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生换了T恤和短裤,跟梨子在家旁边的长条椅上坐了下来。两人都有些尴尬,遥生率先打破沉默:“现在还打拳吗?”
“之前参加过一次比赛,输了,不过很痛快。”梨子看了一眼他肥大的T恤,说,“我记得,你以前爱穿衬衫。”
“结了婚,没那么多讲究了,”遥生笑着抓了抓眉毛,“舒服最重要。”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要孩子,”梨子说,“我以为你还想多浪几年呢。”
“我也想啊,但她怀孕了。”遥生冲自己的妻子努了努嘴,笑道,“她也不容易,前几年,我自己出来创业,赔了很多钱,生活一塌糊涂,她在我最惨的时候认识我,也没嫌弃,一直陪着我。我想我总要负点责。”
最惨的时候?梨子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自己早早回了柔利镇,那时,陪在遥生身边的人可能是她,那会不会,遥生也愿意对她负点责?
“梨子,”遥生忽然说道,“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对你不好,心里一直很愧疚。”
梨子垂下眼,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你一定记恨了我很久吧?”遥生轻轻地叹气,说:“其实我要感谢你,创业失败后,我非常痛苦,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窗台上抽烟,想着抽完这包,就跳下去,一了百了。然后我想到了你,想到我们曾躲在公司的吸烟室里接吻,我突然意识到,你曾经爱过我,至少说明我不是一无是处,我身上一定还有优点,值得再活下去……你算是救过我的命。”
梨子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遥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为什么是那天?”梨子执拗地说:“为什么挑在那天约我说分手?”
遥生眯着眼睛想了想,看着天,诚实地说:“我忘了。那天有什么重要的吗?”
梨子没说话。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一街之隔的地方,江鹿已经发光了所有的气球,正笨拙的给孩子们变魔术;蓝莓戴着小小的尖帽子,伸着脖子吃墙面上的草,吃出了一条抛物线,像一道绿茵茵的彩虹。
遥生转头看着梨子,又问:“对了,肆月现在怎么样了?我还记得她爱喝牛奶。”
两年前的一个中午,梨子收到肆月的短信,言简意赅地说她请了假,今晚从港城剧组回来。梨子正要回复,遥生的短信也来了,遥生说:今晚去看电影吧。
这是她和遥生电话吵架之后,遥生第一次主动约她,此前,他们已经三周没有单独见面了,梨子常常思忖这是不是已经算作分手。
她打开与肆月的聊天对话框,字斟句酌:今晚加班,晚点回来。
看电影的时候,梨子一直心不在焉,怪兽在屏幕里咆哮,城市不堪一击,女主角失去了爱人,在另一个世界的残山剩水里孤独地战斗。梨子瞟了一眼遥生的侧脸,他鼻梁挺拔,异常专注,享受在这场精心策划的预言中。
从电影院出来,天空开始飘雪,情侣们挽着胳膊,在雪地里亲昵。梨子和遥生没对电影做任何交流,两人肩并肩走着,不时被行人冲散,像两座孤岛。梨子的手机响了,是肆月的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你聊聊。
她猜测着肆月的口气,是生气?撒娇?她知道自己和遥生在一起吗?还只是一句普通的问候?
