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小小的印记,
变成巨大的伤痕。
——几米
梁华刚上火车就晕了,小蔡就坐在他下铺笑嘻嘻看着他:“梁队,好巧啊。”
巧个屁。小蔡说是请了年休假去江北玩,怎么可能刚好就选了和他一班火车,还和他上下铺。
“查我,胆子大了。你这个属于滥用职权知道吗?”
梁华说了小蔡几句,小蔡学会了他那招,只是笑嘻嘻地由着他说,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
梁华没好脸色:“江北没什么好玩的,尤其蓝岗,啥也没有,好容易攒几天年休假不能干点别的?”
“要你管,我乐意。我也算老警察了,陪你看看呗,有个商量总是好的。说吧,有什么线索?”
梁华掌握的线索不值一提,他都怀疑唐队硬生生给他这点东西是把他支开钱州、远离麻烦。
“我妹妹身上有个纹身。”
“我知道,‘亮’字。当时一直没查到是哪里纹的。”
“那个字体有个特点,‘亮’那一点是个红心,最近蓝岗有个案子里有人纹了一模一样的‘亮’字,唐队打听到了,是个没执照的纹身师,我想去见见。”
“唐队对你挺好,这么多年,他和蓝岗这里没断过联系。”
“是,都是个人关系,我们过去不能找当地警察帮忙,不能给唐队添麻烦。”
“明白。”小蔡听了,乐得嘴都闭不上。
“你傻笑什么?”
“你说我们来着。”
“服了。”
火车要开十几个小时,小蔡过一会就从包里掏出一包零食来,牛肉干、果冻、鸡爪、水果……
“你还真当是去春游啊。”梁华烟瘾重,一边奚落她一边顺手吃个不停,小蔡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光,梁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看什么?脸上有东西啊?”
“好看,白看看你也没损失啊。”
“服了。”
凌晨的时候,快到站了,梁华到下铺要推醒小蔡,她睡得很熟,火车过道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形成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梁华一时失神,不忍心叫她起来。
火车广播响了,小蔡睁开眼就看到了梁华:“看什么啊?我也好看啊?”
“好看个屁,又打呼噜又流口水。”
梁华帮小蔡提了包,出了火车站,还不到五点,远处灰蒙蒙的城区还看不太清,看不清也没什么,他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太记得了,很多年都没有再敢回来,梁华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唉声叹气干吗?咱们去开房吧”,小蔡说。
“好端端的姑娘,做了刑警怎么这么猛?”
“开房补觉啊,梁队你想啥呢,好端端的文艺中年,做了刑警怎么这么黄。”
梁华和小蔡一边斗嘴一边找旅馆,他知道小蔡是故意逗他,近乡情怯,何况是埋葬了三个最亲的人的故乡,这一瞬间梁华着实感谢小蔡来了,有她在,他不孤独了。
睡到八九点,梁华去敲小蔡的门,她已经梳洗打扮过,吊带衫,牛仔热裤,“走吧,我去纹身。”
按照唐队给的地址,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居民楼,敲开门,是个快50岁的男人,白背心,大裤衩,怀疑地看着梁华:“找谁?”
小蔡从梁华身后蹿出来:“找你啊,纹身。”
“谁介绍的?”
“亮子。”小蔡伸出双手比了个心:“就那个亮,还记得吗?”
小蔡装模作样认真挑花样的时候,梁华给纹身师递了烟,聊了起来,都是老蓝岗人,早些年住得还很近,聊得挺投机。
纹身师说自己叫老胡,当年纹身的多半都是混道上的人,老胡还是小胡的时候讲义气,又不知道轻重,有一次帮人藏了东西,查出来了算是窝藏赃物,进去过,所以不乐意和警察打交道。“现在要办营业执照了,我小本经营,专门租店面不值得,就只能暗着接活儿。放心吧,绝对注意消毒,手艺不错,价格也便宜。”
小蔡挑了半天,表示没有满意的,里间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很有礼貌地给他们两个倒水,小蔡从包里掏出一罐巧克力豆给女孩。
老胡叫女儿说谢谢:“生得晚了,倒是给我生着了,长得漂亮吧。”
梁华想了想,从包里直接拿出照片给老胡看:“我想问这个‘亮’字,有印象吗?”
老胡接过照片,手抖了一下,跟梁华要了一根烟:“这个‘亮’字我纹过两次,一次是两年前,亮子这儿,他又闯祸了吧?还有一次是十来年前了,是她。你们兜半天圈子。说吧,她是你什么人?”
