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
自私自利就是谨慎,
糊涂大胆就等于幸福有了保障。
——简·奥斯汀
在外孙女张怡静跳楼之前,骆世超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
算不上拿了一手好牌,但他努力打到了最好的结果,他的诀窍是谨慎,在每个关键节点不出一点纰漏。
年轻的时候赶上了史无前例,因为爸爸曾经做过伪县长,骆世超和哥哥受到连累,插队落户的时候,其他钱州知青多半去了钱西山区,哥哥去了江北,他被分到了云南。
几十年后,骆世超在女儿骆蕙推荐下看了陈凯歌和王小波的一些散文,他们笔下的云南和他记忆中的类似,氤氲、潮湿,生机勃勃,却又暗藏杀机。
去了不到一年,骆世超得了疟疾,一米八的男人瘦到了100斤出头,如果不是医疗队的郑洁单恋他,不顾劝阻连夜走了十多里地去镇里拿到了金鸡霜纳,他一定会死在那里。
但即便受了救命之恩,骆世超并未立刻和郑洁恋爱,他先暗中辗转打听了郑洁的家世才展开了追求。郑洁和他一样都是钱州人,南下干部子弟,父亲因为运动初期放炮过激,正被隔离审查,相对来说,郑洁比自己的境况还是要好一些的。
骆世超觉得自己的现实是必要的,也是有报偿的,他哥哥爱情至上,找了江北姑娘恋爱结婚,无法回钱州,他的好友和小市民家庭的知青恋爱,回城之后双双做了工人,日后遇上了下岗潮。
后来,知青们聚会的时候,骆世超带着怀念和怜悯见到了大家,他是他们中混得最好的,大家明明是差不多起点的啊,但眼光决定了前途。
即使差点死在那里,骆世超也必须承认,云南是很美的,野性未驯、天地洪荒的美。
原始森林中,每棵树都生长了好几百年,好像一直会长下去,春天的时候,不知名的野花在山间开得疯了,积攒了整座山的力量,在地上演一出没有观众的烟花,很多人在其中会明白人的多余,明白“人定胜天”的荒谬,进而承认自己的渺小,接受命运的无常。
但骆世超不是那样的人。在他看起来,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斗下去,而死亡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肉体上的消灭,一种是精神上的熄灭,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可怕。
骆世超从来不允许自己低头,从到云南的第一天,他就坚信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回到钱州,他深信改变命运的机会只可能是教育,偷摸藏了几本数学书和英语书,在其他知青一起聊女人的时候,他偷偷去茅房,就着月色,伴着屎尿味看书。
“我们的国家走了一段弯路”,浩劫过去之后,骆世超在很多场合听到过类似的话,这话是没错,十年,哪怕二十年,对于国家来说,的确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但对于个人来说,却是足以改变命运的一长段时间。
骆世超一直很庆幸,他从来没有松那口气,他和郑洁一起回城,他考进了钱大,郑洁父亲落实政策,双喜临门,他们结婚了。
生了女儿骆蕙,骆世超觉得很遗憾,他一直还是很希望有个儿子的。
一年后,郑洁怀了第二胎,肚子尖尖的,大家都说是个儿子。郑洁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开始推行,如果稍微后进一点,生也就生了,但骆世超不肯,他当时正要上正科,不敢给人一点把柄。
虽然一辈子都没有儿子了,但是可以培养一个成功的、长脸的女儿嘛,做人不能太贪,不能和大势斗,这是骆世超劝郑洁的话。
好在骆蕙漂亮、聪明、好强,一路没有让骆世超太操心,养育女孩最担心的无非是清白问题,骆蕙长得美,骆世超一直提心吊胆,和郑洁高压堵截,没出大岔子。骆蕙在大学里居然爱上了凤凰男梁华,这是骆世超唯一没有预料到和控制好的风险,没想到老天帮忙,梁华因为家庭因素放下了这段感情,等到骆蕙带张继海来见他的时候,骆世超认可了这种微微的屈就。
那时骆世超已经见识过了官场的风云诡谲,张继海不走仕途,不在他能遮蔽提拔的权限内,但凭本事吃饭,倒未尝不是一种安稳的选择。
在仕途上,骆世超一直走得小心翼翼。
老丈人在开始阶段帮了点忙,可惜死得早了一点,人走茶凉,没能把他扶上正处。
骆世超做了好几年负责信访接待的办公室副主任,这是个旁人躲都来不及的苦差事,容易惹麻烦,还不出成绩,骆世超却靠这几年积累了良好的口碑。
那时候,骆世超的确是想认真做个好官的,他还记得自己苦的日子,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帮人。
有一年,一个江北籍的长途客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撞到公路隔离带,在icu躺了半个来月,公司不肯再垫付医疗费,家属闹到了上级主管部门来。
骆世超调查了之后,发现疲劳驾驶是因为公司没有配备足够的司机,出事的司机也多次要求过按照安全流程配备副驾驶员,都被班组长敷衍,责任方是公司,而不是司机。骆世超出面要求公司继续垫付医疗费,还在局里进行了募捐,后来司机抢救过来了,带着家属过来千恩万谢。
过了一年,司机的远房表舅邓牧从江北调过来,做了交通局局长。邓局长人生地不熟,亟需培养自己的队伍,骆世超业务能力好、有群众基础,又曾经帮过他的家人,很自然地入了他的法眼,提拔做了办公室主任,贴身跟他。
两人磨合顺利,两年后,邓牧把骆世超调去了规划建设处做处长。
上任之前,邓牧把骆世超叫到家里,给了他一块欧米茄。
骆世超被吓得够呛:“邓局,咱们这个事情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反了吗?”
