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讨论后,刘让隔壁宿舍的把门打开,我和林冲出去尿尿。刘一个人在宿舍,给林的杯子里下了安眠药。林回来喝了水,没多久就睡了。
确定他睡着后,我才敢和刘讨论整个事情。
“你其实早就怀疑林不签约的真正原因,其实是这一条,对吗。”
刘说是的。但之前即便怀疑,也不能这么去劝说林。因为造成一个人心理问题的原因可能性有很多。不过林的情况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刘说,这一点很特殊。他之前猜测,林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有什么区别吗?”
刘说,林知道自己出国发展是为了躲避父母。或者说,林是知道自己想要逃避父母,才决定了出国发展。这样一来,虽然林背负着对父母的那份厌恶和愧疚,饱受心甚至是身的折磨,但好歹,他有在完成自己的理想。他是耗费了很多精力在梦想之外,但毕竟把一半精力用在了梦想上。
可有些人呢?他们的自信和希望早就被打磨光了,也许一个孩子4岁时对父母说,他长大了要当司机,当科学家,父母会笑嘻嘻地应付几句。可8岁还这么说,父母就会把他拉到面前,严肃告诉他,没出息,司机能赚多少钱?搞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
由于一个孩子8岁时的梦想也未必足够强烈,更不可能基于充分的自我认识,所以这个8岁的孩子放弃做司机或科学家的梦想也未必可惜。
但是这个孩子15岁的时候呢?
他已经习惯了不要产生不切实际梦想的思维模式,又看着父母的白头发变多腰变驼,所以他就更不会产生新的梦想了。哪怕这时候他明明是有天赋,有爱好的。
“你说中国人的梦想是被钱杀死的,这不完全对。社会并不直接接触孩子。社会上也有正面的例子,比如追求梦想大获成功的姜文韩寒周星驰。社会要接触孩子,必须通过某种介质,例如父母或其他大人,把社会上的现象加以选择,解读给他们,变成一种思维模式。所以我认为,是孝道扼杀了梦想。孝道给了父母和长辈权威,利用这种权威打造了包围孩子的信息茧房,而不是物质。钱多了,花花世界丰富了,本来应该鼓励大家做自己爱做的事情赚钱才对。”
所以林已经不错了,他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冒出了冰山,追求自己的梦想。他本来真的可能变成下一个的麦当娜。一个林背后,就有九个甚至九十个连梦想都没有萌发过的孩子。
“这个比例差不多吧,咱们上高中的时候,两个班级能出一个梦想家吗?”
这种冰山比例让我不寒而栗。我说,可你这样一来,就等于在否定中国2000年的思想精华。
“我说过了,这种道德陷阱是穷人特有的,甚至可以说是愚昧的人。是他们扭曲了信仰,不是信仰本身有问题。”刘舔着棒棒糖,说孝道产生于农耕文明,那时候孩子听大人的不会有任何错误,因为孩子和父母所生活的环境和从事的工作都是相似的。父母把如何与周围的人相处,如何更好地种地告诉孩子,这些经验往往就是对的,孩子不听才是愚蠢。
你想象一下,如果林的父母不卖房子和地,林的梦想也是在农村做农民,那么他的父母该成为多么好的导师,这家人该有多幸福啊。
可问题是现代社会发展太快了,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社会角色和分工,长辈虽然比孩子年长几十岁,但他们的经验和认识仅限于某个很细的领域,在绝大多数领域对孩子都没有任何帮助,甚至会有反作用。例如用农民的思想去指导一个想成为画家的孩子。
孝道最大的问题是,父母跟不上时代了,没有资格做孩子的人生导师了。而穷人或愚昧的人或文盲最容易出现这种问题。他们因为无知而自信,反而最敢对孩子指手画脚,而且他们狭隘的观点也最容易误导和伤害孩子。
“所以,我的论文会叫,《穷人的道德陷阱》。”
我越想越可怕,仿佛自己成长的年代,冻成一条溢满冰块的大河,无数鲜活的生命冻在冰块里,他们将在冰块中从小鱼长成大鱼,被冰块挤压,窒息。但我现在还没有关心全社会的能力,我集中我的一切力量也只能关心眼前的一个人。我就事论事,对刘说,“你觉得林的想法已经被你改变了吗?他明早醒来会想签约了吗?”
