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周说完那句话,“砰”一下关上包厢门。
季墨坐在那里,一手托腮,胳膊肘撑着桌面,坐了许久,像是要从那声关门声中平静下来,接着定定地看了看面前一个空酒瓶,左手毫无预兆地用力往右一甩。酒瓶像道绿色的闪电飞出去,重重砸在墙角一侧,咣当落地,却没有破碎,滚出了一米多远,瓶中仅剩的一点酒液洒了出来,慢慢地殷湿了木头地板,像一小摊几乎被人遗忘的眼泪。
季墨把手在桌布上擦了一下,又给徐汇使了个眼色。徐汇走出包厢,像刚才一样又走回来,手里托了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盖着盖子的盘子,稳当地摆到了武旨山面前。季墨也和刚才一样,对着盘子一挥手:“打开看看吧。”
武旨山始终面无表情,也毫不犹豫,伸出粗大的手揭开盖子。
是灰,盘子上堆着一叠灰,像是纸张烧成的,大约够放满两个白瓷小碗。
季墨往后一靠,拿下眼镜,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也许你认不出这是什么,那么我告诉你,这原本是一本练习本上面撕下来的五页纸,每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的,是这一个多月来你经手改装的每辆车子的各种钢印号,还有改装后的辨识细节,具体时间日期,有几辆车后面详细标注了后来是被谁拿走卖掉的。”
武旨山没动,小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堆灰有一分多钟,忽然伸出了右手。
站在身后的徐汇快步站到了他和季墨当中。
徐汇大学三年学了两年散打和一年的柔道,反应已经很快了,但他知道武旨山的背景,更知道假如武旨山出手,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抢占先机,才能护住毫无这方面经验的季墨。但他想错了,武旨山只是拿起桌子转盘上离自己最近的半瓶啤酒,往杯子里倒满了,放下酒瓶,把它转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季墨轻轻拨开徐汇挡住自己的身子,看着武旨山一口气灌下这杯啤酒,面不改色心不跳,又把酒杯轻轻放回桌子上。
“祁开没有背叛你。”武旨山缓缓吐出一口二氧化碳,转头看着季墨。
季墨点点头,往自己杯子里倒起了啤酒:“你的确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不错,我说他背叛我都是假的,其实是我背叛了他,我知道他今天来是想阻止我对你和杭周的清算,他这人,我们都以为很孤傲,其实很讲感情,太讲感情了,这是他最大的弱点,我只能在他的汤锅里下药,不让他妨碍我,这么做显然麻痹了杭周,可惜没有麻痹你。
武旨山没有说话。
季墨学着武旨山,一口气喝下一杯啤酒,但到最后有些力不从心,分几口总算把这酒吞了下去。季墨说我知道你是因为钟瑶的事恨我,你这样收集证据,恐怕是要把我弄进公安局吧?你虽然从来不多话,但其实比杭周要危险得多,你的目的不是权力,而是看到我倒霉,对么?可惜,你不知道你们跆拳道社里还有好几个我的朋友。
武旨山根本没有要和季墨多废话的意思,站起身往包厢的门走去。徐汇看了季墨一眼,季墨摇摇头,对武旨山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做事风格,你走之前,打我一拳吧,为钟瑶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怔了一下,握着门把的手没有转动,僵了十秒钟,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武旨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门没有关上,可以看见外面三两个男生坐在外面的候客长椅上,正抽着烟喝着小瓶啤酒。他们见武旨山走出来,好奇地往包厢里望了几眼。这些都是徐汇带来的人,徐汇带着他们悄悄弄开了汤晓敬停在寝室楼下那辆小龟王的储物箱,拿到的账本;也是徐汇带着他们悄悄撬开了跆拳道社平时搞活动的体育馆里武旨山专用的更衣柜。季墨不怕徐汇他们会被别人认出来,再过一个多月徐汇就要去澳洲读书了,等他回来,恐怕是要一年之后,那时季墨自己也已经毕业,很多事情只会存在于记忆里了。
季墨看了外面的人一眼,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黄色信封递给徐汇:“跟他们说辛苦了,让他们回去吧,有机会我请他们吃饭,你走的时候顺便把服务员叫来结账。”
徐汇接过信封,犹豫了一下:“今晚没事了?”