梁华说妹妹,亲妹妹。
“我记得那个案子,当时也有警察来问过我,我可不想和警察有关系了,说没认出来。”
梁华点点头,不催他。
老胡说:“她设计的,和我改了好几次稿,很漂亮的女孩子,十五岁,十六岁?”
“十六岁。”
“说是男朋友名字里有个‘亮’字,那一点是她想出来的,画个心,她很喜欢她男朋友,叽叽喳喳的,说他有才华,很能干,特别聪明。”
“还有什么吗?”
“你到现在还在查?也对,这么好的姑娘,死得那么惨,要是我有一口气也得查。她还说,她男朋友是她老师,比她大不少。”
临走的时候,梁华往老胡手里塞了200块钱,老胡不肯要:“人啊,有了孩子才是人,心才软。你好好查,对不起你啊,我当年就该说的。”
“谢谢你说了,给孩子买书吧。”
从老胡那里出来,小蔡抢过梁华手上的照片看,雪白的皮肤上,纹了一个“亮”字,亮的那点是颗小小的红心,红心边上有好几道焦痕。
“炸了,烧了,没有多少完整的肉,到处都是伤痕,我总觉得这个字那么完整留下来了,是她有话对我说。”梁华铁青着脸。
小蔡问当年有没有查过学校老师,梁华说没有,警察觉得没有疑点,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就凭老胡一句话,也没法查。
自杀案,又结案了十来年,就算是外地同行找,当地警察也没道理去翻旧案。
梁华想了一会儿,给骆世超打电话。
“说过,不能找我,对你不好。”
“我知道,蓝岗教育系统你有关系吗?我记得邓牧也是蓝岗人。”
骆世超听明白来龙去脉,“你妹妹哪个中学的?
很巧,骆世超还真有关系,梁夏上的蓝岗二中,现在的副校长是邓云,邓牧的堂弟,和他也有过联系。
邓云说不能让他们去学校看档案,只能由他去看老师名录,“我在外地开会,还要3天才能回去,印象中没有,我回去看看档案,如果有名字有‘亮’的男老师,告诉你名字,只能做到这个。”
“行,我等你消息。”
等待是一件煎熬人的事情,好在有小蔡,她正经做起了游客,拉着梁华在蓝岗四处转悠。
湿地公园、遗爱湖、天堂寨、薄刀峰……都玩了一圈,才过去2天,梁华焦躁起来,又不能催邓云。蓝岗当地的黄梅戏有名,小蔡拉着他去剧院听黄梅戏。
“不听,咿咿呀呀的没意思。”
“来都来了。”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梁华听着,想到梁夏小时候也爱跟着电视机唱这段,眼泪就下来了。
“梁夏以前爱听这段。”
“明天去看看他们吧。”小蔡在黑暗中握住梁华的手,梁华没有推开她。
从剧院出来,小蔡拉着梁华去喝酒,小蔡的眼睛里都是笑,还有一层铺天盖地的温柔,天鹅绒一样的。
他们晚上一起回了梁华的房间。
离开之后,梁华就没有给家人扫墓过。
“我记得他们就好了,何必去看陌生的石头。”梁华第二天一大早又后悔了:“去干吗呢,告诉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到吗?
“去看看吧,我想和他们说说话。”小蔡很坚持。
买了花,准备了酒菜,不是扫墓的日子,整个公墓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大活人。
先到了父母合葬的墓地,小蔡从包里拿出抹布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的。
“你的包里怎么什么都有?机器猫啊。”
“我就是你的机器猫。”
梁华蹲在地上,和父母聊了会儿,还在做刑警,身体过得去,一起来的是小蔡,算是女朋友,叽叽喳喳的,人还行,可以放心了。
小蔡对着墓碑拜祭:“叔叔阿姨,以后我们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小蔡的手机没电了,拉着梁华用他的手机拍了一张合照。
“哪儿有在墓地合影的?”
“也算是和你家里人见面了,留个纪念。”
梁夏的墓地在边上,有点偏僻,蓝岗的风俗,父母不能看到子女的墓地。梁华和小蔡走到的时候,两人都吃了一惊。
墓碑很干净,看得出有人打扫过,墓前还有两个腐烂了的水果,一炷香,一把枯了的花。最近有人来拜祭过。
小蔡仔仔细细看了梁夏的照片,“啊”了一声。
“我妹妹很漂亮吧。”
“嗯,不光是漂亮,总觉得还有点眼熟……你们家的亲戚来过?”
