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长颈鹿小姐 · 第四章 · 荒蛮与蟋蟀(下)


文/青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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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你答应做他女朋友了?”江鹿迫不及待地问。

梨子平躺在床上,看着海报女郎天真爽朗的笑容,低低地道:“嗯。”半响,梨子窸窸窣窣地转头,看向江鹿:“我知道爱情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可是,因为我先动了心,他就可以看轻我吗?”

在窄小的房间里,江鹿被梨子的那种近乎粉身碎骨的勇气压得不敢喘息,他没有回答,轻轻地问:“他一开始就这么吃定你,后来的相处,更难吧?”

梨子把头蒙在被子里,像被困在封印里,她叹了口气,念了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江鹿没搭话,梨子探出头来,瞄了瞄他的侧脸,问:“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

“是的,真俗。”

梨子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说:“爱情真是崩坏人设的东西。”

“我觉得吧,你野蛮点挺好的,千万别文青,受不了。”

梨子翻了个身,说:“是,我就是个野蛮人,穿上高跟鞋,也装不像美人鱼。”

江鹿也盖了盖被子,说:“睡吧,别想了。”

“明早几点的车?”

“八点,我订了六点半的闹铃。”

两人各自无言,挤在一张床上,花花绿绿的墙纸围绕着床榻,色彩浓烈,像一群聒噪的麻雀,梨子吭哧吭哧地爬起来。

“你干嘛?”江鹿问。

“这灯晃得我睡不着。”

“是心事燥得你睡不着吧……”江鹿话音未落,拳击手陈梨梨已经在赤手空拳地拧灯泡了。

“别别,你会触电的。”江鹿刚要起身,黑暗像一大片灰尘一样临降下来,木床咯吱作响——梨子已然麻溜地钻进了被子,摊开手脚,摆出入睡的姿势。

“终于舒坦了。”黑暗里传出梨子悠悠的声音。

江鹿也默默地躺下,海报女郎的爽朗和墙纸的烈性都不见了,屋子里静可闻针,江鹿翻了个身,忍不住坐了起来。

“你又干嘛?”

江鹿摸着墙下了床,张着两只茫然的手,去摸桌子上的矿泉水:“说了这么多话,我渴了。”

江鹿碰了两次壁,终于找到了矿泉水,刚喝两口,就见身边多出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像一只捕猎的豹子。江鹿吓得往后一退,手里的矿泉水已经被人抢走了,那双眼睛得意起来,在黑暗中向上一扬,随即,一只眼睛被倒扣下来的矿泉水瓶挡住了。

 “你怎么走路不出声的?”江鹿抱怨。他扶着墙,重新摸回床上。

“怕你把水喝完。温老太真小气,矿泉水都不多给一瓶。”梨子的声音来得很滞后,在黑暗里格外空洞,稀松又浑浊,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在睡梦里,江鹿隐约觉得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只手又小又凉,像一块泡在伏特加里的冰块,在澄澈的酒精里慢慢融化。


第二天,江鹿是被梨子的鼾声吵醒的,他皱着眉,眯着眼睛摸到手表,拿起来一看,刚好六点。

江鹿嫌弃地朝梨子的方向推了推,迷迷糊糊地起身,想喝水,发现矿泉水瓶全空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拉开窗帘,窗外已经大亮了,一群群麻雀在空中哗啦啦地飞翔,像是湛蓝底色中的一片浪花。

“天气真好。”江鹿搔了搔头,又往床上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愣住了——这天气好得反常了,早上六点光线这么好吗?

他拿过手机一看,顿时愣住,忙将手机重启,再看一次,依然惊愕,手机上的时间赫然是——18:00。

他扑上床,连忙把梨子摇醒,梨子昏昏沉沉,还带着起床气:“干嘛呀?睡觉呢!有病吧你。”

“真的是有病,你快看看现在几点了?!”

