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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梨子分别之后,江鹿租了一辆越野车,他选择了一条鲜有人烟的小路,将蓝莓栓在车后,开车领着蓝莓徐徐前行。习惯了梨子跟在身边,再次孤身上路,江鹿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他大声唱歌,把脑海里的老歌新歌儿歌全唱了一遍,不时拍打方向盘,摇头晃脑,仿佛很尽兴,一个上午下来,口干舌燥,车上储蓄的矿泉水喝掉一半,撒尿撒了三回。
在最后一次停下来撒尿的时候,蓝莓踱步到江鹿身边,与他并肩,也滋了一泡尿;江鹿看了看蓝莓的某个器官,决定做回一个沉默的司机。
车子开得很慢,静默的树木和指路牌缓缓地从面前滑过,不悲不喜,格外安宁,江鹿陷入了冥思:上一次开车,还是在他准备向灵犀求婚的时候。
那场求婚他策划了一个月:偷偷量了灵犀无名指的尺寸,买戒指,做旅行攻略;他挑了一个热带小国,热情似火、沙滩泳衣、碧海蓝天,正适合一场浪漫的求婚和一个灼热得近乎窒息的吻。
他提前三个小时到海边,用蹩脚的英语配合灵活的手语与当地人沟通,准备了一百只动物形状的气球,当它们一同放飞的时候,天空和大海都在移动——蓝鲸从碧海飞向蓝天,猴子在空中跳跃,松鼠蹿向没有边际的树梢——它们的身体被禁封在了乳胶袋内,灵魂却这一刻存在于永恒。就像他们的婚姻。
江鹿把一切都想好了,包括灵犀的感动和泪眼,两人的热吻与缠绵。
他把灵犀骗上小摩托,向海滩进发。
那个下午澄澈明净的天光自成一种存在,没有什么可以动摇江鹿的决心。大朵大朵饱积雨水的灰云蹲踞天空,阳光像一条条手臂从云间的裂隙里垂直身下,是命运之手。
“你要带我去哪儿?”在飞驰的摩托上,灵犀的声音被闷在头盔里。
“海滩。”
“去看日落吗?”
“最美的日落,”江鹿忍不住道,“过了这个日落,你就不再是现在的蓝灵犀了!”
“为什么?我就喜欢做现在的自己啊,”灵犀张开双手,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养着长颈鹿、做一份喜欢的工作、和心爱的人同居、不结婚、不生孩子……”
摩托车急促地晃动了一下,江鹿有些失神,他侧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啊……”
“不,后半句。”
江鹿的脑海里想象着那只从海洋上起飞的蓝鲸气球,有流畅光洁的背脊,在云层里波光粼粼地游动,发出美妙的鲸歌;他听到的却是灵犀的声音,从头盔里,风声里,清晰地传了出来,她说:“不结婚,不生孩子啊,我一直是不婚主义,你不知道吗?”
马达声轰鸣,江鹿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做出选择,血液涌上脑袋,“轰”的一声,车子翻出车道,两人跌进血泊里。
回国之后,江鹿把戒指收在柜子的夹层里,再没有提起这场求婚。
他与灵犀依然生活在一起,养着一头长颈鹿,是一对大隐隐于市的情侣,然而生活的某个部分却被改变了,屋里有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力,仿佛这屋子位于水底,长颈鹿在水里漫步,他们戴着氧气罩,闭口不言心事,与无处不在的浮力抗争。
灵犀买来一条黑鱼熬汤,她骨折了右手,江鹿折了左手,刚好凑成一对,灵犀把鱼放在砧板上扶住,江鹿则拿刀小心翼翼地将鱼剁成块,切完了鱼还有豆腐,切完豆腐又要切姜、切葱,做一碗黑鱼汤的程序太多了,对两个骨折的人来说,很不友好,就像他们的恋情,在吃喝玩乐的日常背后,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江鹿用指甲掐掉大蒜底部的蒂,灵犀凑近了,手指慢慢搓掉蒜皮,把一颗颗洁白小巧的蒜头放进白瓷碗里,江鹿的呼吸重了,一片蒜皮被吹开,刚好落在灵犀的肩胛骨上,像停着的一只透明的蝴蝶,灵犀痒得发笑,“呼”的一下,雪片似的蒜皮冲着江鹿飞过去。
“这就叫一夜白头。”江鹿顶着一头蒜皮说。
热锅倒油,生姜在锅底擦一圈,黑鱼游进锅里,灵犀扶着锅,江鹿慢慢地往锅里倒开水,水遇到热油,溅到灵犀手上。
“烫到了?”江鹿急忙道。
“没事。”灵犀用胳膊夹开水龙头,放在凉水下冲。她笑道:“我们俩像不像两个新手父母笨拙地照顾婴儿?”