“不会,我家里出事花了不少钱,我借钱的时候太明白人情冷暖了,活着的时候都不肯多帮忙,死了哪儿还会来拜祭。再说,如果真是亲戚,应该也会去看我爹妈的墓地啊。”
梁华带着小蔡去找了墓地管理员,对方听说是梁夏的墓地,立刻就有印象:“好多年了,有人每个礼拜都来看她,今天礼拜五,明天上午就该来了。”
“男的?”
“女的。”
墓地
坟墓是所有的路径的尽头,
是一扇虚无之门。
——萧伯纳
第二天一大早,梁华和小蔡去公墓的路上,唐队打电话过来,说有要案,要他们抓紧回钱州。
梁华说就回来,给家里上坟呢。
唐队“哦”了一声,“今天能回吗?”
“没线索的话就回。”
“抓紧,很急。”
挂了电话,邓云那边的消息也来了,蓝岗二中现任老师中有一个名字里有“亮”字,是去年才招考进来的小年轻,还有一个退休快20年了,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不好意思,真的是仔细查过了,蓝岗的教育界我熟,不过其他学校的人事档案我是没法查了。” 这个线索彻底断了。
他们只能在公墓等,怕对方受惊,躲在远处。
等到十点来钟,果然有人来了,女人,短发,高瘦,熟门熟路慢腾腾走到梁夏墓碑前,拜祭,给梁夏倒一杯酒,自己一仰脖子也是一杯。
梁华跑过去抓住她的手问:“你是谁?”
“她同学。”嗓子很哑,你是谁?”
“她哥哥。”
女人一屁股坐在墓地前的平地上,太阳热辣辣地打下来,她的脸一丝血色也没有,看上去比她的年龄要老得多。
“你叫什么?为什么总来看她?葬礼你怎么没来?你到底知道什么?”
梁华一口气问了很多,女人只是不说话。
“到树荫底下聊吧。”小蔡架着女人走到了边上的杨树下,她身上传来一阵阵酒气,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响着,像一声声巨大的叹息。
“我没脸去送她,她如果不知道,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女人叫沈珍妮,和梁夏在一个课外辅导班认识的。“梁夏长得好看,写得也好,经常被叫上台读范文。她的笔记特别漂亮,我上课老走神,就跟她要笔记抄,后来就熟了,我常去你家玩的,你妈妈做饭好吃着呢。”
梁华记得,那个课外辅导班颇有名气,辅导班的老师都是当地最好中学的骨干老师,大家都说能进这个班,考好的高中是不用愁了,招生要先考试,当年梁夏高分考进去,还打电话跟他报喜过。
“我语文不行,靠自己是考不进去的,我爸妈给金廷亮送了礼,他才招了我。”
金廷亮,亮,梁华知道自己终于摸到了当年的真相。
沈珍妮勉强进了辅导班,跟不上进度,金廷亮很热心地给她补课。
“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辅导班在一楼,他的办公室在三楼,谁能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呢。”
第三次单独补课的时候,沈珍妮就被金廷亮强奸了。
梁华咬着牙听沈珍妮说着细节,她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的,强奸之后洗澡,拍照,威胁不准告诉任何人。
“他也是这样对梁夏的?”
“是,也不是。”
沈珍妮被强奸后没敢报警,但也不愿意再去辅导班,逃课了几次,辅导班打电话给她父母,她说上课也没用,反正不肯去,她就是那时候开始喝酒的。
“金廷亮应该也是心虚的,他做主把我开除了,退了全额学费。我爸妈做生意,没日没夜的,经常不在家,不然也应该能看出我不对劲来。”
梁夏很记挂沈珍妮,来找她,劝她再去上课,说老师会参与中考出题,不去太可惜,说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太难得了,“我那时候就应该提醒她的,但是我说不出口,怎么说出口呢,像被狗咬了一口,只想忘了。”
梁夏热心,还给沈珍妮带过几次笔记。
“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有一次梁夏来敲门的时候,沈珍妮喝多了,搬了一张凳子,站到了客厅阳台扶手上,听到敲门声急匆匆下来,给梁夏开了门,没把凳子放回来。
梁夏发现了,逼着沈珍妮说到底怎么了,沈珍妮撒谎,说自己失恋了。
“梁夏抱着我说都会过去的,我一定会遇到一个真正爱我,也值得我爱的人,她说真正的爱情很美好,我一定要等到那个人,等到了就知道了,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那次,梁夏陪着沈珍妮喝了一晚上,沈珍妮答应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死,她才放心回家。
