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本该是愉快的。然而雯挨了史上最严重的毒打,剪了头发,被罚200遍卷子。豪的秘密曝光,躲在家里不见我们。苗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哥哥。林也受了刺激,呕吐不止。他说以后都不敢考第一了,因为他考第一就会让自己的姐姐和哥们倒霉。
我母亲又给林安排一次体检,这次连胃镜和肠镜都做了,结论一样:他身体没毛病。
“会不会是对什么东西过敏?”我猜测,“林一碰肥腻膻腥就吐,比如鸭肝猪腰羊尾巴油。”
“林经常上课一半呕吐。难道你们上课时他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吃羊肝?”母亲反问我,“你别担心了,他应该就是那种情绪一差就呕吐的人,正如有的人一紧张就出汗,一激动就癫痫。也可能是抑郁症造成的神经性呕吐。”
我问母亲,你怀疑他有抑郁症,为什么不让他去看病呢?
母亲说,林如果有抑郁症,根源也是家里穷。那光看病有什么用?医生又治不了穷,这就好像你房间里有个马桶,不把马桶倒了,只是喷香水,有用吗。
如果告诉林的父母他有抑郁症,他们会怎么想呢?中国人对抑郁症的看法是二极化的妖魔化的,有的觉得抑郁症就是装病,就是给不想努力找借口,我们好吃好喝的伺候你,你又不用干活,你有什么好抑郁的?还有的人是另一个极端,觉得人得了抑郁症就离疯掉或杀人不远了,成天紧张兮兮的。无论家人是哪一种人,都反而只会给抑郁症的孩子造成更大的痛苦。抑郁症很痛苦,最爱你的人不理解你,又是多一重痛苦。再说了,治抑郁症很贵的,林父母已经为不能给林更好的生活自责了。再告诉他们儿子病了,是因为你们穷,只会让林的父母更难受,这又会让林这样懂事的孩子更难受。
我急了,说妈妈,难道穷人的孩子得了抑郁症就没办法了吗?
母亲安慰我说,“他们可以自救,也只能自救。等有一天他们把问题想开了,经济独立,一切就解决了。你别瞎操心了,林和雯都很坚强,聪明,他们会想明白的。”
豪自闭一周,终于愿意见我们了。他的房间满地零食包装、易拉罐和鸡骨头,苗匆忙的收拾出一片干净的地方给我们坐。他又胖了两公斤,闷出一脸青春痘,眼袋黑肿,说是因为一直都睡不好。面对着满地零食的残骸,他自嘲说这是“吃虑症”:把压力抑郁痛苦焦虑吃下去。“林,你将来可以把这个词用到漫画里,算你造了一个新名词。”
林说,英语中已经有stress-eater这个词了。就指一有压力就吃的人。
“我怎么不知道,我英语学的进度比你多啊。”豪说。
林说,这是俚语,教材里没有,是电影或连续剧里看来的。
“唉,我们真没用,学的都是死板的哑巴英语。我还以为我是原创呢!”豪烦躁的说,又告诉我们,他是来跟我们告别的。
我们说什么告别?他苦笑着,说,“你们没有意识到吗?我们4个小学在一个班,初中也在一个班,这是很偶然、很侥幸的。因为我们是小初连读的学校。但上了高中呢?要是考不到一个学校,分不到一个班,我们就不在一起了。3年后,我们又会去不同的大学,更是天各一方……这其实就是永别了。所以,我们只剩下初三这一年还能在一起了。”
我们惊醒了,之前谁都没有想这些。
“到一个新环境,我就得交新朋友,或者说,就得交不上新朋友。”豪说他一想到这些就愁的失眠,“我又胖又难看又是个软蛋,要是不和你们在一起,我肯定在学校里孤苦伶仃的,像小时候一样被人欺负。”
“你别这么说……”“对,你这么好的人在别的班也会交到朋友的。”“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班,不也活的好好的。”“说不定我们还能分到一个班呢。”
“你们别安慰我了。除了擅长给人泼凉水,我连话都说不利索。谁想要我这样的朋友?雯,你说实话,假如我们不是从小认识,你会想和我这个嘲笑你售货员梦想的人做朋友吗?至于再分到一个班的概率,我们先假设放弃学业的雯也能考到实验高中,假设我们四个都能考上。那么,高一也有16个班,我们4个正好分到一个班的概率只有4096分之一。哪怕是其中两个人分到一个班的概率也只有16分之一。”
“而且我父母就在实验高中工作。他们今年教高二,所以我们还算走运,他们不会成为我们的班主任。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我被分到我父母的班级会怎样,那我岂不是24小时躲不开他们了。但是,他们不能教我们,却能干涉我们分班。所以也许你们三个有256分之一的概率分到一个班,但是我呢?他们一定会保证我不和你们一个班,以免影响学习。所以高中这一分开,大学,一直到毕业以后,我都会孤苦伶仃的。所以我叫你们来告别。”
豪说完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假装拿着一本书看,看着看着又把手朝大白兔奶糖伸去。我们也伤感,想不出安慰。苗说大学我们可以考到同一座城市,虽然那要许多年……雯则干脆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似乎接受了命运。
“好了好了,现在不还在一起吗?今朝有酒今朝醉,享受吧。”林烦躁的打断我们,他讨厌说这些不开心的,“对了,大胡子叔叔请我们去吃饭,他新开了一家自助餐厅。”
“你总算说了句好听的。”豪说,用一个胖子能达到的最大的时速爬起来。
大胡子叔叔的披萨自助餐厅装修豪华干净整齐,人却不多。我们入座后,雯问大家,你们要吃什么?菜单呢?林说看看他们有没有蒜蓉粉丝扇贝。
我和薛氏兄妹愣住了,原来林和雯还没有吃过自助餐!我们终于有机会嘲笑鄙视链顶端的他们两了!待解释清楚自助餐,雯比贪吃的豪还要兴奋,“想吃什么拿什么,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啊!”,林则有点失望,“原来这种餐厅已经被人发明了。我的创业素材库又少一项。”
“原来你也有知识盲区?而且还是这么日常的事务!”苗震撼的问林,“你看过那么多书,就没有一个提到自助餐厅吗?”
“我当然看过这个词,但我以为……”林脸色铁青了,“我还以为自助的意思是让有钱人享受自己动手做饭的乐趣的餐厅。”
“怎么会有人享受自己动手的乐趣呢?”我震撼的问。
林顽强的说,“哎呀,就好像不住宾馆,亲自搭帐篷,不买现成的杯子,亲自去陶艺店做马克杯嘛!我以为自助餐厅,是客人可以自己做烹饪中好玩的部分,比如炒菜,煮汤,然后讨厌的工作由工作人员去做,比如洗菜,洗碗……”
豪赶紧加速咀嚼几下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才笑。其他人也笑趴下了,善良的豪一边笑一边替他打圆场,说,“不过真有这种餐厅倒也有趣……”
“我拜托你哦,有钱人出门不能带自己的保姆和佣人嘛?”苗把笑出来的眼泪擦干说。
这下豪也脸色铁青了。
“哎呀,你们别笑了,穷孩子的想象力是有极限的嘛!”林顽强的回复镇定,又说,“我想来一杯牛奶摇摇,看上去不错。”
我们问,什么是牛奶摇摇?
