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长颈鹿小姐 · 第五章 · 等待爱情的鳄鱼(上)


文/青斜

列表

1

雨天,江鹿和梨子坐在马路边,各自撑着伞,他们背后是一大片农田,长着东倒西歪的作物,看起来潮湿又困顿。汽车飞驰而过,溅了两人一身泥点,梨子打了个呵欠,把两只踩在泥地上的脚往后缩了缩。

江鹿抱着雨伞,坐在一只行李箱上打瞌睡,他的手里牵了一根绳子,另一端挂在蓝莓的脖子上。蓝莓垂着眼,细雨顺着它的长睫毛抖落;雨水加深了蓝莓的肤色,使它变得深沉而严肃,是一只懂得哲思的长颈鹿。它缓慢咀嚼着树枝,腮帮始终被撑得鼓鼓的,不骄不躁,有点形而上的气质。

在这个闷热而无所事事的下午,万物昏昏欲睡,拖着疲惫产生的重量。

“要是有一个冰淇淋吃就好了。”梨子咂咂嘴。

一辆卡车停在了蓝莓面前,司机探出头来,嚷道:“可算找到你们了,上车吧,要迟了!”

江鹿一个机灵,他捏了捏手里的绳子,醒过来:“是来接我们的?我们的车坏了,你是新联系的司机?”

“是啊,”司机把香烟丢出窗外,眼睛只盯着长颈鹿:“我老远就看见了,嘿牛逼了,是真的鹿啊,快上车吧!”

江鹿和梨子迷迷糊糊地上了车,雨渐渐停了,卡车在公路上颠簸起来,把两人的困意颠得更沉了。在江鹿睡麻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之后,他身子猛地向前一冲——车停了。

江鹿揉揉眼睛,下意识从包里掏出烟塞给司机,这时,他听到司机亮着嗓门喊了一句:“制片老师,道具老师和长颈鹿到了!牛逼了,是真鹿!”

一个穿着短裤和小马甲的制片跑了过来,拍拍司机的肩膀,大声道:“司机老师辛苦了!”他转头看着蓝莓,喜不自禁地搓起了手,像绿头苍蝇:“道具老师也辛苦,今天终于弄了点真家伙来!”一转头,撞上了江鹿茫然的眼神。

“咦,你是谁?”制片愣住了。


屋里,江鹿、梨子,穿着小马甲的制片和怒气冲冲的道具老师坐在一起,蓝莓在玻璃窗外左顾右盼,大眼睛妩媚极了。

“你们安排的什么司机,我在雨天里等了仨小时,”道具老师几乎把三根手指戳到制片的脸上:“接错人了?道具组这么没地位吗?”

制片把长颈鹿玩偶往桌子上一摔,也扯着嗓门:“你还要地位?开机快十天了,你看看你都弄来了什么道具,玩具能拍出非洲动物大迁徙吗?”

“玩具怎么了?把镜头怼上去拍啊,以前拍火烧赤壁的时候,战船不都是玩具吗!再说了,”道具老师拿起玩偶在蓝莓面前隔空比了比,说:“除了小了点,做工多精细啊,简直栩栩如生!”

“合同上不是这么签的!你这是违约。”

“我怎么违约了?不管怎么样,现在一头活生生的长颈鹿就在窗户外站着呢,就凭这,你们还得补我费用呢。”

“这长颈鹿是你弄来的吗?”

“它坐我们道具组的车来的!”

“那是制片部门安排的车!”

道具老师还要说话,梨子用一声非常刻意的咳嗽打断了他,她使了个眼神,江鹿心领神会:“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这事跟我们也没关系,我们能走了吗?”

穿着小马甲的制片立刻转头微笑,仿佛是江鹿压到了遥控器,上一个台他还在饰演恶毒婆婆,下一个台就是慈爱母亲,他说:“江先生是吧,是这样的,你也看到了,我们在拍摄一个关于非洲探险的网络大电影,我们道具老师能力有限,而您刚好有只活的长颈鹿,您看……”

江鹿摇摇手:“抱歉了,我曾经答应过我女朋友,不会靠长颈鹿赚钱……”

“我们也没打算给您多少钱,”制片真诚笑了笑,说,“毕竟经费有限……”

“那还说什么,瞎耽误我们时间,走了,我们还要赶去合春呢。”梨子没好气。

“你们估计走不了,”制片慢条斯理,“这地方这么偏,能被调用的车辆都被我们剧组包了,你们叫不到车的。”

梨子一愣,问:“这是强买强卖吗?”

