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杀》第一话:第一顿火锅


文/王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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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的时候,在大学里挣点零花钱已经不是稀奇事,只是你要认清自己是多大的虾米,最远能走到食物链的哪一节。


最容易的是勤工俭学,在高峰时期的食堂帮忙收盘子,收满一百个餐盘两百个饭碗,收获十块钱,还有一身的油腻味道,以及同班同学尴尬的照面。帮小餐馆和培训机构贴广告发传单,冒着天打雷劈,风雨无阻,每发两百份八块钱,还要被老板怀疑你是不是半路把剩下的传单给扔了。也可以在附近的奶茶店打工,站上三小时,一小时十八块,光勤快不行,人还要长得端正干净,歪瓜裂枣免谈,会吓到客人。


做家教是个不错的传统选项,靠大脑、有尊严,教小学生一小时十块,初中生二十,高中生三十,但要备课、出题,忍住揍人的冲动,还要来回跑,一旦教不好,滚蛋没二话,这么一算,是不是性价比有点低?批发应急灯和衣服去摆摊?希望你跑得比学校保安快。加入形体队模特队,跟着教练出去走穴当礼仪小姐,穿着旗袍站一小时挣一百,看上去不错,可你先得有那姿色和身高击败竞争者,还要被教练扣掉中介费。拿奖学金同理,脸蛋和绩点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儿,就怕货比货。


也有学生帮外面的公司设计海报、做软件,酬劳不低,前提是你在计算机系或者设计系实力不凡,在电脑前面一待大半天,手腕发麻眼睛酸痛。跟着老师做课题拿拨款?老师吃肉,你喝汤,天经地义,怕就怕碰到吃独食的老师,你连碗都舔不到。


炒股票?恭喜你有个好爹妈,但你还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好运。


好了,遵纪守法的都说完了,剩下的就是不上台面的了。


大学里能有什么不上台面的挣钱行当?


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

 


大热天吃火锅,跟冬天游泳一样,图的就是个爽。


大冬天的站在冷水池子前,不用下水,就可以感到一股扑面的寒意,体内的血管却有种暖意开始氤氲开来,弄得脸上热燥燥的,下了水再出来,浑身就像浸过冰水的炭,身体冒着丝丝热气,整个世界都是暖的,惬意得很。同样道理,夏天往锅子前一坐,锅盖一揭,望着翻滚的汤面,汗毛孔虽然吹着热气,汗都排了出来。饕餮之后,衣衫淋漓,却透着股凉爽,通透的凉爽。


黄枢没看见锅盖揭开的场面。他去晚了,赶到聚丰楼二楼包厢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今天他跟着新认的大哥、资深的学生黑车贩子杭周在外面跑了一天,忙改装车的事情,自己那个女朋友方依依偏又在这个时候和他闹脾气。按理说,情侣间小吵小闹就像这火锅,是家常便饭,可是正好撞在黄枢最忙的时候,加上天又热,人心烦躁,平时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刮蹭了。中午他和杭周在摩托配件城外面的苍蝇馆子吃饭时索性和方依依吵了一架,后来直接连手机都关了,图个清静,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开机。


六月初的天色暗得晚,街上还敞亮得很,晚上没有课又吃饱了饭的大学生不断走出学校西门外的学生公寓新村,往着各类消遣去处或三五成群或成双入对地慢慢踱去。杭周的二轮摩托装着音响,根据他一贯把音量开到最大的爱好,林肯公园乐队的《In the End》引得不少马路上的学生侧目而视。黄枢看着众人投来的目光怪不舒服,一对对手牵着手或者肩勾着肩的情侣们,让他的心思又落到手机的开机键上去了。


到了饭店下了车,正走神着,肩膀被人拍了一把,转头一看,是戴着大墨镜的杭周:“想什么呢?!”


