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大学的第一个礼拜,黄枢本打算在学院学生会里有一番作为的。他好不容易通过了体育部的面试,但因为在办公楼里没有及时跟学生会主席主动打招呼,被边上自己的部长训了一顿,说入职培训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黄枢长这么大,除了拳击教练和自己老爹这么训过自己之外,还没受过这种气,差点一拳上去让部长做个人格培训。回去想想气不过,隔天就辞职了。
跟了杭周以后,说起这件事,还牙恨恨的,说学生会里都是狗。杭周伸出一根手指说你错了,我们才是狗,学生会里的是蠢狗。黄枢说啊?杭周给他算账,说你在系里院里的学生会混得再好,有什么用?最多毕业留校当行政老师咯,自己研究生在读,管管下面的本科生,刚开始一个月工资一千八,待遇和职位慢慢往上熬,比你有背景有关系的都比你升得快,等到有一天想开了,辞职下海了,发现晚了,大学里光顾着认识大学新生小妞了——这就是蠢。我们为什么是聪明狗呢?因为我们都追着钱跑,钱是最实惠的,你看我们几个每回一起喝酒就是聊挣钱,聊换手机,换车,换女人,俗吧?等到有一天你踏上社会,其实还是在扯这些。我们就是提前了,提前认清自己是狗,提前认命自己是狗,但搞明白自己是追对方向的狗,你就能比其他蠢狗跑得更快,更远,更高。
黄枢深深折服在杭周脚下。
现在,老大哥让大黄狗尝尝猪脑,大黄狗该怎么办?
吃!
猪脑的味道其实还是不错的,肉质细腻光滑,是有略淡的腥味,不过经过十几分钟的热汤沸煮,这点腥味已经不会妨碍鲜味在唇齿舌尖的渗透和蔓延。吃过猪脑,又吃下三大片生菜叶,最后那点腥味也被去除了。
原来也不是那么可怕,甚至还有点想再来一个的欲望。
季墨笑看黄枢又呷下半杯啤酒,拍拍手:“好,不错,杭周,好好培养啊。”杭周正嚼着蟹肉棒没有回答季墨,就点了下头。
这时门开了,连着进来三个人,分别是祁开、武旨山和一个服务员。服务员手里还托着一盆菜,专门走到房间最里面,摆到季墨的面前:“先生,您前面点的金针菇刚才缺货,现在新鲜的已经送来了,我们经理特地叫了给您补上,说是他请的。”季墨端着啤酒杯没动,看看那盘雪白雪白的菜,讲:“替我谢谢你们经理。”
黄枢看着服务员退出去的身影,想,季墨实在混得出色,聚丰楼的人那么给面子,也委实怪不得他女人刚才就算天大的不愿意,也硬逼着自己顺从他的意思。要是自己成了老大,看他怎么收拾方依依……正想着,黄枢下意识地举了筷子去挟那盘金针菇。火锅的蔬菜里他只吃蘑菇、生菜和金针菇,所以平时都被方依依唤作吃肉和尚。话说回来,男人,不吃肉怎么会有力气,没力气怎么抢女人?又怎么和作得要死的女人做冤家?
可是筷子刚碰到金针菇,黄枢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他看了看别人,却发现一桌子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整个包厢哑然无声,那种肃静的感觉比刚才季墨要他女人吃猪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平常表情最冷最硬的武旨山也目中带光地看着自己。怎么回事?黄枢正摸不着头脑,杭周一只手夺下他的筷子,对季墨道:“老季啊,实在对不起,来的时候匆忙,没有教他台面上的规矩,怪我!不过我觉得吧,菜本来就是要吃的,夹了就夹了,老季你说对不对?”季墨看看杭周,又看了看黄枢,放下酒杯。所有人的心都被悬了起来。他在大家的注视下举起筷子,挟了两口金针菇摆到汤锅里涮了半分钟,捞起来挟到黄枢和杭周的碗里。
“说的对,菜既然点了,那就是要来吃的,我到了大四也不能常和大家伙吃饭了,今天,就不讲那么多规矩了,来,大家别客气。”说着又挟了一筷子金针菇放到汤里面。周围人都松了口气,神色也缓和下来,也都伸出筷子,夹了些金针菇涮了起来。
黄枢大概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季墨的笑容,觉得嘴角在这微微一笑的上扬里藏着数不尽的意味,在这台面上,季墨就那么威严地坐在他的对面,他有些提心吊胆,不敢去乱想什么。虽然有惊无险,但黄枢是深知不能再忽略规矩这东西了,就小心翼翼对季墨道:“谢谢季哥。”
季墨摆摆手,将熟了的金针菇放进嘴里,细嚼片刻,神色平静地问:“你很喜欢吃金针菇哦?”
