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二总是喝清咖或马鞭草茶的陈英生希望生活里能出现一点奇迹,生活不应该像他的便利店那么冷清,也不该像他女儿那么孤僻,而要像一个马戏团,充满了红鼻子小丑、能从帽子里抓出肥兔子的魔术师、脏兮兮的马戏猴子,以及穿着短裙、浓妆艳抹的高空飞人。
可是,柔利镇是个小地方,日子安稳得就像一棵树,站成了永恒。连邻居家中午吃什么都可以一仰头嗅得出来,走在街上,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熟人,打招呼的手可以不用放下,从街头晃到巷尾。
陈英生年轻的时候,心气高傲,高考一结束,他就背上行囊,如愿以偿地到大城市去求学,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他满以为自己会像火把一样燃烧青春。然而,他听不懂大城市的方言,也克服不了心里的自卑,最终,陈英生平淡地度过了四年,结束匆忙的实习,回到小镇。在父母的帮助下,他开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娶了初中女同学,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
在柔利镇,再也没有人会字正腔圆地喊他陈英生,大家都习惯叫老陈。他老婆很早就内退了,每天去半个街区之外的棋牌室打麻将,手气好的时候买条鲜鱼回来熬汤,否则就骂骂咧咧,骂老陈乱扔臭袜子。
除了每周二要喝清咖或马鞭草茶的习惯,老陈和任何一个柔利镇的居民并无不同。没有人知道,他在心里期盼着一个马戏团。
因此,当听说镇子上来了一只长颈鹿之后,老陈立刻拉下便利店的闸门,捧着喝茶的大瓷缸,赶了过去。
这只长颈鹿是搭卡车司机包师傅的顺风车来的,本应直接穿过柔利镇,没想到出了车祸,只得在小镇先下车。
四周围着不少无所事事的居民,老陈挤了进去,问:“怎么回事?”
那是一只小长颈鹿,脑袋刚好被卡在树枝之间,两只前脚被迫悬在空中,后腿勉强踩在地上,支撑着整个身体的重量,长颈鹿拼命挣扎,两条腿在泥土上刨出了坑,带着整棵树都剧烈晃动。旁边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脱了厚外套,试图往树上爬。
居民们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不敢靠近。
“包师傅,怎么会有长颈鹿呀,要建动物园吗?”
包师傅叼着一根烟,说:“哪来的动物园?你说这城里人真奇怪,养猫养狗也就算了,这小伙子在自己家里养了头长颈鹿!真不知道合不合法。”
“啧啧,还是城里人洋气呀。”
“我刚好遇见他们,瞧着小伙子人不错,又顺路,就说带一程。我们俩费了老大力气,才把长颈鹿哄进卡车里。”包师傅抽了口烟,说,“小伙子特意跑了一趟菜场,买了一大袋水果蔬菜,一看到限高杆、指示牌,小伙子就举起食物,让长颈鹿低头躲过去。要是碰到电线或者树枝,小伙子就把食物挂在一根长杆子上,这么远远地伸出去,让长颈鹿抬头避开。”
“哎呦,真麻烦。”居民们点点头。
“我都不敢上高架,慢悠悠地开。小伙子也细心,喂了一整天。一路顺顺利利的,没想到到了咱镇子门口,遇上一个开车的小年轻,不看路,直勾勾地盯着长颈鹿瞧,车屁股就直接朝我冲过来,撞我灯上了。”
老陈忙问:“没受伤吧?”