杭周的脸绷得紧紧的,刚才驾着机车以八十迈的速度飙了半个多小时,即使是在夏天皮肤也被风刮紧了。再配上他新剃的莫西干发型,宛如职业杀手。黄枢一路都坐在后座,还努力缩着脖子,情况没他这么严重。做小弟的赶紧接下杭周手里的车龙头去停车。这辆大功率哈萨车的分量足有两三个成年男人那么重,今天刚换过板花,上午用小货车拉出学校时还是土黄色外壳,现在是蓝白相间的色调,车前灯上有个宝马的标志。给这宝驹换毛色和其他零部件花了杭周六百多,加上前天改装门面的那小车,统共一千出头,抵得上黄枢两个月的零花。


当然,砸钱不是为了寻开心,而是要让这两台车下崽儿,红哗哗的崽儿。做他们校园二手车生意的,说白了就是黑车,低价买进换个皮相就能出手,比做家教卖薯条不知道快了多少倍。聚丰楼门口已经停了不少各色各样的二轮小摩托或者助动车,杭周在车堆里来回扫了几圈,好像在看车,其实是在看车的主人。


看来其他人都到了。


杭周摘下墨镜,递给一旁的黄枢,吩咐道:“一会儿注意看我的眼色,小心说话,听到没?”黄枢点了下头,将这副四百块的军版雷朋小心地收好。聚丰楼的冷气开得很足,穿着粉红色工作服的女招待见了他们也不问几位,直接就把手一甩,往包厢方向指去。


聚丰楼是他们这帮人的老据点,下到传菜小妹上到投资的老板都认识这几个熟客,值班经理见了他们更是比见到亲人还要亲。正值饭口中央,生意好得很,服务员推着小车端着盘子在桌子间游走穿梭,忙得不亦乐乎。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会享受,夏天吃火锅冬天吃冷饮,越是反季节越是有乐趣。这段时间刚入梅,最高温度不到三十,天却闷得像个蒸笼,每个人都成了刚出冰箱的冰块,坐着不动也拼命冒水,身为大哥的杭周却坚持要在黑汗衫外面罩一件水蓝条子的短袖衬衫,跟在屁股后面的黄枢则是米色汗衫外加白衬衫。黄枢以前过夏天没有汗衫配衬衫的习惯,他的身板很厚,就算只穿件背心,两块坚硬的胸肌也足以让人肃然起敬,但杭周说这种搭配是规矩,是规矩,就不好破坏。


杭周走到三号包厢门口敲敲门。和别的包厢不同,这里的门口没有那么多服务员候着,大概是这批熟客不喜欢有旁人在场的缘故。门很快开了条宽宽的缝,露出一张满是油汗的脸,接着门全部打开,黄枢透过杭周并不高的肩膀看见里面一张很大很大的桌子,两个锅子正冒着热气,混着弥漫开的香烟烟雾袅袅而升,看上去暧昧而浑浊。


“杭哥。”


开门的小弟恭敬地打了个招呼,给二人让出一条道。他也是汗衫加衬衫的组合,胸口挂着一根黑色胶皮的项链,项链后面湿了一片。他目光在黄枢脸上一划而过,看不出什么表情。黄枢第一次参加这种饭局,有些紧张,这里坐着的人至少都比他大一届,就算和他同届,入这行也比他要早很多。刚才给他开门的家伙,就是同一届的,军训的时候他见过这人,这位仁兄当时在食堂里因为抢座位和人大打出手,最后好不容易被身强力壮的教官拉开了。在座的其他人也都非善者,小弟如此,何况老大呢。黄枢心里头有些怯了。


“杭周啊,这么晚才来?”


房间最里面的座位上,一个男人吐了口烟,语调轻松随意。黄枢抬起眼睛,目光穿过火锅的热气和用啤酒瓶栽起的树林,发现这个说话的男生皮肤白皙,脸偏瘦,戴着副很普通的眼镜。跟两边那些染了头发、臂膀粗壮的男生相比,他这打扮更像是个要考研的书呆子,刚才不小心走错了包间,不得已被主人临时安排坐在这里。而且在场每个男生都是汗衫加衬衫,惟独他穿了件白色的立领衬衫,显得十分突兀。但他的神情最淡然,最漫不经心。


“啊呀别提了!今天忙得要死!”