“你也喜欢吃金针菇么?”
钟瑶的额头上冒出细细小小的汗珠,筷子没有闲着,把从锅里捞出来的金针菇往他碗里头挟。季墨嘴上说不用了你自己多吃点,心里暖洋洋的,看着钟瑶今天特别精心装饰过的睫毛和嘴角,再苦的啤酒喝到嘴里都是甜的。
时间转眼就到了季墨进大学后第一个夏天的尾巴,明天开学就是大二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更大的变化体现在他在老沙身边的作用的提升以及自己内心的磨练。那个顶着板刷头愣头愣脑的小男生早已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讲话理直气壮、对各色小摩托的猫腻了如指掌的车贩子。他连自己的眼镜镜片都换了,新镜片特意染成蓝色。这还是老沙对他的开导,说你看,我们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想标新立异,搞点特征出来好让人记住,钟齐鸣就在手臂上纹过身,文的是个条形码,条形码下面的一串数字是他的学号,为什么不得而知,反正很特别。“你看我。”老沙指指自己脑袋,半寸圆头染成红色,向《灌篮高手》里的樱木花道致敬,其实他那五短身材,怎么也不像和篮球沾边,但就是成了个人的招牌,人家买车,都找“就是那个头发火红火红”的家伙。“你看你,戴付近视眼镜,一点不像圈里人,倒像个就知道死读书的呆子,不如去给镜片染个颜色吧,远看还能冒充墨镜。”
于是只好变成一个算命瞎子的形象。
当然,这只是他在二手车圈子里的形象,到了钟瑶面前,他就像这锅里的鱼片,又软又薄,泛着白色。他本来还想学别人给头发染个颜色,深棕色那种,被钟瑶说不行,他就没再打过这个主意。
今天是季墨的生日,八月的最后一天。
他早已经不是在家里和父母庆祝生日的小孩子,何况今年是他二十岁的大生日,具有特殊意义,自然要和有特殊意义的人一道过。两个人商量去哪里吃饭,钟瑶讲你是寿星,当然你说了算。季墨已经跟着老沙吃遍了学校周边所有的餐饮店,想了想,说,火锅。钟瑶表面上说这么热的天吃火锅啊,心里却乐开花,然后加上一句,不会是被我感染的吧?
季墨嘴上说那肯定的啦,其实心里明白,这里面不单有她,也有钟齐鸣的影响。昔日带头大哥钟齐鸣在圈子里失了势以后,过了一段活死人般的日子,也不上课,也不考试,天天在网吧过日子。后来学校整肃学风,清退了一大批成绩稀烂、学习态度极差的老生,引起莲江所有大学的轰动,还上了市里的晚新闻。被清退的七十多个学生,有父母赶来给领导下跪的,有咬破手指给院长写血泪保证书的,还有拎着砖头找系主任交心的。钟齐鸣是个异类,他自己本来学的那个专业就冷门,每年就业率都在造假,院内人尽皆知。他看到退学通知,打电话问老师:“人退了,学费给退么?不退?好,再见。”直接背起行囊去了南方沿海城市。档案处的老师急了,打电话说唉唉唉钟同学你的社会关系档案还在我们这里,要退回你户籍所在地……钟同学那时已经在火车上了,说退你妈呀,老子社会关系就两个字:复杂。
钟齐鸣走的时候没有给季墨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也不可能从钟瑶那里得到关于钟齐鸣的消息,只好作罢。大概也是因为知道钟氏兄妹的间隙之深,老沙也对季墨和钟瑶的事情眼开眼闭,不为难两个人。
他和钟瑶已经正式确立了关系,两个人光明正大手牵手走在校园里,一起去食堂吃炸鸡腿,晚上去阶梯教室一场电影。红旗广场的电影院开业之前,学校里这种教室影院很流行,各种艺术社团的学生打着社团影片观摩活动的名义写个报告,借个容纳百来号人的阶梯教室,塞包中华或者五十块钱给负责设备维护的校工。教室里用来上课的电脑都有DVD光驱,投影仪、幕布全是现成的。一张电影光碟五块钱,在食堂附近招贴栏贴海报成本也就十多块,到时候只需要坐在教室门口收钱,一个人三块,一场下来能净赚个两百。那时候学生很少有人带电脑去学校,茶坊座位有限,又不能天天开房玩,情侣们吃完饭没事情做,花三块钱看一场最新的《指环王3》、《少林足球》、《加勒比海盗1》,或者怀旧看个《我的野蛮女友》、《勇敢的心》,是最好的消遣。也有胆子大的,打擦边球,放一场《色即是空》,点钢镚点到手软。钟瑶特别爱看电影,有时候季墨忙着生意,她就自己去看,有时候人家还不收她钱,想要以此搭讪,都被钟同学回绝。
