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文天祥
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知道了。上次的那两个警察,我爸也来了,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脸上堆着笑,我熟悉那种笑容,人要乞讨什么的时候,就会那么笑。
“刘皖南,你知道张怡静怀孕了吗?”
“知道,是我的。”
“怎么会?南南,有的话不能乱说。警察同志,我晓得我儿子的,他不是这样的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让他自己说,你也看到了,我们没有强迫他认什么。开始为什么不说?”
梁华身边的女警官瞪着我,刷刷记录着,录音笔开着。
这时候否认还来得及,但是我答应过的……算了。
“这种事情,如果没有查出来,我为什么要说?我又不傻。”
我爹开始哭了,他脸上那个僵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掉,眼泪就这么忽然地出现了。我低下头不再看他,太难了,这种事情太难了。
“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哪儿知道啊……这种事情谁记得清楚,又不是一次。”
“你小子你再这个态度我叫死者家属进来了,他们要是打你,我是不会拉着的。”梁华拍桌子了。
我抬头看着梁华,他死死瞪着我,他和那个女警察看着都是好人,所以才会这么生气:“叫吧,他们打我也是应该的。”
女警察拉住了他:“别冲动。木千乔和薛敏尔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什么?”
梁华瞪了女警察一眼:“流产的钱是多少?”
“呵呵,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又没陪着去,不知道。”
“张怡静提到了,是你给她钱流产的,钱你是哪里弄来的,具体金额是多少?”
“我打游戏赚的。具体多少,我不想说,不想说犯法吗?你们就给我个处理吧,我犯罪了吗?犯哪条法律了?”
“南南,不是你做的事情不能认啊,认了你就完了。”
“就是我。木千乔和薛敏尔到底怎么了?她们做什么了?”
问话结束,我知道的,按照法律来说,警察并不能怎么我。
金校长出面和我们聊:“发生这种事情,肯定是不能继续在这里读书了,过几天会有正式的开除通知,今天开始就不要上课了。”
我爹扑通跪下来了,拉着我也跪:“求求金校长,不要这样,南南只有读书一条路,不能像我这样。”
我不想跪,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跪就能解决,但我还是跪下来了,我跪在我爹身后,我告诉自己,我跪的是他,不是别人。
金校长把我们拉起来,推心置腹的样子:“能帮我肯定会帮,但这个错误太大了,大到出了人命,不追究法律责任就已经很幸运了,刘皖南无论如何都是会开除的,这点谁来求情都一样。”
我爹抓着他的手只是哭。
“开除的理由,我会尽量写得模糊一点,就说是严重违反校纪校规,这样刘皖南回原籍再插班入学难度要小很多,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谢谢谢谢,感谢金校长。”
“我自己的班上发生这种事情,我也很痛心,我也有责任啊。我这里和家属、警察都会说好,尽量低调处理,绝对不会透露开除的理由。刘皖南以后的路还长,十五六岁,似懂非懂,不能因为这件事情毁了一辈子。”
我爹差点又要跪下。
我爹拉着我走出校门,门口地上有个可乐罐,他捡起来放进了口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装的就是这些。
我低头帮他找:“垃圾桶里要不要看看?”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没告诉你妈,你想想吧,怎么告诉你妈。”
打完我,他大步走了,背影颤抖着,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他,钱州的人流中,他变得越来越小。
“你还不死过来?”
我爹回头吼我,钱州初夏的太阳打到他脸上,闪亮的一片水光,我赶紧追上去。
过了几天,我参加了张怡静的追悼会。
班级群已经把我踢了出来,我反复问木千乔,她才告诉了我时间地点。我当然不敢走到会场里,只是远远看着。
我想象着张怡静是什么模样的,跳楼,又尸检,她身上的香气,她的脸,她脸上曾经有过的笑容,一定已经破碎了,就算看到她,也许我都无法认出她。
我在殡仪馆的游廊上远远看着,张怡静的父母出现了,所有同学、老师出现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出现了。仪式结束,人群拥着出来,张怡静的妈妈晕倒了,造成短暂的慌乱,接着人群去了别的地方,我猜,应该是去火化了。
我坐在台阶上等待,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天上有云,天上有烟,那里面有我的张怡静,以后看到星星想到的是她,看到云彩想到的也是她,以后看到什么都不能不想到她,只要还想到她,她就还没有离开。
工作人员抬着花圈走到粉碎炉边上,粉碎炉相当于巨大的碎纸机,花圈从上面扔下去,碎裂的纸屑从下面出来,装满一筐就去倒掉。
机器发出机械的、粗糙的研磨声,试图掩盖各种声调的呜咽声。
“爱女张怡静千古”的纸条飘到我脚边,我低头捡起它,折叠好放在我的口袋里,张怡静已经破碎了,有关她的一切,不能都破碎了。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是梁华。
“我越想越觉得,你没说实话。”
我看着他,吊儿郎当笑:“怎么,不敢相信我这个年纪的人就有这么坏?”