“梨子,我们聊聊吧。”遥生看着她,语气格外严肃。
“我要回去了,短信里说吧。”雪花飘下来,落在梨子的头发上,她的脸色苍白接近透明。她知道遥生要说什么,只想推迟这一刻的来临,她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也没能留住这段感情;她已经足够用力,无法再听到遥生的亲口否认——那样的话,她该觉得自己有多差劲呀。
遥生握住了她的手腕,迅猛的、有力的,正如在化装舞会上梨子捉住他一样,遥生轻易地捏住了她的命脉,捏住了蛇的七寸,他说:“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你攻击性太强了,不适合我。你也觉得我们的关系出了问题,所以一直在退让,这让我更不舒服,我觉得你应该开开心心的,而不是整天唉声叹息,我压力也很大。”
“别说了。”梨子用力撤回自己的手,说,“分手就是了,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
她转身要走,遥生却以一种几乎残忍的方式再次攥住她,他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对你坦白……”
“别说了,我不想听。”梨子反手一推一拧,将自己的胳膊收回来,仿佛他们以这截胳膊为阵地,在来回角逐。
“梨子,我……”
不等遥生说完,梨子转身就跑,雪花和她的体面一样在融化。冷风吹到脸上,冻得她鼻子失去了知觉,她感到脸颊被热泪灼伤了——她还是听到了遥生的声音,在雪地里纷纷扬扬,格外清晰,他说:“我觉得我更喜欢肆月,我知道这很老套,希望你不要介意……”
回出租屋的路上,梨子一直在琢磨遥生的话,把每个字都掰开了撕烂了碾碎了,把每个连词、每个语气词和断句都反复排演,从中分析出无数重可能性。她把手机拿出来,又看了一遍肆月的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呢?他们都约在了今晚,都说要聊聊,是串通好的,还是不约而同?梨子的心境复杂得就像一碗没冲开的桂花糖藕粉,黏黏糊糊,愁肠百结。
遥生都没说过的我爱你,肆月对她说过,她们生活在一起,连胸罩都晾在同一个衣架上,肥皂香味的水滴湿湿答答地淋在白色的瓷砖上,肆月在这里滑过一跤,梨子也滑过。她们穿彼此的睡衣,手牵手去逛街,挤在小小的试衣间里帮对方拉裙子拉链,一起去泡温泉,脱得赤条条的,扎进同一个温泉池里嬉闹;梨子洗澡的时候,肆月可以直接冲进来上厕所。她们分享每一家店铺,每一支口红,每一位食物,除了男人;她们之间的纽带似乎比爱情贴得更紧,可男人有什么特殊的,非得梨子一个人独享呢?
回家的路漫长又短暂,梨子想不出答案,硬着头皮打开门。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客厅里的纸盒牛奶被打翻了,牛奶从木头桌上滑落,像一片倾斜的月光,珠圆玉润、此消彼长地挂在木头边上,散发着一种黏腻的奶香味。
房间没人,厨房没人,阳台也没有,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梨子推了进去。肆月正光腿坐在瓷砖上,身子歪在马桶边,她合着眼,脸上有残存的笑意,像是冷掉的茶叶水;那片两人滑过跤、滴过肥皂水的瓷砖,现在被染得通红,墙上溅得全是血,几乎灼伤了梨子的眼睛。
肆月的两只手腕都被划开了,泡在温水盆里;一枚锋利的剃须刀片被血液淹没。
梨子惊得动弹不得,两条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在救护车抵达之前,梨子的身体都被这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着,她在耳鸣,持续的、尖锐的、刺痛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眨眼都疼,脑子要整个炸开。
救护人员把肆月冰冷的身体抬出来,对她说:“再早半个小时可能还有救,现在……”他们直摇头。
肆月的话回响在她耳边: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可梨子竟然从没有在意过,为了这可怜而可笑的爱情,她赔上了肆月的命。
在肆月决定自杀的那个瞬间,她带走了那些只有她才记得的关于梨子的记忆,她们曾烂醉如泥,趁着夜色爬进一家动物园,她们曾一起变成白色的猴子,在树枝上灵巧地攀爬;梨子的一部分也随着她一起死亡了,她世界里的一部分被消融了,被消融就意味着被囚禁,她被困在愧疚之中,被困在柔利镇的冰箱后面,就像那些一脚踩进松脂脱不了身的昆虫,沉没在凝结血液的琥珀中。
“你在想什么?”遥生看着她,轻轻地微笑。
梨子回过神,正要说话,这时,小瑶瑶从街对面冲了过来,连声叫着:“爸爸爸爸……”
遥生温柔地笑着,把小瑶瑶揽到怀里,说:“这是你梨子姐姐。”
“李子姐姐……”小瑶瑶口齿不清地叫着,毫不认生,张开小小的手臂,扑到了梨子的身上,在她冲进梨子怀里的一瞬间,梨子闻到一股甜甜的奶香味,仿佛是肆月穿透时间的壁垒,在通过遥生的女儿拥抱她,她把她的温暖与释怀以更为深刻的继承方式,赠予了梨子。梨子感到自己整个的沉浸在这种微妙的奶香味中,在女孩小小的拥抱中,她完全地舒展开了,仿佛沐浴。
她回到了某一个时刻,在港城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与肆月泡在温泉里,两人的腿在波光粼粼的水池里愈加白皙修长,像两条鱼尾。周围一片昏暗,只亮一盏星空灯,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是一星一星的灯光,两人仿佛躺在这些沉静而亘古的行星之间,与永恒对话。
肆月将一个小盒子递给梨子:“送你的。”
“钻戒吗?你要跟我求婚?”梨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只小小的胸针,做成了小企鹅造型,弯着两只小眼睛,头上还画了一抹乱发,栩栩如生。
“像不像方遥生?”肆月问,“我记得你说过,他走路的样子像一只企鹅。”
梨子的眼神黯淡下去:“干嘛提他?”