季墨看着眼前的女孩,面容消瘦清秀,为了低头吃东西方便,披在肩膀上的长发用皮筋扎了个马尾巴,一摇一摆地垂在脑后,失去掩护的天蓝色吊带衫上方露出小麦色的肩膀,显得骨架很小。生日之前,钟瑶向他征询关于礼物的意见,季墨讲我要的礼物是你。钟瑶撇撇嘴,讲,想得美。一年来她一直守着身体底线,季墨也就不越雷池半步。在他的眼里,钟瑶不仅是他女朋友,也是钟齐鸣托付给他照顾的堂妹。
最后钟瑶送他的礼物是只Zippo打火机。季墨知道她不喜欢自己抽烟,却还是买了这件礼物,分外喜悦,要亲钟瑶,女孩不让,说饭店里这么多人呢。季墨坚持不懈,讲又没多少人,说着还扭头看了一下四周,目光却在门口这里停住了。
祁开的头发剪短了很多,人也比以前更瘦了,但季墨还是认出了他。当然,祁开身边那个打扮入时的女朋友也是一个重要标识。
季墨对钟瑶讲我遇到个熟人,过去打个招呼哈。钟瑶对他那方面的事情从不过问,点点头,继续烫金针菇。祁开一开始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季墨,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季墨拍拍祁开的肩,讲,好久不见了啊。祁开见是季墨,眼中很是惊讶,讲,巧啊,你也在这里吃饭?
季墨手往自己那桌一指,讲我今天生日,要不过来一起吃,人多热闹。祁开看了自己女友一眼,摆摆手,讲生日快乐啊,你们二人世界怎么好意思打扰。季墨也不勉强,讲那行,不过等会儿可要给个面子过来吃口生日蛋糕哦。
回到自己那桌,钟瑶问他:“你们同学?”季墨摇摇头,抿口啤酒,讲,普通朋友。钟瑶咬着筷子讲他女朋友真好看,是个美女啊。季墨往那里瞟了一眼,道,那女的是学校形体队的,不过已经不知道跟他吵了多少次架了,我们看着都头疼。
季墨没说实话,祁开当初其实是被钟齐鸣赶走的。当时祁开在跟隔壁学校的买家交易时发生了口角,祁开那时候虽然是走车小弟,可性子最烈,第一个上去动手的就是他,那一战搞得八方风雨,对方学校的校警都赶过来了。钟齐鸣的手下都逃得快,对方倒是被逮住一两个,不过都串好了供,以酒后闹事为借口总算蒙混过关。后来对方的老大和钟齐鸣专门见过面,讲既然这回我们帮你们捂住了,那你们是不是也应该有个交待。所谓交待就是要么交出祁开,要么让出外国语大学那边的市场。莲江大学城这七八所学校,卖车的各有各的地头,各有各的特色。工大男生多,懂机械的也多,但消费能力差,大部分只能买得起六七百块的旧版新大洲,是以量取胜;影视艺术学院里都是有钱人,哈桑龟王大摩托满街跑,是块肥肉,遇到一个凯子,就能发上一小笔,但学院人数有限,规模做不起来。东大是综合性大学,介于连着之间。最特殊的是外国语大学,有一大群韩国留学生,是小摩托的忠实用户群,谁能抓住他们,谁就能拿到一大块市场。但圈里普遍认同外大的本国男生都是娘炮居多,几乎没人做这行,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新蛋糕,其他学校都在想方设法打进去。这次,外校就很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抢在钟齐鸣之前把手伸进外国语大学。
钟齐鸣想了很久,最后叫人把祁开教训了一顿,赶出这个圈子。钟齐鸣还以此训示过众人,讲你们记住,我们不是开着摩托车四处转悠打架滋事的小混混,我们是那些卖车给他们的人!谁要是再以为自己骑辆大排量就是古惑仔了,趁早给我滚!