制片和道具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有点同仇敌忾了,道具老师清了清嗓子:“小姑娘,这是互利互惠。就三天,你们在剧组多待三天,把几个镜头拍完,我包一辆剧组车,亲自把你们送到合春小城去。服务周到,宾至如归。”

制片拍胸脯:“制片部门安排车,随便用。”

江鹿还在犹豫,道具老师猛地跷高了脚,几乎把一双沾满泥泞的球鞋蹭到了江鹿的鼻子上:“确实没车,你看,我错过了剧组车,都是走了三公里才到的。”

江鹿有点犹豫,梨子闭着眼,冲他点点头。

“就三天?”江鹿问。

“就三天。”制片很笃定。

“包吃住?”江鹿又问。

“包吃住。”道具老师直点头。

“我们要跟导演住同一个房型,”梨子说:“还有,我们不要钱,但蓝莓要算片酬的,按天算。”

制片笑起来:“小姑娘很懂行呀,好,就依你。”


制片带着江鹿和梨子往外走,他个子不高,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利落又健谈:“我们这网大是个惊悚片,讲鳄鱼吃人的故事,斯皮尔伯格的《大白鲨》看过吗?我们这片子叫《绿巨鳄》,怎么样,有点致敬的意思吧。”

“有什么明星吗?”梨子问。

“明星还没进组呢,两个童星今晚到,”制片说:“其他演员你们也不认识,都是整容脸。”

“怎么会有童星?鳄鱼还要吃孩子?”

“是呀。哎呦,可血腥了。”

“那拍摄的时候可得注意安全。”江鹿叮嘱道。

 “这你们放心,我们压根没有鳄鱼。”

制片把蓝莓带到一个院落里,说:“让长颈鹿住这儿吧,这本来是马棚,结果预算都花在明星身上了,道具老师没钱,不仅没租到马,连马棚都没盖好,刚好给长颈鹿住了。”

“也没鳄鱼,也没马,你们怎么拍戏?”梨子问。

“没关系,交给后期就好了。而且鳄鱼最后吃的是人嘛。”制片指了指拍摄现场,说:“那么多玻尿酸,管饱。”

江鹿和梨子把蓝莓安顿好,制片拿出手机不停地跟蓝莓自拍。

“它会表演马戏吗?”制片兴致勃勃:“会跟着音乐跳舞还是会算十以内的加减法?”

“都不会。”

“唉,可惜了。”制片放弃了,说:“走吧,带你们去酒店,过一会儿我还得赶回来发盒饭呢。”

说话间,一个足球滚了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呆站在不远处,吃力地仰头望着蓝莓。

“是哪个童星吗?”梨子也发现了他。

“不是,是收音师的儿子,成天跟着他爸在剧组,”制片驾轻就熟地叫道:“沈齐,过来,看长颈鹿!是真的鹿,咱剧组厉害吧!”

沈齐没说话,闷着头跑过来捡球,离开的时候一头撞上了蓝莓的长腿,险些摔跤,梨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沈齐脸涨得通红,动了动嘴唇,好像在讲“谢谢”,随即跑远了。

“这孩子这么害羞?”江鹿问。

“是呀,话都不敢说,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开始初恋了。”制片摇了摇头。

“说不定他也偷偷喜欢哪个小童星呢。”江鹿轻笑道。

“正常的,”梨子说:“在剧组这种环境里生活,要么嘚瑟得不行,要么就特别内向。”

“小姑娘很了解呀,”制片问:“是同行?”

梨子的眼神有点黯淡,说:“我一个朋友以前也是制片。”

“哦?谁呀?我说不定认识,在什么组里待过?”

“她叫肆月。”梨子惜字如金。


 制片把两人带进酒店大堂,那是一家陈旧而气派的酒店,装修得土气,像一个艳俗且毫无自知之明的老女人。梨子上厕所去了,江鹿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清了清嗓子。

 “制片老师,跟您商量个事。”

“哎,江鹿老师,您说。”

“我想,呃,能不能……”江鹿搓了搓自己的手心,闪烁其词:“能不能说酒店房间不够了,就……刚好把我和她安排在一间?”