“不分年纪,人就是有特别坏的,比这更坏的我都见过,见过很多次了。只是觉得你不是。”
我低下头,烦死了,这种人,他知道什么呢。
“你要真是你说的那种人,你今天来这儿干吗呢?”梁华凑近我,要看我的表情:“这事情,如果不是你,就是别人,你认下来,就是放过了那个人。你懂吗?”
我没说话。
“木千乔偷了张怡静的流产病历交给了薛敏尔,薛敏尔拿这个威胁她,她才决定跳楼的,你知道吗?”
我盯着梁华,我知道她们两个记大过,因为偷期中考卷,原来还有这件事,她们为什么?木千乔为什么?
梁华看着我:“很奇怪吧,按理说,就算薛敏尔单恋你,你们已经分手了,她没必要冒险做这样的事情。”
“什么单恋我?她从来看不起外地人,觉得我们都是穷逼。”
梁华呆了一下,抢过我的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号,不管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有话说,打给我。”
“你觉得可疑,你就去查啊,你不是警察吗?”我起身离开。
梁华在我身后说:“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劝你继续读书,自我奋斗未必能够改变社会秩序,但是至少能不被社会秩序改变自我。”
我不肯去上海,也不肯回老家,我爹不敢让我妈知道这个消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
“我就在这里呆着了,你就当我死了吧”,。
我坚持送我爹去火车站,他推开我,推了几次,推不远,他走得很快,但我走得更快,隔开两三米,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语地走了几公里。
要进站了,验票之前,我爹回头递给我2000块钱,没有看我:“不要死在外面。”
之后,我得偿所愿,成了外卖员,专接钱十七中附近的订单。
日子变得很简单,早上6点半起床,开始接早餐的外卖单,忙到晚上12点,送完夜宵单,回到群租房,把自己丢到床上,睡着。
每天如此。并不比上学累多少。
也有休息的时候,早上九十点钟比较空,我用手机搜和张怡静有关的一切。在张怡静死后,钱州市出了一次严重的火灾,消防严重延误,甚至一度以为室内没有人,最终烧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孩子,消防和物业互相推诿责任。网络被这次火灾占据了,三条人命胜过一条人命,所有人都遗忘了张怡静,有关她的消息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好在她的妈妈骆蕙小有名气,有关她的消息,还能在网上断断续续看到。
我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指责张怡静的父母,她妈妈的书被批得狗血淋头,而短短半个月时间,舆论却开始转向了。
网上出现了不少帖子,以钱十七中学生或家长口吻写的,详细描述了金校长教学的严厉,“变态”,很多帖子中都是这样说的,把我们初三时的作息表都贴了出来,不是知情人的确很难写出来。
当当上,京东上,骆蕙的几本书居然无声无息地上了畅销书榜,而豆瓣上的评分也在缓慢地上涨。
后者我还能想象,任何网站的评分都是有漏洞的,买一些小号打分不是难事,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会是骆蕙做的吗?追悼会那天,她走出来就晕倒了,这样的妈妈,不会一转头就开始在意自己的书了吧。
前者就更加奇怪了,这几本书每本都在40块钱左右,要拉动当当、京东这样体量的网站销量,投入是个大数字。出版社绝对不会这么干吧。
是谁呢?图什么呢?
我在我的本子上记下:疑点一,网络舆论出现反转,有人提供不利于钱十七中的资料;疑点二:骆蕙的书销量和评分出现逆转。
怀疑
怀疑就是方法。
——笛卡儿
梁华并不是单纯依靠直觉去找刘皖南的。
他看了太多遍张怡静写的文档,都快能背下来了,一个人去流产这么艰难的事情,这个女孩都做到了,她是想活下去的。
梁华想来想去,找到了科技处的同事夏山。
“微信记录能不能复原?”