“没有,人没事,车子也没什么大事,但长颈鹿吓着了,这动物啊一点情面都没有,也不管小伙子辛苦喂它一天了,一个抬腿,就把小伙子踢翻在地,跳下车一通狂奔,别看长颈鹿块头大,跑得真挺快,小伙子爬起来就追,怎么都追不上。小伙子急糊涂了,什么苹果、蓝莓的乱叫一通,你说这时候叫这些吃的有啥用?长颈鹿又不是人,听见吃的还会流口水,会停下来想一想。”
“急糊涂了,急糊涂了。”居民们点头附和。
“后来呢?”老陈催着问。
“我赶紧开了车追啊,还好出了城,街上车不多,不然真会把长颈鹿压死。这不,我还没追上,小畜生跑啊跑啊,自己一头挂树上了。”
居民们听明白了,抱着胳膊不说话了。
老陈打开大瓷缸,灌了一口马鞭草茶。
年轻人已经爬上了树,他慢慢接近长颈鹿的脑袋,抖动树干,小心地折断了几根树枝,终于将长颈鹿解救下来。长颈鹿前脚落地,踉跄地站住了,恢复了自由,在树干周围小步地走动起来。居民们立刻“哎呦哎呦”地叫着,向后退去。
年轻人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拿树叶和苹果喂长颈鹿,终于安抚了情绪。
“包师傅,”年轻人喊道,“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没事,”包师傅走上前,试图摸长颈鹿的身子,被长颈鹿一转身躲了过去,包师傅有点尴尬,他弹掉烟屁股,问,“继续走吗?”
“估计走不了了,”年轻人皱眉道,“蓝莓受了惊,得歇一歇。”
“路过柔利镇的车不多。天气这么冷,应该赶紧往南走,不然过几天,得下雪了。”
“那也没办法,只能先找个地方打工挣钱,等蓝莓养好了再说。”
包师傅转过身,摆出东道主的派头,问道:“镇子上哪里在招工?”
居民们面面相觑,嘀咕了一阵,纷纷摇头。
年轻人一筹莫展,包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是个小地方,工作不多,我们再去前面的镇子瞧瞧。”
这时,一个干净利落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一把劈开柴的斧头:“来我这儿看店吧,我付你工资。”
居民们纷纷望过去,有点诧异,包师傅忍不住道:“老陈,你别开玩笑,人家正着急呢。你的小便利店自己看看还不够?”
“我没开玩笑,我招人。”
“那你干啥去?跟你老婆一起打麻将?”
老陈有点语塞,他喝了一口马鞭草茶,忽然有了主意,说:“我要延长营业时间,24小时营业,需要人上夜班。”
居民们半信半疑,年轻人急忙走上来,确认道:“大叔,你真的要招人?”
老陈点点头,问:“你叫什么?”
“江鹿。”
“带上长颈鹿跟我走吧。”老陈背着手,悠悠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像好莱坞大片里从不回头看爆炸的英雄——迟暮的英雄。他知道,今天晚上,不管老婆赢不赢牌、自己的袜子臭不臭,都免不了一场挨骂。但是,他在柔利镇等了三十年,这是他最接近马戏团的时刻了,他必须试一试。
他不是真的想看一场马戏,而是希望死水一般的生活里可以出现奇迹。
他想:或许这个叫江鹿的年轻人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2
陈英生的便利店虽然陈旧,但明亮干净,种类齐全,收银台旁放置着一排关东煮机,在冬日里显出几分温暖。
老陈教会江鹿如何调节冷藏柜、冰箱的温度,安排他及时补货、把快过期的食品下架,以及怎样收银、使用验钞机。有一台冰箱没插电源,老陈叮嘱道:“这台冰箱不能用,你别动。”
江鹿担心没地方住,老陈想了想,把店里的储物室清出来,给江鹿理出了一个小隔间。他说:“我家里有张折叠床,一会给你搬过来。天气凉了,我再给你拿几床被子。”
江鹿忙不迭地说谢谢,收拾妥当之后,开始给蓝莓安排住宿。他在便利店后面圈出一个小院子,把水果和树叶挂高,便于受了惊的蓝莓食用,刚刚弄好,却发现院子的隔板高度还不够,或者说,蓝莓的腿太长了,随即可以跨出去。
“又长高了。”江鹿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蓝莓的长腿。蓝莓低头下,瞅了瞅自己的腿脚,轻快地抖动起来,无辜又得意。
江鹿忍不住抱怨:“灵犀,你为什么要捡一头长颈鹿回来?养只草泥马该多省心!”