肆月说:“等你和遥生分开之后,也许你会舍不得,会想他,梦到他,忍不住求他复合。那个时候,你就看看这只小企鹅,假装它就是方遥生,你把它别在胸口,就像这段感情还没结束。这只小企鹅会给你力量,让你度过分手后最难熬的时间,直到有一天,你再看到它的时候,它重新变回了一只普通的小企鹅,那时,你就可以开始新的感情了。”
梨子默默地接过来,问:“是什么在给你力量呢?”
“你呀。”肆月笑起来,她泼出几个水花,又说:“还有我父母,我的工作,我对未来生活的愿景,有爱我就能坚定地活下去。梨子,你也爱我吗?”
梨子看着她的眼睛,她看见自己的脸变成一双小小倒影,在她的瞳孔里,仿佛含苞待放,可那绽放的倒影里还分明有遥生的模样,遥远依稀,如泣如诉。
一向敢爱敢恨的梨子没有回答,她避开了肆月的眼神,问:“会有一个时刻,你忽然感觉不到爱吗?”
“常常。”
“那怎么办?”
肆月把头埋进水里,声音闷在水里,荡漾开来:“唯有一死,要大笑而死。”
小瑶瑶从梨子的身上跳下来,踩着叽叽作响的鞋子,歪歪倒倒地跑进了院子,她妈妈正站在阳光下,冲她张开双手,高高地把她抱起来;幸福得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
梨子笑了笑,把手搭在遥生的手腕上,郑重地说:“肆月挺好的,不用惦念。遥生,你也要好好的,为了爱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要大笑着活。”
3
城管的车出现在街边的时候,江鹿已经被这群牙牙学语的小孩吵得有些神经衰弱,他在“要气球”、“要大鹿”和“要魔术”之间应接不暇,以致于有个小孩奶声奶气地对他说“要喝奶”的时候,他差点撩起自己的T恤,暴露出某个干涸的器官。
因此,当他带着蓝莓开始满街逃窜的时候,有种解脱的快感。
“别怕,是马戏团不适合我们。”江鹿安慰着同样惊慌失措、打扮得像一盘披萨一样的长颈鹿。
江鹿和蓝莓跑进一条窄巷,城管从车上下来,两面包抄。蓝莓撒开长腿,跑欢脱了,从城管头上轻巧地跨过,连后者的帽子都没碰歪。
城管吓得两股战战,正要重振旗鼓,在江鹿身上找回信心的时候,一个短发女孩忽然从角落冲过来,一拳将他击倒在地。
“梨子?”江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来了?”