邓牧笑了:“反过来,你给我?你哪儿有啊?这个是千里路桥建设公司的张总送的,你就放心吧。”邓牧扬扬手,他也有一块,镶钻的。
骆世超和邓牧赶上了最好的时候,钱州开始了大规模的高速公路建设时期。
高速公路是用钱铺过去的,在100块钱还能干很多事的年代,高速公路的造价已经是每公里2000万左右,后来又逐年递增,其间涉及到各个施工单位,路基工程、路面工程、桥梁工程……随便一个土石方、排水、砌筑防护项目,都是8位数的。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收钱办事,上下开心。
骆世超当然也害怕过,怕得要死。
不收钱办事,行不行?只要身在其位,就算没收钱,别人也默认他收了,何必担这个委屈?何况,不是一点点钱啊,是他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钱。
要么索性不收钱也不办事,独善其身,行不行呢?断了上下的油水,最好的情况是被打入冷宫,虽然安全,但到底憋屈,走到这一步不容易,骆世超舍不得。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骆世超和郑洁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争吵,郑洁是个泼辣角色,一路闹到组织去,被工会主席好言好语劝回家。
“日子没办法过了,这样下去只能离婚了。”骆世超在局里焦头烂额的。
拖了好多年,郑洁和已经是交通局局长的骆世超终于还是离婚,抛夫弃女离开了,去了美国。没人知道,郑洁出国前已经通过白手套坐拥八位数,财务公司一点点把钱通过投资转了出去。
有说客给骆世超介绍对象,都被他拒绝了:“我女儿脾气大,为了她,算了。”
骆世超还一直戴着结婚时郑洁送给他的梅花表,下属们私下都说,骆局还念旧情,倒是不容易。
他们不知道,骆世超早就迷上了收藏手表,从那块欧米茄开始,万国、萧邦、百达翡丽……他从没有在人前戴过这些手表,放在家里,深夜拿出来看看,和已经去了美国的郑洁打电话,指挥她如何辗转注资公司参与工程招投标,教她如何帮邓牧的独子邓乐乐办好了技术移民,到后来则是让郑洁如何投资美国的房产,一点点洗干净钱。
十几二十块名表,上了弦,在暗夜中滴滴答答走着,骆世超听到的是金钱的声音,是晚年的享乐,是给女儿女婿外孙女准备的大礼。
这一切,他们夫妻俩都瞒着骆蕙,演戏演全套,做得滴水不漏。
郑洁也生气过,担心过,怕女儿恨自己:“我们这样,蕙蕙多伤心啊。要这么多钱干吗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告诉她又怎么样?让她为我们担心有用吗?万一查起来,她说漏嘴了怎么办?她知道了,张继海会不会也知道?外人信得过吗?等我退休,也就没几年了。”
临近退休,骆世超越发谨慎,邓乐乐出国的时候,他和海关的朋友打了招呼,索性把自己收藏的表都托他带给了郑洁。
谨慎是有报偿的,邓牧做到了副市长,却因为被网络扒出了多块名表而落马。邓牧一口咬住都是自己做的,检察院在骆世超这里查了几次,没有查到可疑的资金动向。
退休之后,骆世超就恰如其分地得了老年痴呆症,本来,他打算再演一阵,事情彻底冷下来了就去美国治疗,没想到外孙女张怡静出事了。
骆世超忍住了,自杀案,他就算出头,又能做什么?骆世超暗中联系郑洁,大量采购骆蕙的书,掏钱请人做了网络维护,要保住自己,也只能帮女儿到这里了。
但现在,有线索了,张怡静的死可能不那么简单。
如果天要抓他,就抓吧,老天有眼,只抓住的不光是他,他认了。
波澜
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刘禹锡
时间是个好东西。
它美化一切,覆盖一切,带走一切,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会变成旁人需要花力气才能想起来的。“哦,好像是有过这么件事。”
死亡对个人、对家庭而言,是重大的事情,但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是随着时间过去就会慢慢稀薄乃至消失的事情。
薛敏尔轻易地克服了最初的那点愧疚,她原本就没有想让张怡静死,警告她,威胁她,让她不要再接近金文泽就可以了,但她非要鱼死网破,这事情并不能怪自己。
警察彻底消失,学校恢复平静,对她指指点点的目光,她也已经习惯,而和金文泽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甜美。
有几次,晚自修结束,薛敏尔拿着试卷去金文泽办公室,初夏的风从各个角度灌进她的衣服,她的心也被喜悦灌满,每一步都像走在梦里,轻盈而幸福。在办公室也不敢多待,她到底不在他班里,不是他的课代表了,只能和他单独呆几分钟,总是不过瘾。
