自己的血足印走向领奖台。就算我不是他朋友也会这么说。上面这句话就是没和他说过话的人说的。

我把眼泪鼻涕抹到他身上,问他,你别骗我,靠谱吗?

他把鼻涕抹回我身上,说,靠谱。一个月后有位编辑休年假,正好来中国旅游,约他见一面,在北京把餐厅都订好了,大董吃烤鸭。都到了特意见面的地步,还在那么贵的餐厅,对方应该是认真的。

你终于熬出头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激动得前半句都在嗓子里卡住了,后半句才说出来。

“怕你癫痫啊。对了,刘也知道,没告诉你,也是我不让他说的,你别怪他。”

我缓缓意识到更多事情。

他发了,我不也就发了?

他可是全中国第一个登上世界最大杂志的漫画家啊!

光这个头衔,不值得上亿的广告代言?

既然以后闻他的屁都得要钱了,那我卖闻他屁的门票不就发财了?

我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多么雄厚的资源啊!

艰苦奋斗省略了。

我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他锯木头我扫地,他翻墙头我扶梯,大家都说我是他擦屁股的纸,但以后再给他擦屁股就有编制有工资了。我要让他给我双休,三休,分红,在家办公,跟着他环游世界,把这些年吃我的豆腐脑百倍万倍地还我,还鲍鱼,还龙虾,还松茸,等他的漫画改编电影,首映礼走红毯……

我甚至突然觉得有些遗憾是怎么回事?我都没有机会体验吃黄莲火车的人生了!哎呀呀,真是的……

我上下牙磕碰着,然后想到一件事,把鼻涕抹到他身上,咬牙切齿地说:“一百万。”

“什么一百万?”他把鼻涕抹回我身上。

“你答应过我们的,等成功了,先给我们一人一百万!”我再也忍不住了,把鼻涕抹到他身上,扒掉上衣在他屋里跳蹦子,“我要买房!我要换车!我要买烘衣机洗碗机哈士奇……”仿佛真听到观众鼓掌。林懒得理我,趁我发疯争疯夺秒地画画。直到我喘不上气,力不从心地坐下,口齿不清地说祝他早日拿手冢奖。

他说淡定,对我来说全宇宙最大的奖是林清北奖,我已经拿过了。

他想把鼻涕抹回来,但鼻涕被我们抹来抹去已经干了。

好吧,淡定。

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开头,以后还有不断的好事,总不能天天流鼻涕。赶紧证明自己有用,不然助手就不找你当了,林不会重用不淡定的人。

于是我穿回衣服,整理一下仪表和头发,淡定地说,仿佛我从今天一进他家门就是这么专业:“好,那我这几天帮你整理稿件。一律漂漂亮亮地扫描一遍。”

“接下来,我去帮你找有跨国合约业务经验的律师。你的日文水平可以自己翻译合同吗?不,算了,还是让律师找翻译,毕竟有很多法律上的专业术语。一个月后编辑来中国,你是在北京签约,还是去日本?我立刻去给你买些好一点的行李箱……”俨然已是他的小工蜂,可把我忙坏了。看来大艺术家的助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但我会努力的。

这时他打断我,说了一句只有神能猜到的话。

他紧张地说,我现在不和J杂志签约,你先别买行李箱。

 

我以为是幻听,让他再说一遍。

他说我不签,我5年后再签。

我有点慌了,因为口型对上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现在不签约。不要现在买行李箱,开学前贵得很,听到没有?

脑子里的掌声消失了,我用屁股把自己往后挪了两步以便把他尽收眼底。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吃了普通蘑菇都产生幻觉在颁奖礼上致辞的林清北吗?是他本人吗?但他右手虎口确实有那个小树形状的胎记。是做梦吗?但我一只袜子确实湿了。

还有,他不让我买行李箱,提到钱时的紧张。

我只好承认,是的,这是他。

做完这个判断我才问,如果你不签约,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见编辑?

他说,见编辑只是为了建立联系,但会说清楚5年后再发表作品。至于告诉我,只是跟我分享一下“他的作品达到了J杂志标准”的好消息。

我傻了,以人类的肉体体验到了电脑死机的感觉。我多么希望人类身上有重启键,我就可以把我们的同时按下去。

甚至似乎有个小小的讥讽的声音说,这下你不就能吃黄莲火车了吗?太好了!

吃你妹!

于是傻变成疯:“你疯了吗?天上掉馅饼了,你居然不捡?!”我一脚把他踹开,让他冷静一下,想清楚再说,睁大眼睛看看穷得缓缓挣扎和脱皮的三掉屋,“5年?这种穷日子你还想过5年?你还想让我陪你发5年传单,洗5年车?你不是没钱请模特吗?女粉丝都要排队给你生孩子了!你,你!”

“别的漫画家能上《JUMP》,让他们少活5年都行!你倒想多等5年?”我快急哭了,指点着他,手指都快把空气戳出弹坑了,“这岂不是相当于,爱因斯坦拒绝诺贝尔奖!迈克杰克逊拒绝发行《颤栗》!一个赌徒卖了房子中了500万彩票,却拒绝领奖!你疯了吧?中了命运的头彩居然不领奖?”

