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人们为了逃脱罪责而说谎,
为了努力生存下去而说谎。
谎言是真相的影子,
而影子下的东西,
我们只能想象。
——东野圭吾
和梁华摊牌结束,骆蕙筋疲力尽回到家。
张继海坐在沙发上,直愣愣看着她。
骆蕙问:“我爸呢,你告诉他了吗?”
“吃了药睡了。睡之前告诉他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不明白。”
“你爸妈呢,说了吗?”
“他们还有几天回来,我叫亲戚都别说,让他们再开心几天。”
张继海的父母在欧洲玩,朋友圈里是在各地抡纱巾的照片,前些天亲戚们都还留言说些羡慕的话,现在连个赞都不敢点。
骆蕙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继海忽然走过来抓着她的手:“我想起来了,是我害死了静静。”
张继海根本算不清,自己说过多少谎话。
但有些重要的谎言,他一直记得,想忘也忘不了。
说自己不介意骆蕙在他之前有过男人,撒谎。
撒谎是为了能够继续和她在一起。
关于过去,骆蕙的态度坦然得出奇。
“在你之前,大学里有过一个男朋友,同班同学。我爸很反对,你也知道他们这代人的。我爸成绩一直很好,当年因为成分问题不能上大学,在云南呆了很多年,恢复高考之后千辛万苦考上大学。他这辈子太苦了,抓住所有机会才翻身,对我要求一直很严格。女孩子么,除了读书、工作要好,也一定要嫁得好。他看不起中文系的男学生,而且那个人家里条件也太差了,凤凰男。我不管,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要在一起。”
“后来为什么分手了?”
“我考上研究生,他没考上,就消失了,一句解释也没有”,骆蕙说:“他太看不起我,看不起自己,我也只能看不起他。”
他可以,张继海却不可以,骆蕙一直拒绝着他亲热的要求,很明确地说:“结婚了才可以,你考虑清楚。”
“为什么?”
“因为吃过苦头了,女人应该保护好自己,就这样。你忍不了就分手,我不怪你。”
那时张继海和骆蕙平稳交往小半年,已经见过了骆蕙的父亲骆世超。骆世超是钱州交通局局长,颇有官威,介绍人是局里的纪委书记,对张继海说过:“骆局长和老婆离婚了,他一心一意带骆蕙,不打算再婚,对这个女儿是很看重也很严格的,骆蕙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
的确优秀,高挑、美貌、有文采,当时正在读研二,已经确定了要去出版社工作。
张继海从钱大毕业不久,在若干家通信公司辗转任职,年薪刚从十五万跳到二十万,钱州本地普通人家,要找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孩,也是可能的。
但张继海见到骆蕙就被她迷住了,如果要结婚,只能是她。何况,张继海在大学里也有过两个女朋友,都睡了,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会对你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不会做你看不起的人。”
张继海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并且反复告诉自己,要努力这么做。
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坚持,恰恰是不需要反复强调的。
说自己没想过离婚,撒谎。
婚后第4年,张继海跳槽到钱州最强势的网络公司,年薪涨到了税后35万,公司业绩好到简直不像真的,所有同事都野心勃勃,觉得人生刚刚展开,未来一片光明,金灿灿到刺痛人的眼睛。
事业有成带给男人的,是自信心,而自信心本来就是性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在骆蕙这里,张继海似乎从来不具有性魅力。他们新婚时张继海就发现了,骆蕙对这件事情总是可有可无,能躲就躲,弄得张继海很没劲,又想着也许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她和前男友在一起也没有太出格。
当时张怡静出生不久,骆蕙和张继海的性,无限趋向于零。
骆蕙和张继海的父母相处不好,觉得他们是小市民,教育理念落后,她宁愿把社里的工作带回家做,叫了住家阿姨帮忙,也不愿张继海父母帮忙带孩子。
刚刚退休的骆世超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搬来和他们同住,状况不断。
张继海被夹在父母和老婆之间,回家还要面对时而清醒严厉,时而糊涂妄言的丈人。
情感也好,生理也好,张继海都被忽视了,他和公司的年轻HR有了外遇。
事后想想,张继海承认,自己并不爱那个外头的女人,不然就不会在骆蕙发现之后,选择认错回头。
但他的确从那一段短暂的出轨中得到了某种类似报复的快感。
扎在自己心里的那根刺,是永远无法挑出来的,而自己能做的,是往对方心里也扎一根同样的刺,这是可笑的、错误的,但又似乎是唯一的公平。
何况,那种不需要小心翼翼求欢才能得到的性,因为不伦的压力带来的刺激感,也的确是有着惊人的快感的。
张继海不会忘记骆蕙发现真相后的愤怒、失控和崩溃,她的教养本来不允许她抓狂,她本可以骄傲地离开的,但她在和张继海撕扯许久后,为了张怡静选择了原谅。
“我结婚的时候就告诉自己,如果有了孩子,绝对不会离婚的,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都是不行的。”
这种失控和妥协,让张继海在震惊的同时认定,至少他对骆蕙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像经历过一场战争后缔结和平协议的两国,他们明确了彼此存在的必要性,明确了和平的可贵,明确了暗流涌动地“在一起”也比毅然决然的分离来得可以接受。
但感情这个东西,和任何其他东西一样,如果曾经破裂过,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完满。
后来,和骆蕙越来越客气、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的张继海,的确无数次设想过:如果当时离婚了,现在会不会反而过得比较舒服一点?