林指了指墙上的海报,我们一看又开始狂笑了:Milk Shake。
我们再次笑爆炸了,告诉林,这就是奶昔啊!
林脸色又铁青了,说啊?我知道奶昔,我只是不知道Milk Shake就是奶昔。我也学哑巴英语了。他马不停蹄的丢人现眼,羞的想要把头塞到自己的屁股里,可惜没有成功。但笑了一会儿我又觉得一丝心酸。林和雯这样的穷孩子,连自助餐厅、Milk Shake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和他们一样的孩子呢?
但看看豪我又忘了这些伤心的感叹,因为这肯定是豪一周以来笑得最开心的时刻了。披萨,意面,鸡翅,虾,牛排,铁板鱿鱼,水果沙拉,冰激凌,甜点,饮料……每一样都好吃,豪在美食的滋润下渐渐恢复活力,而且还真有蒜蓉扇贝!林也把头拿出来吃东西了。当我们停止搬运食物,大胡子叔叔来问吃的怎样。
豪把眼睛挣到他所能达到的极限大以示诚意,“你的餐厅太棒了!所有东西都好吃,装修的还舒服,而且人还这么少!嗷!”
苗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闭嘴了,但眼睛睁的还是那么大。
大胡子叔叔摆摆手表示不介意,“我请你们吃饭就是为这个事。我现在生意不太好,得想办法宣传做广告。但是才刚刚开了餐厅,手里钱也不多。所以……”
原来大胡子叔叔的办法是三人以上吃饭打八折,免费送肖像。——负责画肖像的就是林。当然了,顺便要林画一些海报。
“叔叔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拍照片不是更快吗?”
“照片有什么噱头?而且拍照只能拍你的吃相,谁想把啃鸡翅膀的样子拍下来?难道还让客人吃着吃着停下把嘴擦干净摆造型?而且照片是死的,画是活的,唯一的极限是想象力,我能拍一张你和刘德华用餐的照片吗?但是林可以画一幅你和刘德华一起吃饭的相片,还能把张曼玉邓丽君王菲画到床上喂你吃虾呢,张惠妹在一边条草裙舞。不让你白画,你天天画我天天请你们几个吃饭。要是画的多我还给你钱。”
豪想尽一切办法把眼睛又瞪大了一些,暗示林答应。林担心豪四个眼角裂开流血,赶紧答应了。
效果好的惊人。大胡子叔叔只用一点点钱就做了很好的广告。附近的街上到处贴着林画的张学友,刘德华,巩俐,赵本山,张怡宁,刘翔,……名人们都在大胡子叔叔的餐厅吃饭,王菲张国荣刘嘉玲那英边吃披萨边打麻将,人们看着看着就走进餐厅。带孩子过生日的,情侣,同学聚会……
林的画绝了,你们一家三口在抵门,大灰狼在外面吹你们的房子。或者你们一家在吹房子,三只小猪在抵着。你和情人在鹊桥上拉手。你们一群同学拿刀砍鳄鱼,成龙也是你的同学……客人们对林的画赞不绝口,有的画了一幅还想要一幅。
大胡子叔叔赶紧趁机帮林推销,说吃饭只送一幅,第二幅要钱,10块钱!他不遗余力的说林的好话,说这孩子虽然家里穷,但多优秀,多有志气,小小年纪出来卖画存学费减轻父母负担……说的林都不好意思了。
“我不能总是卖惨吧。”林羞涩地说。
“卖惨怎么了?超女超男还卖惨呢。”大胡子叔叔说,“再说了,你的画要是不好,再惨有用吗?再说了,等你把惨卖出去,不就不惨了?”
林来了兴趣,“那惨卖完了卖什么?”
“卖成功啊。”
林若有所思。
“思考就对了。”大胡子叔叔说,“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有的人能成功,有的人不行吗?能成功的人有四个特点,第一个就是要找方法,遇事先别说不可能,先动脑子。”
林来了兴趣,“其余的呢?”
“第二,要努力。第三,要有天赋。第四……哎,我来了!”
大胡子叔叔被人叫走了。
可林的父母不让他在自助餐厅画画了。他们担心林骄傲,误以为靠画画就能养活自己,影响学习。炮爹说,你以为你能在餐厅给人画画吃一辈子?你现在小,出去卖画大家觉得你懂事,等你40岁还卖画,大家就会看不起你了,家长会指着你对孩子说看,这就是不听父母的话搞艺术的代价。肾妈说对,一开始是大胡子老板生意不好,我们也替他着急,才同意你去画画试试的,现在他生意已经好了,你就回来吧。
我们为他断了这条财路可惜,但林不难过,他说他有比金钱更重要的收获。
什么收获?
“很多事情我突然想通了。”林说,“为什么同一个村子的农民,八年过去,我父母就只能打工,大胡子叔叔就能开好几家餐厅?”
我们翘首以待,等待他揭开一个伟大的秘密。
“因为大胡子叔叔动脑子。”他说。
嗨!我们没好气的说,这不是废话吗。
“废话?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动脑子!那我问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我们几个在高中分到一个班?你们动脑子了吗?”
这种事情靠动脑子能解决吗?决定分班的是学校,我们这群孩子还能干涉?
“怎么不能?”林白我们一眼,“明年,我一定拿出一个办法让我们在一起!”
豪无奈的笑着说,你就别安慰我了。
“也许他真的有办法吧。”雯说,“不过我可以保证,推迟一年放弃学业,先考上实验高中再说。这样我们至少在一个高中,可以一起上学,放学。”
豪眼睛红了,感谢雯愿意多为他做一年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现在看来,林思想的任通二脉也许就是大胡子叔叔这件事打通的。接下来半年,则发生了著名的雯肋骨踹裂决定离家出走事件,和林和十二吵架的毕加索邮票事件。
再然后是中考。我们都考上了实验高中。是的,连学习向来不努力的我也在家教也就是林的帮助下以过1分的成绩考上了!
“难道我挺聪明的?”我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
“鲶鱼效应。你和一个人密切接触久了,就会沾染对方身上一些气质。”豪淡定的解释说,“和林那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久了,也就会比同龄人聪明一些。和佛混久了总会沾一些佛光。”
我说有这么神奇吗?
