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

梁华没想到，时隔十来年，居然会在24小时内2次见到骆蕙。

第一次是4月30日下午，他在刑警支队做完笔录回家，路过钱州第十七中学，大门上挂着大红横幅：“热烈欢迎著名教育作家骆蕙女士来我校演讲”。

骆蕙捧着一束鲜花，站在人群中央合影。

梁华在路对面点了根烟，四车道的马路足够宽，按说他未必能够认出骆蕙来，但人群中她的脸那么显眼，在一片亮闪闪的青春脸庞中仍然能够跳荡出来。

这几年，梁华在报纸、网络上好几次看到过骆蕙的照片，惊讶于她的依然年轻，时间好像轻易放过了她。

也正常，骆蕙就是这样的人，一路幸运，一路努力，强硬到连时间都该饶她几分。

梁华犹豫着要不要去和她打个招呼，但是说什么好呢，如何解释他的突然出现，这和解释他当年的突然离开一样艰难，算了吧，早就过去了。

再就是5月1日上午8点多，在停尸间，骆蕙抓着他的手说：“不可能是自杀，你一定要帮帮我，我女儿不可能自杀。”

骆蕙在看到张怡静小腹上的星型胎记时昏了过去。

现场的初步结论是自杀。

宿舍楼大门口的监控和宿管的口供，教学楼上下的监控，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张怡静的确是独自、自愿地走上了教学楼天台。

张怡静跳下去的时候，教学楼里只有她。

何况，虽然大雨破坏了现场，但坠落点是确定的，如果被外力推搡，她的第一落点不会是自行车棚。

法医在勘验现场和初步尸检后，很确定地做出了“自杀”的结论。

不算张怡静，梁华手上办过4个学生自杀案，其中3个的父母都坚持不可能是自杀，“他和平时一样啊，怎么可能呢？”

一个是因为被同学诬陷为小偷，被孤立后选择自杀以证清白，在遗书中写下曾经欺负他的同学的名字，诅咒他们：“你们都是杀人凶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个是因为期末考试退步，知道父母会打自己，想想才是初一，这样的日子起码要到高中毕业才会结束，“还要熬很多年，我不想熬了，我死了，就不用熬了。”

还有一个是因为失恋，和男朋友偷尝禁果后被分手，男友还在其他同学这里传播“她其实很骚”这样的话，忍受不了羞辱自杀：“我是因为爱你才会和你好，我不是个贱人，你才是贱人。”

说出来都不是过不去的坎，是和父母沟通就能想办法解决的事情。

转校、休学，或者仅仅是给孩子一点犯错的空间而已。

但他们的父母在看到遗书前，都认为他们的死亡毫无征兆，这恐怕才是让他们绝望的真正理由。

明明他们的世界里已经发生了让他们愤怒、恐惧、绝望的大事，但所谓爱着孩子的父母却认定他们没有任何异样。

少年们都是骄傲的，但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向父母求助。

只是如果这类求助曾经被无视或被拒绝，那么他们的求助就会来得迂回、曲折，充满自我保护甚至嬉皮笑脸的掩饰，父母们往往无法看到孩子的需求。

一定要说疑点的话，的确有疑点：没有遗书。

毫无前兆的自杀一般都会有遗书。

死亡是人最后的反抗，选择死亡意味着之前所有的斗争均告失败，人，尤其是少年，在用死亡完成最后的反抗时，一般来说都会有情绪爆发，要把所有真相都说出来。

某种意义上说，自杀是人肉炸弹式的复仇，报复曾经漠视、拒绝自己求助的亲友，复仇是必须有一份泣血的遗书才能圆满的。

张怡静的手机摔破了，正在做技术处理，不知道那里面是否会有遗书性质的东西。

张继海抱着痛哭的骆蕙，对梁华强调：“静静和我们无话不谈，成绩好、人缘好，她不是会自杀的人。你们一定要查。”

梁华看着张继海怀里的骆蕙，他忽然想起来，当年和骆蕙在大学图书馆楼顶聊天，骆蕙说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走到高处。

“因为走到这种没有栏杆的地方，就忍不住想要跳下去。”

骆蕙的父母恐怕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过这样的时刻吧，他们认为在她十四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仅仅是小事，无伤大雅，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不至于给她绵延的打击，而她也在很多年的自我怀疑中接受了那件事情的某种合理性，“有时候想想，是我自己也有问题，而且后来我的确太小题大做了。”