“快追,蓝莓跑远了。”梨子甩着挥拳的右手,一个健步冲了上去。
江鹿叉着腰,喘得像八十岁的老太,他憧憬地看着梨子的身影,说:“拳击手果然不一样,这身体素质真好。”
街边,行人纷纷撒腿奔跑,像全民马拉松日,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忘记了如何操控轮椅拐弯,在一个巷口碰碰车似的撞墙,恨铁不成钢地骂自己,骂儿女,又骂计划生育。
十字路口,老板在车里戴着蓝牙耳机骂甲方,女司机趁红绿灯的空隙对镜子描眉,小情侣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抱成一团;一辆出租车亮着无人的车牌,司机正眯着眼睛打呵欠,嘴巴张到一半,只觉得车子猛地震颤了一下,他心不在焉地往后视镜里一瞧,“咔嚓”一声——下巴脱臼了。他捂着下巴,缩进车里,眼睁睁看着一只戴着生日帽的长颈鹿从自己车顶上跑过,顺便蹭掉了一枚后视镜。
女司机手一抖,把眉毛画到了耳朵根,她尖叫起来,一时间分不清油门和刹车,车子往前一冲,把前面车子的屁股架到了半空;前车的老板只顾骂甲方拖欠尾款,对自己的车屁股和长颈鹿的屁股都视而不见。公交车上,男朋友惊得鼻孔撑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蓝莓,手一松,把抱在怀里的女朋友给掉了出去,在一个急刹车里,断送了自己真挚的爱情。
街上乱成一锅粥,只有梨子心无旁骛地穿过车阵,在长颈鹿后面狂奔。江鹿跑跑停停,对混乱的车流心怀愧疚,捡起路人掉在街上的玫瑰花当作指挥棒,开始指挥交通。
蓝莓跑得四脚生风,可见熊孩子的杀伤力太足。在大街上,唯一能和它媲美的是一辆双层巴士,它们在高度上不相上下,在体积上,双层巴士赢了,但在灵巧度和野性美上,蓝莓更胜一筹。蓝莓和双层巴士激烈地胶着了一阵,双方咬合得很紧,几乎不分上下,但很快,双层巴士弃赛了,因为终点站到了。
蓝莓的胜负心落空了,一扭头,冲进了一家剧院。
剧场上正在演西厢记,崔莺莺与张生彼此爱慕,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下一秒,崔莺莺心坎里乱撞的小鹿,直接冲出了后台,从红娘的头顶上越过,把她家小姐的魂牵梦绕具象地呈现在了张生的面前,张生被吓得坐在了舞台上,大概是太感动了。
爱情有多缠绵,这只鹿就有多庞大,多乱撞。
台下寥寥的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啧啧称赞这创新的舞美设计和逼真的3D效果。
一辆共享单车悄无声息地绕过剧院,跟在大鹿后面,往郊区骑去。风吹起她的短发,一朵红色的大花像片乌云,“唰”的一声贴在了她的脸上。
江鹿找到梨子和蓝莓的时候,已经是四个小时之后了,蓝莓在一棵树下安静地吃叶子,梨子不知从哪找来了树枝,生起一堆篝火。她累惨了,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是一具尸体。
她对江鹿的到来毫无兴趣,直到江鹿从包里拿出了一份热腾腾的炸鸡排,梨子才重新诈尸,坐起来大快朵颐。
“你和遥生聊得怎么样?”江鹿问。
梨子撕扯着鸡排,口齿不清道:“挺好的。”
江鹿犹豫了一下,又问:“那……肆月?”
梨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摸着胸针的小企鹅胸针,说:“她原谅我了,从前,我总是听到她的声音,总看到她出现在身边。但是,从现在开始,它变回一只普通的小企鹅了。”
江鹿没听明白,却莫名地听出了一丝解脱,他盘腿坐下来,也撕了一块鸡排,说:“今天见了,发现遥生也没很帅嘛,跟我不分上下。”
梨子想了想,说:“我夸过他帅?”