说自己和骆蕙仍然彼此相爱,撒谎。
外遇事件过去后,张继海和骆蕙的关系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别扭,在骆蕙的要求下,他们求助过心理医生,做婚姻咨询。
医生给他们留过不少回家作业,比如列出对方的优点。
张继海认真地写下来了:好看、善良、有趣、聪明……
一边写,他一边觉得某种不对劲,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从来不需要这么理性地去分析骆蕙的优点。真正的爱是不由分说的,优点和缺点,都看不到,看到了也不重要。最爱的瞬间是最盲目的,全凭本能。等到理性开始说服自己想留住的时候,其实已经留不住了。
敏感而聪明的骆蕙,一定也是这么感觉的吧。
医生为什么不让他们写彼此的弱点呢?如果让他写,他能不能诚实地写下“性冷淡”呢?这是他们夫妻交流中的盲区,双方都心知肚明地躲避这个话题,张继海总觉得这件事情的失败也是他男性魅力的失败,因此不敢提。
好在构成一段稳固婚姻的要素中,爱也好,性也好,似乎也并非必需品。
毕竟,他们有让他们最无法割舍的,女儿张怡静。
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了,有多少人的婚姻是经得起追问的呢?自己并不算最不幸的,搭伙过日子,他和骆蕙都算是好搭档,够了。
说自己工作一切ok,并没有欠下一屁股债,撒谎。
而这个谎言,本来是会由女儿揭穿的。
4月30日下午,张怡静给张继海打过电话:“爸爸,妈妈刚才问我你有没有把20000块游学的钱转给我,我说你给我了。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吧,没事的。”
已经神经紧绷了很久的张继海终于找到了出口,他一股脑儿把真相告诉了张怡静:“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不要撒谎了,盖不住的。”张怡静一边说一边哭:“你不要怕了,怕没有用,怕只会让事情没办法收场。”
“好,妈妈今晚9点55分的飞机去北京,明天上午还有活动,我等下午一定和她说清楚。”
张继海知道女儿早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早熟,他想好了和骆蕙摊牌的话,的确打算5月1日就说的。
但张怡静的死打断了一切。
5月1日凌晨,张继海接到电话赶到学校,骆蕙是第二天早上开了手机直接赶到停尸间的,暴雨,航班取消,骆蕙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过的夜。
当时,梁华按照惯例问张怡静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经济上的、感情上的、学业上的,都可以”,骆蕙想起来了,说她以游学为由向家里要过20000块钱:“昨天我问过她,爸爸有没有把钱转给她,她说转了,但是她表情有点怪。”
“没有这回事,初三了,学校没有任何游学计划。”校长金文泽在场。
骆蕙立刻查了张怡静的银行卡,没有这笔钱,梁华作为疑点记录了下来。
“那钱是我用来付利息的。” 张继海终于都说了,关于失业,关于P2P,关于比特币,关于欠债:“前些天静静说起过游学的,要不是她这么说过,我也未必会想到这个由头。她说要10000块钱,我没给她。我真没钱了。”
张继海没说,但他看着骆蕙,他知道骆蕙和他想的一样:张怡静遇到什么事情了?游学这件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她要钱干什么?她从家里没要到钱,然后呢?如果当时,张继海给了张怡静这笔钱,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你不要怕了,怕没有用,怕只会让事情没办法收场。”这话,应该是爸爸告诉女儿的才对。
骆蕙摔门走了。
过去
我不想谈过去,
穷途末路的人才对过去眷恋不已,
可不谈过去,
又没的说。
——王朔
每个会从派出所主动请调去刑警支队的人,都有些故事。
小蔡的故事是小时候家里遇到过白闯,她妈妈那天刚好病假在家,被撬门进来的小偷砍了一刀,差点没命。
那是90年代初,监控还是稀罕东西,亲戚朋友邻居都说人活着就好,估计是抓不住了。现场只有一个指纹。
小蔡妈妈的命是保住了,挨了一刀的右手神经受损,落下了残疾,原本顶尖的刺绣高手从此废了。
小蔡的爸爸老蔡是丝织厂的,出事前三年就下岗了,一家三口,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日子过得很勉强。
小蔡妈妈咽不下这口气,老去警察那边闹,派出所、刑警支队的人都认识她了,一次次恭恭敬敬、好声好气地送回来。
小蔡妈妈每回都恨恨地说:“你们算什么警察,都是吃白饭的。人没死就是小案子是吧,没人管!”
