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杀》第三话:小馄饨


文/王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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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宾馆大堂里和女朋又吵完一次,黄枢彻底饿坏了,这是他第一次跟着杭周敞开怀了吃肉,筷子四处出击,除了几次敬酒,当中就没歇过。


也难怪,跟着杭老大刚一个月,他只配干些风餐露宿的体力活。圈子里把二手车买卖的一整套流程分工都起了别名,第一道工叫“走车”,就是提货。固定的车子来源在火车站附近,杭周给车贩子打好电话谈好价钱,就差黄枢先换三班公交车到那边,钱货两清,黄枢再把车骑回学校,这一趟直线距离二十多公里,一路上喝风饮尘、雨打日晒自不必说,要躲着大路口的交警检查,防着城郊结合部坑坑洼洼的豆腐渣公路。刚上手时他经验不足,第一次独自一人走车,问车贩子拿了车,没仔细看油表,结果走一半就没油了,手机也没电,只好在乡间土路推了三公里,才找到一个农家乐小饭馆,问老板买了点油,天快黑了才到学校,急得杭周直骂娘,以为他卷着车子跑了。


走完车,第二步叫“换花”,具体操作得看什么车。次点的那种小功率新大洲什么的,卖不了大钱,自己拿罐黑漆喷下排气管,再拿抹布擦干净车身就行了。好点的哈桑、二轮小摩,就得弄去摩配城,换外罩(也叫板花,换花由此得名),喷亮色漆,小零件换换,大零件清洗,一套下来好几百,一出手,净利润四位数。但去摩配城的路上警察多,最保险的就是叫一辆货运出租车,稳稳当当。货运出租前排只能坐一个客人,那肯定是杭周的席位,黄枢只能和车子一起窝在货厢里,又闷又热,一路摇晃,还得时刻扶着车子,防止倒下来把人压坏。


所有那些辛酸苦辣,黄枢都要在这一顿里吃回本。季墨很大方,今天这桌上的肉食是没个够的,牛羊肉片鹅肠贡丸虾饺鱼圆毛肚猪血蟹棒海参,盘子叠着盘子,铺满一桌。大概是店家给季墨面子,今晚上来的每一盘牛羊肉,量都特别足,黄枢吃得过瘾无比,虽说汗流浃背,却热得爽气,浑身每个毛孔都渗出了汗,通透、淋漓,死而无憾。一口冰啤下去就像做了个“三温暖”。黄枢悄悄睨过那个祁开一眼,他还是面不改色,在红汤锅里挟菜的筷子没怎么停,白酒也下去了近半瓶。他的脸色虽然红润,眼神却依旧炯炯有神,丝毫没有喝高的迹象,跟武旨山一样沉默不语。相比之下杭周就是个话痨,天南海北的话题都可以聊,不过主要还是荤段子,比方说隔壁学校那个谁,深更半夜在教学楼地下车库的一辆永久小帅哥上跟女友嗨,结果用力过猛,摇得太厉害,把车给摇倒了,女友不幸小腿骨折,气得躺在医院里一直大骂自己男朋友傻逼。


一桌人哄堂大笑,过了一会儿,季墨突然放下筷子,问:“今天的小馄饨呢?”


这话似乎就是冲着杭周说的。只一句,不少人都停下了筷子,望向杭周。


滔滔而谈的杭周也停了下来,恍然大悟拍拍自己脑袋:“啊呀你看我这记性,今天来晚了,又急,忘带了。老季啊要不今天就算了吧。”季墨不理会杭周,抿了口酒,端详着手里的酒杯:“要不,劳烦你小弟下去跑一趟?”


黄小弟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杭周。杭周一挥手,说:“愣着干嘛,赶紧!”


黄枢挟了最后一筷子菜往自己嘴里一塞,起身便走出了房间。他有些纳闷,火锅吃得好好的,干嘛还要特地买馄饨吃,那不是早点吗?而且用火锅吃馄饨还真是第一次听说。黄枢自己不喜欢吃馄饨,尤其是小馄饨,馅子那么小,一口一个,都尝不出有肉,一点不痛快。看样子,吃火锅的时候吃馄饨似乎是他们饭局的老传统了,这更加让人匪夷所思,莫非这也算规矩?