话音刚落,江鹿听见“咣”的一声,像关窗的声响,他四下打量,却没发现有人。
江鹿翻出铁链,将蓝莓的一条腿锁在树干上,他把链子放到最长,尽可能增加蓝莓的活动范围。
“哼,这下没什么好得意了吧。”江鹿抱着胳膊,对它说,“走走看。”蓝莓却只抬着头,大口咀嚼着树叶,毫不理睬。
江鹿拍了拍它的身子,嘲讽道:“刚才还翻脸不认人,路上一个劲儿的瞎跑,现在不动了?”
蓝莓似乎听懂了,眨动着长长的睫毛,有点羞赧。它甩了甩尾巴,拖着链条叮叮当当地走了几步,站定了,望着江鹿,没表现出什么反感。
江鹿回到店里,老陈刚好抬来了折叠床,两人把事情处理妥当。老陈望着江鹿,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却只灌了口茶水,在店里溜达了起来。
便利店不大,老陈轻而易举地就绕了两圈,他似乎觉得再转第三圈的话未免太过刻意,干脆拖了把椅子,在江鹿旁边坐了下来。店里一直没来顾客,江鹿装腔作势地擦了一阵柜台。老陈还是不说话,紧紧地按着自己的两个膝盖,仿佛它们要逃走似的。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在狭窄的柜台前,场面有点尴尬。
江鹿忍不住问:“陈叔,你还有事吗?”
“没事,”陈英生赶紧回答,他把自己的大瓷缸推到江鹿面前,没话找话道,“要不要喝点茶?马鞭草。”
江鹿摇了摇头:“马鞭草太苦了,我不爱喝。”
“苦一些好,是生活的味道,”老陈叹了口气,说,“马鞭草能让头脑保持清醒。”他再次缄口不言,把茶水喝完,纠葛的茶叶细长漆黑,像蜈蚣一样攀在杯壁上。
老陈的两只手在膝盖上磨来磨去,仿佛有什么话也在舌尖盘来盘去,在心里算来算去。眼看天色暗了,老陈终于站了起来,说:“我回去了,晚班辛苦你啦。”
“应该的,”江鹿忙道,“麻烦陈叔了。”
老陈抱着大瓷缸,温温吞吞地走到门口,又反身折了回来,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终于说道:“对了,我女儿有时候会来店里拿吃的,她拿什么,你别管就是了。”说罢,他冲着江鹿眨眨眼,飞快地走了。
柔利镇的夜晚来得很轻柔,不同于都市的忙碌奔波,江鹿有大段悠闲的时光可以消磨,店里信号不好,手机成了摆设。江鹿靠在墙上,看着窗外逐渐昏暗下去的光影,一群鸟儿正趁夜晚没有完全来到之前,往巢穴里飞。光线影影绰绰,从云层的指缝里透出来。
晚饭后,一个男人带着六七岁的女儿走进便利店。小女孩穿着花棉袄,活泼好动,在货物架之间跑来跑去。她爬上椅子,趴在收银台上,望着江鹿,天真地问:“你就是那个表演马戏的人吗?”
江鹿笑着摇头:“我不会表演,想看的话,让你爸爸带你去动物园呀。”
“爸爸说,你就是开动物园的。”
江鹿说:“不,我只是路过,我还要去很远的地方。”
“到了很远的地方,你就会表演马戏嘛?”
江鹿笑道:“你要跟我一起去看吗?”