“几点呀?闹钟还没响呢。”梨子睡醒惺忪地瞅了一眼手机:“才六点呀。”

“是下午六点!”江鹿几乎把手机屏幕戳到梨子眼睛里去:“你看清楚,我们睡了十七个小时!”

“哈?”梨子扣掉眼角的眼屎,看了看时间,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你,你闹钟怎么没响呢?”

江鹿苦着脸,扒拉手机:“五个闹铃,一个没听见过,还有九个未接电话,全是货车司机打开的,一个没听到,怎么回事?”

梨子的眼睛瞪了起来:“有人给我们下药了吧?”

“下药?我昨天就怀疑你给我下了安眠药,不然,我怎么会睡到下午?”

两人皱着眉。

“我们吃了什么吗?”

“我昨天就吃一碗面,还有一个肉夹馍……”江鹿说不去下去了,两人警觉起来,慢慢转过头,看着桌上的那瓶空矿泉水瓶。

梨子把瓶子捏起来,对着阳光,瓶底有一些白色的粉末,被梨子一晃动,它们立刻融进了残留的水里不见了,行踪狡猾。

梨子皱眉:“温老太给我们下了药?”

两人大眼瞪小眼,江鹿忽然拍了一下大腿:“糟了,蓝莓!”他拧开屋门,飞快地跑了出去。

江鹿奔到楼下,刚冲进院子,远远地就看到了蓝莓的小脑袋,像一盏探照灯,东张西望的,格外显眼。江鹿跑到蓝莓身边,摸了摸蓝莓的肚子,有点扎手,又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幸好你没事。”江鹿叉着腰,气喘吁吁。

蓝莓却迈着长腿,轻巧地走开了,它转过身,把屁股对着江鹿,向他甩尾巴——它饿了十七个小时,很不开心。

一会儿,梨子也喘着粗气跑到江鹿身边,她说:“屋里我检查过了,什么都没少。”她的短发被压翘了,看起来乱蓬蓬的,发型和她胸口的小企鹅如出一辙。

“怎么回事?”江鹿不解:“总不会故意让我们睡过头,想多挣一天的房钱吧。”

“我去问个明白。”梨子愤愤地往宾馆大门走去:“我早说这是个黑店!”

“哎,你冷静点,人家是老年人,你好好说话。”江鹿一边匆匆给蓝莓加草料,一边叮嘱着。

梨子朝他举了举拳头,大声道:“她是老年人,但我是野蛮人!”


温奶奶不在前台,梨子直接推开侧门往里走,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就是温奶奶的房间,敲门没应答,梨子气势汹汹地走进去,声音在屋里碰出了回音:“有人吗?有人吗?”

江鹿跟在后面,忙说:“在外面等吧,这是她的私人空间。”

“私人空间?她在我们的水里下药,我们还得尊重她的隐私喽?”梨子扯开袖子,开始翻箱倒柜。

“你找什么?”

梨子趴在地上,往柜子里瞅,屁股翘得老高:“证据!”她回头瞪了江鹿一眼,说:“别闲着,赶紧找。药肯定在这儿。”

屋里充斥着一股老年人独有的衰败的气味,每件穿不上的衣服和用不着的家电都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一起,每一处都很可疑。江鹿转了两圈,注意到温奶奶的床边放了一只巨大的冰柜。

“为什么把冰柜放在床边?”江鹿有些疑惑,他走过去,打开冰柜,冰块冻得非常结实。江鹿把表面的冰挪开,出现了一个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东西,江鹿凑近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退数步,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梨子停住手上的动作。

江鹿脸色煞白,只是指着冰柜,说不出话来。

“没用的家伙。”梨子大刀阔斧地走过去,她往冰柜一看,在冻得结实的冰层之下,在塑料袋被冻出的冰花之下,赫然是一具尸体,一颗人头露了出来,是个男性,头发上结满了冰花,皮肤发青,眉眼低垂,不知生前经历过什么。

梨子踉跄退了几步,几乎呕吐,她的手颤抖着,忙掏出手机报警,嘴里念念有声:“黑店黑店……”