季墨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没事了,你先回去吧。”钟瑶对武旨山说。
武旨山一只脚撑在地上,两手扶着车把,有点不知所措。
前面钟瑶和季墨在红旗广场吃饭,工大那边的人有事情紧急找季墨过去商量,季墨把钟瑶托给赶来送消息的武旨山,让他送回寝室。一路上武旨山把车子开得很慢,生怕钟瑶坐得不舒服。武旨山在大学里虽然一直单身,但平时跆拳道社有几个小姑娘还是会蹭他的车,所以多少有点经验。加上前面看到钟瑶跟季墨吃饭时喝了点红酒,知道车子骑快了颠簸大,喝过酒的人胃会不舒服。
骑到距离女生寝室楼不到四百米的地方,钟瑶就让他停下了。这里是图书馆后门和学校北部女生宿舍楼的交界处,有一片大草地和一块小树林,东面是足球场和平时他们跆拳道社训练用的体育馆。不是晚课放学的交通高峰,四周没什么人。钟瑶动作熟练地下了车,手里拎着教育超市的塑料袋,转身让武旨山先回去。武旨山挠挠头,颇为难地讲:“这怕不行,季哥要我把你安全送到,我不能随便把你扔这里。”
钟瑶看着武旨山的神情,执拗得好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服这个跆拳道黑带初段,笑着讲:“那你等我一下,不过你能不能先把发动机关上?”武旨山不明白钟瑶意图何在,但还是顺手把钥匙一转,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钟瑶道了声谢,转身走到图书馆后门的那边草坪边上,蹲了下来,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前面她在红旗广场门口的便利店里买的小袋装牛奶和鱿鱼干。钟瑶把鱿鱼干的包装纸撕开,拿出几根散在草地上,又拿出一张在红旗广场门口拿的硬纸宣传单,慢慢地把纸的边缘约折起来,围成小盘子的样子,撕开牛奶包装盒的口子,倒了些牛奶在放在草地上的纸盘子里。
过了不到一分钟,草坪上的那一排紫色的灌木植物一阵抖动,一只灰色的猫咪慢慢走了出来,许是嗅到了草地上的鱼腥和奶香。武旨山看到这只猫大约三十公分长,走路蹑手蹑脚的。他的寝室住四楼,但听说过一楼宿舍阳台上的垃圾箱经常被野猫光顾。但他从来没有亲眼在学校见过野猫。眼前这只猫似乎很熟悉钟瑶的味道,也不见生,一步一步很优雅地走到她面前的草地上,俯下脑袋舔食起纸盘子里的牛奶来。钟瑶看着近在咫尺的猫,却没有伸出手去抚摸它。武旨山想大概是怕脏吧,毕竟这些野猫没人看管,更本不会有人给它们洗澡,加上成天在偌大的校园里东跑西跑,不沾上一身的龌龊才怪。
那只猫似乎喝够了牛奶,仰起头轻轻地叫了几声,不一会儿就看见另一只体形更小的猫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这只猫是奶黄色的,走近了才看出还有一部分是白的。武旨山从毛色上推断应该不是大猫的小孩,当然,也有可能小猫长得像另一只猫……
他实在对猫狗没有研究,就连这两只猫的性别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
小猫走到盘子前面开始舔起牛奶,大猫则过去吃起鱿鱼干来。钟瑶又给盘子添了点牛奶,再把所有的鱿鱼干都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草地上。两只猫在她做动作的时候带着一些警惕往后退了几步,见钟瑶做完这些起身走远后才慢慢踱回来继续进餐。钟瑶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走到武旨山面前说:“别发动车子了,推着吧,不然它们会被吓跑的。”武旨山点点头,下了车,推着车子慢慢前行。走到寝室门口钟瑶走上台阶,转身跟他道了声谢,武旨山点点头,说了声再见。
这是他今天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在那之后武旨山又碰巧见过钟瑶两次。
一次是大一快结束的时候,那天武旨山上完下午的体育课,骑了大黑鲨回男生寝室时路过图书馆后门那块草地,看见一棵树下围了一圈女生。武旨山平时不好管闲事,上高中时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看见轧死人的交通事故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骑过去了。但是那圈女生里有个女生却跳到路边拦下了他。武旨山刹住车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跆拳道社里的一个女干事,问怎么了。女生一指那棵树,说,有只猫爬上去下不下来了,能不能帮个忙把它救下来。
武旨山一看那树,大约有四米多高,西面的一根粗树枝上果然趴着一只奶黄色的猫,畏畏缩缩不敢下来,仔细听还可以听到喵喵的叫声,像在呼救。武旨山顿时有些为难,他等会儿还要去南门外面的车行办事情。这时想到自己寝室里有个哥们说过自己从小是个爬树高手,现在把他叫过来正好可以解围,于是对那女生道,你别急,我叫人来。便拿出手机拨了小浦东的电话。武旨山一边等着电话接通一边朝树下的女生望去,却在里面瞥见了钟瑶的身影,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那个拦住自己的女生似乎和钟瑶是一个寝室的。他发现钟瑶正看着自己,手上拎着一个教育超市的塑料袋。