江鹿也笑,说:“你出去吧,厨房太热了,我看着火。”
江鹿搬了椅子在厨房坐着,等到汤沸腾,他把火调小,放了盐和胡椒,用汤勺舀出一点尝了尝咸淡,鱼汤的味道很好,他却忍不住流泪了。这一生,他大概再没有运气和灵犀做一对新手父母了。
越野车顺着小路转了一个弯,不远处,一个穿冲锋衣的人正推着电瓶车精疲力尽地走着,看到越野车,立刻把小电瓶一停,冲到路中间挥手,要逼停江鹿。然而,当他看到越野车的后面晃悠悠地跟出来一头长颈鹿的时候,吓得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江鹿也吓了一跳,急忙踩刹车,下车一看,还好,人没事。
黄永是一个外卖员,这天下午三点,外卖员们闲散得聚在十字路口,抽着烟扯淡,一个单子上线了,路程远没人肯接。黄永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跑一趟给女儿挣个彩笔钱。送餐的路上开错了一个路口,耽误五分钟,他给客人打电话,舔着笑脸问能不能提前点确认送达,对方是一个很年轻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告诉他:他们刚刚离开家,准备去一个地方野餐,让外卖员直接送过去,他可以提前确认并且得到双倍路费;背景里还有女生嬉闹的声音。黄永看了一下导航,似乎离得并不远,答应了。谁知道越开越偏,出了主城区,到处是小路,不仅没找到野餐的地方,连电瓶车都没电了。
幸好碰到了这辆越野,虽然司机神经兮兮地在车后面拴了一头长颈鹿,好歹,他不用走回城区了。
“不好意思哈,”江鹿冲黄永道歉,“车不敢开太快,怕长颈鹿跟不上。”
“太客气了,”黄永好奇道,“你是走私长颈鹿的?你找到长颈鹿群了?”
“不走私,这是我家宠物,”江鹿很有底气,又问,“什么长颈鹿群?”
“这附近以前有个私人动物园,”黄永指着窗外的一大片荒地,说,“后来老板破产,政府把动物都送走了,但据说有一群长颈鹿逃出来,一直生活在山里。”
江鹿打量了一下周围:“山里有适合长颈鹿的食物?”
黄永摊开手,说:“谁知道呢,传闻而已,没人见过。小时候老人经常吓唬小孩,再不听话长颈鹿把你叼走了。”
江鹿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蓝莓,它正不徐不疾地迈着长腿,两只耳朵一甩一甩的,似乎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否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黄永叹了口气,又说:“这单外卖没出去,还白白搭了一个下午,真晦气。”
“就当休息半天了。”江鹿安慰他。
“休息不起啊,老的要治病,小的要上学,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干这么辛苦的活呢。”黄永一边说着,一边把裤腿卷到膝盖,给江鹿看小腿上的一道疤,像一条吸附在肉里的蜈蚣:“前段时间摔的,雨天路滑,拐弯的时候速度快,刹都刹不住,一下子就翻了,赶紧爬起来看饭洒了没有,唉,求了人家半天,后来还是被投诉了。”
黄永慢慢地把裤子捋好,说:“我就想给女儿买盒48色的彩笔,他们班的同学人手一盒,只有她还在用12色的。”
“12色的也够了呀,”江鹿说:“我小时候有几只彩笔都满足了。”
黄永说:“怎么办呢,孩子想要,哪怕我们受委屈,也不想让孩子在班上被人笑话。”
江鹿点点头:“天下父母心。”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说,遇到这种事,谁不想大哭一场呢?”黄永转头看向江鹿,问,“小伙子,你也有过想哭的时候吧?”
