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枢去厕所的空当,服务员又上了两道菜。一道是黄喉,就是牛的动脉血管,摆在杭周面前,杭周从锅子里挟了一块汤水淋漓的熟黄喉放到自己碗里,沾了调料,象征性吹了一下,马上放在嘴巴里,几乎是一边呻吟一边在咀嚼。他的吃相和黄枢一样,嘴巴贴着碗沿,吸溜吸溜,八辈子没吃过食般着急。季墨就不同了,菜到碗里要凉上一分钟,夹起来,抖落一些酱汁,身体微微前倾,再送进嘴里,食物一路途经的桌布非常干净。
另一道菜黄枢却只听说过没见过,但因为长相实在特别,一眼就认了出来——红白相间的两整只猪脑,每只有半个拳头大小,沟回鲜明,血丝清晰,摆在几片生菜叶子上。
黄枢并没有表现出反胃或者厌恶的感觉,筷子却一动没动。季墨抿口啤酒,看看对着猪脑发愣的黄枢,问:“怎么样,来尝一个?”
黄枢咽口唾沫,苦笑着摆摆手,讲:“不要了。”
季墨笑笑,拿了个漏勺,用筷子切下半个猪脑摆在勺里,放到汤锅里去煮。黄枢原本要挟筷子羊肉下去涮的欲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沸腾的汤锅里那半个猪脑在水里若隐若现的样子,眼皮有些颤,再看看旁人,却没事情似的依旧往锅里挟菜,不停地碰着杯子,讲着笑话,抽着烟,仿佛这锅子里并没有半只动物的大脑在翻腾。
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季墨身边的女人。
确切地说,自始至终,她就没怎么动过筷子,最多只吃了几口冷盆凉菜的,呷着啤酒,烟足足抽了大半包。黄枢看她的身材,应该还用不着节食减肥;故作矜持?也不像。季墨用汤勺从那汤锅里舀出了猪脑,夹了一瓣放到勺子上,举到她嘴边。
“来,吃一个。”
换做别人,这也许是情侣间最亲密动作的经典,可那女子并不领情,显然嫌猪脑太恶心,索性把头往边上一转,冷冷拒绝。季墨不放弃,勺子跟着她的嘴跑:“乖,吃一个,来,张嘴。”女孩子皱皱眉头,像躲苍蝇似的,嘴角一撇,口气更加强硬了:“不要!”
季墨哄孩子似的,显得十分耐心,但这种耐心在别人看来更像是在戏耍:“听话,就一口。”
“不要!”
“吃一个……”
“不要!”
“吃一个。”
“不要!”
“吃一个!”
季墨的语气越来越重,眼神开始显露出恼怒和不耐烦,举着勺子的手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举的时间久了。女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皱着眉毛,嘴角冷冷地翘着。但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自己实在支撑不了多久,过会儿就会爆发出来的样子。
她的爆发比男人多一种情况,那就是大哭。黄枢看到女孩的眼角已经有些闪光,他坐这么远都看见了,那季墨肯定也看见了。一桌子人方才还挺热闹,现在鸦雀无声,只有火锅锅子里的汤水发着咕嘟咕嘟的声音。
“来,听话。”季墨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温柔,直直地看着女子的双眼。但对方却没有勇气回敬他的目光,眼睛看着别处,用力眨了一下,头缓缓的转过来一些,用余光看着那个白瓷勺子,嘴角嚅动了两下,轻轻往前一探,嘴又犹豫了一会儿,启开,像吞毒药般地咬住那瓣猪脑,用舌头往嘴里又送了一下,用力嚼了两三下,最后在一桌子人的注视下痛苦地咽了下去。
季墨放下勺子,左手抚摸了一下她披在肩上的头发,笑盈盈地转回头,看着一桌子人,讲:“别愣着,你们吃,你们吃。”
像是一群机器人恢复了供电,大家极有默契地同时动起了筷子,碰起了酒杯,扯开了话题。一切是那么融洽,那么自然,仿佛刚才完全是神情恍惚的错觉,根本不存在那一瓣猪脑,也不存在眼角的闪光。女子用餐巾纸擦干净了嘴唇,拿起一直摆在膝盖上面的坤包,起身轻轻道:“我去下洗手间。”除了黄枢看了她一眼,每个人都像没听到一样。
季墨对杭周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她真像个小孩子一样。”杭周点头附和,又给季墨的杯子里斟上啤酒。季墨从锅子里捞出那个煮了许久的漏勺,把另外半个猪脑小心翼翼地盛到杭周的碗里,讲:“杭子,好了,来,吃呀。”杭周搓搓手,像是等待了很久,先喝了口酒,再低头吃了起来。
黄枢看到碗里的猪脑已经缩小了些,变成灰白灰白的,像一个蛔虫抱成的团,软绵绵躺在碗里,和以前在科教片里看到的人脑模型一模一样。这下他真有些反胃了,赶紧抿口啤酒压下去。谁知自己仰起头喝酒的眼神正好和斜对面季墨的眼神交会。
季墨不急着享用碗中那份在他看来也许很美味的食物,也举起酒杯,却不喝,看着正忙于咽下啤酒的黄枢,问:“哎,你,真不来一口吗?”
