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已经不再闷热，包厢里还剩下三个人：季墨，杭周，武旨山。
桌子上的东西一样都没撤，黄枢他们这些小弟都被打发走了。杭周递过去一根烟，道：“季哥，祁开的事情，我看，还是宽大点的好。”
季墨点上烟，讲：“祁开，我自有处置的办法，我把你们留下来，是有其他事。”
“季哥你讲。”
他们三个人坐得很近，只是武旨山是个禁烟主义者，杭周也就没有敬他烟。季墨讲：“今晚我还有一道菜没上，小弟在的时候不方便，现在就我们兄弟三个了，没其他人。”说完拍拍手，包厢门开了，进来一个壮实的黑面男生，脸很生，杭周和武旨山都没见过这个人。
男生端着一个被盖住的盘子，三步走到桌前，把它放到桌子上，轻轻转到杭周面前。
“打开看看。”
杭周掐灭烟，看了季墨一会儿，才伸手去揭开盖子，脸色骤变。
那是一个小本，浅蓝色封面，看上去挺旧，角上有些翻卷，像是用了好几年。
“怎么了？”季墨举起啤酒杯，看着杭周阴霾密布的脸：“你不是一直在暗中打探这账本的下落吗？”
“老季……”杭周欲言又止，突然大笑：“季哥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
好一个老季。季墨跟着一笑：“为了这本账本，你没少跟汤晓敬暗中交流吧？”
杭周连忙摇头否认：“这哪儿跟哪儿啊？！”
季墨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讲：“黄枢吗，你等会儿，告诉你杭哥你现在在干嘛。”说完把手机递到杭周面前。
杭周有些颤巍巍地接过手机，说了声“喂”，电话那头传来自己小弟的声音，他说自己正和汤晓敬待在聚丰楼一楼，是季墨在他们出来后叫人通知他的，要他陪着汤晓敬在楼下等一会儿，有可能待会儿要他们上去一趟谈点事情。
季墨拿回电话，问杭周道：“怎么样，要不要叫汤晓敬上来当面对质？”
杭周清楚汤晓敬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像刚才季墨逼迫她吃猪脑一样，这样的女人表明上冷艳如霜，却是受不了季墨这种强势的，顿时心里彻底绝望了，挥挥手，讲：“不必了。”
汤晓敬的的确确是他暗中作用才和季墨认识的，汤晓敬是他的初中同学，当初两个人说好的，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里应外合，要把季墨手头的账册搞到手。然后一个拿权，一个拿钱。
季墨对黄枢说送她回家吧，便合上手机盖子，转身问：“我就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杭周笑笑，有点豁出去的味道，讲：“你是不是不明白凭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为什么我还要背地里做手脚？好，我告诉你。”
说着他拿起面前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边上的武旨山和徐汇都紧张了一下，季墨摆摆手，示意不要理会。杭周走到季墨的桌对面，坐了下来，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完全像是两个老大谈判：“你说我当年在高中，是个怎么样的人？”
季墨把身体往后一靠，回忆说：“你那时候是我们公认的聪明人，文理双全，球踢得也好，是你们班的体育委员，学生会副部长，校庆典礼你是学生代表，上台发过言……”
“对！”杭周同时也回味着自己当年那段光辉岁月，狼狈的脸庞露出一些骄傲的神色，可是旋即又咬牙切齿地说：“可我他妈的怎么就进了这所一本的末流学校，本来我可以上好学校，像个真正的天之骄子，就仅仅因为一个臭丫头，我不甘心；然后我又碰见了你，你那时候已经混出了点名堂，我呢，只是个菜鸟，一个小辈，要跟着和我一样大的所谓学长的屁股后面，我也不甘心；就算我勤勤恳恳靠着我的才华做出很好的业绩，和很多人比起来，就跟武旨山比好了，你他妈待我公平么？我更不甘心。凭什么我只能跟在你后面？凭什么非要等你走了我才能接你剩下来的位子？我哪里不比你聪明？就因为你比我早进一年大学？我口口声声叫你季哥，其实你根本不配坐那个位子，我才应该是你大哥，我才应该是所有人的大哥——我！”
杭周指着自己胸口，尽力克制语调，但依然面目狰狞，脸色通红，但他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颓势。季墨冷冷地看着他，许久，点点头，拿起啤酒杯，道：“所以，你才想学我，甚至学老沙，来个釜底抽薪，篡权夺位？”
