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见到钟瑶是在那飘雪的冬天。
那天上午十一点多,他还坐在开着暖气的学校食堂里,一边喝着热奶茶,一边和几个跆拳道社干事商量下学期的宣传活动。上厕所的时候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接起来一听,居然是钟瑶。武旨山倒吸一口凉气,电话那头的钟瑶则语气有些僵硬,问他现在有没有空,能不能问他搭个车。武旨山看看外面,正飘着雪花,风也很大,在学校里骑自行车的确很困难,就算开助动车也要低速行驶。武旨山问:“我到哪里接?”钟瑶讲:“十分钟以后多媒体讲演厅门口可以吗?”
五分钟后他到讲演厅门口,钟瑶已经到了,穿了一件白色羽绒大衣,脸色苍白,没戴手套。武旨山让她上了车,问:“去哪儿?”钟瑶声音有些疲倦:“南门,紫金城,去看一个同学。”武旨山也没多想,手把一拧,车就开动了。一路上他没想钟瑶要用车为什么不找季墨却找他,他在这十几分钟里只想明白了钟瑶有自己的号码肯定是那个社里的女干事给她的。
路上车不多,武旨山小心驾驶,安全抵达紫金城的马路对面。钟瑶提前下了车,说:“你先回去吧,我要有段时间,谢谢你了。”武旨山说:“那你回去怎么办呢?”钟瑶摆摆手,道:“我等会儿走回去,反正这里到南门没多少路,没事的,你放心。”武旨山点点头,讲:“好吧,自己小心点。”便走了。半路上他一度犹豫着要不要再杀个回马枪,祁开倒来了个电话,说他今天生日,晚上请他们来吃饭。武旨山答应了,想这小子还真会搞突然袭击,于是就断了回去接钟瑶的念头,车子一转向,往西门外面的礼品专卖店去了。
一直到中午武旨山吃过热乎乎的午饭,才听说学校南门外面发生的车祸,死了一个人,是男是女还不清楚。武旨山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莲江大学城落成使用了快十来年,每年因为各种原因起码死上四五来个人,不是压力大上吊就是学业受挫跳了楼,再不就是交通事故——去年东海艺术学院就死了一个卖二手车的学生,大半夜酒后驾车还超速,以每小时九十码的速度撞到莲江大桥的桥墩上,轰隆,没了。
下午三点,武旨山还在代表跆拳道社出席社团联合会的学期总结大会,一直关着手机。会间休息的时候武旨山打开手机,发现有个未接电话,是杭周打来的,还有一条祁开发来的短信,说生日请客取消。武旨山不明就里,怎么说得好好的就取消了,礼物都买好了,但还是先打了个电话给杭周。杭周是在一片喧哗之下接的电话,讲:“怎么,你还不知道啊——钟瑶出车祸,死了,我现在和季哥他们正在医院呢……”后面的话武旨山没听到,只觉得眼前一黑,手里的手机掉落到了地板上面。
事后武旨山从新闻报道和其他消息渠道知道,那天钟瑶在学校南门路口这里横穿马路,被经过的集装箱卡车撞到,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身亡。警方认定这纯属交通意外,钟瑶当时闯了红灯,加上天下雪,路面很滑,她还穿着白色外衣,卡车司机看到得比较晚,虽然采取了急刹车,但还是撞到了。只是让武旨山诧异的是,当时第一个在现场叫救护车的人居然是季墨。
唯一的解释是季墨当时就在紫金城宾馆里。
这让武旨山不解,如果是季墨约钟瑶去那里,那应该是他来接她,或者至少是季墨让武旨山去接钟瑶,而不是钟瑶让自己送她过去,这里面有很大的蹊跷。武旨山不是傻瓜,第二天他就去了一趟紫金城,问过了值班的前台小姐和服务员。从她们口里得知,钟瑶当时进了宾馆,直奔二楼的207房间,但过了不到半分钟就跑了出来,脸上似乎还在哭,因为一只手捂着眼睛。过了不一会儿一个男的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出去,十分钟后前一天夜里和那个男的一起来开房的女生到前台退了房,也神色紧张地走了。
目击这事的服务员说这种事情不用问就知道了,以前也发生过几次,当场捉奸呗,现在的学生真是乱哄哄的。
走出紫金城,武旨山对车祸的前因后果已经完全明白了,除了那个和季墨来开房的女生是谁。当然,这一切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已经对季墨没有了任何的尊敬和感恩,相反,他已经决定,他会亲手让季墨因为他的过失付出惨重代价。
他已经替季墨赚足了当初借他的钱,现在已经两不相欠了。
那天夜里,跆拳道社活动结束后,武旨山一个人留在体育馆里练习,踢坏了三个跆拳道训练用的脚靶,然后跪在金黄色的木制地板上无声地痛哭了半个小时。
热气完全散去,台面上是杯盘狼藉的模样。锅子里面只剩下一点点汤水,以及各种火锅食料的残渣混杂着,黏黏糊糊地搅在一起,有点不堪入目。
三个小时前,聚丰楼门外的停车场,齐刷刷停着一排印有绿色火焰标志的两轮车,甚至可以用壮观来形容,稍懂一些的人就知道,莲江大学城最有势力的学生车贩子此刻就在这聚丰楼里大吃大喝。三个小时后,一桌子的人或是被药倒,或是被打发走,或是被赶走,或是自己离开,原本围成一圈的椅子,现在也是东倒西歪。包厢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季墨一个人。像是台面上所有的瓶瓶罐罐一样,他心里有些空虚,人一空虚,就会去想一些事情,回忆以前的,思考现在的,憧憬未来的,诸如此类。
季墨累了,瘫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一些人,刚才坐着的那一圈人,更久以前坐着的那一圈人,或者是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十几瓶啤酒灌下去的后劲到底是上来了,像是江河决堤一样地奔涌上来,季墨感到一阵彻彻底底的天昏地转。好不容易感觉好了一些,他就两眼无神地盯着浑浊的火锅发呆。这圈子何尝不像是火锅。刚踏进这趟浑水的时候,是老沙领着路,第一眼见到钟齐鸣的时候,就暗自感叹当老大哥的威风,发誓以后要混好了也做大哥。但要是没有钟瑶,他会得到今天的位子吗?