“你真不来一口吗?”
钟齐鸣用筷子指着盘子里的两个小小的猪脑,脑子下面用生菜叶子铺着,更突显出了两个器官的粉嫩娇滴。
季墨摇摇头。钟齐鸣欲言又止,只回应给他一个微笑,然后说:“吃吃看。”然后把这盘东西换到了对方的面前。季墨攥着手里的啤酒杯眉头紧皱。刚才服务员把它端上来的时候他的眼皮就跳了一下,觉得脑子的纹路分外刺眼,自己好像是个初上解剖台的医学院学生,对着只听说过没见过的尸体直发楞,脑子里有些嗡嗡作响——又是脑子,他自己的脑子……
“吓傻了?”
钟齐鸣抿了口啤酒,神色有些鄙夷地看着他。季墨吸吸鼻子,咽口唾沫,为了证明自己似的,拿起了筷子,要去挟那盘子里的东西,却觉得手上力气不够,心里底气不足。筷子还没碰到那东西,钟齐鸣的筷子已经挡回了他的筷子。
“猪脑不是这么涮的。”钟齐鸣放下自己的酒杯,抄起一个漏勺,用筷子帮忙把猪脑弄到勺子里,然后把勺子摆到锅子里煮,勺子柄上面有个倒钩,可以固定在锅子边沿,不需要一直拿手举着。钟齐鸣放下筷子,点上一支烟。他已经不是抽中华的人了,现在降格成了红双喜,八块钱一包的红双喜,身价足足跌了六七倍。
而他自己的身价,又跌了何止六七倍呢?
季墨接过他递过来的香烟,也点上,随着烟雾的升腾,思绪也跟着回到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东门外的茶坊大露台上,钟齐鸣是那么无力地接受自己被夺去权力的现实。
钟齐鸣具体是如何失去手里的权力和威信的,季墨并不十分清楚,就像他不清楚这种权力和威信当初是怎么得来的一样,一直到事后他才从别人嘴里多多少少了解到点情况。钟齐鸣的手里有本车子买卖的账册,详细记载了过手的每辆车的技术资料和进价,以及上家和下家的情况,这些上家有些也是二手车交易人,有的则是偷车贼,火车站车贩子;而下家则是钟齐鸣的手下,比如哪辆给了老沙,老沙又以多少钱的价格卖掉,孝敬了多少给钟齐鸣,等等等等。正因为这本东西记录了那么多的东西,所以对于圈内的人来讲是十分重要的,这不止是一本账本或者罪证记录,而是一本黑车日记,谁有了它,谁就掌握了这个圈子的古往今来,生死贫富。没有谁不害怕这本账册,没有谁不觊觎这本账册。
钟齐鸣手里的这方大印,现在落到了老沙的手里。
老沙是怎么搞到这本帐册的,季墨不得而知,但联想到他去请钟齐鸣时在包厢里看见那个被抽了很多下耳光的人,似乎有些启发,也许那个就是负责保管账册的心腹,或者至少是知晓其中一部分秘密的人,一定是因为他的麻痹大意,被老沙钻了空子,乘虚而入,得到了这权力法宝。那几天老沙四处走动得那么勤快,可能就是在四处争取盟友,在做取钟齐鸣而代之的准备吧,毕竟,光有这么本册子还是不够的,就像老沙深谙并且教诲季墨的,出来混,不单单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
那时,老沙成竹在胸志得意满,稳稳地坐在众人的最当中,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茶。
他在等,等钟齐鸣最后的表态。其实表态也只是走个过场,就像所有的仪式一样可有可无,既然他们又不是搞政治的,就大可不必搞这一套。但是老沙还是要给钟齐鸣一个面子,毕竟,这个位子原来是他的,这也是一个篡位者潜意识当中心虚的体现吧。钟齐鸣手插在裤袋里,环视了面前这一圈人,当中有他当年一起从走车小弟开始做起的老搭档,有他手把手教过的新跟班,有做过不知道几笔生意的老朋友。现在这些人要么心虚地看着别处,要么冷着脸,要么默默地品茗,全然没有同情之意。好,很好。老沙不但变相得到了他的铃木盗匪,现在还得到了他的地位和权力。
钟齐鸣忽然抄起离自己桌子上最近的一个茶杯,高扬起手,已经有几个人做出反应要上前来把他扑倒,一边叫喊:“干什么?!干什么?!”