“我们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不多多少少也有点洁癖了?”苗烦躁的正式哥哥的说法,“每次在你身边,我都不停的低头闻自己的脚臭不臭。时间长了就真的变干净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林叫我们去三掉屋一趟,好像是关于分班的事,他说他想出办法让我们高中三年仍然能分在同一个班了。
豪一笑又一黯然,慢慢跟上来。
三掉屋。
“啪!”一声,林在桌子上拍了一堆纸。
我们凑上去一看,是9张卷子。
“这是实验高中高一的入学分班考试卷。我和雯偷来的。虽然高一有16个班,但重点实验班只有3个。如果我们都考年级前100,进这3个班,4个人分到一起的概率就提高了455倍,而且无论如何,至少有2个人会分到一个班。”
雯早就忍不住了,说,“惊喜!”
这下大家未来3年又有希望在一起了!我们赶紧扑上去亲他们姐弟。
“我还没说完呢。”林把我们推开,让我们听完再亲,“这3个重点班的老师,分别是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如果我们都是数学考的特别好,英语和语文略放水,就都能分到数学班。——这也是我的目标,因为数学课有标准答案。所以我把数学卷子做100分,你们背下来就行。——看见没,到这个份儿上才算先别说不可能,动动脑子。”
天啊,太妙了!这下我们只好承认之前果然没有动脑子!因为我们真的没想到,作为一群孩子,还能干涉学校怎么分班!
“你们偷卷子时怎么不叫我们一起?”苗说。
“要是我们全都被抓就完了。再说了,又不是去打群架,偷东西要那么多人干什么,人越少越好。”林说着顺手拿下苗的发卡交给雯,雯两三下就打开自己的抽屉锁。她脸红对豪说,“我知道你向来反对作弊,但这次只是为了大家在一起,我保证以后不作弊。我知道高考和人生是无法作弊的。”
豪点点头,强颜欢笑,眼睛小的看不见眼白,祝福我们说,“太好了,你们3个可以分在一起了,祝福你们。不过,就算你们都分到数学班,我……我父母还是会把我和你们分开的。”
是啊,我们又悲伤起来,如果豪不能和我们在同一个班,这天始终少了一角。
“别放弃的这么早。这一点比较难办,但应该还是有办法的。”雯说,“别忘了,遇事先别说不可能,先动脑子。”
“对,咱们不要慌,一步一步来。先把卷子做了,背下来。离开学还有一个月多,办法再慢慢想。”苗说。
“我做语文英语政治地理历史,林你做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豪鼓起勇气和干劲分配任务。
“我负责……背下来。”我顽强的说,为自己做不了任何贡献惭愧。
“我去给你们找范文,你们总不能交四篇相同的作文,但我可以找四篇满分作文让你们改改……”苗把语文卷子的作文题目背下来,去翻作文选。
“对了,豪。”林突然说,“注意英语,一定要拿高分。”
如果说上面那件事让我对林五体投地,下面这件事简直让我有点害怕林了。
他居然林真的想出了可以让豪和我们在一起的办法。
在苗的生日聚餐上,我问薛父母:小姨小姨夫,听说这一届高一有个老师是全国优秀数学教师,带班成绩特别好。能不能走后门,把我们4个都分到他的班?
就是由这一个提问起,所有人掉入了林的陷阱。不能是雯去问。她成绩不够好。不能是豪去问,找死。不能是林去问,他平时从来不关心这种事。只能是我——一切都是林计算过的。我这人看上去人畜无害,说这种包藏祸心的话最合适。终于有我能做贡献的机会了!
薛父母果然说不行,问我们,你们4个分到一个班想干什么?成天玩,不学习?再说了,我们一个是数学老师一个是语文老师,豪应该加强英语,我们想让他分到英语班。再说了,你们成绩又不是一个水平,不可能都达到人家的要求。
这时轮到雯上场。她说,“叔叔,你别看不起人嘛。说不定我们进步了呢。”
“嗯,说不定。”薛爸爸说。
雯说,“那开学还有一个月,你给我们补习一下呗。如果我和安入学测验也能考的特别好呢?我们会努力读书的。”
我也帮腔,说那如果我们都考特别好,数学能拿高分,你就答应,好不好?
苗说,是啊,爸爸妈妈,哥哥最近英语成绩也提高了,补习班的模拟卷子分数可棒了。
当时我和林的父母也在场,他们也不知不觉的卷入了林的计划,说,孩子们有上进心是好事啊,如果孩子们真的考上了,都去最好的班级,相互照应也不错啊。——连这也在林的计划中。他知道我和他自己的父母对孩子们慈祥又宽容,总是很支持我们。之前也特意让我们打听父母的工作安排,这天他们都有空,除了雯的父母,他们喜欢和雯对着干,若是在场可能表达反驳意见,但今天上夜班。而把生日聚餐提前两天则是让年纪最小还能撒娇的苗去提出的。每个人都分配到任务,贡献了力量。
我们的心怦怦直跳,等待薛父母的回答。
也许是因为连大人都帮腔,也许是他不相信我和雯也能考好,也许是两者皆有之,总之薛父一副“这倒是有趣”的表情:“好吧。但有个条件。豪,你的英语成绩必须要好,否则你还是要去英语班。”
我赶紧转过身去,因为在那一刻,我觉得薛父就好像一头闲庭碎步的猛兽,丝毫不知道自己踏入了林布局多时的陷阱。我高兴的都有点毛骨悚然了,生怕被人看出来。
于是一个月后,我们真的分到了一个班。
美中不足的是,——十二也阴魂不散的分到了我们班!他和我一样,中考过1分考上了实验高中,这次重点班分班是全年级95名。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处心积虑,精心算计,居然只不过和十二的随机等效……”苗笑出了幸灾乐祸喘不上气的惨叫,她比我们小两岁,一直嫉妒我们4个能一个班。然后觉得这种嘲笑过于残忍了,又安慰我们说,人生嘛,本来就不可能事事如意的。
高中的雯如约放弃了成绩,挨打更多了,但确实却比过去快乐了。每周考试一次,她也就挨那一次打,平时都是潇潇洒洒的在学校里做人气交际花。回家她不学习,就把时间用在做家务上,二四六开洗衣机,一三五七拖地扫地擦全家。过去他们的家里总有一股两对夫妻从餐厅带回来的葱花味和油烟味,这股味现在被雯消灭了。窗户擦的仿佛没装玻璃,地板干净的能吃掉在上面的饭,把任何东西摆的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整齐,井井有条,停电也能摸黑找见。
她说这些是为做导购做准备,到时候她就能把柜台收拾的井井有条。林说她顺便把做瞎子的准备也做好了。但我们都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爱父母的,做这一切是为了给父母分忧,让他们生活更舒适,作为成绩下降的补偿。那时我们都认为如果她年纪大了,父母察觉到这些心软打她少一些,她可能到时候也就不忍心离家出走了。遗憾的是她的父母并没有手下留情。
由于挨打比过去更多,胳膊腿上总有淤青,高一的一天雯索性连短衣短裤短裙都烧掉了,打算一年到头只穿长衣长裤了。
我和她体型差不多,想支援雯两条我的旧牛仔裤,回家翻箱倒柜,母亲了解事情始末后制止我说,“雯问你要衣服了吗?”