杭周兴许是累了，也靠倒在椅背上，点了点头。突然他又坐了起来，不甘地说：“汤晓敬她差点就要成功了，本来今天晚上吃完这顿饭她就能拿到本子，她亲口跟我说的。”
季墨叹了口气，讲：“你那么想要，那就给你吧。”说着，就拿起盘子上的本子，扔到了杭周前面。杭周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在羞辱自己，恼羞成怒，走过来指着本子道：“它本来就该是我的！那天我们去撬柜子，是我亲手把它取来给你的。你知道这一路上我摩挲着这本子，心里什么感觉么，它在召唤我，一直在召唤我。根本不用你给我，我本来就可以得到它的，它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只差一步！”
季墨摇摇头：“不是刺激你，实际上你就算得到它了也没屌用，这本东西的确很像当初我们从老沙手里夺来的那本，但是假的，里面记的东西全是我杜撰出来的，不信，等你走出这里，可以拿这本帐册的最后几条去问问上面记着的人，他们会告诉你压根不是这样。”
杭周狐疑地抓起账册翻了几下，讲：“不可能！”
季墨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着他：“信不信由你，反正这东西在你手上，我不会要回去。”
杭周扔下账本，两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上半身向前一倾，冲着季墨吼：“那真的呢？真的账本在哪里？难道这一年的计划打一开始就出错了？！”他对自己太有信心，根本不敢相信他不屑一顾的季墨能算到这一步。
季墨放下酒杯，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已经有些凹陷进去的金属香烟盒：“你知道这烟盒谁的？”
杭周一愣，摇摇头。季墨说这是钟齐鸣被老沙赶下台后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没有要，让我自己留着，以后万一做了老大，看到这个烟盒，就可以想到他的结局。杭周撇撇嘴，讲：“这和账册有什么关系么？”
季墨不答话，左手大拇指轻轻一摁烟盒侧沿的小开关，盖子“啪”一声开了，里面没有香烟，却夹着一个普普通通的U盘。季墨说：“当初我一拿到那本帐册，就把记录都输到这里面去，然后把账册烧掉了——你想想看，都21世纪了，科技这么发达，谁还拿着这么大一个帐册啊，那么醒目，不容易带不容易藏，犯傻。”
杭周把手里的账册攥得越来越紧，账册的前几页已经被揉扯成了一团。最后他瘫坐在椅子上，点点头，无力地说：“好，你厉害，你比我算得高——我倒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季墨用湿毛巾擦擦手，收起香烟盒，眼神有些黯然：“因为钟瑶的事情——我后来想了很久很久，觉得只有可能是你告密。”
杭周眼皮一跳，咽了口唾沫：“没错，那天是我跟踪了你们，也是我告诉她你和庄蓓在紫金城的事——既然你这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到今天才摊牌？”
季墨背靠椅子，取下眼镜用一块麂子皮擦了起来：“钟齐鸣当初教我说，这个世界上折磨人无非两种办法最好：一是放在火上烤，二是放在水里煮——我是跟着钟哥吃火锅吃过来的，当然是要把你放在水里慢慢煮。而且，也怪我这人不够爽快吧，我觉得是你，但不愿相信是你，直到我发现汤晓敬和你有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像老沙一样？”
季墨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讲：“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其他人都叫走才和你摊牌么？”
听见杭周轻轻哼了一声，季墨低下头继续说：“我不想处置你，你当初帮了我很大的忙，后来却让我失去钟瑶，功过相抵，以
后随便你怎么做，我都不管。这些资料，实在给我们惹来太多的麻烦，所以我会全部删掉，今后这个学校卖二手车的圈子里，没有人会是老大，大家各靠各的本事，也就不会再有钟齐鸣或者老沙那样的结局。”
杭周笑了，笑得那么虚假，笑容的尽头是一字一顿的话：“你真他妈仁慈。”