制片露出一丝隐晦的笑容,说:“那不行,剧组有规定,男女不能混住。”

“哦哦,没关系,我就问问看……”

江鹿刚要放弃,制片打断道:“不过,你可以去敲门呀。”

“敲门?”

“如果不刷大夜,晚上九点以后就可以去敲门了……”

“什么叫刷大夜?”

“就是拍夜戏,”制片侃侃而谈:“其实吧,刷大夜之后也可以敲门的,只要身体好,你放心,在剧组这种事很常见的。”

“我没想一定要干嘛……”江鹿赶紧澄清:“就是多相处相处。”

“理解理解,”制片直点头:“感觉要培养,都是这样的。对了,千万记好她房间号,这个酒店啊,有一半房间都是我们剧组的,敲错了门很尴尬的,进退两难。以前我们有个灯光老师,心里想的是化妆组小妹,不知怎么的,敲门敲到了场工大哥的房间,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江鹿一脸茫然。

“咬咬牙硬上呀,”制片咂咂嘴,摇头道:“唉,很伤菊花的。”

江鹿皱着眉,说:“我就随口一问,不行也没关系……”

制片拍拍他的肩膀,非常友善:“这样吧,我帮你们安排近一点,门对门的那种,好认。对了……”制片伸手在小马甲里大掏了一阵,摸出几只东西塞到江鹿的手里,冲他笑笑:“注意安全哈。”

江鹿用手一捏,那是一些像单片湿纸巾的东西,中间有一个圆形,硬硬的,他脸一红,没来及看,梨子已经走来了,江鹿忙把东西塞到裤子口袋。

“你脸怎么红了?”梨子问。

“啊,天热。”江鹿故作镇定。

“嗯,是挺闷热的,”梨子点点头,又说:“好想吃个冰淇淋。”

制片开好房间,把门卡分给两人,说:“我就不送你们上楼啦,有事打我电话。”他又冲江鹿挤挤眼睛,低声道:“九点之后,别太急。”

江鹿和梨子进了电梯,梨子坦荡荡地刷卡上楼,江鹿则捂着口袋,像捂着一包炸弹,大腿根烧得滚烫。

“这电梯真旧啊。”梨子按着按钮。

“安全啊。”江鹿随口接了一句,又立刻反应过来,急忙纠正:“我意思是不安全,还不如走楼梯。”

“是吗?”梨子有点莫名:“十八楼呢,你要带着行李爬上去?”

江鹿干笑了两声,随即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又骂制片:干嘛把气氛搞成这样,剧组里的人都这么生活吗?

“到了。”梨子大大咧咧走出电梯,找到房间刷卡进去了:“明天见啦。”

“嗯,明天……见。”江鹿有点魂不守舍。

江鹿进了房间,把口袋里的小包装掏出来,放在桌上,觉得不妥当,又扫进抽屉里,看着它们发了会呆,不知道是该冥想还是该许愿。

“瞎想什么呢?”他拍了拍脑袋,冲了把澡,总算把燥热除掉了一些。他走出浴室,无意间看到时钟,血液又立刻抑制不住地往上冲——八点五十分了。

江鹿下意识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去,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丝毫端倪。江鹿把双手贴在门上,猫眼像是他的瞄准镜,凝神屏息,可攻可守,那是一条长长的舌头,在走廊上无声地舔舐着,滴滴答答,一分一秒。


2

“卡!”      

一个模糊的声音遥遥的,从导演监视器的那头,又从每个对讲机里清晰地响了起来:“这场过了,演员休息十分钟,九点整我们再拍一个带关系的中景。”

副导演、灯光师、场工等一群人涌入现场,有的架机器,有的讲戏,有的伺候演员,穿着小马甲的制片绕过到女演员面前,讨好又得意地说:“还有一场就收工,晚上请你吃夜宵。”

“沈齐,”灯光师冲着一个地方喊道,“别挡着机器,快让开。” 

沈齐抱着球跑开了。

再过三个月,他就满十一岁了。他从小跟着爸爸在各种剧组奔走,每一个片场,每一个学校,每一个城市,不会呆超过半年。有时拍摄短剧,他的入学手续还没办好,就要辗转去另一个地方了。