我摇头。
“你们是平等的朋友,不应该给她旧衣服,让雯有一种受施舍的感觉。我给你钱,你去买一套新的送给她,反正她生日也快到了。”
我十分感动,想到苗也在给雯支援衣服,就打算去给她也说一声,不要好心办坏事。
母亲拉住我,“安,别人家的事情少管。苗有自己的母亲,应该由你的小姨来教她这些道理。”
我差点愤怒的告诉她,你妹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怕是不知道她每次考试后都让豪扇自己吧!
但这些事豪不让说,我忍住了。说曹操曹操到,这时苗和豪来我家,惊喜的把我拉进房间,说,他们刚才找旧衣服支援雯,被父母看到了,他们的父母也说不要给雯旧衣服,雯又不是乞丐,要送就送好的,也给豪和苗钱让他们带雯去买两套新衣服做生日礼物。
我傻了,他们的父母怎么突然和天使一样?这对天使,是那对让豪扇自己的恶魔吗?他们到底是正派角色,还是反派?
“别幼稚了,生活中很少有纯正的正派反派。点火吧。”林说着把某样画画用的东西浇在雯的衣服上。
雯照办了。烧衣服这次她比剪头发轻松许多,甚至有种誓师大会的气势,雯烧掉了衣服,却坚定了决心。当时我们在天台上,对父母说是上来烧烤的。这不完全是谎言,我们确实也烧烤了雯的父母从饭店带来的剩肉剩菜。
高中的豪也还是老样子。他父母的预言不幸成真,自从上了重点高中竞争更激烈,班里又多了几个和他一样勤奋努力基础又好的同学,豪现在有时连第二都保不住了。他只好更刻苦的学习,压缩睡眠,玩闹运动比过去更少,把更大的压力化为更大的食欲。他更胖了,青春痘也更多了,眼圈眼袋永远又黑又大,一副厚厚的眼镜仿佛一副墨镜,架在大草莓鼻上。我们都劝他要多睡多动少吃,万一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怎么办?
他脸红了:“我上学时不谈恋爱。父母说了,学生就该好好学习,只要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找一份好工作,自然会有人爱我的。”
雯习惯性的和豪唱反调,“可名牌大学的美女成绩也好啊,她们自己就是高分,会稀罕你的高分吗?至于成绩不好的美女,你父母看得上吗?”
“啊,这……”豪答不上来。
“恋爱就和学习一样是需要练习的,你现在不谈恋爱,将来该谈的时候就能无师自通,突然精通吗?”雯继续说,“学习已经是你比较擅长的事情了,你也没像林一样达到无师自通的境界啊。”
豪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只好憨厚的笑着。
可尽管学习这么辛苦,他还是坚持趁父母不在家做家务,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烧水倒垃圾给全家挤牙膏,趁父母不注意打扫全家。他家总是那么干净,他繁忙的父母仍然美丽的误会着是对方在自己不注意时收拾的,于是在外面人面前总是很恩爱的说自己婚姻太幸福了,孩子聪明懂事,另一半还抢着和自己做家务。每逢这时豪被黑眼圈包围的细线眼睛就幸福的一弯。
我有时忍不住想,为什么雯和豪这么爱父母,他们的父母就感觉不出来,仍然对他们不满意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成绩好、收拾房子占一样我就满足了,都不占我也没意见。难道雯说的是对的,有的父母永远都不会满足吗?
至于主人公林,上高中后的一天,他把我们叫到三掉屋去,“我当年说保证追求梦想成功有3招。一是理想和现实兼顾,爬六指山,又搞艺术又赚钱。二是存稿法。第3招,你们当时问,我不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天啊,我们早就想知道了,就像追了多年的动漫终于要大结局了,脖子伸长等着听。
林说,“第3招,是做市场调研。”
林说最终判断故事是否有趣和吸引人的是读者,所以他要通过调研收集读者反应。“我需要你们帮忙。因为做调研是劳动力密集的服务业。这个很麻烦,我先谢谢你们了。”
我们纷纷跃跃欲试卷袖子,“别客气!”“能帮上你我们才开心!”“对,要是没有帮过你,等你成功了买了大房子,我也不好意思住进去。”
尤其是我,我这人没啥特长,平时帮林做的都是小打小闹的助手工作,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这下决定就把市场调研作为主业了,因为大家的起跑线都一样,这次我要格外努力,比任何人做得更好。
“那你们就负责拼搏,我负责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样我就是你和雯的最后一道防线。你们的冒险成功了最好,不成功可以到我家混饭。”豪对林和雯说。我们惊喜的看着豪,他不但接受了林的选择,连雯做导购的选择也彻底接受了。
5个人的手叠在一起。
狗!
狗!
狗!
狗!
狗。
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市场调研。他画好漫画后发给同学们看,同时还发一份问卷:
“请打分,0为最低,10为最高,并给出理由。”
“如果这漫画登在一份报纸上,你会因此长期订购报纸吗?”
“你能把漫画从头看到尾,是因为它真的好看,从头到尾都好看,还是因为你认识我,还是因为雯说你不看完她就和你绝交?还是只是一开始好看,后面就没意思了,你只是坚持着想把结局看完,知道故事一开始悬念的答案?”
“有没有无聊的、让你看不下去的地方,或者需要反复才能看懂的地方?”
……诸如此类的问题,每次都好几十个,问的同学们要发疯了。我们去收问卷,总会听到同学们抱怨,说林的漫画很好看,但他们真的不敢看了,因为他会拿着一个写满问题的小本本,一格画面一格画面的找你提意见,你用“说不出来哪里好看,反正就是好看”糊弄他都不行,他连你夸都要夸的有理有据,填一次问卷就跟半次语文考试一样辛苦,“大家看漫画是为了轻松,要是《乱马》《灌篮高手》附送一张考试卷,看完了必须写,这两本漫画还能卖得出去吗?简直脑子有……啊我不说了,林来了!天啊雯也来了!就说你没见过我!”
……于是每次林画了漫画,大家都抢着看,但看完后,又纷纷像欠他钱一样躲着他,生怕被他抓过去一顿调研,不写一篇300字的读后感就不让你走。
当然了,每逢看见林做这些事,十二就嘲笑林:没用,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家都认识你,这超高的好评率肯定有问题……
我们都当十二在放屁,但林把十二的这些屁听了进去。
“十二爱挑毛病的特点用上了。差评这么少,这确实是不正常的!”他说。
苗反感的、冷冷的说你这是废物利用吗。但看到林的表情,她又惊喜的、热情的重复了一遍:哦,你这是废物利用吗?