红旗广场什么都有,网吧、电影院、KTV,当然也包括大超市。黄枢汗津津地提着三盒小馄饨回到包厢,季墨抽出张二十块钱要递过来,杭周赶紧出手截住:“哎!老季你这是干什么!”黄枢也知道最好别收这钱,急忙道:“就是,季哥,算是我孝敬您的。”季墨看看他,又看看杭周,缓缓道:“别的孝敬我可以收,惟独馄饨钱不能不出,杭周,你就别让我为难了。”


季墨身边的那个女人终于出声了,一个短短的“哼”,很轻,却让每个人都能隐约听到,但每个人又似乎都没听到,除了投向她的目光,没有更多的反应。杭周犹豫了一下,理解地点点头,拿起啤酒杯,转向黄枢道:“季哥叫你收下,那你就收下。”


黄枢这才敢接过钱。季墨给他的钱自然是不会要找零的,但他总觉得这二十块钱的馄饨绝没这么简单。季墨说话似乎总是话里有话,黄枢也是似懂非懂,为什么别的孝敬能收,馄饨钱一定要出?这和为什么吃火锅必吃馄饨一样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回去后要请教杭周了。


外面暑气未消,包厢里更是像热气腾腾的蒸笼,去外头走了一遭的黄枢,汗水从汗衫湿到衬衫,举起杯子灌冰镇啤酒,大气不歇,一杯下肚,胃开始发胀。他想去厕所,但买来的馄饨已经在白汤锅里煮好了,季墨亲自拿漏勺给每个人的碗里盛上几个。武旨山他们离得最远,先是盛给他们的,然后是祁开,当然祁开那碗馄饨是摆在红汤锅里煮的,捞出来的时候淌着红水。接着是杭周和黄枢,季墨特别给黄枢多舀了几个,笑着说:“吃,大家多吃点。”


事到如今,黄枢也只好硬着头皮咕嘟咕嘟连吞带咽,甚至把碗里的馄饨汤也悉数下肚。吃完不能立刻去上厕所——他算是学聪明不少了。黄枢装模作样地又挟了一筷子生菜放在碗里,却发现整张桌子上每个人都有一碗小馄饨,惟独季墨身边的女人没有,那碗还是空落落的,只有几片青色的蔬菜。是因为她刚才的一声“哼”吗?不像,季墨绝对不像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何况,她那声“哼”真惹怒了季墨,桌面上应该没现在这么平静。


黄枢的目光转向季墨,看见他正拿着调羹慢慢地搅着自己碗里的馄饨,那动作安静轻柔。汤并不很烫,搅几下就可以入口,可他双眼一直凝视着自己的碗,仿佛已然从刚才喧闹的饭局中彻底沉静下来,归于另一个时空,没有一桌子人,也没有两个热气直冒的大锅子,整个世界里,存在的就只有他这一个人,和手里的这一碗小馄饨。


季墨终于停了下来,碗里的汤水被搅起一个微小的漩涡,他端起碗喝下一口汤,同时一只小馄饨顺溜地随汤一道滑进了嘴里。他只细细嚼了几下就咽下肚,然后放下碗,叹出一口气。


“要是有榨菜就好了。”

 

喝完最后一口汤,季墨把碗往面前一放,看着碗底剩下的那一点点残渣,感觉自己终于暖和过来了。他已经喝掉了三碗小馄饨,身边的女孩子只动了半碗汤。季墨低头把自己湿漉漉的衬衣衣摆拧干了些,咳嗽一声,问,你……胃口不好?