杭周大大咧咧地扇着衬衫领头,绕过其他人,在唯一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来,正挨着立领衬衫。没有人给黄枢留位子,没有人使眼色,也没有命令,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和陌生人打交道一直不是他的强项。正不知如何是好,立领衬衫发话了:


“来,你们空个位子,再搬把椅子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从包厢一角提了把椅子过来,杭周边上的人也识相地给黄枢腾出个空间,还没等坐定,一副碗筷和杯子已经摆好,随之而来的是一瓶没人喝过的啤酒,“笃”地空降到他面前,瓶身上的水珠迅速往下滑动,吞并其他水珠。


一句话,几秒钟,黄枢这个刚进大学没多久的愣头青忽然就成了这张圆桌的一分子,没人质疑,没人审视,没人怠慢。


“大一小弟?”


立领衬衫问杭周,眼睛却在黄枢脸上细细打量。餐桌上绝大多数人也把目光聚焦在他脸上,但黄枢觉得,这么多人的视线交汇,远没有刚才那副眼镜后面的两道光来得有穿透力。他的手微微颤抖,连拿起筷子的念头也没有。


“对啊!”杭周边拿湿毛巾擦着手,对黄枢道:“这就是季墨季大哥,还愣着干嘛,敬酒啊!”


黄枢反应过来,急忙拿起那瓶啤酒倒满,起身弯腰道:“季大哥,敬您一杯!”


季墨笑盈盈地举起杯子,象征性跟他碰了一下。黄枢仰起脖子一杯见底,季墨只抿了一口,然后就和杭周说起话来。


黄枢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大吃一顿了。偌大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食材,锅子也有两个,靠季墨那边的是个白汤锅,另一个是鸳鸯锅,大约是这里吃辣的人不多,只照顾四分之一个锅面。黄枢平时也很喜欢吃辣,他脸上没痘,不怕内分泌的问题,便挟了一筷子牛肚放进红锅,涮了半分钟捞上来,也不要什么调料,吹了两口气就放进嘴里咀嚼。谁知道嚼了三四口才发觉不对头,这肚片辣得吓人,嘴巴里像点着了火,黄枢赶紧把肚片咽下喉咙,举起玻璃杯又下去大半杯啤酒才感觉稍微好点,但在喉咙的某些地方,那种辣出来的疼仍旧燎着他的神经。


季墨笑道:“小兄弟,祁开是四川人,这半个红锅是专门给祁开准备的,辣椒特别多,没呛着你吧?”


黄枢一边咳嗽一边摆手道:“没事没事。”坐在他侧对面的一个长发男生像是故意要亮明身份,从红锅里夹起一个鱼丸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那鱼丸在锅里滚了许久,比那片牛肚辣多了。男生咽下鱼丸后还抿了口酒,但那酒可不是冰镇啤酒,而是白酒,泸州老窖。看着那一小杯透明纯净的液体,黄枢头皮发麻。一桌人都笑了,长发男生还是面无表情,红衬衫配白T恤,指间夹着一根白色滤嘴的香烟,并不急着在烟灰掉落之前抖进烟灰缸。黄枢之前听到过祁开这个名字,是杭周打电话时提到的。他还问过杭周,祁开是不是他们的头头。杭周赏了他一个白眼,哼了一声说:“祁开要是老大,你我都不要混了——这瘪三也就是个混混,和些小流氓没个两样,好了别问那么多!专心做事!”