这点小幽默根本缓解不了林的紧张,他说,“再好的作品怎么可能没差评呢?金庸的作品或《幽游白书》还一大堆人骂呢!我还是新人!肯定有人没有说实话。甚至可能是所有人。”
他一拍脑门,“哎呀,调研设计的有问题。十二说的对。同学们认识我,就放低标准了,鼓励为主,而且怕伤了我的面子,不喜欢也不一定忍心说实话……就好像你主动做饭请人吃,谁会对你太严格呢?”
他这一说我们也知道那极高好评率有水分了,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确定含水量的高低,“让人说出实话本来就难,特别是让认识的人批评你……”
他焦急的说,“可如果得不到读者真实的反应,我怎么进步呢?我的漫画是要拿去给严格的专业人士投稿的,是要让不认识我的读者也愿意掏钱买的啊!他们中的有些人阴阳怪气的程度和十二一样啊!万一认识的人满意率是90,我信心满满的出去卖,结果不认识的人满意率只有10呢?我岂不是成了笑话?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弄清楚读者真正的想法。你们几个快帮我想办法。”
对他的清醒和敢于自我否定我们十分钦佩,但办法就想不出来了。大家已经认识他了,怎么排除干扰?总不可能把同学们对他的记忆抹去吧。
“问真正的陌生人?”我一提出来自己也觉得不现实。最擅长否定的豪也说,我们才几个人?一边上课一边找学校里的人收集意见就花去了所有业余时间,哪有时间去别的学校或者大街上找人呢?
“不,办法一定会有的……我不会放弃的……”
“不然上网调研?”雯提议。
“别。网络传播太快了,网上什么人都有,别被人抄去。”豪说。
他这一说雯也赶紧说对对对,仿佛恨不得把自己出的可怕的主意吞回去。
“不然,我们花钱在别的学校雇一些人收集调研表?”说真的,我是认真的。在提出这个意见的瞬间,我的存款余额就浮现在我眼前,视野右上角的位置。为了林,我愿意动用一半……
但林亲自给这种想法泼了冷水,“咱们那点钱够雇几个人?我在成为漫画家之前要做多少次调研?再说了,我还得存钱。总之,先从不花钱的方法开始试,这是大原则。”
“不然……我们就试试自己上大街找人吧?”
“只有这个办法了,没做过不知道,试试。”
我们最终决定上街找陌生人试,把林的漫画和问卷复印30份拿到街上堵年轻人提问。但发现你根本拦不住街上的行人。他们总是那么忙,在这个企业普遍一周只休息一天、工资不高、房价却越来越高的城市,每个人都是那么匆匆,白天上一天班早就精疲力尽了,晚上回家还要赶紧洗个衣服做个饭,谁有时间看当场把林的漫画看完,再给你填一份冗长的调研表?停下来给一个陌生人指路,就是他们给私人分享自己时间的极限了,你不可能说服他们驻足的更久,听一听一个孩子的梦想,把漫画带回家看看,再给你留下联系方式,过几天回答你三五十个问题……最后我们确定了,如果只是把林的四格漫画发出去,然后迅速的回答两三个问题,那在公交车站之类等待的场景,还有人愿意接受。可这么短暂的篇幅精简的提问,对林的功力增长几乎没用。
后来我们了解到麦当劳、中国移动这样的企业每做一例调研都要花一百元左右。就算是电视台或专业调研公司在街上拦人随访,也只能占用路人一点点时间,稍微长一点也要出钱。考虑到麦当劳、中国移动、电视台、专业调研公司……的成本管控有多成熟,经验有多丰富,这基本上就是当时在中国买下他人时间做充分调研的底价了。林说的是对的,我们一群学生怎么可能以一例一百元的价格买可靠的调研结果,买他人的时间?砸锅卖铁能买到几次?靠着一张张可爱的脸蛋和真诚礼貌的态度在街上拦截陌生人填写问卷,就是我们能力的极限了。12月,那么冷,我们败兴而归。唯一的收获就是雯用美人计留下了两个大学生哥哥的联系方式,每次打过去或者发QQ,他们都说还没看呢,打着打着他们就不接我们电话了,QQ也删了我们。
连复印件的数量也是个问题。复印数量少,我还能去医院打印室免费印,多了就不行了。而且在学校里,一份复印件可以在一个班里传阅,要是小心一点或者过塑,甚至可以传好几个班级,可在大街上,你又不能拦下路人,让他们看完把漫画还给你再走。那一个人就得发一份,太不现实了。
综上所述,在街上找陌生人调研,可操作性为0。
无功而返的雪夜,林挨个捏一下我们冻红的脸,愧疚的说,“连累你们在冰天雪地挨冻。”
“不要紧,这体验挺有趣的。”
“对对对,等你将来发财了别忘了我们就是了。”
“苟富贵,勿相忘。”
“狗!”
“狗!”
“狗!”
“狗!”
“狗。”
但我们私下躲开林讨论这件事,都说这件事真的太难了。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没想到才几天,就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连收集读者做市场调研,听上去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是这样障碍重重。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啊。“实在不行就放弃读者调研算了。”
“不可能。”豪指出,“林现在才16岁,他就算再聪明人生经历和阅读量也是有限的。而且他的品味和审美比一般人高,理解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喜欢的都是阳春白雪的东西,要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解能力去创作,做出来的东西很可能不接地气,让普通读者无法消化。所以他想要构思出有趣的、能被读者接受的作品,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的尝试读者的反应,所以做市场调研是必须的!”
“我们当然明白读者调研的意义。但是真的好难啊……”
“你们现在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阻止他了吧!”豪说,“行了,贼船已经上了,他不放弃,我也不放弃。做吧!狗!”