历史不能假设,一个人的历史也不能。他原以为顶掉老沙,自己就可以这样安稳地赚些钱把日子过下去,却绝不会想到,自己丧失理智的出轨,杭周和祁开的联手背叛,以及武旨山想置他于死地的心,更不会想到,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还没有来得及陪钟瑶享受一会稍纵即逝的飘雪就永远的失去了她。
没有人从一而终地陪在他的身边,没有人从一而终。他现在才意识到,所有人都被无情地推入沸腾的火锅中煮,从他们第一天踏进这个圈子起。
幸好,以后再也不会了。
在叫最后一个人进来面谈之前,季墨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一盘猪脑。服务员想去给烧干的锅子加些水,被季墨挥手支了出去。
猪脑还是那样一盘猪脑,沟回鲜明,簇拥在一起,和钟齐鸣最初教他吃的那盘猪脑无异,和钟瑶死后的那个冬天吃的无异,和刚才吃的无异。季墨无神地盯着这两个脑子看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拿起筷子去夹。
这是他在学校里最后一顿火锅了,不需要放进锅子里涮,这份猪脑,他要吃生的。
这是他在学校里最后一顿火锅了,不需要放进锅子里涮,这份猪脑,他要吃生的。
钟齐鸣订的还是百福德的包厢,两年之后的现在,随着红旗广场餐饮业的蓬勃发展,百福德和紫金城、阶梯教室电影院一样,生意日渐冷清,也就是靠一些老顾客维持着。就是在这里,季墨跟着老沙和钟齐鸣吃了第一顿火锅,算是正式入了门。
那时候红火热闹的光景绝不是现在这样,外头的雪出奇的大,已经有些年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装素裹,显得那么索然无味,那么荒芜凄冷。走进去的两人肩上都带着黑袖章,百福德老板亲自来迎接客人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紫金城门口出车祸撞死了一个女学生的消息在莲江早已传开,背后的小道消息也随之闹得沸沸扬扬。可想而知,这两位必然就是死者的家属。
换了别的回头客,老板可能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印象。但那个人不同,他是两年前叱咤风云出手阔绰的老顾客,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钟齐鸣。但看见钟齐鸣肩上所戴之物,也就很识趣的只把他们领进了包厢,默默地递上菜单后就关上了门。只是格外叮嘱门外的服务员对这个包厢的客人不要怠慢。
钟齐鸣这次回来,彻底体会到了物非人非的痛楚,没有什么心情和老板寒暄几句。他给了服务员一百块钱,却只要了一个白汤锅底,两盘猪脑,连啤酒都没叫。
包厢里许久的沉默,只有锅里的清汤噗噗的沸腾着。眼前的两盘猪脑和以前一样,底下衬着生菜叶子,猪脑的沟回清晰可见,还淌着若有若无的血。季墨早已习惯这道鲜血淋漓的食料,他麻木地看着,心思却游离在外,确切的说,是游离在回忆里。
钟齐鸣走之前,就是在这里教他吃的猪脑。钟齐鸣教他的,不止是如何去吃猪的脑子。
可最重要的东西,季墨却忘了。
钟齐鸣目无表情地抽着烟,一年多在外闯荡的生活,在他脸上刻上了季墨不曾见过的沧桑感,棱角也更加分明。钟瑶的死给这两个男人同时笼罩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尤其钟齐鸣,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表妹。从得知钟瑶死去到现在,钟齐鸣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无法简单的用眼泪宣泄出来,钟齐鸣的内心已经变成寒风吹彻的隆冬,像是外头飘着的罕见的大雪。要是小瑶能看见这么大的雪,一定很高兴。
钟齐鸣掐灭了手上的烟头,又抽出一支,点燃。他已经一言不发地抽了半包烟了。
锅子已经烧开很久,孤零零地直冒着热气。也没有人去把它关得小一些。季墨此刻的心像是被扔进了这沸水里,备受着煎熬。
钟齐鸣终于开口了:“你真的做了老大。”
季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低头不语。
钟齐鸣很平静,死灰一样的平静:“小瑶走了,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说完抖落了烧了很长的烟灰,吐出一口烟,就看着烟雾袅袅上升。
季墨闭起眼,抱着头,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钟齐鸣叹口气:“在外面混的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以前在莲江大学城,觉得自己怎么也是个角色,心比天高,结果在外面的世界里,我才认清自己,到底算是什么货色,季墨,我还叫你一声小老弟,你今天也不必担心我会把你怎么样,我就只问你一句话,小瑶的死,你有没有责任?”