薛敏尔约金文泽在学校外的奶茶店见面,一起去看深夜场的电影,在钱湖偏僻处漫步,手拉手爬到山巅看月色,这些是薛敏尔以前从来不敢要求的,现在也敢了。
薛敏尔和金文泽聊了很多,她以前不敢问的,金文泽比她强势太多,她总疑心他会厌烦自己的问题,疑心太多的、毫无保留的爱会让他觉得自己不金贵,疑心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而如今,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共同的罪孽,那罪孽的证据还牢牢握在她手里,她现在敢了。
薛敏尔的问题都是关于金文泽的过去的,她太想知道自己未能参与的人生中,金文泽是怎么过来的,像拼图,她贪婪地想要拼一个完整的爱人给自己。
金文泽耐心地给她讲,小学操场的蝉鸣,电影散场后抬眼看到的银河,石滩上翻到的小螃蟹。他的声音、动作、眼神,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每一次的问题中,总少不了这一个,“你是不是有过很多我这样的女学生?”
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怎么会?你是最特别的。你是我唯一爱的。我现在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
金文泽拿出自己办公室的钥匙:“配了一把给你,你随时来查我。”
薛敏尔收下钥匙,还是忍不住生气:“那为什么你要对张怡静那么说?你对她说的话和对我说的话一模一样,就像她嚼过的口香糖吐出来再给我吃一样,恶心。”
薛敏尔打金文泽,半真半假,半轻半重,金文泽低着头老老实实让她打,“别淘气了”,薛敏尔打几下又舍不得,去抚摸他的头发,里面已经有若干白发,自己是爱他的,太爱了,怎么会这么爱呢?不爱也不可能吧,已经把所有的自己都给他了。
这爱情,和书上、电影上看到的都不一样,那里面的爱情都没有这么多的罪孽和掩饰,都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但那些爱情哪儿有自己的爱情这么迷人呢?爱可以爱的、应该爱的,没什么了不起的,爱不能爱的,爱了就是罪过的,才是真的爱。
金文泽是不是真的爱着自己呢?薛敏尔不敢确定。
有一天学校深夜火警,全校师生紧急疏散,薛敏尔知道金文泽睡得死,忍不住想去金文泽的办公室找他,被她的班主任撞见了。
“在操场集合,你去那边干吗?”
薛敏尔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班主任把薛敏尔提溜到他们班的队伍里,“如果到现在还想浑水摸鱼去偷什么,神仙也救不了你。”
薛敏尔低着头挨训,类似的冷言冷语她已经习惯了,班主任走开之后,她抬头看办公楼,金文泽的房间灯一直没开。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保安说是假火警,因为学校监控系统正在升级,究竟是谁按下了火警铃,不得而知。
回到宿舍,金文泽的微信也来了:“没事吧,我在出差,刚看到消息,吓了一跳,还好是假火警。”
他至少是在乎自己的,薛敏尔很开心,也很安心。
因为这层开心和安心,薛敏尔再见到梁华的时候,也保持了镇定。
那是端午节假期,薛敏尔一家去外地参加婚礼,第二天回家,发现进过小偷,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
报警,没想到来的警察里有梁华。
梁华笑嘻嘻的:“真巧,又见面了。”
薛敏尔和家里解释,前些日子同学的自杀案就是梁华调查的。警察仔细勘验了现场,小偷应该是老手,没有留下撬锁的痕迹,偷走了两条金项链和一个金镯子:“做得很干净,没有指纹,连脚印都没留下。”
梁华一直在边上默默看着,到最后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人知道他们会出门:“小偷胆子很大,不慌不忙,把地板都拖干净了。”
薛敏尔妈妈说没人知道,老邻居都搬走了,这里的人都各管各的。
梁华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对薛敏尔说:“如果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放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回到学校,薛敏尔没有和金文泽说起这件事,金文泽和她聊端午晚会,说出来了这个明星,出来了那个明星,薛敏尔觉得好笑,“看不出老师还喜欢看这种晚会。”
“婚礼怎么样?”