江鹿猛地回到了那个瞬间,他背过灵犀,舀起一勺雪白的鱼汤,喝了一口,他的脑海里全是那只孤独的蓝鲸气球,在蔚蓝的天空里,发出悠长的哀鸣声,呜咽着缓缓鲸落;他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滴进汤勺里,他怕灵犀看出来,不敢伸手擦脸,便抬起勺子,连着苦涩和郁结,一起喝尽了。
江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面无表情:“只要不让别人看到,就不算什么。”
天黑之后,江鹿和黄永在路口分别,黄永从后座捧出了一只大纸盒,说:“这盒外卖也送不出去了,你要不嫌弃就收下吧,这地方这么荒,也找不到吃饭的地儿。”
江鹿欣然接受,打开一看,竟是一份麻辣小龙虾,他立即停车,支在副驾驶上,咔嚓咔嚓,大开杀戒,手指灵活得像弹钢琴,手指肚被汤汁泡得发皱,沾上酱油汁和辣椒,异常美味。
饱餐后,他给蓝莓喂食,选地方搭帐篷。
“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吧。”江鹿摸了摸蓝莓的身子,用绳子将它拴在一棵树上。
蓝莓正歪着嘴嚼叶子,忽然将脖子扭到一侧,再抬起来的时候,嘴里衔着一根花枝,它三角形的小脑袋一直向前凑,直到把花凑到江鹿的鼻子前。那是一朵蓝色的小花,在枝头颤颤巍巍,散发出蓝天般由浅入深万种自由的颜色;江鹿接过来,别在自己的头发上。
“怎么样,好看吗?”江鹿比了个兰花指,笑道。
蓝莓低着脖子,脑袋与江鹿平齐,用温顺的大眼睛看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江鹿把花取下,夹在了蓝莓的鹿茸上。江鹿温柔地摸了摸它的长脸,说:“好啦,蓝莓,我也爱你。”
蓝莓抬起下巴,轻轻地靠在了江鹿的肩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江鹿便从睡袋爬出来,正一边刷牙一边挠痒,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四周一望:蓝莓不见了。
江鹿奔到树下,绳子还在,但一端被咬开了,地上什么也没留下,江鹿牙膏来不及吐,满嘴白沫地冲回车上,开车在野地里狂转。
江鹿焦急地按喇叭:“这么大的鹿,不该看不着啊。”
越野车满山遍野地开,终于,他望见了蓝莓小小的脑袋,江鹿加足油门冲过去,还没到面前,他惊讶地发现,蓝莓的身边赫然立着另外一头长颈鹿。
那头长颈鹿比蓝莓略矮一些,身上的斑点也更淡,身影与蓝莓重叠在一起,不时扯一片树叶下来嚼,仿佛琴瑟和鸣,分外和谐。江鹿怕惊吓它们,远远地停车,骂骂咧咧:“这小兔崽子,丢下老爹自己去找女朋友啊。”
他下了车,正要走过去,这时,一片巨大的黑影忽然飘到了江鹿的头上,四足动物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鹿侧头一看,一头巨大的长颈鹿正从他耳边走过,四肢缓慢却极具力量,仿佛随便一抬腿,就能让江鹿粉身碎骨。江鹿吓得一动不敢动,脖子仰得发酸,才稍稍窥见长颈鹿巍峨而严肃的下巴。
蓝莓和它女朋友也发现了这头鹿的逼近,女朋友慢慢退开了,只留下蓝莓等待它的审判。
江鹿屏住呼吸,紧张得大气不敢喘,心里略过一百种的猜测:这是鹿王吗?它们会不会嫌弃蓝莓?因为蓝莓身上有人类的气息?蓝莓从小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从来没人教过它如何和别的长颈鹿相处,它会不会害怕?