然而,下一秒,就听“咣”的一声巨响,手机从梨子的手里飞了出去,梨子猛然倒地,她的身后,站着矮小而敏捷的温奶奶,一只黄铜水壶被紧紧捏在她鹰爪一般的手指里,散发着沉甸甸的光芒。

梨子不动了;江鹿忙扑上去,还好,还有心跳。

没有顺手的武器,江鹿只得拿起一大块坚硬的冰块,寒气把他的手冻得几乎没知觉了,他感到牙齿在颤抖。

“我们已经报警了,你别过来!”

温奶奶的瞳孔暗淡、浮浅,带着一种浑浊的警觉,能识破江鹿的谎言。江鹿忽然意识到,早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温奶奶就露出过她的真面目:阴森、诡谲、一闪而过,像捕猎者。她盯着江鹿,半响,慢慢开口道:“那是我家老头子。”

江鹿顿了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冰柜的尸体,他沉声道:“你为什么向我们下药?我们只是旅客,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奶奶自顾自地说道:“三年前,我把我家老头子害死了。我睡觉磨牙,他是牙医,怕我弄坏牙齿,总是把拇指放进我的嘴里……”

江鹿弯下腰,拍打着梨子的脸,低声道:“梨子,陈梨梨,快醒醒,我们要走了!”

“你知道吗,人醒着的时候,就算你大力咬东西,牙周膜感受到力量过大,就不会继续发力咬合,力量是有限的,达不到肌肉力量的理论最大值,而在夜里,这种自我保护就会消失,所以磨牙的力度和声音都非常巨大……”温奶奶像在喃喃自语:“我家老头子说过,我的牙齿,是最最健康的……

“那个时候,镇上的诊所破了产,我和他压力都很大,没法睡着,必须吃安眠药。那天,不知怎的,他没把拇指放进我的嘴里,而将手搭了在我的嘴上。他睡着了,我也是,睡得特别沉,夜里我又开始磨牙,我的牙齿非常健康,像一把锉刀,慢慢的,就磨开了他手腕上的动脉。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嘴里全是血,灌满了口腔,而他,就这样在沉睡中,我被杀死了……”

温奶奶的声音粗粝而刺耳,江鹿盯着她的牙齿,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温奶奶咧开嘴,露出一排非常整齐的牙齿,冲他古怪的笑:“你知道吗?牙齿是人类保持时间最长久的骨骼,因此,当人们微笑的时候,就是在展示彼此的遗骸。”她拎着手里的黄铜水壶,慢慢地往前走:“我家老头子的遗骸就在这里,我不准你们把他带走。”

江鹿捏紧手里的冰块,暗暗盯着温奶奶的手,他低声道:“我只把梨子拖走,尸体的事,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讲的。”

温奶奶没说话,一步步靠近江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江鹿攥紧了拳头,绷紧了劲,这时,他忽然看到温奶奶的鼻孔里蠕动出一条红色的虫子——她流鼻血了。还没等江鹿提醒,“咣当”一声,黄铜水壶砸在了地上,温奶奶昏倒了。

江鹿愣了三四秒,连忙反应过来,他把冰块丢掉,一股脑背起梨子,朝外冲去。

屋外,天色已然大黑,天空像一块纹丝不动的墓碑,整个村落都落入了这片夜的沉寂之中。


5

梨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温奶奶的房间里,江鹿撑开四肢,瘫坐在沙发上,表情古怪,仿佛累坏了。

梨子捂着后脑勺,只觉得昏昏沉沉,她拉了拉衣服,上面全是土,她说:“江鹿,你怎么不逃跑,还坐在这儿?”她转头去看冰柜,已经空了:“尸体呢?”

江鹿哭丧着脸:“被抓回来了。”

梨子从床上跳下来:“被谁?你跑不过一个老太?”