最能泼冷水的变成了最热血的,我们喜出望外的看着豪,狗!狗!狗!狗!此起彼伏。
在调研遇到瓶颈时,林在赚钱这件事上却是过五关斩六将。林决定复制大胡子叔叔的方法:不妨先卖卖惨。他说,“反正已经这么惨了,还不如卖一卖,这叫玩人设,麦当娜也玩过的,一会儿玩叛逆,一会儿玩性感,一会儿玩典雅,一会儿玩圣母,现在年纪大了,玩资历玩咖位了。”
注意了,注意了,他开始卖了,卖了卖了,卖了卖了。每周三下午老师集中学习,有两节连堂自习课,整个教学楼都没老师。我们抓住机会,一人背着一个大包,目标是把全高中每个班级都走一遍。
“同学们,打扰一下,占用你们三分钟时间。”他推开一间教室走到讲台上说,“你们都认识我,我就不介绍自己了。”
他的作品和脸天天出现在学校的所有红榜上,追他的女生从学校排到街对面,这么说并不夸张。实际上,他每进一个班,同学们都会怪叫连连,扭头去看班里的某几个女生。
“你们都知道我家挺穷的,但我想考东京大学,肯定要花很多钱。放心,我不是来哭穷让你们捐钱的。我是来和你们互相帮助的。”
“我画画很好。你们要是想留个纪念,或给人送礼,那你可以亲自来我面前摆造型,或把你想画的人照片带来,5分钟就能画好的简笔漫画,5块钱。复杂的画价格也高,但我保证,你花同样多的钱,找不到更好的纪念拼或礼物了,毕竟一个巨无霸都10块钱。我可以把你们画到月球上,骆驼上,骑在恐龙身上,或者和你喜欢的明星在一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画不出来的。”
“要是你们觉得画在一张纸上不好保存,或者给人送礼一片纸片不太合适,我可以帮你过塑,还可以做画框。过塑或画框的价格,要看你的画有多大了。但我可以保证,就算加上过塑和画框的钱,你也买不到比这更便宜、更有意义、更独特、更拿的出手的纪念品或礼物了。”
林第一次讲这番话就熟练极了,也完全不紧张,真是个天生的销售奇才。他讲完了,我就掏出一个免费样品:作业本大小的画框。里面是他们的班主任。
——老师们的照片是豪从父母那里弄来的教职工合影,然后他再一个一个标注好这位老师带哪个班。林把这些同学们最熟悉的班主任画在各种动物坐骑上、名车上,画在卢浮宫或金字塔前,画在《侏罗纪公园》或《西游记》里。同学们啧啧称奇,“天啊,你画的太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们班的,天天都在观察老师……”
“对了,我还可以补习功课,价格一个月才20块,而且我的优势是所有科目都是年级前三,所以都能补……”
那两节自习我们跑了十几个班级。与此同时,雯和一个打算将来一起当导购的女同学跑了另外十几个班级。苗和几个她的好朋友也在初中做同样的事。豪不敢陪我们去,他对在陌生人面前抛头露面没信心,说本来林有订单也会被他的一脸青春痘一身肥肉吓退的。我们安慰他说你弄来班主任的照片又备注好,功劳已经够大了,就留在大本营等好消息吧。
我们原以为生意会慢慢的上门,也许最早的客户都是暗恋林的女生,然后再慢慢发酵口碑。想不到当天就收到了不少订单,传开后连一些老师也来求画。
有的同学在林的画中和心上人手拉手。有的同学和朋友吵架,让林画一幅二人合影,用来和好。有个同学带来过世姥爷的照片,说姥爷走的突然,本来说照全家福也没来得及。林说你把全家人的照片都带来,——然后用画给他们一家拍了全家福。
我们佩服林找到了一门好生意。但林说,这都是大胡子叔叔的启示,利用他的贫穷,让大家觉得找他买画或补课,不光是买了划算的商品,还顺便做了慈善,赞助了一个穷孩子的梦想。
“这也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苗说,“要是一个整天欺负同学的二流子,就没人同情。”
雯说,“再说了,要是你画画不好,也没有用。”后来连雯也学会这一招,每次挨打后都利用那一身青紫博取同情,趁机帮林卖几幅画。
“还有你长的帅,这一点肯定也很关键。”豪心服口服的盯着林健壮的胳膊说,“去年你说你要减肥,我还笑话你。现在我服了。”
“还有一点很重要。”我说,“你在追求梦想。你在做一件所有人都想做,但都不敢做的事情。大家都希望看到你成功,证明理想并没有死。”
“是啊,他们都相信你肯定能成功,还让你在作品上签名,还让你红了以后不许改名呢!”
林脸红了。
“狗。”
“狗!”
“狗!”
“狗!”
“狗!”
他的画框是自己做的,卖画框比卖画还赚钱。木头和玻璃是问建材行的老板便宜甚至免费要来的边角料,金银漆是超低价批发来的。他进货能拿到优惠价,除了因为雯为他操心劳神跑断腿,货比三家,林见人就送画的套路也是百试百灵,有一段时间,我们这里建材市场家家户户挂着林给老板画的像。
在做画框这件事上,我们终于能多给他帮一些忙了。画画我们不会,做手工还不能学吗?于是每逢谁的父母上夜班,那个人的家就变成了临时小工厂。大家平时把工具和材料藏在床底下,吊柜里,大人一走就拿出来做画框,干得热火朝天。林给我们开工资,但他发的钱我们大部分都存了起来,等他有用时给他。
但更多的同学由于手头紧张,选择的是过塑。过塑林也是有利润的,一般人去过塑,A4纸大小老板收5块钱。但林量大,老板只收3块,然后林收同学2块钱,所以每一例过塑,林可以赚1块钱,一个月也有几十呢。“赚钱乐趣多,苍蝇也是肉”,成了林的又一名言。
听他这么说,豪和苗神秘地笑笑。
“你们两笑什么?”林问。
兄妹两从床底下拉出来两个小盒子。
一台过塑机,一叠过塑膜。
林瞪大了眼睛。
苗说,“两张过塑膜平摊下来,一张A4纸成本才几毛钱。”
“这下你一个月可以赚几百块了!”豪说。
“天啊,狗!”雯带头说。
“狗!”
“狗!”
“狗!”