“什么大案?连环杀人?贩毒?”
“自杀。”
“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
梁华给夏山看了张怡静写的文章,张怡静验尸的照片,夏山盯着那个星形的胎记:“这姑娘15岁?”
“8月份生的,还没满15岁。”
“操,比我女儿大了一个月,行吧,你就为难我吧。我去找传说中的四所。”
4月30晚上8点45分,张怡静通过了薛敏尔的微信好友验证。
张怡静:什么事?
薛敏尔:我都知道了。
张怡静:?
薛敏尔:我知道你昨天干嘛了。
张怡静:我不懂你说什么。
薛敏尔发送了一张照片,是张怡静的病历。
薛敏尔:嘻嘻,看不出啊,你是这样的人。
张怡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薛敏尔:名字不是你的,字迹是你的,你不认也没关系,我发到班级群里请大家看看,一起认认字是不是你的字吧。你的好朋友木千乔给我的,一份期中语文考卷就换来了,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
张怡静:你想怎么样?
薛敏尔:嘻嘻,看不出来啊张怡静,你不是很牛逼吗?其实那么贱。
张怡静:你要什么?
薛敏尔:我没想好我要什么,你慢慢等我的要求吧。
之后张怡静和薛敏尔微信语音通话1分12秒,无法复原。
除了和薛敏尔的聊天记录,同时被复原的还有和木千乔的聊天记录,发生于9点10分。
张怡静:是你给她的?就为了一份考卷?
木千乔: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了,你原谅我。
张怡静: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什么?
木千乔:对不起,就快毕业了,你熬一熬,这事情就过去了。
张怡静:你告诉我,怎么熬?
因为是违规操作,不能作为证据提交,梁华只是把怀疑作弊那部分告诉了金文泽,金文泽调查之后果然有问题,“木千乔期中考试语文考到了全班第5名。”
问话两个女生,口供也是一致的,薛敏尔以语文课代表的便利从他桌上偷盗了期中考卷,和木千乔交换了张怡静藏在枕头里的病历。
“宿管老师有时候突击检查卫生,我们有什么东西都偷偷藏在枕头里,”木千乔哭着说:“我告诉自己,如果找不到就算了,偏偏找到了,我后悔死了,真的做错了,我害死她了。”
疑点终于合拢,事情看似因果明确。
张怡静和刘皖南恋爱,张怡静因对刘皖南不满主动分手;张怡静发现自己怀孕,刘皖南出钱让她流产,但因为感情破裂或无责任感,并未陪同;张怡静流产的事情被薛敏尔察觉,让木千乔偷取病历交换语文期中考卷;薛敏尔以病历要挟张怡静,张怡静因为害怕真相大白,自杀了之。
但仔细盘算起来,每个环节中仍然有让梁华怀疑的东西。
张怡静主动和刘皖南分手,但既然两人已经有了性关系,对于15岁的少女来说,这种分手的决绝程度是奇怪的。
张怡静流产的钱,刘皖南说是他给的,但具体的金额,他一直不肯说,为什么?是不是怕说了如果对不上,别人就会怀疑?
为什么会担心对不上?一万这样的数字,本没有什么记忆的难度,除非他根本不知道给了张怡静多少钱。
退一万步,即使钱真的是刘皖南给的,刘皖南的家庭贫困,他从哪里筹来的这一万块钱?帮人代练游戏的收入可能有这么高吗?初中生之间的借贷不可能达到这个金额。
薛敏尔为什么这么明确地怀疑张怡静做了流产手术?她又是怎么轻易得到期中语文考卷的?
薛敏尔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么恨张怡静?仅仅因为曾经单恋过的男生爱上了她吗?