连不懂手语的我都看懂了,刘诗意地用手描述了一颗种子长成大树的过程,“很难说,但我肯定把这种思想在他脑子里种下了。”
“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吗?万一这棵树长得太慢了,林把一个月后编辑来中国错过去才想通,或者经过思想斗争,还是打算沿用之前的方案呢?”我说。
“我是心理医生,我不是神,”刘摇摇头。
“好吧,但我倒是有两个办法……”
多年在林身边,我终于也变成一个遇到事情能拿出来办法的人了。
听完我的办法,刘眼睛亮了,整个人都激动地在床上扭啊扭,像是在打身语:这个方案值得一试。
第二天林醒来急着去尿尿,发现门又被反锁了。他知道我们又有话对他说,但这次温顺得多,主动说给我一个瓶子吧。
在营养快线里尿完,我们开门见山,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果然,他说他没想好,还不能告诉我们。
任由他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次我决定强硬,“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两个建议。”
——我和刘试过了,刘很难强硬起来,一旦情绪过去,给人提建议时就好像对产品信心不足、第一天上班的导购似的。唉,由我来开口也只是赶鸭子上架的选择,要是雯在就好了。
什么建议,你们说吧。
“第一,我们知道,现在很难和父母撕破脸立刻去日本。你对他们,做不出雯对她父母做的那种事情。你很想顾及父母的感受,但同时也想立刻搞漫画。我们的本意也不是让你痛恨父母,他们是爱你的能为你捐肾的,重点是摊上了这样的父母应该怎么办。”
“你说得对,恨是最简单的,连蠢货都能想到的主意,解决不了问题,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多少拿出了这些年帮林跑业务练出来的自信兜售这个办法:“我们建议你用老年痴呆战术。”
光是这个名字就把心事重重的林逗笑了。我接着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把你父母当老年痴呆哄。如果你要骗他们吃很苦的药,没有必要告诉他们那是药,甚至没有必要让他们把药吃下去,混到巧克力里也不是不行。
我分析道,你不妨现在就去日本,但是每年寒暑假仍然回家,假装还没有离开北大。
这个计划无非是每年4张飞机票,就算头两年林还没有大红大紫,我们一起想办法也不难凑出这些钱。两年后在父母的世界观里,林本来就该上东京大学了,而且估计林就红了,那时候甚至可能不用再继续说谎了。
林的父母也从来没有来北大、北京探望他的想法,一是省钱二是不想给林丢人,就连大一开学他们都没来过。所以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帮林圆谎,肯定可以瞒过去。
至于学校方面,林是成年人,可以做自己的决定,学校也不会主动和林的父母联系的。而且北大不一定需要退学,刘早就问过了,如果有一个学生是为了去成为鸟山明而中断学业的,二流大学才会拘泥于这个学生的考勤表,林完全可以只参加最终的考试和答辩,照样拿毕业证。甚至在日本的这段时间,可以视为“去日本名企业实习”。
J杂志给旗下的漫画家出一个实习报告还不容易吗?
“这样一来,不就又让父母放心,又追求梦想,又保住北大毕业证了?”我说,“总之,就是把父母当傻子先哄着,条件成熟才摊牌。”
“对啊,谁让你比他们懂事呢。”刘总算说了句台词。
“是啊,有时候,还真是孩子比大人懂事……”林苦笑说,“做这种孩子好累啊。”
“那就别做了,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了。”我心疼地说,“我简直怀疑你那样的脑子,为什么早想不出这样的办法。”
“我不是想不到。我是觉得,雯已经不在了,我在国内多呆两年,就多两年可以照顾父母和姨父姨母。”林说。
我鼻子酸了,说,“我在国内,出了事我照顾他们。”
林鼻子也酸了,“那,第二个建议呢?”
聊到第二个建议气氛就轻松多了。
我眉开眼笑,“林,我们认为,你没有体验过成功人士的生活,因为你穷。你甚至没有体验过正常人的生活,因为你忙。所以接下来一周,我们建议你推掉一切学习、打工,忘了瘦身这回事,好好地吃喝玩乐。万一你爱上这种生活呢?要知道,你签约后就不用打工也不用考东大了,你的漫画存稿那么多画起来也不会很辛苦,还能雇助手,那时你就可以天天过这种生活了。”
“什么都不干吗?”林惊恐地问,“那些已经收了定金的画呢?”