那时候梁华也是这样抱着骆蕙的，他抱着她一遍遍告诉她：“你没有错，这件事情，不是小事情。”

分手之后，梁华很多次梦到骆蕙，梦里的她有时候是十四岁的样子，有时候是十八岁的样子，有时候是二十二岁的样子，有时候是二十五岁的样子，每一次，梁华都要告诉哭泣的骆蕙：真的不是你的错。

张怡静的坠楼，属于可查可不查的事情。证据基本完备，几乎可以直接得出自杀的结论，可以不查；但涉及的是钱州最好的学校，有一定的社会影响，查一下也能体现出警方的责任感。

梁华打电话向刑侦支队长老唐汇报了情况，“家属说要查。”

“现场痕迹没问题？”

“没。”

“法医怎么说？”

“现场验尸没有可疑外伤，符合跳楼自杀特征。不过孩子成绩很好，一直考第一，和家里人关系也不错。妈妈是骆蕙，那个教育作家，他们坚持孩子不会自杀。”

“骆蕙？这么巧？那就查查，给他们一个结论，这种事情，有个结论家属比较好接受。小梁，你跟这个案子，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梁华挂了电话，说查可以，要法医进一步验尸。

下属女警察小蔡对张继海和骆蕙解释：“进一步的意思，就是要详细解剖，细节我们不方便说，但是很多家属是接受不了的。”

骆蕙朝张继海看看，最后是她点的头：“验！”

四十五岁的金文泽几乎一夜未睡。

钱州第十七中学是一所老牌重点中学，高中部的高考升学率一直排在钱州外国语学校之后，稳稳的千年老二。

金文泽是校方几年前重金从钱州十四中挖过来的，他早年是蓝冈市的教学权威，被钱州十四中请过来，用了不到十年工夫把十四中从千年老六带到了第三，跳槽到十七中之后干劲十足，出台了一系列举措，目标直指钱外。

抓升学率的基础是抓生源。金文泽思路清晰，钱外面对全市招生掐尖，在小升初就完成了生源的筛选，竞争必须前移。他把工作重心放到了初中部，推出了实验班，面向全国招生，搂到了一批尖子，亲自担任实验班班主任，眼看着这批学生将在中考时创造十七中历史以来最好的成绩，没想到出了张怡静这件事。

“张怡静一直非常优秀，最近也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金文泽握着骆蕙的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昨天你还来演讲了，也没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吧？我们这些做老师的，说实在的，就更加发现不了，惭愧啊，后悔啊。”

梁华看着金文泽的校长办公室，一块写满了工作计划的白板，条理清晰，书桌很满，堆满各类资料和试卷，其余并无任何光鲜的摆设。

金文泽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人之一，问话是从他开始的。

“金校长昨晚没有回家吗？”

“就快中考了，晚自修结束就要9点，早自修7点半开始，有的学生要强，7点不到就到教室，我全程跟，基本都睡在学校。”

金文泽打开办公室边上一扇不起眼的门，梁华站在门外看了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台电脑，窗帘已经洗褪色了，窗帘杆上还挂着内裤和袜子，典型单身汉的宿舍，很是清苦。

金文泽叹气：“现在的孩子啊，抗压性真的太差了，看上去很成熟，但是和老师、家长的沟通其实是多少存在问题的，我们还专门配了心理疏导老师，没想到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学校除了保安巡逻上有瑕疵之外，真的没有任何责任。我们经得起查。”

梁华抬眼，看到办公室房间顶上装着监控摄像头，金文泽解释：“现在家长五花八门，孩子也难管，我个人出钱在办公室里装了监控，万一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也好有个证据。”

“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

“有家长过来塞红包。我们初中部的实验班是淘汰制的，班级后3名学生要淘汰到普通班去，被淘汰的家长塞钱想留下，普通班的家长塞钱想进去，家长来的时候我就开摄像头，万一有事情，说得清楚一点。”

“现在孩子也不容易。”小蔡看着桌上的考卷：“马上要期中考了吧，这事情给学生冲击一定很大。”

“可不是吗？我最担心的是刘皖南和木千乔，他们都是特招生，成绩最近都不行，再遇到这个事情……”

梁华朝小蔡看看，小蔡拿出笔记本记下了刘皖南和木千乔的名字，梁华问：“他们两个和张怡静很好？”