沈齐蹲在地上,看化妆师往演员的脸上涂血浆颜料。

“吓人吗?这个小姐姐下一场戏就要死了喽。”化妆师逗他。

沈齐盯着血浆,没说话。他想到了一场死亡,那时他刚上小学,有固定的家和安稳的生活。一天放学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所有的家长都大声叫了起来,声音像雨中的闪电,可那个女人却听不到。就在这时,一辆卡车从她身上碾压了过去,她像个被风刮走的纸人,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奇怪地扭曲、凹陷,缩成一团,两个丰满的肉团从她的胸前挤出来,有如两只受惊的兔子。

她彻底地睡过去了,压着一摊黑血,即使他再喊妈妈,也无动于衷。

冰糖葫芦滚到了他的脚下,红得刺眼,一颗一颗,一点都没碎,沈齐捡起来咬了一口:还是甜的。

消失的日光显出一条愈来愈宽、愈来愈黑的尾巴,导演和编剧都躲在黄昏的背后,没有人出来喊“卡”,这一场戏就永远过不了,他妈妈也永远醒不过来了。

沈齐一脚把血浆踢翻了,转身就跑。

“嘿,你这孩子,我上你爸那儿告状去!”化妆师咒骂起来。

现场大灯打开,演员就位,机器开始运转,收音师助理把话筒杆扛了起来。

“Action!”导演的声音传了出来。

沈齐的爸爸是收音师,他永远带着耳机、抱着机器,一声不响地坐在所有人后面。小时候,沈齐很羡慕他:他独坐帐中,耳听八方,像是武侠片里的扫地僧,洞悉一切。每条戏都要他喊一句“声音没问题”才能过。可现在,沈齐却感到一种格格不入,因为他爸总会在演员状态出彩、摄像拍摄到位的时候说一句“声音不行”。他沉默寡言,却异常坚持,要求重拍一条。

像是个局外人。

 “卡!这条过了!收工!”

大家欢呼起来。摄影师扭动着脖子,走出影棚,跟机员背着摄影器材跟在后面。一群人簇拥着导演和主演,说说笑笑地走出去。

这时,导演的声音又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制片老师过来一下,我们的小童星洛可可和孟桐到了!”

众人都围了过去,只有沈齐父子站着没动,仿佛两个隔绝者,他们的周围没有空间,没有在别人脸上投下的影子。

“我去拿话筒杆,你在这里等我。”连叮嘱都是淡淡的。

沈齐点点头,他羡慕地望着人群,也想看一眼童星。他忽然想到了办法,伸手戴上调音台的耳机,耳机很大,他必须拿手托着;嘈杂的人声和环境音立刻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把音量调高,声音就像干燥的棉花,一点一滴地吸净了耳朵里的水分,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他的听觉里:风声、搬运机器的响声、导演说话的声音,沈齐仔细地分辨它们,专注而虔诚,像在辨认星辰。这时,一个陌生的女声响了起来,它那么的骄纵,像外力隔开了海水筑起一座大坝,立刻从众多的声响中脱颖而出。

她说:“你好,我是洛可可。”

沈齐浑身触电似的抬起头,太远了,他根本看不清洛可可在哪,却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清脆又骄傲,像一串冰糖葫芦——牙齿咬开甜丝丝的糖衣,舌尖触到山楂,酸得直流口水,有种偷情般的欢愉感,却又明目张胆,要一口吞下,活色生香。

沈齐听得愣住了。


剧组人员回到酒店的时候,江鹿已经放弃了他的猫眼战场,躺回床上。制片塞给他的小礼物被扔到了垃圾桶,他谴责自己色迷心窍,昏昏沉沉地正要睡着,被敲门声惊醒了。

不会是哪个想敲化妆小妹门的灯光老师吧。江鹿心里一紧,菊花也一紧。

敲门声很执着,江鹿凑到猫眼前一看:是梨子。

“你怎么来了?”江鹿打开门。

“进来坐会,”梨子往里走:“房间里闷得很。”

“开空调啊。”

梨子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江鹿,江鹿有点心虚,瞄了一眼垃圾桶,伸腿把它踢到了桌子下面,问:“怎么了?”

梨子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是我心里闷,这里,让我想到肆月。”

江鹿放心下来,他坐回沙发,说:“经常听你提起她。”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心里会闷?”