虽然还有种种疑点,但刘皖南已经承认了,没有任何理由再查下去。梁华按照上级要求撤离学校的时候,那些疑点一点点蹦出来,折磨着他。
梁华拷贝了校园内所有监控记录,按说调查已经结束,这种行为严格说是违规的,但是管他娘呢。
监控只有15天的有效期,到期后数据就会被覆盖,这些数据里,也许有最为关键、但他一时还没有发现的痕迹,真相的痕迹。
连续几天,梁华下了班就在家里看监控,不光是看4月30日的,还看其他所有日期的。
梁华发现4月21日,张怡静曾经深夜离开宿舍。离开的时候是晚上9:27,被操场的监控拍到时是9:39,之后到第二天早上6:55,张怡静出现在宿舍楼监控中,是上楼去拿书包上早自修。
中间这段时间,她去了哪里?
梁华想到木千乔说的,有段围墙是监控盲点,大家都从这里翻墙出去,他又找到了夏山。
“4月21日晚上,9点39分之后,凤起路的监控,我要看一下。”
“不是结案了吗?”
“的确结案了,但还是不对。上面不查,现在是我个人的事情了,严格说,现在查都是违规的,你看着办,我不会再让你为难。”
“会吃处分吗?”
“要吃处分就对着我来,吃个处分也值得的事情。”
“操,就你是警察啊。你晚上过来,我一个人在机房值班。”
果然,拍到了张怡静。
张怡静翻墙出去之后,到了离学校500多米的一家网吧。网吧的监控也是联网的,她登记后在17号桌入座。
“上网资料能查吗?”
“查是能查,就是这和看监控资料就是两个性质的问题了,要是人家知道了,你的处分就不一样了。”
“行,你的技术,就不能做得别人不知道吗?万一别人知道了,你就说我逼你的。”
第二天,夏山把资料整理了截图给梁华:“真要处分也值了。”
梁华一看,脑袋就嗡地炸了。
张怡静在网吧主要做的就是申请了一个QQ号,加入了一个ME TOO互助群。
“各位姐姐好,我想问一下,我的朋友被性侵了,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她该怎么做?”
“抱抱,去检查身体了吗?有没有吃事后紧急避孕药?”
“去报警吧。”
“吃过几次药了。”
“不止一次?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证据,每次都洗澡,洗得很彻底。”
“怎么会有几次的?威胁你朋友了?”
“就算没有证据也要去报警啊。”
“没有证据,没人会相信的。而且被拍了视频,报警的话,视频会流出去。”
“先去报警,证据的事情要叫警察找。”
“我朋友害怕了,有的视频上看上去,可能是自愿的。最近查了很多资料,很多这样的情况都是不了了之的。”
“你朋友想怎么样呢?”
“要他付出代价,要抓住他,要让他不能再碰我朋友。”
聊着聊着,估计群里的人都看出来了,所谓的“我朋友”就是“我”,受害者的心理都是类似的,说出来已经需要太多勇气,说是别人是受害者,而不是自己,就能把最不堪的境遇说得可以接受一些。
“你的情况很复杂,还会再遇到他吗?”
“是的,没办法避开他。”
“那就取证,去买个录音笔,如果他还有什么企图就录下来。”
“不过一定要确保自己安全。”
“对,我建议不要这样了,还是当没发生过吧,好好过自己的。这种反复发生的强奸很难认定,我就被一个书店老板这么折磨过。”
“谢谢姐姐们,我会自己想清楚的。”
夏山的活干得很漂亮,虽然不能直接调取淘宝交易记录,但他找到了2天后张怡静在学校传达室拿快递的监控记录,张怡静很急切,在传达室就借了剪刀打开了盒子,照片是视频截图放大的,能模模糊糊看出形状,可能是录音笔。
性侵,而非你情我愿,作案人还拍摄了视频,刘皖南应该无法做到这点。
而那支录音笔并未出现在张怡静的遗物中,在此之前,梁华已经反复核对过张怡静的遗物,确认没有有价值的线索才归还了骆蕙一家。
这事没完。
梁华回到家继续看学校的监控,之后几天,都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直到4月27日。
校园内监控显示,4月27日夜8:00,张怡静离开自修教室,8:12,进入金文泽办公室,她没有发现薛敏尔从教室开始就一直跟踪自己。
8:29,张怡静离开金文泽办公室,此时薛敏尔躲在楼道立柱后。
8:30,薛敏尔进入金文泽办公室,8点35分,薛敏尔离开金文泽办公室。
4月23日拿到录音笔之后,4月27日晚上张怡静去找了金文泽,这难道只是巧合?
梁华被自己的发现气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