但我们都没有等到那个句号结尾的狗。
林推开我们跑出去了。
“他怎么了?”我问。
“他呀,肯定是感动的哭了,不想被我们看到。”苗说。
“这人真傲娇啊。”雯说。
是啊。
我们不是每个人都感动的哭了吗。
奇迹接二连三,林说他想到了一个调查读者真实反应的办法。他说他不能告诉我们细节,要瞒着我们这个神奇的办法才会起作用。总之一切听他安排就行了。“例如这个寒假,你们能把我的寒假作业分了吗?我要用所有时间搞项目。”
这还不简单,我们四个风风火火的分了他的作业,就当自己复习了。他废寝忘食的画,成天除了吃喝拉撒运动就是画,连房间都很少离开,在开学的前一夜完成两本漫画:《嗜血魔弓》《北线的静夜》。
“让同学们轮流看,看完之后告诉我哪本好看。”胡子拉碴的林摔出两摞厚厚的调研表格,“让他们把表格填了。就说我吐了,帮我请两天病假。”一头栽到床上睡觉。
“对照组。”豪一看到两部漫画就明白林的神奇办法了,心悦诚服的笑了。
对照组果然发挥了奇迹般的作用,像魔法一般套取出同学们真正心声。
同学们悲喜交加。喜的是一下有两本漫画可以看,悲的是表格那么详细,除了有选择题(你最喜欢的配角是/你喜欢他的原因是/如果只让你挑一本继续追,那本是/如果你只掏钱买一本,那本是/这本漫画的优点/缺点/亮点/你看不下去的地方/你看不懂的地方/你看了好几次才弄懂的地方)还有三道论述题。这表格是我拿去公安局帮他复印的,每逢同学们怨恨的接过表格,我就觉得自己仿佛在帮邪教头目印传单。
但这次的表格比以前的威力大多了,也好填多了。林重新设计过了,更合理,更能避免主观因素,以选择题判断题为主,减轻了填写人的负担。还因为虽然两本漫画都好看,但《北线的静夜》明显更好看,好看得多!有了对照组,你的感受也直观的多。对《北线》同学们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差评几乎都是给《嗜血魔弓》的。再说了,同学们在《北》上夸过林,在《嗜》上骂他几句也就下得去口了。这就像一桌菜只有一道做的不好,大家说出来也不怕伤厨师的心。
连十二都察觉到了情况的微妙变化,忍不住把两本漫画要去想看一眼。这是上次二人不愉快后他第一次主动看林的作品。
“别给他看!”雯说。
“给他看吧。”豪说。
雯不答应。
“林一定会很重视最会挑刺的人的意见。”豪的这句话像咒语,雯犹豫了,手抖了半天,把漫画和调研表都推到十二怀里,顺便打了他胸口一拳,“不把调研表填满就别拿回来!”
十二捂着胸口跑了。他先看《嗜血魔弓》,看着看着眉头一会儿皱一会儿更皱,说,还行吧。
然后他看《北线》。
这一次,时隔两年,他又为林的作品流泪了。然后他擦去泪水,调整了一下坐姿,工工整整的填写问卷。他的字很小,但密密麻麻的把问卷填满了。结果和同学们一致,他也认为《北线》比《嗜血》优秀不止一点。
两天后林才睡够,跑来学校看调研表。看到《嗜血》的批评他果然不轻松。但奇怪的是,看了《北线》的好评如潮,他也没高兴起来。
同学们安慰他,其实两部都很棒,只是《北线》更棒。同学们还问他,“你是不是先画了《嗜血魔弓》,再画了《北线》?你的进步简直神速,肉眼可见!”“是啊是啊,以前我只是随便看看,觉得都挺有意思,也说不上哪里好坏。但是现在这么对比着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更好。”“看来审美果然是阅读量堆出来的。”
如果《七龙珠》《幽游白书》《灌篮高手》可以打9.5分的话,同学给《北线》8.5分,《嗜血魔弓》得分为6.8分。
最后,林认出了十二的字。对《嗜血》,十二指出了很多一般同学提不出来的问题。虽然其中有些有点吹毛求疵、鸡蛋里面挑骨头,但也有些作者本人很难发现的问题,例如,十二觉得《嗜血》的开头出场人物过多,这还能勉强接受,但每个人的人物介绍也太详细,这就有点没必要了。因为有些人的技能或背景故事,虽然很有趣,但却要到十几个章节后才用到,完全可以那时候再介绍,介绍的太早大家反而忘了。所以这就属于一种作者的自嗨:啊,我想出了这么棒的能力!我忍不住早点告诉读者……
但对于《北线》,十二却说,这部漫画讲的是主人公7岁到36岁的故事,所以漫画不断的随着主人公的年龄、心境变化改变画风和语言风格,做到了一直改变一直吻合,毫无破绽,整体还有机统一不凌乱,这是大师级别的表现力了。
“你大概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希望成为中国的宫崎骏手冢治虫鸟山明富坚义博尾田荣一郎吧。”这种话,从十二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圣歌级别的赞美了。
林一言不发。
那天晚上我们到林家里把他围起来进行崇拜仪式,祝贺他居然真的找到了一种办法来钻进同学们的内心窥探他们真正的想法,而且还进步的这么快。
“不,《嗜血魔弓》是我画的。《北线》是我抄的。”林黯然地说。
我们目瞪口呆。
“对照组。”他缓缓解释道,“我决定给同学们一个对照组。《北线》,我其实抄了一部日本著名漫画家的杰作。只是这部作品年代久远,而且我把主人公人物形象和绘画风格改了,所以同学们认不出来。当然了,故事和节奏还是大师水准。”
“也就是说,我的真实水平只有6分多。《嗜血魔弓》受到的批评才是以前同学们没发现,或者发现了也不忍心对我说的尖锐批评。”他平静的说,“这些意见,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别人真正的批评。把大家认识我的因素排除后,我的水平只有6分。”
这变化来的太快,我们反应不过来,看着那厚厚的、令人生畏的反面意见,只好说场面话,“你已经很棒了……”“对啊对啊,你千万不要灰心……”
“我怎么会灰心呢?”他脸色多云转晴,喜上眉梢,“你们没有意识到吗?我才17岁就知道怎么发现自己的缺点了。很多艺术家不缺热情,甚至不缺才华,但却没有方法,像大胡子叔叔说的一样,光努力有什么意义,还要有方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审美观里,周围的人也对他们说着那些空洞的赞美,所以他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作品真正的缺点,作品永远无法进步,一遇到真正的陌生读者就废了。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很多年都无法突破这种怪圈。我却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作品在读者眼中的真实水平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知道光是发现自己的错误这一件事,就有多难,就挡住了多少人进步的道路吗?但我已经知道怎么避免了。”
“以后我会继续用对照组的办法做调研,直到有一天我画的和我抄的一样好。你们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这必须是双盲测试,同学们要是知道对照组的秘密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还沉浸在他的好办法和决心中,又是豪第一个意识到,“可是这样一来,你工作量不也是两倍了吗?这也太辛苦了……”
“怎么会辛苦呢?我画的每一笔都是为我自己画的呀。”林说,很珍惜的把那些负面意见收到了床底下。
“这些是什么?”