“嗯，木千乔是她闺蜜，一个宿舍的。刘皖南么……刘皖南是张怡静的男朋友。”

骆蕙急了：“男朋友？静静不可能有男朋友，她答应过我，进大学之前不谈恋爱，谈了也要告诉我的。”

“孩子嘛，不会什么话都告诉家长。他们就是那种淡淡的喜欢吧，做老师这么多年，这方面，我们比你们父母敏感得多，只要没有大问题，一般都是观察，不会点破、不会干预。不过，他们最近好像吵架了。”

小蔡赶紧在刘皖南的名字上打了个五角星。

梁华说：“我们想去和她同班同学谈谈，麻烦学校安排一下场地。”

小蔡提醒：“问话未成年人，要监护人在场。”

金文泽皱了皱眉头：“这个有难度，这种事情，家长配合度很难说，有的家长在外地，赶过来需要时间，我是班主任，我陪着可以吗？”

梁华说行。

“我也要在现场，这是我女儿的事情。”骆蕙瞪着梁华。

小蔡刚才就发现了，梁队和骆蕙之间明显是老相识，骆蕙坚持跟着参与对金文泽的问话，她没来得及阻止，但和学生的问话……

“梁队，这个不太合适吧。”

“这事情我负责，不是你负责。”梁华很不客气。

“第一个找谁？刘皖南？”金文泽也看着小蔡的笔记本。

梁华点头：“对。”

贫穷

张怡静为什么死？

我不知道。

我们4月13日分手了之后就没说过话。

（看了金文泽一眼）金校长说了吧，所以第一个找我聊。我以前是她男朋友，我们从初一下学期就开始了。分手了她把我微信拉黑了，QQ也是，以前我们每天都在QQ上聊天的，挂巨轮。

什么是巨轮？

就是每天聊天，我是她列表里每天聊得最多的，她也是我列表里每天聊得最多的，比跟其他人聊得多，持续30天就有友谊的巨轮，代表着两个人关系很密切。

张怡静幼稚起来很幼稚的，有天我打篮球回来太累睡着了，忘了给她发消息，巨轮没了，她还气哭了。

后来我就设了一个闹钟，到点就和她聊天。

为什么分手？

张怡静说不喜欢我了，连朋友也不想做了。大概是我这个学期成绩下降太快了，配不上她？反正她突然疏远我了。

什么时间？

4月13日，礼拜六，上午是模拟考，考完她突然和我提分手。“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你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以前搞错了同情和爱情之间的关系，对不起。”就是这么说的，提完就拉黑我了，特别狠，干脆利落，一点余地都不留。

为什么成绩下降？

（朝金文泽又看了一眼）打游戏太累了。王者荣耀代练，帮人上星，赚钱。

昨天回宿舍了在干嘛？

打王者啊，用的韩信，带飞全场，无视所有，几乎把把MVP……我是百战网的代练，你们可以查微信交易记录，昨天我从10点打到12点多，只输了一盘。

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光顾着打游戏？

为了赚钱啊。不对，其实是因为不想好好读书了。

梁队长，你是警察，你遇到过的坏人多，坏人是不是大部分都比较穷？

你觉得天生是坏人的人多，还是比较倒霉成了坏人的人多？我以前觉得，坏人都是自找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家里没钱，只要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大学，一样能改变命运。

后来我发现了，不是的，命运没那么容易改变。

我爸是个老实人，在上海一个小区做保安队长。他们小区有个业主人很好，有不要的衣服经常送给他，逢年过节还送点特产。

后来那个业主介绍了一个什么心崇财富的理财产品给我爸，我爸太相信他了，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

具体什么时候爆雷的我不知道，我是上个月才知道的，我爸还好，觉得钱总能赚回来的，我妈想不通了，抑郁症了。

上个月自杀了一次，没死成。

你们知道精神病院收费多高吗？

他们说，只要我读书好他们就能放心了，他们就有盼头了。

我才初三，要这么读下去，还要起码七八年才能赚钱，我等不了。

我很愚蠢？

不用你说的，骆阿姨，我也知道的。你知道什么是恶吗？

穷就是恶。

这两年多，我彻底知道本地人的孩子是怎么过日子的了。有房子，有车子，学校的课程吃不饱可以请家教，暑假去外国游学，空下来还去做慈善，什么关爱自闭症孩子啦，什么和希望工程孩子结对子啊，履历好看得要命。