那头鹿走到了蓝莓的面前,足足比蓝莓高出一个头,它打量着蓝莓,蓝莓也静止着,望向对方。
它们都没有动,江鹿却觉得风也在动,云也在动,鸟雀潜藏,飞沙走石,要从一种优雅的平和转向原生的兽性,从一种古老的静止跳向一种崭新的疯狂。
终于,那头鹿后退了一步,像接纳了蓝莓,而下一秒,它忽然狠狠地甩起脖子,猛烈地撞向蓝莓的脖子,蓝莓被一击而中,后退几步,踉跄站住。
“小心啊!”江鹿大叫,又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叫声,想恐吓对方。
那头鹿没半分忌惮,再次甩起脖子向蓝莓撞去,蓝莓被吓坏了,也拼命甩脖子,与对方撞击在一起。它们疯狂地缠斗起来,脖子里像安了弹簧,彼此不让,你死我活,发出骇人的声响,满地飞沙,草叶乱飞。
蓝莓太年轻了,显然力量不够,连连后退,对面的鹿更张狂,甩着脖子大杀四方,把蓝莓逼进角落里。
江鹿心急如焚,眼看蓝莓已经被打懵了,呆站着不动,任凭对方撞击自己的颈脖。江鹿急得团团转,想开车过去逼停对方,又怕惊到蓝莓,适得其反,正在犹豫,这时,场上忽然生变,只见蓝莓的四条腿轻巧地在草地上做了一个滑步,与对面的鹿拉开一段距离,随即,蓝莓一个高抬腿,朝前一踢,轻巧地把腿架在了对方鹿的背脊上。
江鹿吃了一惊,几乎喊出声来:这是梨子教他的滑步和出拳!
对面的大鹿也吃了一惊——从未见过这样的长颈鹿和打架技法。它慌了神,在地上团团转,而被拳击手陈梨梨调教出来的蓝莓选手非常冷静,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始终保持平衡,用前腿制约着对方的脖子,虽然看起来像一只想要撒尿的憋坏的大狗,却瞬间掌握了主动权。
对面的鹿开始失控,用脖子撞蓝莓,却被蓝莓躲过去,连着几下撞在了石头上,头昏目眩,士气锐减。蓝莓压制了一阵,觉得时机成熟,忽而朝后一个滑步,将长腿收回,随即,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一甩脖子,砸在了对方的颈部,对方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腿一弯,直接跌在了地上。
“赢了!”江鹿激动得镇臂高呼:“我儿子赢了!”
胜利者蓝莓非常谦逊,它走到对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它,那头鹿蹒跚了一下,很快站起来,垂下耳朵,认输。
另一头长颈鹿——江鹿心中的儿媳妇——从树林间走出来,默默地站到了蓝莓的身边。
蓝莓回过头,望了一眼江鹿,冲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大步地、轻快地、自由地奔向远处的树丛,在液态琥珀般渐明的清晨,蓝莓的身姿优雅而健美,浑身的斑点熠熠生辉,仿佛全世界还没成熟的太阳都曾经在这里沉睡,在这一刻,它们在一个胜利回归族群的黎明全部苏醒,灼灼燃烧,灿烂无双。
江鹿看得几乎落泪,心里有种澎湃的力量在呐喊,他奔上越野车,把马力加到最大,跟着蓝莓在树丛中穿梭。
丛林在江鹿身后像大门一样合拢了,越来越多的长颈鹿从车边飞快跑过,它们体态巨大,脚步轻盈,在如迷宫一般复杂得难以想象的树丛间穿梭,颈脖高入天际,像教堂拱顶那样将越野车覆盖。长颈鹿们融入一片通红的朝阳中,逆着光,神圣而曼妙,阳光刺入江鹿眼里,让他止不住地流泪。江鹿一边狂呼着,一边把油门踩到底。
“去吧蓝莓!”江鹿大喊道:“去吧!”