案子看起来是没动静,但警察倒是给小蔡家找了一条活路,帮小蔡父母在钱州中国丝绸城里介绍了工作,小蔡爸妈都是懂行的,做起丝绸生意很顺手,熬了一年多,东拼西凑,盘下了铺位,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两年后,破案了。
办案刑警专门上他们家通知,好几次被小蔡妈妈骂得狗血淋头的老警察,这次是瘸着过来的:“年纪大了,抓捕的时候摔了,没事。”
走的时候还说,会加民事诉讼赔偿,叫小蔡妈妈放心:“我们真的不是吃白饭的。”
小蔡妈妈那时候就决定了,小蔡得去考警校,做警察,“女孩子也可以做警察抓坏人的,总要有人做这行,我们家欠他们的。”
小蔡警校毕业之后在派出所呆了半年,想抓坏人都想疯了,主动申请调刑警支队,刑警的活儿危险,一有大案要案没有休息时间,难得有青壮年主动请调,何况抓捕嫖娼、询问女嫌疑人、做后勤笔录等等,女警是必不可少的,支队长老唐立刻同意了,把她安排到中队长梁华手下。
“自己要求从派出所调过来的?挺好。”梁华笑嘻嘻拍拍小蔡的肩膀:“我也是。”
小蔡干刑警不到一个月,就发现中队长梁华和其他的刑警不太一样。
刑警工作太忙了,就算没遇到大案要案,值班、加班、抓捕、审讯、写案卷,连轴转,转得连小蔡这样的年轻人都吃不消。
难得空闲下来,大家都凑在一起抽烟聊天,算是松弛一下神经。
梁华从来不加入聊天,他空下来就点根烟看书,看的还是正经的文学书,陀思妥耶夫斯基、门罗、卡佛……
大家遇到休假都抓紧走人,回家洗澡、睡觉、陪家里人。
梁华不是的,他基本上就住在局里,随时随地帮忙顶班,有时候一个礼拜都不回家。
小蔡越观察,越觉得梁华神秘、有意思,她在高中、大学都恋爱过,明白好奇心往往是喜欢的前兆,刑警这样没日没夜又不安全的工作,不该找同行的,但只是好奇总可以吧,一切并无开始的征兆,这种好奇心只要在安全的范围内,就是不需要警惕的。
很快,小蔡就知道了,自己的故事,和梁华的故事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梁华是正宗中文系的高材生,差一点就考上了研究生,原本毕业了会是老师、记者,或者别的什么白领,反正不会是如今这样一个烟不离手、脱了制服就像个老混混的老刑警。
梁华研究生过笔试的时候,江北老家出事了。
梁华的妹妹梁夏,那年是16岁,毫无征兆地逃学,在家开煤气自杀,梁华爸爸那天下班早,开门的时候还叼着烟。
“他是老鼻炎,没闻到味道,炸了,还差点连累邻居,我妈本来就有乳腺癌,复发了,过了一年多也没了。”
“为什么自杀?”
“现场炸了又烧,消防又毁了一道,没找到遗书,确认是自杀,也没人再查为什么了。我一直在查。”
小蔡还年轻,听到这样的故事,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对,梁华苦笑:“新来的都喜欢打听,我都说给你听了,行了吧。”
看着梁华的苦笑,小蔡真想付出一切代价让他能真的笑出来,她立刻就明白自己完蛋了,女人刚开始喜欢男人,多半是好奇、崇拜,等到真正喜欢上了,才会被激发母性,想要照顾他,治愈他。
其实还有一些,梁华没说,呆得久了,小蔡从其他同事那里知道了更多细节,梁华当年能当上警察,是靠着前女友的爸爸,交通局的骆世超。
招考的分数,梁华是第一名的,但不是警校毕业,家里又有这样的事情,人的心理健康、就业动机什么的,组织上多少有点慎重,是骆世超作为兄弟局的局长打招呼,才录用了梁华。
“听说条件就是要他和他女儿断,也难怪的,这样的人家,本来就配不上这种局长的女儿。”
“他女朋友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反正就断了。”
“梁队结婚了吗?”