“去做好吧,但别的事情一律不许做。”
“可是,吃喝玩乐很花钱吧……”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个计划中找到漏洞。
我得意地掏出银行卡,“没关系,我有存款。再说了,你忘了我帮你卖了一堆错版裙子?”
“你试试。”刘揪一揪林的咪咪头,“我帮你花钱。”
他勉强答应了。
果然,只过一小时林的“毒瘾”就上来了。
停止刻苦的他,面对这突然多出来的时间,慌张,茫然,无法适应,辗转反侧,坐立不安,抠脚咬手,甚至回笼觉噩梦,梦到自己闲成废人,不会用最新出的厕所机器人。
他看到我和刘洗衣服写作业,眼馋,提出要帮我们,诡辩说你们只是不让我写我自己的作业,没说我不能写你们的,刘差点就忍不住诱惑。左防右防,我们一不留神,他还是把刘所有的鞋子刷了。
“真是个贱骨头啊!”刘抢过自己的鞋,“别人都是要用鞭子抽着才干活,你是要人盯着才能闲下来。”
“我求求你们,让我随便做点什么都行!”林卑微地打着瞌睡说,“我承认我贱还不行吗?这样吧,明天让我出去发传单,发一个小时,就一小时……”
刘心痛地说好好的一个孩子,被勤奋毁了。
“得找点事情做,不能闲着。不如以毒攻毒,玩物丧志,玩电脑游戏吧?”我建议说,其实我们本打算下午带他出去玩的。
“小孩子的把戏。”林鄙夷道。
“《仙剑奇侠传》是最受欢迎的国产游戏,你可以借鉴人设和情节。”
“对,你玩激烈的游戏不是容易头晕吗?这个游戏画面不激烈。”
“好多人玩这个游戏比看你的漫画哭得厉害,你不想比一比吗?”我和刘蛊惑地说,就好像可恶地毒贩子骗你:来一口,就一口,不上瘾,能戒……
他勉为其难答应试试。结果两小时后李逍遥练出万剑诀,他大喊出新招了,激动得翻了个跟头,又过了一会儿林月如死了,他哭红了眼睛。那天晚上大结局,赵灵儿也死了,我以为他又要哭,但他急切地问我们这款游戏有没有续集,还有没有类似的游戏?不愧是电子海洛因,一口就沉迷。
“有,好玩的游戏多得很,不过我们先去吃顿火锅再玩。”
“火锅肉太少了,我要吃烤鸭!”他一脸灿烂,“我还没在北京吃过烤鸭呢!”
……
就这样,我们用电子海洛因、碳水化合物和脂肪在他钢铁的意志上撕了一道口子,之后的几天把他之前不屑的一切“小孩子的玩意儿”“世俗的诱惑”灌进去。他开始流连忘返于电子游戏,垃圾食品,网上八卦,像正常80后一样,讨论暗黑装备怎么搭配,合金弹头隐藏武器的位置,把97拳皇所有人物的大招搓招方式抄在小本本上,享受和傻孩子有共同乐趣的乐趣。
于是一切变得美好起来。在我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做过小男孩,从七岁就是个心事重重的小男人,先是因为家里穷,然后是因为要爬六指山。他半辈子都是那个奔波劳碌的尖子生,穷艺术家,没有一刻静下来享受过现代化,连看一眼别人踢足球,他都觉得是一种罪恶。
而眼下,他终于体验到了当代年轻人安逸糜烂的生活,恶补童年。
扑克,排轮,生化危机,披萨,吮指原味鸡,兵乓球,星际争霸,象棋,王菲谢霆锋的艳情史,骂网上那群认为肯德基的鸡有四个翅膀六条腿的傻X……在这些现代孩子的必修课上,他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地奔向一个又一个崭新的领域,仿佛一个穿越到现代的古人,一个一夜之间长大的婴儿,一个第一次进城的农村人,目不暇接地在新世界徜徉,尝试,失败,快乐。他耳机里放着韩国电子舞曲滑旱冰;一边喝可乐一边看中国乒乓球队虐各路高手;在夜店和非主流美女搭讪;花钱如流水地夹娃娃跑卡丁车;吃下罪恶的红烧肉,感叹上一口红烧肉是整整5年前吃的,还被吐了;去放风筝,连7岁的小孩都比不上。那个孩子一开始吃着我贿赂的巧克力,还能耐心地指导几句,巧克力吃完了,就失去耐心骂他,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笨的人!你是哪个大学的呀!