白瓷茶杯虽然不大,但砸在桌子上四碎开来迸出的碎片飞到眼睛里也是很大的伤害,或者直接砸到人的脑门上也十分危险。每个人都能了解钟齐鸣此刻那种悲愤恼怒的心态,同时也知道在这种情绪状况下可能什么过激的事情都会做出来,个个都神经紧绷着。
只有两个人没有动,一个是老沙,另一个是站在老沙身后的季墨。
钟齐鸣举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凝住了,然后像尊刚做出来的稀泥塑像,在空气中慢慢地松软下去,最后手一松,杯子咣然落地,摔成三瓣,声音清脆。他整个人瞬间也像这茶杯一样失去了骨子,肩膀有些颓然地吊着,转过身,慢慢地在最后那个小弟的陪同下走下了楼。
再后来季墨才知道,那个在最后一刻似乎忠心耿耿陪着钟齐鸣下楼的大二跟班,才是老沙一直插在钟齐鸣身边的耳目。
无论如何,钟齐鸣的时代结束了。
刚才季墨赶到百富德的时候,还是下午三点,天上飘着冬季阴冷的小雨,昏暗的厅堂里没有一个客人。钟齐鸣开了最大的包厢,点了一个火锅,一桌子菜,十几瓶啤酒,摆着十副碗筷杯子,却只有他一个人。看到季墨来,钟齐鸣没有吃惊,嘴里嚼着牛肉,看了他一会儿,手一摆:
“坐。”
包厢里很暖和,季墨没有脱外套。钟齐鸣给他一个杯子,倒上酒,倒酒的手很稳,白沫子刚到杯沿这里就收住了,正正好好,技术高超。酒倒满,却不干杯,只是互相看着。
“她不想来。”季墨打破沉默。
钟齐鸣胳膊肘支着桌面,手指交叉,看着翻滚的锅子:“那你可以不必来,你也不该来。”
“今天你生日。”季墨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金属香烟盒摆在桌子上,这是生日礼物。
钟齐鸣拿起烟盒细细端详了一阵,良久,放回桌子上,问:“你买的?”
季墨摇摇头,讲:“她出钱,我挑的东西。”
钟齐鸣点点头,挟了一筷子生菜放进大嘴里嚼,又呷口啤酒咽下去:“我十八岁考上大学那年夏天,我,我堂弟和小瑶一起到乡下亲戚家里去过暑假,那里有条河,有很多鱼,有一天我们三个说去田边玩,其实是去河边钓鱼,那里水草很茂盛,我堂弟在河边走的时候不小心落进水里,夏天河水很深,水流又急,不一会儿堂弟就被水冲很远了……我当时站在岸上,却没敢下去救他,其实我会游泳,可是我只是大喊大叫,却没有下水……我堂弟那时候只有小学四年级,刚到我肚子这里……”
钟齐鸣点上一支烟,继续道:“小瑶那时候只有高一,最疼她弟弟,当时发了疯似的要下去救他,被我拉住了;后来,等大人找到我弟弟的时候,已经晚了……从那以后,小瑶她就特别恨我,因为是我提议去钓鱼的,我那时候又是最大,应该保护好自己弟弟的,但是我没有,虽然她没有跟大人说是我的责任,但是却从此把我当仇人一样看待。”
季墨没说话。钟齐鸣在钟瑶面前根本就是个禁忌话题,季墨根本不敢问她她和自己表哥是怎么回事情。但今天钟齐鸣的话却叫他大吃一惊,也难怪钟瑶会那么恨他。
“快三年了,堂弟长什么样我有些模糊了,但小瑶还记得,因为以前他们两个的家住得很近,小瑶一直去看她弟弟,她从小喜欢小孩,更何况是自己表弟。”
季墨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拿起酒杯,想要和他碰,寓意一切都在酒里。谁知钟齐鸣动也动,问:“你真的信了?”
“啊?”