“我以为能把你迷成这样,一定是花花公子一类。”江鹿耸了耸肩,从包里掏出一打啤酒,说:“不管怎样,值得庆祝。”
“哇!炸鸡配啤酒,很韩剧嘛。”梨子接过一瓶,刚拉开易拉罐,就听“呲”的一声,白花花的啤酒沫喷涌而出,溅了梨子一脸一身。
梨子的笑容被啤酒淹没了,一旁的江鹿忙挥手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肯定一路跑过来,放包里颠的。”
梨子却大笑起来,反手把啤酒洒到了江鹿身上,江鹿正张着嘴说话,一口酒全灌了进去,呛得他直咳嗽。江鹿不甘示弱,立刻开了一罐啤酒,朝梨子喷了过去。
“别以为你是拳击手,我就会怕你。”
两人围着树和长颈鹿躲闪起来,手中的啤酒像烟花一样肆意挥洒,顺着笑声,往衣领里滑落。
“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你就这么拿着一瓶啤酒,裤子全湿了,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梨子学着江鹿紧张的样子,笑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
“你尿裤子!”江鹿躲在一棵树后,谨防梨子偷袭,说:“你三更半夜从冰箱后面直挺挺地爬出来,我能不找点武器防身吗?我跟你讲,你碰到我是你运气好,要碰到那种性子莽撞的,以为你是女鬼,肯定直接拿刀上去了。”
“自己胆子小还怪我?”梨子做了一个假动作,身体却从另一侧绕出去,刚好抢到江鹿面前,朝他一泼,自己却呆住了,原来酒已经见底了。江鹿反客为主,趁机把一罐新开的啤酒全洒到了梨子的脸上。
梨子紧紧闭着眼,五官皱成了一朵菊花,下一秒,她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擦来擦去,她以为是江鹿,睁开眼一看,才发现是蓝莓正弯下脖子,用自己的长舌头在舔她脸上的啤酒。
江鹿笑得满地打滚。
“管管你的鹿!”梨子把蓝莓推开,说:“一会喝醉了再跑,我可不帮你追了!”
蓝莓摇摇耳朵,羞赧地舔了舔鼻子。
江鹿做了个挥拳的动作,问:“你是怎么能把人一拳打到的?”
“很简单,我教你。”梨子擦了把脸,说:“人脸的这个三角区,最容易休克,还有这里,”她伸手去碰江鹿的胃和肝脏,说:“重击也会造成窒息性昏迷。”
“如果有人打我呢?我怎么避开回击?”
“脚步。”
梨子三下五除二蹬掉鞋子,赤着脚在草地上演示起来。
“脚步要轻盈,要移动起来,”梨子侧着身子,示范给江鹿看:“进攻是前滑步,后退是后滑步,注意,要擦着地面滑步,不要跳起来。”
江鹿在一旁笨拙地模仿,不得要领。
“不对,身体的重心要控制落在两脚之间,”梨子说:“一定要保持住平衡,否则很容易摔倒。”
江鹿连连点头,态度很诚恳,脚步却没什么长进。
“你是不是四肢不协调啊。”梨子一脸嫌弃。
“有点耐心啊。”江鹿机械地滑动着,说“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像点样子了?”
梨子抱着胳膊:“并没有。”
一旁的蓝莓看急了,轻松地迈着大长腿在草地上短促地前滑了两步,又轻巧地后退了两步,随后不动了,卷一个苹果到嘴里,慢慢咀嚼,像一个恨铁不成钢又忍不住秀一波技术的老父亲。
“你瞧,蓝莓都学会了!”梨子大叫起来。
江鹿拍了拍蓝莓的身子,欣慰道:“好样的,以后你来保护我吧!”
蓝莓受到褒奖,抖着身上的斑点,愈加得意,它想学梨子的样子,来一套组合拳,长腿向前滑了两步,随即一个高抬腿,朝前一踢,满是凶猛。然而,下一秒,当腿落下的时候,却被一截树杈架住,无论如何都收不回来了。蓝莓的一只脚挂在树上,高得离谱,身体向后倾倒,让人担心这细细的长腿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会随时折断。它艰难地保持平衡,嘴里的苹果掉了出来,吓得动弹不得,巴巴地望着江鹿和梨子。
可惜长颈鹿不会发出声音,否则早该哇哇大哭了。
江鹿和梨子都吓了一跳,江鹿往树上爬,但树干太光滑了,踩不住,梨子一把推开他,光着脚,两三步就爬了上去,树杈很粗,她没法弄断,冲江鹿嚷道:“我包里有把瑞士军刀。”
江鹿连忙找刀,把包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摸到了。梨子身手矫健,几下砍断树枝,把蓝莓的腿解救了下来。
蓝莓在地上跳了两步,确保四条腿都完好无损,放心了,低下脖子,把刚刚从嘴里掉出来的苹果重新捡起来,塞回嘴里。江鹿和梨子不放心地盯着它,蓝莓则不动声色地将身子转开,避开眼神接触,风轻云淡的,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它害羞了!明明刚才还可怜兮兮的!”梨子抱着树干,大笑起来,说:“叫什么蓝莓,这么文艺,我看还是叫三岁吧,蓝三岁。”
江鹿也忍不住大笑,说:“肯定是啤酒喝醉了!”