梁华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次,梁夏回家很晚,喝得醉醺醺的,父母问她去干嘛了,她什么都不肯说,妈妈放心不下,叫梁华给妹妹打电话,梁夏说是开心的事情,“我救了一个好朋友。”不肯细说,梁华当时还想,妹妹倒是个嘴严的人,不是那种叽叽喳喳的女孩子。
如果她的嘴不是那么严就好了。
沈珍妮又喝了一大口:“我答应她了,我也想忘了。她说谈恋爱好,我就谈。我比班里所有女孩子都开放,说黄色笑话,请男同学来家里看那种片子,睡,睡了好多个,我想知道是不是两厢情愿的睡就好过了,就能忘了。谁不想好好活着啊,活下去就会有好事情发生的对吧,活下去总会忘记的吧,活下去总能看到坏人付出代价的对吧。书上电视上都是这么说的。屁,都是屁。梁夏信这些,她就得死。什么爱情啊,什么好事好话都不能信。”
梁夏和沈珍妮后来见过几次,沈珍妮听得出梁夏很欣赏金廷亮,经常说金老师讲什么了,金老师拿了全市优秀青年教师了,金老师又表扬她了。沈珍妮以为这只是对老师的崇拜,如果他也对梁夏做了什么,她就不会这么兴高采烈地提到他了。
“我多傻啊,女人啊,不管什么年纪,要是忍不住总提到什么人,还能为什么啊,就是爱上人家了。”
也不是没有机会戳穿,后来梁夏渐渐不来沈珍妮家了,电话也少了,“我去你们家找过她,她看到我特别开心,说自己谈恋爱了,就在辅导班认识的人,我还以为是哪个同学。我羡慕她,又有点讨厌她,你们懂吗?我觉得她太运气了,后来想想,我大概潜意识里期待过她也被金廷亮……这样,世界上就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痛苦了。”
半年之后,沈珍妮在路上看到了梁夏,牵着金廷亮的手逛街,甜甜蜜蜜的样子,沈珍妮赶紧躲到了一边。
“原来他也对梁夏下手了。这个畜生,什么人都不放过。”
沈珍妮回家喝了一瓶白酒,然后直接去了警察局。
警察也不能说不重视,立刻就把金廷亮叫去讯问。
“那应该有讯问笔录。这是证据。”梁华很激动。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事情又过去了太久,“而且我还是醉醺醺的,我太没用了,只有喝了我才敢说,你们想,一个十来岁的姑娘,酗酒,成绩一团糟,说一个优秀老师半年前强奸过自己,这个老师还开除过她,警察怎么看?”
警察调查,沈珍妮的私生活早就有同学和老师看不惯了,父母怕事情闹大了,她的名声彻底坏了,匆匆撤案,给她办了转学。
金廷亮出来之后找公用电话打给沈珍妮:“你别忘了,我还有照片,你再胡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沈珍妮不甘心,她听说金廷亮要调到外地去,知道他也害怕了。不就是没有证据吗,她是没有,梁夏可以有啊,只要梁夏也站出来告金廷亮,他就跑不掉了。
“你告诉她了?”
“对,都说了,她开始死活不信,说金廷亮是真的爱她的,说我嫉妒他们,说我疯了,后来我说,金廷亮胸口有颗痣,她才不说话了。”
然后梁夏就自杀了,她爱金廷亮,十六岁的女孩子,第一次的爱情,她不肯承认那爱是假的,但也没法说服自己那是真的。
甚至,那个爱可能是真的,金廷亮应该没有强奸过她,这是梁华唯一安慰的,但禽兽的爱也是杀人的,是他害死了她。
沈珍妮抱着小蔡哭,小蔡说现在也不晚,金廷亮既然敢这么对她,就不会是第一次,一定还会有其他受害者的,一定能把他抓住的。
梁华给邓云打电话:“蓝岗十来年前的一个优秀青年教师,叫金廷亮的,被警察讯问过,你有印象吗?”
“有,金廷亮和我关系挺好的,教学能力强,有点名气,他够倒霉的,被一个女学生诬告强奸,男老师遇到这种事情是很难办的。后来调去钱州了,听说现在混得挺好的。”
“既然报案了,有讯问笔录,就算没有查实,怎么有学校敢接收他的?”
邓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知道我堂哥吧,金廷亮当时通过我找到邓牧,这事情应该他是搞定的,具体花了多少钱,他不清楚,“我只是个介绍人,金廷亮改了名字,询问笔录也撤了。”
“改了什么名字?”梁华抓着手机的手一直在抖。
“金什么泽。”
“金文泽?”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