雯指着五个大箱子和一个小的压缩饼干的箱子。
“这是我画画好的秘密。”林说着主动打开那五个大箱子。我们一看傻了。怪不得林每一幅画都是杰作,那是因为他藏起来画的不好的更多,五个箱子里全都是他的劣作。有些画用我们外行的眼睛根本看不出区别,他却画了一遍又一遍,包括那部失败的《嗜血魔弓》,他都有一个失败的版本,和厚度是正稿三倍的底稿、话本、概念图、设定图、分镜图……
原来天才并不是不努力就能成功,而是他们把努力视为理所当然,没让你看见。正如林说的,人们很容易看到你的成功,却很难看到你的付出。
林这样的大天才还这么努力,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好意思荒废时间?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林在高中一天值日都没做过,都被我们三个分掉了。
雯承包了他的一切琐事给他争取时间,削铅笔,收发调研表,端茶倒水捏肩膀,还负责把那些将林的漫画弄脏的同学骂一顿。有时你远远的会见到她鬼鬼祟祟的朝你走来,一边拉开校服一边把你拦下堵到角落里,活像卖黄碟的,但她只是掏出弟弟的漫画,让你明天必须看完交读后感。
有时她晚上去重庆酒家推销酒水。她留着帅气的小子头,穿着帅气的重金属黑色体恤衫,对客人们谎称自己十八岁。她长得漂亮,身材好,嘴甜,推销一瓶果汁能赚5毛,可以给林买一个茶蛋,一瓶白酒能赚5块,可以给林买一块好用的橡皮,离优秀导购的梦想也进了一步。当然,她也要自己存钱,离家出走用。
豪每天早上把自己家人的牙膏挤好后,他就上楼叫林起床把林的牙膏也挤好,然后两个人一起上天台,林做运动,他呼吸着天台新鲜的空气背单词背诗句。
苗终于没有那么配角了,我们上高中后,她就是林在初中部唯一的代言人,承包了林在初中部的一切生意和调研。
就连我都努力学习了。虽然我不像豪和雯那样被家长逼着努力,但我看着能干的雯、豪和苗,突然意识到人要有实力才能帮助心爱的人。这就是我决定变强的理由:我有想要照顾的人。
我的进步神速,高一我的成绩顶多是西交大或兰大的水平,但高二下学期期中考试后,老师认真地建议我再努力一点,说不定可以去北师大,人大。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努力的喜悦。只要我实力够强,手里就有选择权,而不是被命运安排。就算考不上林和豪的学校,也可以选择离他们近的学校。我长那么大,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了选择的权利。母亲是对的,林是对的,雯是对的,一个人为自己奋斗时最幸福。
高二第二学期起,我们每次考试都有了全市排名。林的成绩永远在全市前十五。他的名声大了,找他做家教的同学更多了。
这一年,豪父母这样的特级教师补课的价格是一小时180,而林的补课费用也涨到了40块钱一小时。这个价格成了一种硬通货,在此基础上他的调研方式又升级了,他搞“做多久调研,我就帮你免费补课多久”活动,这就克服了我们没钱做调研的困难。
有时,林还会搞他发明的“呼吸式调研”。每次他会集中大约20个同学,然后一页一页的给他们发漫画,每看完一页,我就立刻给同学们发调研表,收上来后豪抓紧时间批改、统计。然后才是下一页漫画和下一页调研表。
这种方式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让同学们看一章填一次表就够麻烦了,现在看一章有20页,就要填写20多张表!但是同学们那边的心理活动是,反正我花3个小时给你调研,你就得给我上3个小时课,相当于120块钱……划算!
而且20个同学同步填表,还最大程度的降低了以前同学们互相抄调研表,或者彼此讨论造成的干扰。干扰越少,调研价值越高。
而通过这种一页一页填表的方式,林短期内又提高了水平,因为他现在可以精准的定位所有的问题,具体到某一格画面对哪一类读者会起到哪种作用、到底是哪句台词会打动或劝退读者、画面复杂到什么程度会让读者看很久才明白或者干脆略过,反而让精心设计的细节贬值……
林最高兴的,就是同学们看的高潮迭起,求他先别调研,看完下一页再一起填表行不行?——这说明这一页实在太精彩了,或者更具体地说,林知道怎么抓住读者的呼吸了。
“我觉得迟早有一天科学家会用这种方式训练人工智能。”豪感叹。
“已经开始了。”林告诉他,百度就是用这种方式的高级版本训练人工智能的,“这叫大数据。”
每次上午调研下午补课,雯还能趁机卖几十套低价从大胡子叔叔那里进货的茶蛋、豆浆、肉夹馍呢。
这一年他更频繁的上街卖画。这不像做家教那样赚钱,但他想要体验更多的生活,以及那种自由散漫。他说这种街头的经历肯定能变成很好的漫画素材,还能进一步锻炼脸皮。
我们问他,你还觉得自己脸皮不够厚吗?豪说,是啊,全中国有几个和你胆子一样大的学生,哪个学校的没几个家里穷的,做餐饮的,他们都不敢让同学们知道自己家是做什么的,有几个敢把家里做的包子或点心拿到学校卖的。
林说,计划内的丢脸和计划外的丢脸是不同的。上街卖画,闯荡社会,可以遇到一些计划外的丢脸。
但他太有魅力了,很难遇到丢脸的事了。
他一上街画画就会引起人们围观。你远远看见一堆人围成一圈,每隔一会儿就有人蹲下去伸手摸一把,这是在干什么啊?
你有点好奇,于是也围上去,才发现人们围的是他。
人们围观的原因有三个。
一是他好看。这两年的历练使林比过去更迷人。他身高猛蹿到一米八四,壮硕的身体如希腊神话中的少年天神,高鼻俊颔。眉毛像书法高手大笔一挥,在雕塑上留下撇捺。如火的眼神透漏着逼人的青春,和一种有根据的桀骜不驯。
二是他画的特别好。地上摆满他的画。李雪健,葛优,王志文,泰坦尼克号,手电筒,战斗机,《西游记》全体演员,长城,周杰伦,黄果树大瀑布,黄河入海口,他自己……他在地上摆了一些苹果,你只有伸出手摸一摸,试试手有没有被挡住,才能确定哪些苹果只是画,哪些苹果是真的,恶作剧似的摆在白纸上。
三是他画的特别快。就仿佛他手里不是一根笔,而是一把小刷子,他不是一笔一笔的画,而是轻快的扫去纸上的一层细白沙,露出一幅本来就在那里的画。熟能生巧本身就是一种美,人们看他作画时纷纷啧啧称奇,就仿佛变回了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第一次见到极光,第一次见到哥哥玩游戏机一命通关超级玛丽,第一次见到手艺精巧的匠人切土豆丝,两三下捏出一个糖人……
我们帮他吆喝,拉客。未来的导购雯油腔滑调,她的小妹妹苗也学精了,两个少女一边推销一边撒娇。帅哥,给你女朋友送一幅肖像吧。妹妹,想不想要这幅谢霆锋?要不要把你和谢霆锋画到一起?姐姐,这是你的小孩吗?我以为是你弟弟呢,一起画个像留个纪念吧!
豪喊不出来。他形象不自信,腼腆。但他可以做别的贡献,可以收钱,找钱,拿东西,跑腿,放哨,买水买饭,帮我们看东西。还有一次,他伸长脖子,看到肾妈来了,让我们赶紧收摊。
林对父母谎称自己是来发传单的。我们都很慌张,吓的脸都白了。
但肾妈更苍白。她目空一切,居然也顾不上骂儿子又在画画,用那种特有的哭腔说,儿子,你爸心梗,我们快去医院,不然可能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