“你也很仁慈，当初你知道我和庄蓓的事情，倒是没用这个联合祁开来搞我。”
“祁开不够狠，不像我，用他当棋子，没用。”
季墨得到了答案，没再说什么，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你走吧。”
站在边上的徐汇适时上前一步，打开包厢门，等着杭周。杭周冷冷看了徐汇一眼，再看看桌子边上的武旨山和季墨这两尊塑像，恶狠狠留下一句话：“季墨，钟瑶的事情，不是我的错，要说有错的人，只有你自己，怪不得别人，你以后还要算这笔账，随时来找我，我杭周，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啦。”
杭周打了三次火，才把烟点着，鼻孔两股烟一喷，继续道：“就帮他们剧组拍几个镜头，能惊动谁啊？没杀人没放火的，学校派出所才懒得管咱们呐！再说了，瑶姐的朋友要我们帮忙，兄弟们当然上心。”
季墨看了远处六十多人组成的“铁马骑士团”，叹口气，说，那你们拍吧，尽早收工，别吵到其他学生上课。杭周欣然应允，转身朝大部分大吼一声：
“弟兄们！噪起来！”
回答他的是六十多台车的马达轰鸣，震天响。
事情起因是钟瑶有个中学同学在隔壁学校念影视专业，每三个月都要拍一部DV电影作为作业。她对莲江这帮摩托族特别好奇，就写了个本，《铁马骑士》，想拍成片子。里面有好几个“大场面”，需要十几台车同时“压马路”，无奈人脉不济，凑不齐那么多摩托族，思来想去，就找钟瑶帮忙，毕竟季墨在莲江还是有点小名气的，也只有在季墨他们学校能一下子召集到那么多“铁马”。女同学在中学里和钟瑶关系很好，钟瑶不好意思拒绝，就让季墨想想办法帮帮忙。季墨没有二话，跟杭周说了，叫他找十几个小弟出镜，饭钱他请。谁知骑士们积极性太高，杭周在qq群里吼了一嗓子，小弟叫兄弟，兄弟叫哥们，哥们叫朋友，结果现场来了这么多人，把钟瑶的同学吓傻了。季墨也有些怔，这规模太不低调了，不是他的风格，而且搞不好会惊动校方，于是有了上面那场对话。
钟瑶的同学身兼编剧、导演、摄影多职，此刻就坐在祁开那台“未来战士”的后座上，倒骑驴的姿势，手里拿着那台DV，脸色煞白。上车前祁开安慰她说你莫慌，我车技很好。导演说哦，你还是开慢点，千万别太快，求你。这部戏的男女主角在另一台车上，女孩搂着男孩的腰，还挺有夫妻相。
杭周为了召集铁马骑士这么卖力，导演念在钟瑶和季墨的面子上，让他出演一个配角，就骑行在男女主角的一侧。车队从学校南门出发，往东门前进，那里是体育馆和体育场所在地，马路上人也少。
“骑士团”四五辆并排，绵延几十米，所到之处，响声震天，一些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而视。到了预定的拍摄地点，导演朝杭周做了个手势，杭周大吼：“Action！”，随机把车载音响一开，大功率喇叭里开始放窦唯的《黑色梦中》——
“我的寂寞和我的泪
我的表现是无所谓
若要坚强需要受罪
若要后悔需要忏悔
最好闭上你的嘴……”
后面的骑士们也跟着亢奋起来，纷纷跟着狼嚎，原本的长蛇阵形被打乱了，很多人骑上了逆行车道，在导演的DV镜头里，骑士和他们的铁马占满了地平线，如同古代冲锋的骑兵。男主角和女主角也在拼命跟着嚎，过了一会儿男主角回头一望，叫道：
“保持队形！”
这是导演直接从好莱坞大片《角斗士》开场骑兵冲锋的桥段里扒下来的，杭周也叫道：“保持队形！”
更多人跟着他们叫：“保持队形！”
“保持队形！”
“保持队形！”
“保持队形！”
……
无人可以阻挡的铁马军团一直行进到北门，这才减速，给逆向车道让出空间。坐在祁开背后的导演欣喜若狂，这是她进大学以后拍到的最带劲的片段。车子还没完全停稳，她不顾危险地跳了下来，对杭周道：“太棒了！牛逼！这段镜头帅到没话说！”
杭周关掉音响，还觉得不过瘾，说，要不要再来一次？
导演连忙摆手说不必不必，这段镜头够长了，能用很多，不过，要是能拍一段两人飙车的戏就好啦！
季墨没有在铁马军团的镜头里，他骑着自己的车，载着钟瑶，一直跟在大部队后面，现在已经来到队伍最前面，听到导演这欲壑难填的职业狂热，钟瑶面露难色：“飙车？太危险了。”
杭周赶紧过来解释，说不危险，不危险，开个七十码顶天了，导演，能不能让我来！
季墨说：“杭子，别太玩命。”
杭周说我懂，这样，我们到东门外面那段大马路上去飙，那里车少，又不是校内，老季你就不用担心学校这边啦！
（《火锅杀》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