季墨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一下头。他以为钟齐鸣手里的空茶杯会随之呼到自己脑门上,但对方坐着没动。昔日的钟齐鸣真的变了。
“好,你爽快,我也爽快,既然你有责任,那我叫你做两件事,你答不答应?”
季墨看着他。
“你刚才要是说没责任,那这两份猪脑,你我放进锅子里涮,可你说你有责任,那我就也有责任,因为是我把小瑶托付给你的,那么,这猪脑,还是你一份,我一份,但要生吃。”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就像是由上而下的不可抗拒的命令。季墨眼睛睁得很大。两盘新鲜的猪脑,一层一层的沟回堆叠起来,布着细细长长殷红色的血丝。他对生猪脑的恐惧和厌恶排山倒海一样地涌了上来。可他不能拒绝。他是坐到了钟齐鸣当年的位置,但现在是两码事,钟齐鸣是钟瑶的哥哥,此刻他只是在做一个哥哥应该做的事情,用钟齐鸣自己特有的方式。季墨捂着胸口直盯盯地看着眼前这盘猪脑,在视觉上稍稍适应后,拿起筷子,割下一半,夹到勺子里。放到嘴边的时候,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沟回之间的血水不停地往下滴。短暂的停顿之后,季墨紧闭上眼睛,张开嘴就把勺子往里一送。胡乱地嚼了几下之后,紧皱着眉头强咽了下去。
然后睁开眼,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捂着胸口又紧接着把另半个猪脑吞了下去。熟的猪脑,季墨已经数不清自己吃过多少,几乎每次吃火锅都必点。和在火锅里烹煮过的猪脑相比,生猪脑更嫩更软更粘稠。吃完之后,口腔内壁像是沾满了被牙齿搅成碎片的猪脑,散发出阵阵让人作呕的腥气。可是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房间里根本没有茶水。
接着是钟齐鸣吃,大口一张,整只猪脑就进去了。他的腮帮子鼓起来,夸张地一凸一凹,些许血丝混合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被他用手背擦掉。喉结一滑,他又夹起了第二只,还是那样一口下去,脸上的表情凝成冰墙。这第二只猪脑他嚼得很慢,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很享受这种过程。终于,他咽了下去,筷子往桌上一放,没有立刻开口。
“钟哥,说第二件吧。”季墨的生意很轻,他能闻到自己说话时嘴里冒出的血腥味。
“烧掉账本。”没有任何的引入,钟齐鸣的话总是直奔主题,“在你离开之前。”
季墨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第三件事呢?”
“把你的眼镜摘下来。”
季墨一愣,随即照做了。钟齐鸣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副镜片染了颜色的眼镜,随手扔到锅子里。
瞬间沉了下去。
在这间承载着昔日过多欢笑的百福德包厢里,两人没有再多说过一句话。他们离开包厢的时候,锅子里的水快要煮干,却什么也没烹熟。
外头鹅毛大雪凌乱地飞舞着,路面上积起了明显的一层雪。钟齐鸣去开车锁了。季墨一个人踏在上面,走一步,鞋子就凹陷下去一点点。钟瑶说过,这是一种柔软的感觉,冰雪的世界才是容易融化的世界。季墨假想着此刻钟瑶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勾着自己的手,拉着自己在雪地上蹦蹦跳跳。一丝笑容在季墨脸上划过,那是久违的微笑。
季墨顶着三百度近视,模糊的视野里,一个身材魁梧背影落寞的男人推着一辆捷安特女车默默地走了,脚下的路铺着雪,像是一条白毯子延伸向无尽的前方。二十几步脚印,还有长长的自行车轮碾过雪面的痕迹,季墨再想看看这个男人这辆车的时
候,他已经消失在没有火锅的寒冷风雪之中。这是钟齐鸣留给季墨最后的画面。
一声再见也没有。
(《火锅杀》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