女孩两手扶着碗,目不转睛看着汤面上的香菜,没作声。一条毛巾搭在肩上的老板抱歉地向季墨打着招呼,他的榨菜用完了,不然能开胃。季墨更不好意思,赶紧掏钱结了账。女孩身上的衣服和他自己一样湿透了,染成深棕色的头发被雨水粘成一条条,如海蛇般垂荡在肩头和耳际,让皮肤显得更加苍白。


今天晚上刚吃过饭,老沙就打了个电话来,说钟哥的堂妹失踪了,正让弟兄们四处找呢。季墨入行没多久,刚开始帮着“走车”,还没自己的机械坐骑,平时还是骑自行车。雨不小,他的山地自行车没挡泥板,索性直接跑了出来,伞也没拿。老沙知道他没车,也就不叫他往远了走,让他往学校南门那边看看。大一女生宿舍楼靠近北门,北门出去就是通往其他学校的捷径,大家的搜寻重点都在北门,南门根本不是重点,只派了他一个人,完全是碰运气。


钟齐鸣的堂妹叫钟瑶,也是这所学校的,和季墨一样今年大一。之前季墨见过这女孩子一次,不过当时她正和她哥吵架,季墨站得偏远,但让他走在马路上认出她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是,如今的大学真的是太大了。郊区地便宜,当初规划时玩命圈地,结果一条主干道可以并排跑六辆汽车,从头望不到尾,学生骑着车从一号教学楼到十六号教学楼可以骑很久。还有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大广场、小广场、树林、人工湖、人工河、河上的七座拱桥,不知道具体派什么用的一打科研楼,数不清的篮球场,校立宾馆自带的小花园、松树群,图书馆后面的灌木片区,以及躲在各种犄角旮旯里的绿地草坪……老沙曾经自夸带着各种姑娘走遍了校园里的大好河山,在各种幽暗角落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钟哥说,没有领导当初跑马占地,今天就不会有我们这么多的生意。


这还只是季墨他们学校一家,整个莲江大学城由六所学校组成,学生人数接近八万,找个人谈何容易。季墨他们学校在最西面,占地最大,钟瑶在隔壁学校还有几个高中同学,就算她不是和老同学在一起,也有可能走到其他大学。钟齐鸣的手下和各路江湖朋友即便悉数出动,骑着助动车摩托车在莲江四处搜寻,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季墨是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找到她的。


顶着小雨在南门附近的桃树林、鱼池、大草坪和篮球场附近逛了一大圈,什么都没碰到。雨开始下大,只好先跑到桃树林北面的亭子里避雨。说是亭子,其实更像回廊,白色柱子上缠着很多藤蔓。但白色柱子后面却还有个白色身影,一晃一晃的,叫季墨给看见了。那时候季墨还没有戴眼镜,视力半好不坏的。况且又在雨里,他没有办法那么远就看出这人是男是女,但仔细一想下雨天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的人也没几个,十有八九是她,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钟瑶抱着膝盖在小雨里淋了两三个小时,脑袋还没淋坏,听见后面有人接近,一回头看见季墨,也不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本能往后一退,却退到了柱子上,退无可退,双眼警惕,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教人心疼。季墨看清的确是钟瑶无疑,对她微微一笑,说:“别怕,我是你哥派来找你的,跟我回去吧,大家都很急啊。”


钟瑶知道是钟齐鸣的人后不再那么惊恐,但一股执念又上来了,抱紧自己膝盖不理他。季墨不知道钟瑶吃错什么药,这么固执,便拿出自己手机要打电话给老沙,可他在雨里走了太久,手机放在衬衣口袋里进了水,无法使用。季墨骂句娘,只好上去拉她起来。钟瑶力气没他大,但指甲比他长,一来一回的拉扯中,季墨手背上留下了三道血印子。


季墨捂着手背,看了钟瑶许久,又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讲:“跟我走。”这次钟瑶没有挣扎。晚饭没吃,淋雨,伤心,寒冷,都让她已经有些虚脱了。季墨觉得手里的那只手有些发软,冰冰凉更是不必说了,出了桃林便往南门走,那里有餐馆,这个女孩需要热汤。幸运的是刚出门口就看见这个馄饨摊子,不必多走路了。能在这样的风雨之夜找到这么一家营业到很晚的柴爿馄饨摊,还有简易遮雨棚,简直就是身处天堂。


钟瑶的刘海全粘在额头上面,还有细小的水珠从鼻尖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进碗里。路过南门门卫室的时候季墨问保安借座机电话打给老沙,告诉了他自己的方位,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到那时他的使命就圆满完成了。但他还是想劝劝她,不知道为什么。刚要启口,钟瑶却哭了起来,声音很小,眼泪却不断,顺着鼻子两边轻轻地滑下来,最后在下巴这里汇成一股,滴在自己衣服上面。