在这个遥远的真实的场景里,他忘记了所有,一切都带上了一种荒唐的幻觉色彩,他仿佛看见那些长颈鹿在璀璨的阳光下,变成了一些苍茫大树,它们奔跑的四肢成为枝干,颈脖上长出油亮的树叶,鹿茸绽放成洁白的小花,它们身上的斑点全部升腾而起成为阳光的一部分,它们消失了,变成了灰色的、遮天蔽日的巨木,只在深夜里变回长颈鹿,会探出头,在树丛里慢慢踱步,优雅地咀嚼树叶;这是一场传说,其中还有他的蓝莓,他和灵犀的蓝莓。
越野车撞上了树干,向一侧倾翻,顺着山坡滚落,直到被一块岩石挡住,整个车身翻倒过来。
江鹿看到自己的腿脚出现在视线上方,头顶着地面,天空被踩在脚下——世界在他面前颠倒了。江鹿艰难地解开安全带,左手疼得几乎不能动,他用全身的力气推开车门,从车里爬了出来,脚踩回泥土——踩回了这个无趣世界的边界。
“再见,蓝莓。”他望着无人的荒野,轻轻地说:“再见了。”
他抱着胳膊,怅然若失地坐在石头上,感受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失落。越野车在他身后冷却,阳光被云层遮蔽,阴冷而落寞。周围传出一阵音乐声,他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是电话铃响了,他摸了摸口袋,爬回车里,从地上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接通了电话。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声音非常熟悉,又像隔着雾气,显得很不真实,她说:“你好,江鹿。”
江鹿愣了半响,怔怔地道:“灵犀?”
5
海城有一个疯女人,大概五十岁,每天蹲在菜市场门口卖鲜花。她永远穿得很齐整,清爽的绿底碎花小衫或是米色的麻布衣服,配一条宽宽松松的裤子,有时候是蓝色的,天空一样,有时候是褐色的,大地一样;头发贴着头皮,梳得一丝不苟,扎了一个发揪。每天早上她从山区来,那里有野花绽放蔓延了整片山坡,俏皮呢喃的鸟雀在岩石间做窝。她每天采一筐,或是野玫瑰,或是小雏菊,或是一捧狗尾巴草。
她不叫卖,也不认得钱,只是坐着,总有善良人去筐里拿花,把钱塞进她的小布包。到了中午,闻到蒸包子的香气,她缓缓踱过去,老板递几只包子或者馒头,从她的布包里拿相应的钱。她慢慢地吃着,等到筐里的花卖完了,她会回到那些花生长的地方。
她对谁都笑眯眯的,鲜少说话,坐在那些同她相似、无声无息地生存的花草之间,仿佛也是植物的一株。
谁都看不出,她年轻的时候杀死了自己丈夫。
那个男人黑皮高个,不苟言笑,喝了酒就把她按在地上打,打得不成人形,她从不反抗。疯女人常捡一些受伤的小动物回家养,黑皮男人不喝酒的时候,也给黄澄澄的小鸭子喂食,摸它们的脑袋,一旦喝了酒,就穿上雨靴,把鸭子们噗噗噗地踩死,尸体从窗口扔出去,疯女人拦着他,恨不得同那些鸭子一起跳下楼去,叫得比自己被打了还惨。
后来,疯女人捡了一只黑猫,宝贝得很,总带在身边,给它买小鱼干吃,晚上就把猫藏进阁楼。过了一阵子,猫不见了,疯女人以为它跑走,伤心了好久。到了春天,山上的栀子花开了,疯女人采了想种在院子里,挖土的时候挖出了黑猫的尸体,猫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四肢全断了,肚子烂开,像一只巫蛊娃娃。女人一下子就疯了,当晚,她忍过了黑皮男人的毒打,一声没吭,趁黑皮男人半夜睡着,往他的酒里下了百草枯。黑皮男人死的时候,整个人瘦了四十斤,皮包骨头,眼睛凹陷下去,整只肺都纤维化了,气喘不上,眼睁睁地憋死。他断气的那天,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引得整个海城的蜜蜂都来了,蜜蜂组成一片海洋,把疯女人托到了半空,她盘腿坐在蜜蜂中间,眼睛望着天,见到的人都说她像释迦摩尼。
疯女人供认不讳,本来要判得更重,抓进去的时候发现怀孕了,于是酌情从宽。
海城的人可怜她,怕她,又觉得她身上带了点神迹的意味,对她格外宽容,甚至向她诉说自己的困境,祈求神灵保佑;灵犀也是其中之一。
灵犀蹲在她的对面,说:“昨天晚上,我又梦到那个小女孩了。”
疯女人冲她笑,把一束小野花塞进灵犀的手里,花色灿烂,像一串五彩缤纷的小糖果。
“吃糖,吃糖。”笑得像个傻子。
灵犀往她的布袋里放了五十块钱,说:“中午吃点肉吧,我要去见一个朋友,晚点再来看你。”
灵犀知道江鹿正在找她,是三天前接到了白哥的电话。沉默寡言的白哥给她发了一张新闻截图:蓝莓站在十字路口,歪着嘴咬红绿灯的灯泡,旁边有一个模糊得飞起的人形,大概就是江鹿。
白哥白嫂和好了,两人重开了一家理发店,店里依然放张国荣的老歌;灵犀却连要不要给江鹿打一个电话都在犹豫。
离开江鹿和蓝莓之后,她不是没有后悔过,但每当那个小女孩出现在她的梦中,她就笃定自己不是一时冲动。她的养父母不能生育,常催她生一个孩子,她笑而不语,没有人知道,她为江鹿怀过一个孩子。
她本来是去医院看骨折的右手的,因为月经不调,顺便去了妇科,却查出怀孕了。她不喜欢孩子,骨子里也不相信婚姻,但本能的,她还是买了一条黑鱼回家,想补补身体。
江鹿似乎也有心事,总心不在焉。做鱼汤的时候,灵犀试探地问:“你说,我们俩像不像两个新手父母,在笨拙地照顾婴儿?”