武旨山顿时心里明白了什么。
与此同时电话接通了,传来室友那声“喂”,武旨山却“啪”的一下合上了手机盖子,跨步下了车,几步便走到了树下。武旨山小时候虽然也爬过树,但爬得不多,最高的不超过两米。眼前这棵树少说三四米,武旨山虽说拳脚上功夫过硬,但这和爬树却是两码事,但此时的武旨山已浑然将很多客观事实超然于脑后,心里只是有种莫名的冲动,搓了搓手,深吸一口气,便蹦上了树干。幸好树干不是很粗,两只脚还能牢牢钩住,武旨山完全凭着小时候仅存的记忆和经验一点一点往上攀着。下面传来那个女干事要他小心的声音,武旨山却更加在意那个声音边上的眼神。
好在那只猫总算比较识相,没有趴在更高的树枝上,武旨山没费多大力气就爬到树枝那里,凭着身高体长的优势牢牢攥住了猫的那根尾巴,把它拉到了自己胸口。可惜猫受到了巨大惊吓,一通惊叫,张牙舞爪地抓破了武旨山的手背,武旨山心里烦得要命,又不好把它随手扔下去,只得抱在怀里,大喘一口气,对着下面那个女干事叫了一声“接好了!”。那女干事也胆子大,在下面说你扔吧,我接着呢。武旨山往下面看了看,找准了女干事的方位,便撒了手,只听那猫“喵”一下的惨叫,却稳稳当当落到了女干事的手里,下面的女生一阵欢呼。
比起上树,下树就要难了些,也难看了些。上树只需义无反顾往上攀,下树就不一样,得小心看着下面。武旨山这个时候就显得有些笨拙,不过好歹没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最后还是安全地着落回到地面,感觉双脚充实无比。那女干事早已放下了猫,走了过来向他道谢,然后呀地叫了一下,说:“你的手被猫抓伤了,跟我去下校医务室吧,涂点红药水,不然伤口会感染的。”
武旨山摆摆手说不用,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了草地上抚慰着猫的女生群一眼,钟瑶正拿着鱼干在喂猫,忽然抬起头往这里看过来。武旨山飞快地把头别回来,女干事则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上了车,说:“社长你真的要去看看,出了事的话我良心会不安的。”武旨山拗不过那女生,只得让她上了车,发动马达,往北门校医院驶去。
另一次是大二暑假前的傍晚,武旨山结束跆拳道社的活动,骑着车子往寝室赶,在北门那里看到钟瑶蹲在自己的自行车边上看着什么。武旨山在她边上停住车,问:“怎么了?”钟瑶认出他来,耸耸肩,看了车子后轮一眼,讲:“链条不知道怎么就掉下来了,我接不上去。”武旨山关了引擎,下车蹲到自行车边上一看,发现是链条和后轮的牙盘脱了位,挂了下来。武旨山挥挥手,让钟瑶从另外那侧扶住车,然后左手把链条的一部分压在牙盘的牙齿上,右手握着右脚蹬用力一转,链条“吱嘎”一声便恢复了原位。
钟瑶以为车修好了,连忙说谢谢啊。武旨山摇摇头说还没好呢,起身走到自己车子边上,拔下钥匙打开座垫下面的储物箱,从一个小工具袋里拿出筒状扳手,回到自行车这里,把后轮的力矩螺丝拧松,把后轮又往后扳了些,再紧上螺丝,一边问:“这车骑多久了?”钟瑶一边看着他修车,一边回答:“快一年多了吧,还是大一时候季墨送的生日礼物。”武旨山微微怔了一下,看看车子横杠上的牌子,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讲:“到底是捷安特,一年多才出这毛病,换别的车半年不到链条就松了。”
钟瑶说:“是么,以前不怎么骑车,不太懂这个。”
武旨山抿抿嘴,站起身来,讲:“好了,以后再出问题的话找修车摊,不过他要是收你超过一块钱你就跟他说你不是不领行
情。”
钟瑶笑着捋了下耳际的头发,点点头,讲:“谢谢啦,我会记住的。”
武旨山发现她今天穿着天蓝色碎花纹布的夏季连衣裙,脚上一双木凉鞋,脑后随意扎了根马尾,除了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没有再戴任何饰品,显得干净整洁,落落大方,和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武旨山回过神,摆摆手,讲没关系,举手之劳。把扳手放回储物箱,刚要发动车子,钟瑶“哎”了一声,说你等一下。武旨山回过头,见钟瑶递过来一张餐巾纸,讲:“你的手脏了,擦擦吧。”武旨山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巾,擦擦手,讲:“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说完便装作没有看到钟瑶挥手的瞬间左手上那一抹银白色的痕迹,开动车子飞驰而去,可是车到北门桥这里却拐了个弯,把车停在一个角落里,关上发动机,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两分钟,钟瑶骑着女车的身影从桥边上缓缓经过,五秒钟后又消失在夏天缓慢降临的夜色里。武旨山微微一笑,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却忽然之间有了种想喝酒的冲动。
(《火锅杀》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