这个传说里和混混没什么两样的祁开,一点都不是他原来想象的样子。只是一桌子人都有说有笑,不是极力逢迎着季墨的话就是向季墨敬酒,要不就是像杭周那样讲荤段子,惟独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一个是很能吃辣的祁开,另一个就是坐在隔了祁开两个位子的男生——他也是这里个子最高的人,名叫武旨山,今年大二,跆拳道社团的副社长,学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跆拳道黑带二段。黄枢他们的拳击社跟跆拳道社一起搞活动的时候见过他,身形孔武有力,指关节上布满打木板留下的疤痕,五官却极其简约,宽大的国字脸配上那对小眼睛和剑眉,画成素描可以镇宅压邪。他有时会看到武旨山骑着二轮小摩托在校园里飞驰而过,却不知道他也参与在这些买卖里。


难道是充当打手?黄枢不由自主地往夸张的方面去想。但像他们这样做二手车的生意,很少会有什么需要靠拳头解决的问题,就算有,也不会真刀真枪明目张胆地干,只是偶尔需要装装样子罢了,大家伙一字排开,人手一支烟,挡住你的去路,手上却什么家伙都没有——“就当自娱自乐在演黑帮片吧”,杭周曾经这么跟他开玩笑,但黄枢相信若不是自己那一身肌肉和高中三年练过业余拳击的背景,杭周当初也不会那么爽气地接纳自己。


季墨边上还有一个人,让黄枢印象深刻,甚至在他刚进来时就注意到了,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但他来不及细细观察。现在他不那么紧张了,手里有酒,肚里有肉,人就有了底气,就敢穿过整张桌子打量她,评判她。这个女生的打扮太扎眼了——染成金黄色的长发亮闪闪的,往后盘成一种复杂的样式,独留两道长刘海垂在脸的两侧,眼线尽管画得深而长,仍旧被天蓝色的美瞳抢走了风头,再配上像是不要钱的白色粉底,整个人已经“脱亚入欧”了——他可以肯定自己的女友方依依同学要是这种扮相回老家,一定会被她老娘打断腿。


还有一点黄枢很佩服,那就是火锅散发出那么巨大的热量,竟然也没让她流出汗来把脸上的浓妆给洗花掉。女人的眼神是慵懒且冷冰冰的,指尖挟着一支细长细长的女烟,面前的玻璃杯里有半杯啤酒,她偶尔抿一两口,却不碰锅子里的菜,也不跟人交谈,好像跟屋子里的人都不是一路的。她是谁的女人,自不消说,可要不是黄枢知道季墨在这个包间的地位,他绝不会想到这两人是一对。


为什么会要一个这样的女人啊?漂亮是漂亮,但不觉得刺眼么?


忽然,女人斜睨了黄枢一眼,眼神随意,似又透着一种莫名的凶光。黄枢拳击练到现在,台上台下正规不正规地和各种对手切磋不下三十次,见识过不少搏斗时的凶光,但这种眼神还是头次见识,不是那种钢筋铁骨堡垒般的寒冷,更像是无色无味无形的毒气在氤氲。


女人根本不在乎刚才吓到了谁,将烟头掐灭,马上重新取了一支叼在嘴里。烟瘾头和目光一样凶。黄枢想。她独自享用一个烟灰缸,里面横七竖八插满烟蒂,白色的滤嘴上印着口红痕迹,对比鲜明,触目惊心,宛如刚拖走尸体的雪地。


这恰好警示了饭局的新来者,让他目光回收,只盯着锅里翻滚的食物,拿起漏勺舀了两个虾丸放进碗里,埋头吃起来。来之前的路上杭周已经告诫过他,这种场合,不要乱看,不要乱说,不要乱想。这是新人的基本原则。


(《火锅杀》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责任编辑:向可)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王若虚
王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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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麦子
然后这个女人肯定要和他有一腿。
miss
这次的连载可要加油了啊!毕竟上一篇的阴影还在…
周瑶莹
我觉得我要火啊!韩寒!韩少!国民岳父!签我,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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