“北大!”林清北把风筝还给小男孩,把他的头发揉乱,跑了,留下一个匪夷所思的孩子。
我喜欢他松懈下来。我为他终于享受到了青春和生命高兴。
他甚至把游戏玩到了哲学的高度。他说,你们知道游戏的魅力在哪里吗?
不知道。
“第一,可以重来。输了可以重来,死了可以重来,连不够完美都能重来。第二,可以操纵一个角色,让鼠标下的小人替你去冒险。”
你们不觉得,孩子就像父母鼠标下的小人吗?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他们就用我们来重来,弥补他们失败的人生。我只是父母鼠标下的一个角色。”
三人哑口无言一会儿,我说,你少整那些营养过剩的话题,来,我教你小狗变飞龙。
他的意志就像春天化冻的土壤,被生活的快乐、轻松和温暖消融,松动,很快就长出了茂盛的森林,没过几天他就成了三国杀的高手,拿了清北联谊赛季军。他的变化这么快,这么大,是我和刘一开始也难以预料的。但再一想,坐牢对普通人的改变也是震撼而迅速的吧?而这样安逸的生活对他这样一个向来紧绷的人,就相当于从监狱里放出来。
一转眼6天过去,黄昏的未名湖边,真心话大冒险,林在我们的怂恿下亲了一下他的迷妹。两个人的舌头搅和了10秒后,本来宁死不屈的他把手伸进了迷妹的吊带。我瞄了一眼他牛仔裤,蒙古包一个。
迷妹眼睛都闭上了,我和刘打算回避,其他同学打算看热闹,但是林把迷妹推开了,耳朵比唧唧还硬:
“我决定了,我签。”
大伙愣了一下,高兴地哭着把林举起来丢进了湖里,迷妹比林要和她上床还高兴,刘跳得再高一点就要被风带走了,说有人包养我了!我可以在林的阁楼研究数学了!
只有我在嘲笑刘的野心后,突然想起林不会游泳,赶紧去把他捞上来。我们冷得发抖,紧紧相拥。大伙擦去激动的泪水,亢奋过去有些内疚。刘提议去吃火锅庆祝加取暖,大伙连连叫好,这个叫那个,那个叫这个,最后喊了半百人。迷妹给一个有钱朋友打了电话,就腾空了最近的火锅城,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杀去,找到了一种英雄好汉杀羊宰牛喝酒唱歌庆祝胜利的豪情。我特地叫了一个芝士蛋糕,林看到蛋糕眼睛红了。同学们扯了两个笔记本让林签名,祝福这位中国未来的富坚义博。
“唯一可惜的是你去日本,中国人才就流失了。”
“等我火了,有金钱名望话语权号召力了,我就回国,成立自己的漫画出版社。”林说,“中国有很多不敢搞艺术的年轻人,我可以帮助他们。”
“那你不是更有钱了?”刘惊喜地说,“我有个朋友想搞NP=P问题,你能把他也包养了吗?”
但迷妹不屑地说,“你是想要给他们稿费、希望和承诺,让他们鼓起勇气吗?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要得到希望和承诺才敢搞艺术,那他就不是该搞艺术的人。”
林愣住了,耳朵无精打采地垂下来。大家赶紧说但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以后中国也有自己的J杂志了,希望你能挖掘出更多林清北,还能发林清北奖呢。
林缓过神来,耳朵又笔挺地竖起来,说,对,我想肯定有很多新人,只要给一点帮助,就能搞出自己的《哈利波特》《幽游白书》《肖生克救赎》《感官世界》《银翼杀手》《终结者》《黑客帝国》……
“那你岂不是要成为中国艺术界的秦始皇了?”