张怡静不就是这样的吗？

我呢？我是我爸妈身上的吸血虫。已经吸了9年了，如果读下去，起码还要吸6年多。

十七中高中就没有奖学金了，大学的奖学金再多也不够负担学费和生活费吧？是啊，有助学贷款，然后呢？毕业了一个月赚几千块，一边付房租，一边慢慢还钱？什么时候才能熬出来？

我和我爸妈说了，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的，现在人力值钱，做个送快递的、送外卖的一个月都能赚一万多，我不想读书了。

他们不肯放弃，那就由我来放弃好了。

我彻底不行了，他们就不会再这么辛苦了。

我太悲观了？

有个美国人写过一本《贫穷的本质》，你们看过吗？

写书的人用15年来调查研究我这几年一直在想的问题：我为什么会穷？穷可以改变吗？

结论是：我穷，是因为我爸妈很穷；穷是遗传的，很难改变。

有钱人有足够的钱为孩子买到机会。像我这样从小地方考上来的人，最差的是英语，听力、口语都不行，我很努力了，但是真的追不上。如果有钱，可以请家教，可以去培训班，我想都没想过。

有钱人有足够的钱买到信息。像我爸妈这样的人，连上网都没学会，其实去年我爸投P2P的时候，知道上网的人都开始撤了，人家骗不到人了，所以骗到了他这样的人头上。

有钱人输得起。我爸赔了20万我妈就想死了，20万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支股票跌停吧，对我们家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了。

说到底，人越有钱，就越容易抓住对自己有帮助的好机会，就越容易做正确的选择，就算偶尔错误了也不要紧，总可以翻身的。

穷人就不行了，每一次打击都可能是致命一击。

为什么说张怡静死，而不是说她自杀？

她没道理自杀啊。

她人生很有计划的，考985、211的社会学，研究生和博士去美国读，留在高校做研究，连课题她都想过。再说，她什么都有了，她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死呢？以前我想，她如果跟着我一直好下去，没准我真的会害死她的。

骆阿姨，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这种眼光我很熟悉的，你是在同情我，没必要的，这种同情半点意义都没有。

我很熟悉你们有钱人的同情心。我小学里和上海的一户人家结对子过，他们请我去上海玩，东方明珠塔、黄浦江、动物园……开眼界了，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酥鱼。

玩了三天，只是让我之后的日子更难过。海伦凯勒写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她可真乐观，如果真给了她三天光明，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惨。

绝望不是得不到自己不知道的好东西，绝望是见识过了自己得不到的好东西。

张怡静挺厉害的，那么容易就看出来我已经废了，当机立断和我分手，她这么理性的、自爱的人，不可能自杀的吧？

有没有跟张怡静借钱过？

没有。骆阿姨，我是穷，但是我不贱，我不会和她借钱。

她和家里说要去日本游学？（又朝金文泽看了一眼）学校今年没有游学计划啊。

昨天她爸爸给她打了20000块？这钱不见了？我不知道。

她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了？梁队，你们往这个方向查查看吧。

骆阿姨，你别哭了，我知道我一脸流氓相，你想不通张怡静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以前也是值得她喜欢的人。

不过就算最好的时候，我也觉得迟早她会不要我的。我人生中只要发生了什么好事情，最后都会变成坏事情。

她是我这辈子发生的最好的事情，没道理的，她肯定会不要我的，我有心理准备，有一天她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离开了。

我没想到她发现得那么早。

该死的是我啊，怎么会是她，她为什么呢？

梁华和骆蕙坐在我对面，小蔡和金文泽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他们问一句，我回答一段，我没想到我会说那么多。

很多想法，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话捂在我心里，捂得发出了馊味。说出来让我心里好过了很多。

边说边哭，被自己的叙述控制了，我从来不知道我心里有那么多的委屈和愤怒。

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我知道，至少现在不能说。

我几乎没有撒谎，世界上最好的谎言并不是颠倒黑白，而是只说出精心挑选的部分真相。

“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可以走了吧。手机能还我了吗？”

梁华站起来，把我的手机递给我。

这时他的手机亮了，他看了一眼微信，突然坐了下来。

“刘皖南，你说分手之后就没有和张怡静说话？”

“对，同学都可以作证，我找过她几次，她就是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

“那你怎么解释昨晚11点37分她给你打了2分20秒的电话？你以为删除通话记录，我们就查不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