彼时,梨子刚刚跳槽,涨了月薪,她立刻从乌烟瘴气的群租房里搬出来,在离市中心十几公里的地方,租了一套宽敞明亮的两居室。她发了找舍友的帖子,肆月应约而来。两人很快看对眼,同吃同住,建立友谊。肆月是影视公司的制片,常常斡旋于难缠的演员经纪、有一百种拖稿理由的编剧老师和完全不懂行的投资人之间,或上得厅堂把钱拍到演员脸上爱演不演,也下得厨房能秒跪客户爸爸恳求清算尾款,时时穿梭火线,游刃有余。私下里,她有一颗少女心,爱哭爱笑,尤其爱喝牛奶,身上总是一股奶香味。

她对梨子和遥生的恋情很不看好。

“你得相信我,”肆月瘫在沙发上,说:“我这双眼睛,阅男无数,哪个老戏骨私底下偷腥,哪个小鲜肉暗搓搓约炮,我一眼看得出来。那个方遥生,长了一双桃花眼,从来不缺女人缘,你不是对手。”

“什么对手,谈恋爱又不是打比赛,干嘛搞得你死我活。”梨子对着屋子的沙包里练习拳法。

肆月把身子凑过去,说:“那你给我说说,你们平时都是怎么约会的?”

“就正常啊,吃饭看电影什么的。”

“这些不重要,来点细节,”肆月喝着牛奶,上嘴唇一圈白白的印子,像长了小胡子,问:“你们睡了没?”

梨子脸一红,打拳的手没停下,说:“哪有这么快。”

“接吻了没?”

梨子点点头。

肆月从沙发上蹦起来,一把抱住梨子的沙包,说:“别打了,快给我说说,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儿亲的?什么感觉?”

其实他们很早就接吻了,万圣节舞会的第二天,梨子刚到公司,就收到遥生的短信:午休的时候来吸烟室。

她去了,虽然很讨厌烟的味道,但想到吸烟室里会有遥生的微笑,她就有点奋不顾身。遥生一个人坐在里面,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挺拔的身影让人想到张爱玲笔下的“哦,你也在这里”。遥生关上门,把梨子抵在门上,低头去吻她的唇。吸烟室里的烟味和遥生唇齿间的触感一同袭来,呛人、柔软又缠绵,迷幻极了,像一只天蓝色的气球,在灰蒙蒙的工厂里慢慢升腾,衬得格外的蓝,格外的天真。

遥生的手抬起来,轻轻地伸进了梨子的衣服里。梨子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想逃,但遥生很快抓住了她——透过了她的衬衣,抓住了她——像是猛地揪住了她的心跳,梨子慢慢不动了。

后来,他们经常躲在吸烟室里接吻,这是一种有缺口的吻,每一次,梨子都带着新的渴望寻觅逃脱这一缺口,却越陷越深,像尼古丁一样成瘾。

为了掩人耳目,梨子学了抽烟,她抽得不好,经常被熏得流眼泪,但只要一看到遥生的眼神——微妙、炽热而带着肉欲的——梨子就明白了,知趣地往吸烟室走。

“你该跟他分手。”肆月再一次说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你怎么知道?”梨子强辩道:“你又没见过他,怎么判断?”

肆月笑了起来,说:“那你把他约出来呀,我们吃火锅。”

后来,在她同时失去了遥生和肆月之后,梨子经常想到这次火锅局,她为什么要让他们见面呢?她很快就想通了,在内心深处,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段恋爱,感情中最好的那一部分,早在万圣节之前,早在梨子开始抱怨遥生为什么不表白之前,就已经用完了。即使有吸烟室里的吻做注脚,她也恐惧遥生会随时拔脚离开,她想多要一点安全感——如果遥生不能给,她希望别人可以,比如肆月,比如任何人——任何愿意说一句“你们很般配”的人。

火锅店里热气蒸腾,因为油烟重,地面格外滑,梨子穿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有点为难。

 遥生到得很早,他问:“喝点什么?”