“牛啊。”
“要是别人这么说算了,你,我真的觉得有可能。”
“就是,我们可以做你的兵马俑。”
“我已经有一些很好的兵马俑了。”林的胳膊绕在我和刘的脖子上,小声趴在我耳朵上,说,“谢谢你这些年的剩饭。”
林和老师请假回家去整理资料拿护照了,狂欢仍然在继续。
光着膀子的裸男在飞船宿舍里进进出出,这个20那个100地凑钱给林买机票。没抢到签名的同学们懊恼不已。林的迷妹们洗了上百张他的裸照。同学们结伴夜游,吃喝玩乐,在操场中间点蜡烛,公然喝成箱的啤酒。老师也放弃了维持纪律,也为林的选择热泪盈眶。
大家拉着“马到功成”,“谢谢你证明理想没有死”,“不要改名不然签名没意义了”,“就改名气死他们”的横幅录像给林。
我在QQ空间发布这条视频,才过5分钟,就接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雯的电话,苗也买了机票要赶来,连十二也发来了祝福。事后女同学们一边骂男同学,一边心甘情愿地打扫操场上的蜡烛和呕吐,把男生们脱掉的衬衣捡回去洗干净。
第二天,宿醉的我被父亲的电话吵醒。我想完了,怕偷偷来北大的事情被知道了吧?但无所谓,父母知道是我让林下定决心后,会理解我的……
父亲告诉我,林回家后和父母说了签约的事,父母气得和他吵架。林不想和父母吵,出去散心,看了一场电影。电影散场后,他买了一袋猪蹄想拿回去和父母吃,再好好聊聊,却看到我们住宅楼天台浓烟升起,父母把他所有的画都烧了。
他跑到天台时已经只剩框了,抓着残缺的画框看了一会儿,推开父亲跑了,这一摔跤使炮爹摔出了心梗。
我要癫痫了。
刘赶紧抢救我,哭着对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再画,再画!
我们全城都找了,找不见他。
4天后,青姐把林送到我母亲的医院,她哭哭啼啼地告诉我们,林去了她家,整个人是崩溃的,不吃不喝,也不太说话。她担心林清北想不开,她还要去扫马路,不能24小时看着林,就用最简单的办法,给他吃安眠药让他睡觉。
她烧伤后有一段时间一直就是靠吃安眠药才能睡着和不自杀,所以对药性很了解,估计这不会伤害林的身体,让他度过心灵上的难关更重要,于是那四天林基本上就是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也正因为这一点,二人一直都没注意到林的手指肿得异常,去检查,医生在他手指中发现了一根深深扎入的木刺,感染很严重,只能截肢。
得知这个消息我居然没有癫痫,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癫痫过,甚至也很少哭了。
林一直在昏迷,直到被推上手术台也没和我说过半句话,但我能猜到他的任何想法。我告诉母亲,他的父亲现在也刚刚做完手术,知道林手断了会疯掉,也许真的会死的。隐瞒这个家庭彼此的情况。就对父母说还是没找到林。
母亲理解我的用意,同意了。
我说做完手术后立刻把林送到病房绑起来,等他醒来,我们慢慢告诉他这件事,再给他松开。
母亲也认为这是对的。
我说,能把林截下来的手给我吗。
母亲动用院长的权力满足了我上述一切要求,她是上周转正院长的。
手术后的第二天,林的药效过去该醒了,但他没有醒,母亲说他可能是这段时间用的各类安眠药镇静剂麻药太多了。当时我和刘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母亲说你们回家睡一觉。我们也实在是超越极限了,就回家去睡了。
就是这一场死一样的、电话都吵不醒的睡眠,我和刘错过了林的醒来。我们醒来后,未接来电和短信都是7、8个小时之前的。我们赶去医院,母亲正大发雷霆。
林跑了,他自己也变成了照片上的一个窟窿。
但雯听到这件事反而松了口气,“这是好消息。他要是想自杀,为啥特意逃跑?”
我们把他的断手和豪埋在一起。
又过了两天,我用钥匙打开他家的门,肾妈放下手里的活,披头散发地奔来,问我找到林了没有。她此时的世界观里,林还在画被烧掉赌气离家出走中。
我说出事先准备好的答案:没找到。
她很失望,继续做饭,一边做一边喊,“他有什么好跑的?这个畜生,我们烧他的画不是为了他吗!他那样画下去能行吗?他脑子被驴踢了吗?他都多大的人了,画画能找到工作吗?那些画,烧了他不能再画吗?他激动,就能打他的父亲吗?他还是人吗?他父亲命大,要是死了怎么办?你告诉他,让他快点回来给父亲磕头道歉,否则就永远不要回来了,死到外面去!我就当没有这个儿子。要是他再画,我就砍了他的手!”