话虽这么说,其实当初是对方态度不好在先,祁开的受罚有点弃车保帅的味道。钟齐鸣罚他也是没办法。打一场架不过十分钟,买卖还是要长远地做下去。不能因为一时血气之勇把关系搞砸了,这样做才叫和混混没区别。祁开成了替罪羊,只怪他动手太早,假如等对方动手,或者别的人动手,也就不会叫他背这口黑锅。
没办法,命。
后来祁开因为生胃病,跟学校请了病休回老家修养去了,这一养就是半个学期。现在钟齐鸣走了,他倒是回来了,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回到这个圈子。
黄枢看着满满一大盘小龙虾从里间搬出来摆在桌子上,虾壳被夏夜的排档灯光照得越发血红。血流成河,尸堆如山,就是这个场面。黄枢不喜欢吃龙虾——据说这玩意儿都是从臭水沟里钓上来的,水越脏,养得越大,吃起来也麻烦,去头剥壳,就为那么一点点肉,不爽。事实上,所有带壳的东西他都不喜欢,粗人就粗人吧,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才是男人的作风。
小龙虾是季墨的女人要吃的。
前面她回到包厢,季墨又忽然怜香惜玉起来,像是对刚才逼她吃猪脑的补偿:“晓敬你今天胃口不好啊,想吃什么再点啊。”女子在厕所间估计吐过哭过也骂过了,神色又恢复了冷淡和高傲,点上一支ESSE,讲:“我想吃小龙虾。”季墨言听计从,刚要叫服务员,女子又讲不要聚丰楼的,不好吃,要吃一闲轩。季墨听了叹口气,对杭周讲:“你看,女人就是矫情。”杭周识相地讲:“没关系,我小弟去买就可以了。”季墨点点头,掏出一百块给已经站起身来的黄枢,讲:“买两斤回来,零头你自己买包烟吧,谢了。”
一闲轩的小龙虾黄枢也知道,他女朋友方依依也好这口。可见虽然男人的层次不一样,他们的女人却往往有相同的爱好。方依依一直跟他说红旗广场的一闲轩的龙虾味道最好,虾的个头大,分量也足,当然,价钱也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秤了两斤小龙虾,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买虾找下来足足还有三十块钱。黄枢往烟摊走的时候低头看看自己衬衣口袋里,那包牡丹还感觉挺有分量,想一想觉得算了,这十钱还是等会儿回去的时候给方依依买一斤小龙虾,这样哄她至少不会显得很苍白。
进聚丰楼的时候大堂里有个女服务员拦住他说,对不起先生外食不可以带进来。前面黄枢拎着小馄饨进来的时候没人拦,一方面是因为提着超市的袋子,另一方面小馄饨这里不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这小龙虾是聚丰楼的夏季招牌菜之一,黄枢又提了足足两斤,塑料袋上嚣张地印着盱眙十三香小龙虾的字样,不叫他们过敏才怪。
黄枢正不知道怎么办好,杭周的出现了,他也是上完厕所路过。杭周的脸服务员当然认识,只消讲一句“这是我大哥点的”,服务员就识趣地不再过问了。杭周边带着他穿过厅堂边问,怎么这么久啊。黄枢说,我去的时候一蒸笼刚卖完,只好等。杭周摇摇脑袋,嘀咕道:“真不知道这东西他妈的有什么好吃的。”走楼梯上二楼的时候黄枢忽然想到什么,问:“杭哥,点龙虾那女的叫什么名字啊,季哥叫她晓敬,是不是就你跟我说的那个?”
杭周说:“她啊,没错,叫汤晓敬,比老季小一届,外语学院系花,我们学校唱歌比赛拿过前三名。”
黄枢有些诧异:“我没听出来她嗓子有多好啊。”
杭周一声冷笑:“屁话,不是老季跟评委打过招呼,估计她也就在床上会唱得好听点”……说完正好爬完最后一格楼梯,杭周忽的转身,低着嗓子皱起脸对黄枢道:“这些话你小子可别传出去!”黄枢急忙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唉,季哥就这一个女人啊?
这时已快走到包厢门口,杭周从黄枢手里接过一个袋子,斜着眼对他小声嘀咕了句:“怎么可能……”
(《火锅杀》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