蓝莓优雅地站立着,故意甩了甩尾巴,把尾巴上一撮毛甩到了江鹿的脸上。
梨子从树干上滑下来,看到这一幕,笑得直不起腰。
江鹿连退了好几步,呸呸直吐口水。他转过头,见梨子正开怀大笑,明媚而张扬,笑容里仿佛有着一整个的热带雨林。他忽然想起在柔利镇的便利店,他看过的梨子的一张旧照,她穿着米色毛衣和黑色的鱼尾裙,在一瞬间的光影定格里,望向镜头,笑容像掰开的一只水果,甜蜜而解渴的果汁喷溅而出。
江鹿也忍不住笑了:真好啊,曾经的那个陈梨梨又回来了。
天色擦黑,两人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幸好梨子的背包有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梨子麻利地搭了一个帐篷,又拿起瑞士军刀,“刷刷”割下枝条,来添柴火,火光一旺,连夜色都暖了。江鹿叹为观止,被衬得活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废人一样坐在地上,捏着嗓子唱道:“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
“起开!”梨子无情地打断,说:“你坐我睡袋上了。”
江鹿的戏子生涯被拦腰截断了,他挠了挠头,问:“你为什么随身带着瑞士军刀?”
梨子一边铺睡袋,一边面无表情地扯扯嘴:“防身啊,虽然你给我爸打过工,但毕竟不知底细,万一是个变态什么的……”
“弄了半天,是防我啊?”
“毕竟我是个女孩子嘛。”说这句话的时候,梨子正徒手举起一块硕大的石头来压帐篷。
江鹿咽了口口水。
星光在头顶弥散,梨子低着头,忽然叹了口气,说:“江鹿,我要回去了。”
江鹿点点头,轻声道:“也好,陈叔一定很想你。”
“谢谢你,”梨子望着他,眼神又深又亮,恍若有星光,她说:“在见到遥生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从柔利镇出来,并非是想找他,我想跟随的其实是你啊,是你的勇气打动了我。江鹿,谢谢你为我打扮成小丑,谢谢你带着长颈鹿来救我。”
江鹿也望着她,在漆黑的夜里,在噼啪作响的火舌边,他听到心里澎湃的声响,几乎要溢满而出,他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但反常的行为就像爱情一样,其中病态的缺陷已将一切都覆盖,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腿,一步都动不了。他心里被塞满了——两人同睡过的小旅馆,逃亡路上的心跳与发丝的香味,以及那只在手里被捏化的黏腻的冰淇淋。
他心里其实有一万句话想说,但最后,只是笑道:“应该的,是我欠你一场马戏。”
梨子走过去,将胸前的小企鹅胸针取下来,她的手指碰到了江鹿的衣领,轻盈地将胸针别在他的胸口,她把江鹿的衣服理平整,说:“有个人跟我说过,这只小企鹅代表着勇气,生活这么苦这么难,谁没有几乎撑不过去的时候呢?我现在用不着它了,把它送给你,愿你有勇气去做你的告别。”
他们靠得极近,鼻息幽幽地交融在空气里。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梨子低声问。
江鹿轻轻地搂住了她,没有回答。
篝火熄灭了,他们安静地说晚安,各自钻进睡袋。那一晚,江鹿睡得格外安心,仿佛有什么东西透过这只胸针,融到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