钟齐鸣居然笑了,作为一个失意者居然笑了。
“刚才那段,都是我心口胡诌的。”他拿起杯子跟季墨碰了下,“小瑶恨我,其实是因为她刚进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她室友,挺漂亮一小姑娘,很开朗,没几天我们就搞上了,后来她有了孩子,打掉之后我就不太想理她,那姑娘闹过自杀,折腾了一番,最后家里让她退学出国去了。小瑶觉得我特别人渣,从此不想再理我。”
“那你堂弟……”
“病死的,三岁的时候。”
季墨脑子一片混乱。
“是不是奇怪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要拿你寻开心?”钟齐鸣收住了笑容,“我就是想叫你知道,出来混,要会说假话。你还没学会这套,所以,不用骗我说这东西是小瑶出的钱,她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
钟齐鸣掐灭烟头,把烟盒推回到季墨面前,讲:“这个,心意我领了,东西你留着,以后哪天做到老大了,看看这个烟盒,想起我这个人渣猪脑袋,就能引以为戒。”
季墨摇摇头,看着锅里的猪脑偶尔在汤面上露个头,又沉下去,不知道这头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些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他抿了口啤酒,讲:“我做不了老大,不可能的。”
“不可能,嗯……”钟齐鸣往椅背一靠,又抽出一支烟。“你知不知道,我是高考状元?哈哈哈哈,别吓到,是我们镇上的高考状元,那年我们镇子里就十来个人高考,这状元是我自封的。”钟齐鸣还没上大学的时候,就听人家说大学里多美好,没有盯着你读书的老师,校园里大树成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骑着车慢慢经过身边,抱着木吉他的文学青年留着长发,从古老的教学楼里走到草坪上轻轻弹唱自己的诗篇……”
“进了大学,发现这都是狗屁传言。”他拿起一根筷子,狠敲了一下桌子。“进大学报到第一天我他妈就傻了,火车站出来坐了一个半小时城乡公交车,离市区越来越远,最后又回到了乡下。学校门口的地图把我看愣了,这是拍科幻电影还是念大学?
树是三年前刚栽的,也就碗口粗,太阳毒辣,军训能晒掉你一层皮。教学楼又大又难看,奇形怪状,开学前几天,到处都是傻乎乎的新生,大家都在迷路,都在跟老生打听教学楼怎么走。”
“还有传说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们,道骨仙风,都仙得驾鹤西游了,年轻老师上课就念投影仪上的内容,各种成功奋斗史倒不少,教证券投资的老师业余炒股,在学校北面买了别墅,教金融投资的教授在课上抽着古巴雪茄,影视学院院长开着卡迪拉克来上班……学生也不甘落后,不会挣钱,舍得花钱,他们跟我说,过两年,西门要开商业广场,网吧,电影院,KTV,宾馆,应有尽有,就怕自己口袋里钱没有。”
钟齐鸣那时候就经常跑到全校最高的行政楼最高层的男厕所里,看着偌大的校园,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有远方其他学校的轮廓,想,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我要混得跟大部分人不一样。
“大学骗了我,不能再让大学上了我,一切得我说了算。”钟齐鸣捋起袖子,手臂上绑着一层绷带,“老沙应该跟你说过我的纹身吧,条形码,一串学号。知道当初为什么文它么,就是提醒自己,进了一个大工厂,我就是产品了,可我不会心甘情愿做一个合格品,和大家都一样的合格品,前几天我帮他划花了,因为我现在连合格品都做不了了。”
猪脑看样子已经熟了,在汤面上露出灰白的沟回。钟齐鸣把它捞上来,用筷子一切为二,脑子当中雪白一片,和豆腐很像。
“你呢,你为什么跟着老沙入行?”
“我……不怕你笑话,我是为了……炸鸡腿。”
钟齐鸣扬扬眉毛:“第二食堂?”
季墨点点头。学校第二食堂的炸鸡腿。名声已经远播到莲江其他大学。那鸡腿个子大,块头足,外面一层炸成金黄的面粉壳酥脆无比,一口下去,咔嚓作响,里面的鸡肉鲜嫩多汁,却又不见血丝。二食堂每天只在午餐时供应,在一个小窗口单卖,经常开张前半小时就有学生排队(包括外校慕名而来的),开卖十五分钟就能售罄。季墨特别好这一口,但这鸡腿价格极贵,一根十五块,其他食堂一份一荤两素的套餐才买五块五!所以二食堂鸡腿也叫飞毛腿,因为一天吃一次,一个礼拜下来一张毛爷爷就没了。家里每个月才给五百块的季墨,平时最大心愿就是,天天能吃上二食堂的炸鸡腿。
钟齐鸣怔了一会儿,笑笑,说,你这小子……
季墨低下头:“说了,我当不了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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