季墨吓得没敢再多说话,连忙问老板要餐巾纸,拿了又不敢给她擦,只好摆在她手上,忽听一阵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定是老沙他们,一回头,却见钟齐鸣连件雨披也没穿,只穿一件棕色紧身皮衣,熄火,摘头盔,下了那辆铃木盗匪,大步稳健地往这里走来,身后还有几个同样只穿皮衣的跟班。


季墨连忙起身,脑袋差点磕在矮小的雨棚顶上。


钟齐鸣冷冷瞥他一眼,又看看一直没回头的钟瑶,用手撸了把脸上的水,在堂妹身边坐下。她手里的那个碗,还冒着些许热气。两个人坐了有约摸一分钟,季墨站了一分钟,其他人在雨里等了一分钟,期间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馄饨锅子烧开水的响动。


最后钟齐鸣火山爆发的景象并没有出现,而是一挥手,招来一个跟班,对他吩咐了句“送她去紫金城”。


紫金城是学校东门外面的一家宾馆,也是当时学校附近唯一的私人宾馆。钟瑶又僵了一分钟不到,终于在钟齐鸣的目光逼视下缓缓起身,由着跟班拿出一件简易雨披给自己披上,跟着坐上了一辆后座不高的小摩托。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雨里,季墨听到钟齐鸣讲了一句“坐”,便坐到原本钟瑶坐的地方。


钟齐鸣拉开皮衣拉链,从衬衣口袋里拿出包中华给自己点上一支,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推到季墨面前的桌子上,季墨识趣地也拿出一支,点上。烟雾飘出雨棚,在湿润的空气里和水汽糅合在了一起,模糊了一切。


“她失恋了,让一个玩音乐的小白脸给骗了。”


短短的沉默后,钟齐鸣忽然开口,内容直奔主题。


季墨心里其实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我找人修理过那小子,可是没用,她还是那么伤心。”钟齐鸣用金属打火机轻轻敲击着有些脏的木头桌子:“我妈是孤儿,我爹那支里跟我同辈的一共两个,两年前堂弟死了,剩下钟瑶。”


钟齐鸣把烟头扔到地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湿,顺着水流漂走了。他站起身,将一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拍,嗓音低沉地讲:“归你了。”


没等季墨反应过来,钟齐鸣已经迈开大步,动作敏捷地上了跟班的呈捷小摩托,开车的跟班一松手闸,随着一阵马达轰鸣,车便径直往紫金城方向喧嚣而去。季墨拿掉嘴里的烟,看着外面,那辆宝蓝色的铃木盗匪就停在那里,孤零零的像匹落单的野马,车身一侧的绿色火焰贴纸已经有些时日却夺目依旧,在大雨的冲刷下,闪着被柔化的荧光,像是在召唤着季墨。


馄饨摊的灯光一明一暗,季墨揉揉眼睛,以为是错觉,但桌子上的那把钥匙却是那么真实。季墨抓起钥匙跨上车,铃木盗匪,他一分钟前想都不敢想的车子,停在一堆助动车里就像个肌肉壮汉,多少跟班小弟努力两年才可能拿到的车子!他激动得打了三次火才发动起来。引擎充满力量的轰鸣瞬间让季墨忘却了刚才的劳累,他旋了旋手柄,便迎风冲进了越下越大的冷雨之中。


(《火锅杀》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责任编辑:向可)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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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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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miJyzzzz
“最适合的朋友, 即使很久不见, 坐下来就能一起吃火锅, 问好也不需要道, 撸起袖子边涮肉边说我跟你讲啊”
别跟我说太多-其实我都没在听
从高中就开始喜欢王若虚的作品,他的风格就是这样的,你去看他的长篇短篇,都是如此,淡淡的,但是总是能融进你的心里,从不让你失望。这是我第一次在one上写评论,写得不好,但,献给你。
 阡陌,
其实挺喜欢这种文章的,校园的黑暗与激情永远是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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