江鹿没说话,冲她努了努嘴,梨子转头一看,墨镜男正坐在靠近门的地方,看着两人。

“你想干嘛?”梨子走过去,黑着一张脸:“大晚上还戴着墨镜,装黑社会?”

墨镜男抬起头,沉默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只带着假眼珠的右眼,他浑浊的左眼直勾勾着梨子,梨子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墨镜男站了起来。梨子重新攥紧拳头,强势道:“你,你要干什么?”

墨镜男没说话,忽而弯下腰,朝梨子鞠了一躬,诚恳地道:“对不起,我妈情绪失控,让你们受惊了。”

“你妈?”梨子狐疑地说,“温老太是你妈?”她转头看了一眼江鹿,江鹿朝她点点头,说:“我也是刚知道。”

梨子又问:“那冰柜里的尸体,是……”

“是我爸。”

梨子打了个寒颤,她猛地想起胖老太说过的话:

“她跟我们不一样,她要照顾老伴。”

“温奶奶和她家老头子是出了名的恩爱,到这个年纪,她每天也要花好长时间跟老伴儿待在一起。”

“大吉大利,保佑你不要见到。”

梨子的汗毛竖了起来,她低声道:“村里的人都知道?”

墨镜男点点头,说:“我叫韩北。爸死了之后,我妈一直接受不了,她把尸体藏在冰柜里,不许我们火化,她说,不想失去丈夫的陪伴。后来,她得了癌症,我就随着她,把冰柜挪到了她床边。”

江鹿问:“村里的人也知道是你妈害死了你爸?”

梨子瞪大眼睛:“什么?”

“她跟我说的。”

韩北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那个时候,家里的情况很不好,诊所倒闭了,我们只能回到村里,还欠了很多债。我在外面打工还债,点烟的时候打火机爆炸,炸掉了我一只眼球,花了很多医药费。我父母压力大,两个人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一天晚上,我爸实在不堪重负,割腕自杀了。

“我妈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床上都是血,几层褥子全被染红了,我爸躺在床上,身子都硬了。我妈没法接受,她怎么也想不到,晚上还躺在身边的人,第二天早上就死在血泊里,她几乎疯了,非说是自己磨牙,磨开了他的动脉。后来我知道,那晚之前,我妈跟他大吵了一架,骂他没用,没本事赚钱;她觉得是自己逼死了我爸。”

韩北揉揉了眉,叹气道:“磨牙,那怎么可能呢?”

“你爸就这么抛弃你们了?”江鹿问。

“不,他救了我们,他生前买了保险,赔偿金让我们还掉了账务。”

屋里一片沉默,冰柜敞开着,丝丝寒气渗出来,把整个屋子都冻住了。

梨子看了一眼江鹿,又看了一眼韩北,忍不住开口:“是挺惨的,但不能因为你们惨,就在我们的水里下药啊,还打晕我,杀人越货吗?”

韩北连忙摇手,说:“对不起,下药是因为我妈神志不清,她害怕你们一觉醒来,发现伴侣满身是血地躺在旁边,所以才……”

没等他说完,梨子一步上前,一脚踢中韩北的下体,韩北疼得一声嚎叫,蹲了下来。

“神经病还开店?你是干什么吃的,就知道吃泡面,怎么不拉着她?”

江鹿连忙起身制止:“梨子,韩哥都道歉了,你干嘛突然踢人家?”

韩北蹲在地上直摇手,五官皱在一起,说:“她说的对,我应该看着我妈的,是我没发现她病得这么厉害。”

“还有,你妈打晕我的事怎么说,我现在还昏呢,肯定打出脑震荡了,还有啊,”梨子掸了掸自己的衣服,衣服哗啦啦地往下掉土,灰尘呛得她打了个喷嚏,她说:“我这一身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准备把我活埋了?”