她现在同时具有过去的哀怨和丈夫的愤怒了,仿佛丈夫死了,把那吞食天地的气势传承给她了。
但她丈夫没死。
我不可能和她争辩。生活对这个女人太残酷了。她丈夫躺在心内重症监护室,花钱如流水,儿子跑了。她还不知道儿子的手断了。好几天没休息的她,甚至在准备好给丈夫的饭后,在餐桌上摆了一份,用多年在餐厅的技术,把餐巾纸折成了很好看的天鹅形。
把纸天鹅稳稳地放在桌上时,她终于哭着摊在椅子上。但没哭多久,她就那样一边哭,一边把昨天给林留的饭收进垃圾桶,脸上只有母亲的慈爱、脆弱和绝望。
“阿姨,你可以给林写一张纸条吗?写对不起,就三个字就好了。”我说。
“我给他道歉?谁给我道歉。”她又狰狞了。
我不忍心再看她的表情,继续办我和刘商量好的事。林的画全都被烧了,所以他家现在墙上一个画框都没有了,脱落的墙皮无处可藏,墙伤痕累累,这间房子看上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十岁。
我一秒钟都不想多逗留,拿了一些林的东西就走了,林的护照和他家的户口本我也偷走了,顺手带走了林床头那满是窟窿的照片。我走的时候,肾妈正在那里收拾炮爹住院用的东西。
炮爹保住了命,但他以后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洗菜就是小半天,喝一口糖茶磨磨刀又是小半天了。他再也不能为儿子卖命了,后半生将靠拐杖走路。
从那以后,有时候我会觉得被子里满是林的手。他那柔美得像音乐一样的手,血淋淋的手。
我们的消息封锁得如此成功,林的父母一直都不知道林手断了。
炮爹出院了,家里的亲戚轮流上门安慰炮爹和肾妈,说会帮着找林的,也说林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不就是几幅画吗,再画不就完了吗?就为了这么几幅画,他差点害死自己的父亲。画烧了还能再画,父亲死了就没了。老林,你别难受了,大不了就当没生过。
半年后,林约我见面,叫上其他人,我们都准时到了,除了林。
“这家伙,学会迟到了。”雯说,她已经是玉兰油的导购了。
“对他来说是好事吧。”苗说,她给林带了一盒自己烤的饼干。
“你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刘对苗说。
“等见了他,打一顿。”我说。
林终于到了。他穿着一件长面包服,一双防滑军靴,除了没有右手,和以前一样俊美,利索,干练,得意。看到他这样我们也放心了,舍不得打他了。他说这半年他拿保险公司赔的钱,带着青姐和孩子旅游去了。
“幸亏当时安给我买了那么多份。我学金融的,那么拼命地工作,不可能不买。”他说这就是天意吧,他在出事前十天遇到了青姐。
一个失去了美貌的绝世美女都能想开,他有什么想不开?
“不想了,想了也没用,聪明人不关心没用的事。如果一件事10年后能让你当故事说,你为什么不当时就看开呢?为什么要让自己难受十年呢?要知道悲剧是一时的,故事是一生的……”他喃喃地重复着那些老台词。
他说这件面包服是刚刚买的。我们说不太合适你啊,袖子稍微有点长。
“遮手。”他答道。我们便收声。麦当劳很热,他把长面包服脱了,里面就一件T恤衫,还是那么健壮。刘不禁问他,你现在怎么锻炼?林说,把钉子钉在墙上,跳绳绑上去,还是可以跳。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还没想好。但放心吧,这不会是结局。”
“那你怎么生活?”
“我有钱。”
“赔款能有多少?以后你怎么办?”
“你们怎么又想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我觉得我再怎么样,也不会被生活费难到吧。”
“那你打算将来做什么呢?”