江鹿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出去吧,厨房太热了,我看着火。”
灵犀有点失望,在卧室里溜达了一会,她小腹平平的,轻轻抚摸,根本想象不出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她想象着生活将被奶粉、尿布,整夜的啼哭和黏答答的口水占据,想象着身材走形、产房里的剧痛、腹中越来越大的婴儿使她没法动弹,像在接受被巨石压死的命运的犯人;她一辈子都要被家庭和孩子困住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养一头长颈鹿。
万一孩子生下来有残缺呢?万一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呢?她对世界还一知半解呢,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力教育好另一个生命?何况,她也不知道江鹿是否愿意和自己结婚。江鹿会喜欢这个孩子吗?一切都是未知的。
她心事重重地喝完鱼汤,去医院做B超,胎儿很健康,医生给她听胎心,声音非常细微,像手表一样滴答滴答,极有规律,她一下子被这种脆弱而顽强的声响打动了,有点热泪盈眶。
她养父母一辈子都在渴求的事情,她轻轻松松就做到了,这何尝不是一种神迹?
回到家里,她长久地坐在院子中,抚摸着蓝莓,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留住这个孩子。
蓝灵犀是那种做事噼里啪啦像炮仗一样的人,同居是这样,养长颈鹿也是这样。她一分钟都不愿耽搁,立刻买了一对戒指,银光闪闪的——她准备好了决心与膝盖,准备好了一个不婚主义者最大的勇气。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看到了江鹿与小护士调情的微信,小护士给他发了一条长长的语音,带着很多娇羞的“嗯嗯呢呢”的语气词,声音粘稠得像只猫:我就想做个贤妻良母,我是护士,以后照顾老人小孩都很方便,我也喜欢小孩子,最好生三个,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还有一个……我们抓阄决定!末了,小护士用天真烂漫地语气问江鹿:你女朋友做得到这些吗?隔了一个小时,江鹿回复了她,很简短,也很有力,他说:我女朋友确实不适合结婚。
像是当头棒喝。
在那个瞬间,在组成她身心密布的织物上,一根丝线突然崩断了,随后,整个织物都被抽离了,她变成了一跟长长的错乱的线,她的希冀、归宿,她肚子里尚未起名的孩子,以及世界万物的终点都变成了一根线,一根杂乱无章、毫无用处的线。
她把自己锁在屋内,任凭江鹿怎么敲门,就是不开。
她的悲愤太庞大了。
上午十点,阳光最好的时候,灵犀在大巴站接到了江鹿,江鹿穿一件黑色的T恤,胸口别着一只小企鹅胸针,左手打了石膏,挂在胳膊上。他晒黑了,笑容还是那么熟悉,脸上带着汗珠,新鲜的,蒸腾的,熠熠生辉的。
“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打着石膏,”灵犀笑道:“这么久了,这胳膊还没长好?”