“画裸女不叫我,现在连一百万都不给我,你就是想气死我!”

“为什么!如果你想让我死,毒蘑菇呢,毒蘑菇还有没有了!”我开始四下张望,“为什么,为什么,最需要的时候……”

“我有我的想法,你别问了。”他把我的脸摆正,趁我喘气幽幽地把话插进我密不透风的咆哮里,“这个问题,刘问我无数遍了,我也解释了无数次。话说三遍比屎都臭,再说我就吐了,真不想解释了。”

我说刘使你恶心,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解释一遍就行了,“实在不想说你写,写下来!你写字好看,我想看你的受惊体,我受惊了,你写!”

“你的创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解释厌了。你就相信我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你正在让我失望啊,一百万啊!”我使出最后的杀手锏,转身从他床头板取下一张合影,支到他眼前。上面本有六个人,有几个被剪掉了,成了窟窿。我指着那些窟窿问,“他们呢?就算你不为我考虑,你不签约对得起他们吗?”

这招果然有用,林心虚了,看向别处,说,你游戏怎么玩的?都不知道大招要到关键时刻才能用吗。

我说现在还不是关键时刻吗?一百万啊!

他不理我了,带走《人类复兴》第五部的提纲,就是他正在画被J杂志看上的系列作品,去隔壁房把门锁上,还特意上了个厕所。那间房叫四掉屋,因为灯罩也掉了。

以他的习性和驼峰式的膀胱一下午不会出来了。我只好独自呆在三掉屋,为自己短暂的人生巅峰痛彻心扉。虽然那一百万都没有经过我的账,但失去的感觉却是真真儿的,在我心上留下了一个巨坑,仿佛是把一颗巨大的钻石青春痘挤丢了。早上那个尿尿时吹着口哨把唧唧朝下扳的无忧无虑的少年,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我沉迷游戏,打蚊子都能看见生物等级和HP-100。所以困惑的我像是接到了一个新任务,头顶飘着一个感叹号,似乎头发都被感叹号的静电吸起来了。

那个任务就是查出林为什么不签约,让他签约。

林的日记!

只套用一秒钟游戏的思维方式我就想到了这件通关道具。看来玩游戏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教会人主动解决问题。

偷看日记是不对的,我顽强地想,那就不要被抓。拉开抽屉。最上面是另两部策划中作品《人设时代》《时间之树》的早期设定集。挪开这两个大本子,他从小到大所有日记共计6大本就躺在那里,发出任务物品的提示光。

说是日记,其实他这种闷罐子性格连对日记本都没啥好倾诉的,只是出于艺术家的敏感记录一些灵感素材和思绪,内容不多,应该花不了多久就能看完。

这么缜密的林,居然没把日记藏得更严实,他本人还钻进隔壁锁上门,这不是老天爷都让我偷看吗?我心怦怦直跳。他不签约的原因,说服他签约、得到一百万的关键,应该就在某一本里,某一页上。对了,按照时间顺序倒着看……

但挣扎一会儿我还是收手了。作为警察的儿子还是做不出偷看日记这种事。又仿佛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做了这件事,我将来也会把林的隐私拿去卖给小报记者。林几分钟前问我能不能相信他。好吧,至少他能永远相信我。我抵抗住换手机换电脑换车的诱惑,把日记放回去,虚弱一软,倒在他床上。

他的床单特别扎,像睡在胸毛上。我为得而复失的一百万痛不欲生,反复呻吟着为什么。大腿下有一样最扎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那张满是窟窿的相片。我盯着那些窟窿,隔空问他们知不知道林这个最聪明的大傻逼在想什么。苦笑着想,原来《林清北》是这样一款游戏。

少年第一章就把恶龙杀了。

国王要把财富女儿和王位送给他。

少年却说,不,我不要。

而我的任务就是搞清楚少年的脑子抽了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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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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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亮
我是作者。这个故事能唤醒你心中的孩童和猛龙。如果你厌倦了那些俗套矫情低智商的故事,它会更合适你。不要剧透。书评怎么吹都行,但别剧透 ,不听话的,我把你头打到肚子里。喜欢它的,除了疯狂安利,不妨到我微博打点钱,太穷了~
Maggie😈
【林回过神,说,因为我能画画。 青姐说,这算什么解释。 林说,这就是解释。鸟为什么飞?因为它有翅膀,如果不用来飞,翅膀就会变成累赘。】 ———因为此段关注作者,有点东西。
崔剑亭
终于来了。 我从这个小说还是个6万字的底稿时就在关注,每一稿都看,看作者动辄几万字的大增大减,多少有趣却对故事无益的文字删掉,多少精灵古怪的新剧情不断加进来,那份对完美的执着以及修改时敢于挑战的魄力让我动容。终于完成的这部作品,自然也因此而执着又富有魄力。 各位读者们,不要犹豫,一口气追下去吧。我想这是一部21世纪的中国人所必须读到的一本时代之书,一部实用主义者与浪漫主义者的联合宣言。 让我们在终章再会。祝各位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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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树·第一章·倒数10天:爱因斯坦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