“不知道,去找想做的事情吧。这件事发生后,也许,我再也没有任何束缚了。不只是我的父母,就连画画这件事也无法束缚我了。毕竟除了画画,我也有其他想做的事。你们就别为我操心了。”
终于,刘哭了,之前说好不哭的。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雯烦躁地说。苗给他递纸巾,他接得慢了点,苗就替他抹眼泪。
“我……我还是忍不住怪自己……我觉得要是我没有怂恿你,你就不会断手……”刘还是为这件事。
“怎么会呢?”林安慰他,“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应该想,要是我早点听你的,我也不会断手了。所以责任还是在我自己,更不在我父母。他们只是烧了我的画,又没让我吃安眠药睡四天。”
刘笑了一下,说,“靠,你怎么这么坚强啊……”
然后他又哭了。这次大家都忍不住了,都一边笑一边哭起来。
“不要哭了,不过是队长残了。”他抓着苗的肩膀,哭着说,“你们再找一个。”
饭后,我们带他去给豪的骨灰上坟,告诉他你的手也在这里。
他说很好,将来科学发达了可以挖出来复原,豪也不寂寞了。
“但是他只有一只你的手,挖鼻孔吗?”雯说。
“都好啊,他可以一下挖15个鼻孔了。”苗说。
他让我们陪他回家去看看。雯说她不能陪着去,在父母心目中,她还是失踪人口。雯走了,我们其他人陪林回家。
进了家,他父母、雯的父母和一些亲戚在,林一直把右手腕放在那件长长的面包服的口袋里。炮爹和肾妈泪流满面,其他亲戚则在那里骂他,你还好意思回来?你知道你把你父亲害成什么样了吗?
诸如此类,各种难听的话,中心思想就是他多么不孝,多么禽兽不如。
太难听了。真的太难听了。终于他父母想起来他可能也吃了不少苦,过来拥抱他,拉他坐下,说,儿子,我们知道我们错了,但我们烧画也是为了你好啊。
有个亲戚插嘴,几幅画算什么?你这孩子,你知道吗,当年你爹娘为了让你上学,把什么都卖了。现在那些地啊房子,都开始征购了,要是当年不卖,现在能给几百万呢,不比你的画值钱?
林之前一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挨骂,听到这里一下子笑了,说又不是我让他们卖的。
亲戚们说,你听,你听,这说的是人话吗?你爹娘卖了房子和地不是为了你吗?这几百万不是为了你才丢的吗?
林说,可是我真的没让他们卖房子和地啊。
亲戚们说,怎么了,怎么了,你爹娘都给你道歉了,你还不满意吗?你还想让你父母给你跪下还是怎么的?你的命都是你父母给你的,烧你几幅画怎么了?是他们生了你,又不是你生了他们……
这时林右手腕动了动。他似乎想把右手留下的空位拿出来,看看那时亲戚们还能不能这么嚣张。但他的手腕抽了半天都没抽出来,又给塞回去了。
他油腔滑调地说,说,你们现在骂我,是因为我父母犯病了,身体被我气坏了,丢了几百万的房子和地,损失比我大,比较惨。那万一,比较惨的是我呢?
他嬉皮笑脸地说,如果当时我画被烧了,受不了刺激跳楼了呢?如果我的画特值钱呢?
你们啊,不看谁对,只看谁惨。面对你们这样的人,越坚强的人越吃亏。你们就继续塑造弱者吧,把你们的孩子塑造得和你们一样会卖惨,永远卖惨。
他左手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密码和父母的银行卡一样,里面有30万,给父母养老用。
然后他跑了。
炮爹和肾妈凄惨地唤他回来。
他当然不会回头。
他家的亲戚全都追了上去。
我们也赶紧追上去。
但我不是为了追他,我是去送他的,我有种感觉。
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练了这么多年,跑得多快呀。特别是追到了冰天雪地的外面,他家的长辈都穿着拖鞋,他穿着防滑军靴,谁能追上他呀?好不容易有个小舅还是小叔子什么的快要追到他了,苗扑上去把那人扑倒了。
然后刘也有样学样,扑到了跑的第二快的亲戚。
我扑倒了第三快的亲戚。
我抬起头,笑中带泪,冲他喊:“林清北,快跑,快跑!”
他转过来看我,倒退着跑了几步,笑中带泪,挥挥手,转了个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