“又把车开翻了,”江鹿苦笑了一下,说:“灵犀,你瘦了。”
他们去了一家咖啡馆,两人面对面坐着,两杯饮料分摆在桌子的两边,泾渭分明,像在对峙。从前他们很少这般拘谨地对坐,灵犀总是赖在江鹿的身边,侧着身,把腿搭在江鹿的大腿上,脱掉鞋子,光洁的小腿悠悠地荡着,像一只树懒。
“你就不能端庄点?”江鹿总是揶揄她。
“你变成熟了。”江鹿喝了一口咖啡,轻轻地笑道。
灵犀也抿了一口饮料:“我以前很幼稚吗?”
“以前,我常常能看到你的翅膀。”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在地铁站外,灵犀嬉笑着,展开双臂,她沐浴在日光里,像一只古怪却可爱的鸟,在那一刻,江鹿似乎看见一双透明的翅膀从她的肩胛骨生长出来,这双翅膀给她添加了更甚于美貌的光彩,美得不可方物。她漆黑的、滴溜溜转动的眼睛,她的笑声,以及她衣袂翩跹的细吊带裙,都在告诉江鹿:她是要飞走的,即使此刻就睡在身边。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不婚主义者。”
“我不信任婚姻。”
“这也是我第一次到你的家乡,”江鹿看着窗外,说,“一路上,我经常有种虚无感,我们相识、相爱、同居,可我居然从不了解你的故乡、你的原生家庭,我只知道你是被收养的,但很少听你谈起。”
“没聊过过去,也没聊过未来,理所应当地认为爱人就应该理解自己,或者为自己妥协。”灵犀笑了笑,说,“确实挺幼稚的,我们俩都是。”
“在路上,我遇到一个导演,他说任何动物都隐喻一种爱情,”江鹿说,“也许,我们不该养一头长颈鹿,这种动物太安静,太乖巧了,仿佛它们不知道自己拥有巨大的力量一样。”
从海岛回国之后,他们冷战了很久,江鹿沉浸在灵犀不婚的惊愕与悲伤里,他同时感到羞愧:他竟然忘了灵犀是那个长着翅膀的女孩,竟然天真地以为热带海岛和蓝鲸气球就能让她回归世俗;而灵犀的心事则和她肚子里的婴儿一般沉重。他们被困在各自的命题里。
他们的感情就是那只沉默的长颈鹿,是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庞大存在,忠诚,却又冷漠。或许是疲于交流,或许是无法进行真正的沟通,抑或是太过笃定这段关系不再愿意付出,慢慢的,他们也变成了两头长颈鹿,不再互诉心事,无法交谈,只是一起沉默地咀嚼树叶,平静生活。长颈鹿就是他们的代表,是他们的体现者,是赐给沉默不语的生活的幻觉。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幻想的恋爱里,又为了自己的想象开始另一段爱情。
灵犀望着江鹿,手指轻轻地在杯口绕圈,问:“如果我没有离开,江鹿,你会和我结婚吗?”
江鹿反问道:“你会愿意嫁给我吗?甘心和我生孩子,过最普通的生活?”
他们望向对方,楚河汉界,谁也不愿后退;他们之间隔了一头沉默的长颈鹿,没有人愿意揭开伤疤,将自己的狼狈和盘托出。
终于,江鹿长长了呼出一口气,笑道:“当然,如果你不走,我当然会和你结婚,也许就在那个海岛,我会准备一场盛大的求婚,我们还会有一个热烈的接吻。”
“那我也愿意和你生一个孩子,也许,她也叫蓝莓。”
江鹿轻轻地笑出声来,说:“真好。”
“是啊,真好。”
“可我们是什么时候不再袒露心意,什么时候错过彼此的?”
他们低头喝掉饮料,只觉得意味深长,却又无法名状。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外面晴空万里,阳光落在街道上,把每个人的面孔照得无处逃遁,如此粗粝,像是一场暴雨。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非洲,”灵犀眯着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里看着太阳:“你不觉得,太阳来去匆匆,从不缺席,就像被困在牢笼里一样。生活太窄了,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去看角马,看大象,去摸一摸非洲的长颈鹿。”
江鹿笑了:“果然是我的翅膀女孩。”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是一对戒指,他说:“我在家里找到的,我猜,是你想送给我的。”
灵犀接过来,把那两枚小小凉凉的圆环放在阳光下,滴溜溜地闪光,她轻笑道:“人类真是可笑又可怜,竟用这种东西栓住另一个人的一生。人生有这么多的选择,为什么非在被困在油盐酱醋里?”