小女孩摇起了脑袋,说:“爸爸说,不能跑到太远的地方去玩。”
“真听话,”江鹿逗她,“爸爸还说过什么?”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悄悄地凑到江鹿的耳边,说:“爸爸说,便利店里住着一个女鬼,半夜会爬出来偷东西吃。”
江鹿一愣,随即笑道:“那是你爸爸吓唬你。”
小女孩认真地望着他,瞪大了眼睛,说:“是我偷听到的,他们说陈伯伯的女儿被车撞死了,她变成了鬼魂,有时候会回便利店看陈伯伯。”
江鹿吃了一惊,他还想再问,小女孩的爸爸已经抱着一堆日用品过来付款,男人拧着眉毛,不苟言笑,江鹿只好把话咽下去。
天色完全暗了,江鹿一个人在便利店里坐着,心里有些发毛。他在店里溜达了两圈,发现一面墙上,有几个四方形的暗窗,他试着敲了敲,似乎都被封死了,没什么异常。他自嘲道:“小女孩爱开玩笑,不能信。”
他又到院子里瞧了瞧蓝莓,蓝莓的胃口不太好,因为天气冷,精神也有些萎靡。江鹿往它的食物筐里放了洋葱和大蒜,让蓝莓吃了增加抵抗力。
“明天我去问问陈叔,想办法让你搬到室内去住。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这个热带动物受不了了吧。”
蓝莓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江鹿,它慢慢低下脖子,把头伸到江鹿面前,舔了舔江鹿的脸颊。
“早点休息吧。”江鹿也摸了摸它的脸。
夜里的便利店没什么生意,一个老头来买了一条烟,一个年轻人买了泡面和关东煮。夜深了,江鹿有些困意,靠在柜台旁睡了一阵,正迷糊着,只听“咣”的一声巨响,江鹿一惊,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江鹿立刻起身,迷糊着眼睛,四处张望。这时又传来“咣”的一声,在夜里分外炸耳。声音是从废弃冰箱后面传来的,江鹿刚要凑过去,忽然,一只手猛地从墙后伸了出来,筋脉暴起,仿佛蓄力已久,要破土而出;手掌牢牢地扒在冰箱边,野蛮而狰狞。江鹿浑身一个机灵,他想到小女孩的话,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江鹿拿起一瓶啤酒,“啪”的一声,爆出一声脆响,把酒瓶在墙上敲碎,啤酒“哗哗”地溅了一地的白沫。江鹿顾不上擦裤子上的酒水,将裂口的瓶底指向冰箱,双手颤抖,屏住呼吸。
那只手用力地将冰箱往一边推去,紧接着,一个女人直挺挺地出现在冰箱后面,极为懒散地扭过头,看了江鹿一眼。
“你是谁?你怎么从这里出来?”江鹿大叫。
女人裹着一件厚睡衣,穿拖鞋,头发乱得像鸡窝。她没拨开头发,只露出一双眼睛,漠然地看了看拿着啤酒瓶、一脸戒备的江鹿,她说:“我是陈梨梨。”
江鹿反应了一会,才想到陈梨梨应该就是陈英生的女儿了。
“你死了吗?”江鹿脱口而出。
陈梨梨翻了一个白眼:“你有病吧。”
江鹿默默地放下啤酒瓶,尴尬地擦了擦手。他这才发现废弃冰箱的下面安着四个轮子,背后是一扇向内打开的门,隐约可见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陈梨梨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陈梨梨在便利店里游荡了一会,拿了一堆面包、牛奶和牙膏,转身往小房间走。
江鹿忍不住追问:“听说你出了车祸?你怎么住在冰箱后面?”
陈梨梨并不理睬,“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墙上一个四方形的暗窗被打开了,她从里面伸出手,摸到冰箱的边缘,将冰箱往回推;随后,又打开另一边的暗窗,调整冰箱的位置,直到它刚好挡在门前面。
“喂,我跟你说话呢,懂不懂礼貌啊。”江鹿感觉自己被无视了,有点恼怒。
陈梨梨从暗窗里看了江鹿一眼,瞥见他被啤酒浸湿的裤裆,冷冷吐出两个字:“傻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