韩北连忙摇头,说:“这么可能,土不是我弄上去的。”韩北转手一指,说:“你问他。”

江鹿心虚地搓了搓鼻子,咳嗽了一声,道:“晚点我跟你讲。”

梨子收回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韩北,说:“你别说我没有同情心,我们也是受害者。温老太呢,别出了事就把锅甩给儿子,她打了我,得当面跟我道歉。不,我不接受道歉,我也要打她一巴掌,这事才能过去。”

韩北揉了揉自己的脸,说:“她去世了,今天凌晨。癌症。”


小宾馆被布置成了灵堂,两只红灯笼蒙上了白布;前台正中,放着灵柩,前面设了牌位、蜡烛和贡品,两边是几个简陋的花圈,韩北一身粗布白衣,抱着温奶奶的遗像,默然站在灵柩前。

院子里放过三串鞭炮,乐队开始演奏了,都是欢快的流行歌曲,一个中年发胖的女人拿着话筒,唱得四面八方像是要跳起广场舞。

江鹿和梨子进灵堂吊唁,蓝莓进不来,梨子在它的长脖子上挂了一朵大得有点变形的花圈,让它站在院子里默哀——长颈鹿不会叫,动作又向来悠闲,与葬礼的气氛还算融洽。

胖老太和瘦老太都出现了,胖老太身边跟着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一张面朝黄土的脸,朴素寡言。梨子多打量了他们一眼。胖老太与她对视,冲她笑笑,说:“听说你看到了温老头?吓坏了吧。”

“原来你们都知道。”

“温奶奶得癌症之后,根本没治。她活着,就是在等死,等着有一天跟温老头相见。”胖老太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伴,后者正在和韩北说话,她说:“这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感情再好,死亡也是自己的事,没有谁能替谁活。”

梨子捂住胸口的小企鹅胸针,说:“生命本来就是孤独的,死亡来得那么突然,谁也不能陪你到最后,谁也不能代替谁活下去。”

胖老太点点头,她老伴从灵堂里出来,两人相互搀扶着,沿着羊肠小道慢慢回去了,两个身影时而相叠在一起,时而分开在路的两侧,像是血肉至亲,又像是完全的陌路人。

江鹿也从灵堂出来,看到梨子一脸的落寞,他问:“你怎么了?”

她遥遥地指着胖老太的背影,说:“她跟我说,就算选择了结婚,有个人陪着,日子也就这样,不会好到哪里去。这个道理,难道温老太不明白吗,他们生前为了钱,为了儿子的病,争吵过多少次?可是,人一旦死了,她却还是要对方的陪伴,哪怕是尸体,也不肯松开手。多可笑,多可怜。”

院子里,中年胖女人正抱着话筒畅快歌唱,扭动着丰硕的臀部,将一场严肃的死亡掺进了几分荒诞。

江鹿缓缓开口道:“以前,我还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时候,给一家保险公司做过提案:底子是一个希腊神话,女神厄俄斯爱上了人间的美少年提托诺斯。但提托诺斯是凡人,女神却是不死的。于是,厄俄斯去恳求宙斯,要他赐予提托诺斯永久的生命。终于,宙斯答应了。厄俄斯高兴之极,然而,她却忘记了,她只要宙斯给了提托诺斯永久的生命,却忘记了要他长生不老。于是,她只能看她爱的强壮青年慢慢地老去,万年过后,美少年提托诺斯的力量与知识全部丧失,日渐衰缩,最终缩成一只蟋蟀,被关在蟋蟀笼子里,终日唧唧鸣叫。”

江鹿缓了口气,说:“这个广告的slogan叫:除了蟋蟀,可以永久陪伴你的,只有保险。”

“所以,冰箱里的尸体就是温奶奶的蟋蟀?”

“温奶奶不明白,这只蟋蟀是不能被看见的,”江鹿看向温奶奶的遗像:“希望让人上进,同样让人发疯,但它是希望的反面,是心里的一根弦,它让人活着,只要这根弦不崩断,生命就算有所托。”

“是对人间的依恋吗?”