灵犀抬手想扔,却被江鹿按住,江鹿攥住她的手,抓得很紧,他说:“灵犀,你要明白,离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原谅与释怀却很难。不管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你都不要因为我的过失,影响了你的判断。灵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你都是像宝藏一样珍贵的女孩,你值得世间一切最美好的。”
灵犀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金灿灿的阳光被屋檐整齐地割裂,落进阴影,像一场一刀两断的分手。半响,她叹了口气,说:“海城很久没有这么好的阳光了。”
灵犀陪江鹿去小面馆吃过午饭,江鹿往大巴站赶,在陈旧的、散发着青草气息的车站,灵犀目送江鹿坐上大巴,隔着车窗,两人挥手道别。
灵犀拍着车窗,大声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江鹿做了一个手势,用力去推窗,却推不开,他喊道:“你说什么?”
灵犀把手虚空放在嘴边,一字一句:“我问你要去哪里?”
大巴启动了,江鹿从座位上往后跑,一直跑到车尾,隔着窗户,他看到灵犀疯狂地冲着他挥手,踮着脚尖,把手臂摇得像是要起飞,如此用力,仿佛要永远记住他的脸,又仿佛要永远忘记这张面孔;他也冲灵犀挥了挥手,那句一直想说却没机会开口的话终于说出口了:“再见了,蓝灵犀。”
大巴车迎着阳光,慢慢开出海城。日光从玻璃窗里涌进来,像一只大狗轻快地舔着江鹿的脸颊,热情得掏心掏肺,尾巴甩起来,舔得他的脸上都是盈盈的口水。隔着车窗,他嗅到了一股海盐的气息,他知道海城没有海,但这种气味萦绕不去,一浪接着一浪,阳光里有一种颗粒感的腥咸,仿佛他身上自带着海洋。
江鹿使劲地搓了搓自己的脸;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包师傅,是我,江鹿,你还记得吗?就是带着长颈鹿搭你车的,对,我这次没带长颈鹿,你什么时候路过柔利镇,再捎我一程好吗?”
阳光坦荡荡地洒下来,在江鹿身上揪起一个刺眼的小点,左躲右闪,甩也甩不开,像是从他心里溢出来的一道光一般,那里,一只小企鹅胸针正闪闪发光。
菜市场门口人来人往,海城的疯女人坐在一筐野蛮生长的小野菊后面,灵犀蹲到她的面前,问:“中午吃肉了吗?”
疯女人没说话,笑眯眯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小花,她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每个茧子里都带着草叶的清香与辛辣。
“谢谢你的花,我要走啦。”灵犀捧过来,起身要走,刚转身,疯女人忽然低声地在她背后唤了起来:“女儿,我的女儿。”
灵犀一愣,回头看她,在阳光下,疯女人专注地望着灵犀,一滴泪水顺着她凹陷的脸颊往下流,在忍隐、慈悲和凶猛所造成的千百个反光的褶皱中断断续续;像是在灵犀的脸上辨认出了什么。
云层被风推动着,遮住了阳光,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可光的质地却没有改变,仿佛不是天光减弱了,而是疯女人忽然变得敞亮了。
当月亮在天上变圆,栀子花野蛮盛开的时候,她曾经谋杀了她的丈夫,而她的女儿,谋杀了自己的孩子。
一阵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掀起了包子铺的雨棚,沙石乱飞,人们捂着帽子逃窜;灵犀虚起眼睛,她赫然看到,在阴云一层层散去之后,刺眼的阳光下,在那筐凶悍绽放的小野菊的后面,疯女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花白的头发变得乌黑,皮肤一点点饱满,脸颊变得又圆又短;她变回了一个婴儿,一个被灵犀谋杀掉的婴儿:注视着她,像来自所有人类的注视,一只眼睛在流泪,另一只却在笑。
在海城,在合春,在柔利镇,在每一个讲述或未曾讲述过的地方,每一场追求、虚构、激情、误解与错位的情感都势必消融,心灵得到拥抱,幽魂变回人类,每一只长颈鹿都着迷地冥思自己杳然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