“纯牛奶。”肆月说。

“火锅配牛奶?”遥生挑了挑眉毛:“很有创意嘛。”

“肆月最爱牛奶。”梨子解释道。

还好,肆月和遥生聊得很融洽。肆月拿出制片的精明利落,调动气氛,全程没让场子冷下来。遥生则绅士有礼,倒水、涮肉、夹菜,忙的不停,既维护了梨子作为女朋友的身份,又不冷落了作为闺蜜出场的肆月。一顿饭吃得三人都很舒畅,时时开怀大笑。

梨子去洗手间,高跟鞋走得格外慢,回来的时候,她无意间看了一眼桌腿,在古朴的大方桌的下面,遥生的腿长长地岔开,像是一双筷子,夹着肆月的两只脚,他们的脚几乎碰在了一起,像是两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彼此对峙,亦软亦硬,或傲或嗔,若见有机可乘,便伺机发难,寸草不生。

“你回来了!”遥生冲梨子挥手,笑容很热烈:“刚刚肆月讲了一个趣事,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你快过来听!”

梨子客客气气地笑着,她发现遥生手边的饮料也变成了一杯纯牛奶,乳白色的、粘稠的、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配着鲜椒火红的火锅,有种别样的旖旎春色。她悄悄地把手搭在遥生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

“他比我想象中的好。”回家的出租车上,肆月说道。她没有说“你们很般配”,而是说:“他还蛮有趣的。”

梨子没说话,她偏着头,看着城市的灯光明明灭灭,立交桥下的车流像是一条喷火的长龙。


“后来呢?”江鹿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后来了。”梨子动了动嘴角:“肆月的影视项目很快开机了,她去港城跟组出差,呆了整整八个月。我还去探过班。”

江鹿愣了愣,又问:“什么都没发生?”

梨子僵硬地点点头。

“那他们……”江鹿欲言又止。

梨子耸了耸肩:“也许吧。”

江鹿不知道她说也许什么,也许搞上了?也许是梨子误会了?也许是她还没发现?他正在斟酌用词,这时,有人敲门,穿着小马甲的制片进来了。

“呦,你也在呀。”他看了一眼梨子,冲江鹿挤挤眼睛。

江鹿没兴趣搭理,敷衍道:“你怎么来了?”

“刚刚收工,我给你们来送明天的通告,”制片把两张通告单递给两人,说:“明天一早,拍长颈鹿的戏,你们也要去现场,六点大厅集合,不要迟到哦。”

他又从小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了两根香蕉,说:“对了,带给你们的,剧组伙食不好,补充点维生素。”

制片走后,江鹿和梨子开始沉默地吃香蕉,半响,梨子叹了口气:“说来奇怪,我都快不记得遥生的样子了。”

“你们还有联系吗?”

梨子摇摇头,说:“他几年前就离职出来创业了,好像已经结婚了。”

江鹿也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快不记得灵犀的样子了,但那些回忆都还在,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

梨子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只记得,他有一件灰色的羽绒服,他常穿,走路的样子,像一只企鹅。”

江鹿望了一眼梨子胸口的小企鹅胸针。

“不早了,我回房间了。”梨子站起来,用脚把垃圾桶从桌子下勾出来,把香蕉皮扔了进去,她深深地看了垃圾桶一眼,转身走了。

“嗯,早点休息。”江鹿低下头,刚好望见垃圾桶里红红绿绿的单片小包装,他一惊,看向梨子的背影,后者已经漠然地走出门去。

江鹿张口欲辩,屋门已经被关上了。

这下好了,江鹿心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江鹿不是司马昭,穿小马甲的制片才是。

他吃掉最后一口香蕉,把香蕉皮恨恨地丢了进去:这个破制片,大半夜的,送什么香蕉!安的什么心!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寻找长颈鹿小姐》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青斜
青斜  @一条叫青斜的裤子
编剧、写小说的人。
关注

相关推荐


长篇
寻找长颈鹿小姐 · 第四章 · 荒蛮与蟋蟀(上)
文/青斜
长篇
寻找长颈鹿小姐 · 第四章 · 荒蛮与蟋蟀(中)
文/青斜
长篇
寻找长颈鹿小姐 · 第四章 · 荒蛮与蟋蟀(下)
文/青斜

评论内容


1
喜欢作者的文笔,细腻温柔,一个凉凉的故事娓娓道来,像夏日的雪糕,像春风。
*** **** 9057
不知故事还有多长,看连载很有意思,在期待,在设想,在享受。
轩辕夏禹
这个制片前面讲了个敲错门的故事,后面带着香蕉就过来了,莫不是来房间交流剧情的。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寻找长颈鹿小姐 · 第五章 · 等待爱情的鳄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