“哪怕最渺小的依恋,馋嘴、好色或是爱美,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救你一命。因为有可能分手,才会更好地相爱,因为有死亡,才会珍惜活着的日子。但你不能把它拿出来,因为一旦看见了,你就会意识到它有多可笑、多渺小,它只是一只蟋蟀,它的陪伴不值一钱。”

梨子没说话,她低下头,用力按了按胸口的小企鹅胸针。


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来了,他操着一口方言,反复表达着那天“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以及“嗓子都要喊破了。”江鹿赔了他一条烟,才让他稍微平息。

两人一鹿上了车,货车颠簸着开远了。梨子整理衣服,忽然问:“对了,我衣服上怎么全是土?那天晚上我被打晕之后,你干了什么?”

江鹿挠挠头,说:“温奶奶昏倒了,我就背着你往外跑啊,你那么重,我又要背你,又要牵蓝莓,不小心摔了一跤,所以弄脏了……后来,韩北就出现了,把我们带回去了。”

“就这样?”梨子目光灼灼。

江鹿点点头,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

“是啊。”


是夜,江鹿背着昏迷不醒的梨子,一路狂奔,汗一滴滴地流下来,他气喘吁吁,停下来,回望了一眼。

远远的,宾馆门口的两只红灯笼像两轮对折后展开的血月。他忽然一惊:蓝莓还在那儿。

他把梨子放在地上,拖一口麻袋似的架着她的肩膀,把她拖到一棵树后,扶正、靠好,随即,转身往宾馆跑。

他蹿进院子,解开蓝莓的绳子,牵着它往外走。蓝莓有些茫然,江鹿拉扯不动,从院子里捡了一根拖把,用拖把的布条胡乱地缠了许多苹果,他倒举起拖把,像抱着一棵苹果树,勾着蓝莓往前跑。蓝莓低头嗅了嗅——前腿慢慢地向胸前拱起再伸向地面,后腿短而僵硬地跟上,总算跑了起来。一群土狗跟在蓝莓后面狂吠。

苹果从拖把上掉下来,蓝莓忙不迭地弯下脖子捡拾,长脖子来回摆动,像一只吊运机。跑到树下,梨子依然没醒。江鹿叉着腰喘气,抱怨不迭:“不是拳击手吗,怎么挨一下就废了?得昏多久呀?”

仿佛听到了江鹿的话,梨子的身体开始慢慢朝一边歪去,眼看就要一脸贴在泥地上,江鹿忙过去,一手托住了她的脸,将她扶起来。

他的手碰到了梨子的脸,脸颊柔软而光滑,安静地被包在他的手掌里,像一只受伤的鸟。江鹿心里一颤,忙松开手,梨子失去了支撑,再次往地上倒去,江鹿赶紧去扶她,却不小心托住了另外一样东西,比脸颊还要柔软,小巧而有弹性。江鹿身子一顿,脸涨得通红,连忙撤回手。梨子顺势软塌塌地靠进他的怀里,仿佛一只黏人的猫。

江鹿手足无措,他抬起手,下意识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发丝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在这个漆黑无风的夜里,这种味道像一条通往秘境的地图,隐隐地埋进了江鹿的掌纹里。

江鹿咽了口口水,他轻轻地张开手臂,将梨子抱在怀里;蓝莓在一旁安静地捡苹果,慢慢咀嚼。

他们一点不像在逃命。

货车上,梨子瞪大眼睛,逼问:“真的就是摔倒了?”

“是啊,”江鹿故作镇定道,“人命关天,逃命要紧,还来得及做别的吗?”

梨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再问了。江鹿低下头,悄悄地闻了闻自己的掌心,那里残存着一个好闻的秘密。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寻找长颈鹿小姐》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青斜
青斜  @一条叫青斜的裤子
编剧、写小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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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MACHES
很好看,新奇。两个各怀故事的人,一只不寻常的宠物,一路沿途经历,看热闹村子人,却看不到他们心里。热闹是别人呛,孤独是自己的。
中二老少女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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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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