“他像个结了婚的人吗?你还有机会。”
“放屁吧。为什么考钱州的呢?不是说是老家的事儿吗?就算要查,也应该考回去查啊?”
“这个我也不晓得了,你问梁队。”
小蔡哪儿敢问啊。
小蔡在梁华手下干了一年,出事了。
是一个团伙入室盗窃案,小蔡非要出现场,梁华照顾她,安排她在楼下埋伏,梁华和其他警员上楼抓捕,溜下来一个,和小蔡一打照面,小蔡就认出来是自己的初中同桌陈默来。
“我是第一次,你就放了我吧,再也不敢了。”陈默来边跑边求。
初中的时候,陈默来和小蔡关系很好,考试经常互相对答案,小蔡喜欢的同学拒绝她,说她是男人婆,陈默来还给偷偷哭的她递过纸巾。陈默来家里也是双职工下岗,后来没考上好高中,天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沦落到今天这样。
小蔡心一软,脚下也软了,没追到。
梁华连夜审问,共犯把陈默来供了出来,过了两天就抓住了。
陈默来没说是小蔡放走了他,但梁华一调档案,就全明白了。
“有情有义是吧?”梁华笑嘻嘻地拿着案卷打小蔡的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害他?他不是第一回了,案值只会越来越大,以后抓住判得更重。”
“我是一时心软。”小蔡没有否认:“梁队,我和他从小认识,我这几天都在想,要是那时候我爸妈没有找好工作,要是我没考上好高中,要是我也认识几个社会上的朋友……人真的是特别没用的东西,错一步,步步错。”
梁华那时候对小蔡说的话,小蔡估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刑警这个工作,和其他的人是不一样的,说得文绉绉一点,如果世界分为明暗两块,刑警是经常走在交界处的。你要干下去,就要明白,人一旦走到暗处,靠自己就难回头了,你抓他,是帮他回到明处。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警察,警察在办案子的时候不是什么人的亲戚、朋友、恋人,我们是拽着人回到明处来的人。不能心软,只能客观。”
梁华没把小蔡的事情捅出来,他笑嘻嘻的:“就当上了一课,下不为例。”
在小蔡的印象里,梁华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吃饭笑嘻嘻,抽烟笑嘻嘻,小蔡做错了笔录他也笑嘻嘻地去骂,躲闪同事把他们两个扯到一起的时候一样是笑嘻嘻的。
小蔡明白,那种笑,是用来隔绝现实的。
小蔡的妈妈刚出院那会儿,也经常坐在绣棚前笑嘻嘻的。
好强的人面对无法改变的痛苦现实时,没法一直哭,也做不到整天唉声叹气,反而会笑,好像笑得出来就是一种抵抗,笑得出来就不算被彻底打败了。
但这次,接了张怡静的自杀案之后,梁华就没笑过。
和他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女学生,自杀,没有遗书,的确够可以的,但也不至于吧。
小蔡跟了梁华大半天,发现死者的妈妈骆蕙就是梁华的前女友——她偷偷看到过梁华皮夹里的照片。
刚开始小蔡还不确定,毕竟她只是看了一眼照片,但梁华居然违规让骆蕙参与问话,那就肯定有问题了。
小蔡自问私下报告唐队并不是嫉妒,她是好心,她担心梁华在这个自杀案上出错,影响了晋升。
如今是网络时代,随便哪个懂行的学生上网去说警察让死者家属参与询问,梁华就要糟。
何况,这个案子看着很明确,就是个自杀案,家属非要知道“为什么”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但警察要保持客观的心理。如今打黑除暴的任务很重,梁华要是在这个案子上盘桓过久,对整个支队完成任务都有影响。
“是你说的?”骆蕙离开答疑室之后,过了很久,梁华才出来,脸色铁青,眼眶泛红。
“对,梁队,你说过的办案子必须要保持客观。”小蔡看着梁华:“我觉得你这次没法客观,你和死者家属认识。”
梁华朝小蔡看看,眼神冷冷的。
小蔡迎着他的眼神:“你们还不止认识,梁队,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早就过去了,你要往前看。”
“我还就过不去了。这个案子我非要查下去不可。你他妈的少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