“就那样,回来才发现家里进了贼。”薛敏尔把事情告诉金文泽,金文泽听得很仔细:“梁华按说不是这个辖区的,为什么他也去了现场?他没提起别的事情吧?”
“没有。”
“奇怪。”
金文泽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梁华的确已经盯上了薛敏尔和金文泽。
梁华接到过一次骆世超的电话,陌生的号码,“这个号码暂时是安全的,不过我们还是单线联系。”
“行。”
“蕙蕙他们有没有打听我的事?”
骆世超在那次和梁华聊过之后就回家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梁华按照他交代的,告诉了张继海他们不需要卖房,他们没有多追问,但这事情太凑巧了,梁华不信他们真的不怀疑。
“没有打听,应该是知道打听了也没用。”
“那就好。薛敏尔和金文泽有那种关系,这个线索,你查查。”
梁华吓了一跳:“确定?”
“确定,有证据,不过你也知道,来得不合法,你用不上。”
何况也没用,师生恋不犯法,只要薛敏尔已经超过法定强奸幼女的年龄,捅出去也最多只会让金文泽受处分。
端午节凌晨,梁华收到另一个号码的短信:“金文泽和薛敏尔是一对儿,金文泽好像偷偷进过薛敏尔家,地址是xx小区xx号。”
梁华一大早去队里联系了薛敏尔家辖区的同事,果然有报案,就跟着去了现场。
梁华刚回到队里就被唐队叫过去了,他有点奇怪,跨区去现场的事情没道理这么快就捅出去。
“梁华,有些事情,是警察不能沾的,不对,是个人都不能沾,你知道吗?”
“唐队,你有话直说。”
“你和骆世超在搞什么?”
梁华点了根烟,笑嘻嘻看着唐队:“怎么忽然说到他了?”
唐队盯着梁华:“你要查张怡静的案子,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不能犯错误。骆世超有问题,你知道吧。”
“早几年听说过,邓牧的案子牵连到的,没查出问题来。”
“没查出问题,不代表就没有问题,没查出问题,不代表就不查下去了,这个道理你懂吧。”
“当然。”
“查贪官,一个是靠纪委监察局,纪委属于党内机构,监察属于政府机构,两者合署办公,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另一个是靠检察院。当时邓牧的案子是省里的检察院查的,地方检察院查案子,压力是很大的,你知道吧。”
“知道,检察院除了一把手人事任命外,副职、中层、检察员的任命权都在地方党委或者人大,财务管理在地方政府,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手软。钱州是省会,这几年挺平稳的,从名声、稳定方面出发,省检察院查得是很谨慎的。”
骆世超的案子,梁华当年也很关注。邓牧被抓进去之后,是牵连了交通建设方面的几个干部,但级别都不高,他听检察院的朋友说起过,“上面的意思是见好就收,不然查到哪个级别,真的不好说。”
“交叉查案,你知道吗?”
梁华知道,这是为了避免本地查案尴尬的制度,将甲地的犯罪指定乙地的检察机关来办理,所收缴的财物全部归乙地检察机关,这样就减少了地方党委政府的制约,加上收缴的财物是给地方政府的创收,又是上级部门指定的,能加强办案的力度。
梁华点点头:“怎么,骆世超现在是交叉查案的目标?”
“我只能告诉你,你不能因为任何理由和他有任何联系,不然我不会帮你,也帮不了你。”
“明白了。”
“还笑嘻嘻的,没有话要告诉我?”
“没有。”
“你妹妹的案子,我有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线索,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回趟老家,先管住自己的事情吧。张怡静的案子,不是只有你惦记着,还是那句话,骆世超这里,千万不要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